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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 我变了吗

    白茸从庄逸宫出来,步子轻快,心情格外顺畅。

    柳采人就等在宫道拐角处,一见到他就上前道喜。他连笑几声,得意道:“此事还要归功于你和赵采人,若非今早你俩骗过他,他又怎能这么快露出马脚。”

    柳采人清秀的眉梢带着笑意,说道:“徐蔓这人不但欺软怕硬,还特别会使小聪明。以前在六局时口碑就不怎么好,不过我是没想到他居然还把主意打在您身上。”

    白茸却道:“不是他打我主意,而是有人通过他打我主意。”

    “是太皇太后?”

    白茸摸了一下柳采人的衣襟,说道:“已经入冬,怎么还穿这么薄,外面也没个罩的东西。”对玄青吩咐,“记得前几天尚功局进了一些狐裘,你待会亲自去挑两条厚实的给柳采人和赵采人送去。再让绣坊的人过去裁些厚衣裳,所需物料均记在毓臻宫账上。还有上次新得早雪茶,也给备上些。对了,再把两副珍珠耳钉拿上。”扭头又对柳采人道,“那耳钉是皇上出巡前赏的,可惜我没耳洞,戴不了,我看你俩都扎了,便送你们了,也算物尽其用。”

    柳采人心中欢喜,一个劲儿道谢。

    白茸又道:“谢什么,这是应得的,总不能白挨了那厮一巴掌。以后若缺什么,就告诉我,我给你们备下。”

    柳采人又是一阵千恩万谢。

    他们分开后,白茸去往永宁宫。

    他这次去的时候比以往都要早些,从远处能见到外面停了四五架步辇和软轿。他一下子反应过来,原来今日又到了夏太妃举办夕颜会的时间。

    守门的宫人见他来了,也不去通报,默认他直接进宫门,好像进自己家一样。

    永宁宫的小偏厅里叽叽喳喳的。他隔着一道雕花隔门,在另一侧坐下来,静静听他们八卦闲聊。

    有个公鸭嗓一样的声音正说到此次晋封贿赂一事,描述绘声绘色,细节齐全,仿佛亲眼看见。

    白茸一听自己成了故事主角,当下气笑了,手用力一推,雕花隔门便开了条缝。从缝隙中,他看到夏太妃整百无聊赖地剥蜜橘吃,一瓣瓣放入嘴中,偶尔被酸得眯起眼。在他左右,端坐了几人,年纪都挺大了,不过仔细端详不难发现他们的五官比例很不错,依稀可见当年的美貌。

    正在说话的是王太嫔,旁边的许太嫔不时附和。

    这两人,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他不动声色,重新坐下休息,就当什么都没听见。过了一会儿,人散去,隔门另一侧传来声音:“他们都走了,还不进来。”

    白茸步入,小厅内还没来得及打扫,地上零落不少果壳果皮,空气中弥漫着各种熏香混合后的古怪味道,粗略一闻呛得鼻子疼。他虚扶一把夏太妃,帮其起身,来到外面池塘边站定,呼吸几口新鲜空气:“里面味道不好,茶会也无趣,亏您能待下去。”

    夏太妃道:“我不像你们年轻人,一个个有心气去运筹帷幄,我这把年纪哪还管那些有的没的,不过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混日子罢了。茶会再无聊也好歹是个事情,能打发时间,好过我一人天天没事干,只能喂鱼玩。”

    白茸埋怨:“所以就看着他们拿我做消遣?”

    夏太妃捶捶后腰,动动胳膊舒展身体,无所谓道:“你在后面听着都无动于衷,我说个什么劲儿,我还等着你冲出来指着他们鼻子骂呢。”

    白茸笑道:“我哪儿敢在永宁宫造次。”

    “你是表面上不敢,心里想着找辙报复呢。”

    白茸面上一僵,笑得不太自然:“我哪儿有那么小气……”

    夏太妃来回走了走,活动腿脚,来到小亭却不进去,站在亭檐之下的阴影处,回头看:“你要不想报复,当时就踹门去理论了,但凡隐忍不表的,都是有后招。”

    白茸失笑,跟着来到亭下:“您还真是把人都琢磨透了,我在您面前无所遁形。”

    夏太妃道:“要想不被别人琢磨透,就得琢磨别人去。听说你去了趟庄逸宫?”

    “刚从那出来。”白茸把事情简短叙述一遍,说道,“太皇太后似乎知道是怎么一会回事了,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再为难我。”

    “我早说过,他害怕别人说他滥杀无辜,因此想除掉谁就必定得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在徐蔓这里没有得到想要的,暂时又想不出别的理由来,只能作罢。倒是你,为何要放徐蔓一条生路?像他这样的人,贬为庶人杖毙也不为过。”

    “现在大家都说我戾气重是受了冯臻的影响,为了改变形象,就便宜他了。”

    “你就不怕在他在浣衣局胡言乱语?”

    “不怕。”白茸随意坐到池塘边的石头上,捡起一片枯树叶逗弄一尾红色锦鲤,鱼儿吐出一串串水泡,摇头摆尾,他看了笑意更浓,说道,“他怕是活不久呢。”

    夏太妃望着池塘,也笑了:“好人你做,坏人别人做,这招妙啊。”

    ***

    浣衣局内,徐蔓正坐在院中哭哭啼啼,那些人直接把他拖到这里,连给他收拾衣物的时间都不留。现在,他什么都没有,要钱没钱要东西没东西,就是想写信给家里也没个纸笔。

    楼敬玉做好交接手续,送走来人,折回院中,见徐蔓依然痴痴呆呆地坐在地上啜泣,心生不耐,上前就是一记窝心脚,骂道:“瞅你那怂样,给谁哭丧呢,嚎天嚎地的你要死啊。”

    徐蔓满腹委屈,又被踢打,恼怒之余把手边的一盆要洗的脏衣服掀翻,恨道:“你算老几啊,也来教训我,我可是当过贵侍的!”

    楼敬玉气笑了,指着他道:“你还把自己当贵侍呢,真够不要脸,你现在就是个庶人,收起你的主子脾气。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小小的贵侍根本不值钱。”

    “你等着急瞧吧,我一定会出去的,到时候……”声音忽然小下去,一袭华服浮漫眼前。

    “到时候怎么样?”昙贵妃垂眼,柔和却不带温度的嗓音像块冷玉,令人着迷。

    “我……我瞎说的……”徐蔓重新找回希望,往前爬了几步,亲吻昙贵妃的鞋面,“求贵妃网开一面,救我出去。”

    昙贵妃抬脚将人踢开,冲楼敬玉使了眼色,后者将旁人都驱赶到远处,说道:“就凭你干的事,好意思让我救吗,我差点被你害死。”

    徐蔓跪坐,手揉心口,大声哭出来:“这怎么能怪我,计划不是这样的,他……他……早有准备,引我上钩。”

    “你但凡用点脑子,亲自去查查,都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昙贵妃道,“我早就吩咐过,你的指认要万无一失,要让他百口莫辩。为此,我排布了这么久,给你晋封,让你入住毓臻宫,又在葬礼上故意激他,让他和谣言彻底挂上钩,最后好容易引诱他在室内燃上松香……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在给你铺路,就等着你这个人证站出来,可最后呢,你却给我来个道听途说!”说到最后,已压抑不住情绪,声音再不复清冷,反而有些尖锐,好像指甲在挠门板。

    “本来就是无中生有,我亲眼所见还是道听途说有那么重要吗?”徐蔓觉得憋屈,说道,“我也不曾料到事情会这样,以为只要指认了就行。”

    “若他什么都没做,任你一张嘴如何说都是可以的,他无法自证。可现在他做了,还有全真子的书信做证据,你所谓的亲眼所见就成了最大的败笔,是最明显的漏洞,叫人无法信服。”此刻,昙贵妃完全意识到找徐蔓来做这件事就是个天大的错误。那个猪脑子里只有贿赂彤史的小聪明,根本无法胜任这么大的排布。

    他真是后悔,怎么就看走了眼。

    徐蔓继续哭道:“都是柳采人害我,他说的有鼻有眼,我就信以为真。”

    “真是不可救药的蠢货!柳采人早和白茸沆瀣一气,他的话能信吗?他肯定是得了白茸的指示才去找你的。”昙贵妃气得发晕。阳光在烧灼肌肤,让他的血液逐渐沸腾,在这份蒸腾的愤怒中,他几乎咬碎银牙,“来龙去脉你都不想清楚就急急忙忙找过来,真是可恨死了!”

    “我……我是怕……”徐蔓喃喃。

    “是怕太皇太后等不耐烦了?”

    “紫棠天天在我面前旁敲侧击,明里暗里催促,我又想着柳采人的话如果是真的,那要是被别人抢先捅出去,太皇太后肯定觉得我太没用,所以我一慌神就没细想。”

    昙贵妃忽而一嘲,围着徐蔓走了一圈,鞋子毫不在意地踩在那铺地的月白衫裙上:“我看不止这些吧,最重要的还是人家送了礼。”

    徐蔓磕头,哭道:“我知错了,知错了,就不该收他的东西,可我当时真的以为他是要向太皇太后示好。”

    昙贵妃又踢了一脚:“为了一点小恩小惠,就把我的话忘得干干净净,你这样的人还是趁早死了的好。”

    “我是被他们耍了,他们合起伙来骗我,最该死的是他们啊。”徐蔓急得百爪挠心,语无伦次,抓住眼前的绣花衣摆,不顾一切地哭喊,“你不能不管我啊。当初是你找到我说可以翻身的,我都是听你安排,现在出了事你得捞我一把才是,我以后一定把事情做好,我还能做好多事呢。求你了……”

    “只恨我当时瞎了眼,以为你有几分本领,现在看来就是个绣花垫子,只能用来垫屁股,连枕头都算不上。”昙贵妃下意识抚摸脸颊,被打的地方还烫手,恨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要不是你,我岂会被人栽赃陷害。”

    徐蔓被说急了,梗着脖子道:“你厉害你来啊,就只会骂我,算什么本事!你之前还说会诅咒他心神不定,戾气附体,可殊不知人家有玉璧驱邪,你那点诅咒屁用不管。”

    “什么玉璧?”昙贵妃忽略那粗俗的言语,急问,“你看见什么了?”

    徐蔓道:“我从窗户外瞅见的,虽没看全,但能认出来那是块圆形玉璧,看样子还是古玉。我听别人说起过,这种形状的玉璧能祛邪气,放在屋中消解百难。”

    昙贵妃听后,眉心拧成一道结,心想,怪不得几次施法都没能把白茸彻底打压下去,原来是有古物护佑,如此看来巫蛊之术确实不能再用。可没了这一招,还能靠什么不留痕迹地除掉白茸呢?他正想着,只觉衣摆被扯动,一低头就见徐蔓对着他又哭又笑。

    “贵妃行行好吧,我不想待在这鬼地方。”

    昙贵妃冷笑:“放心,不会待太久。”说完不再理他,大步走开,对一旁等候的楼敬玉说,“徐庶人体虚,安排个清闲活儿,别累病了。”

    楼敬玉颔首:“奴才明白,就让他去蒸煮房,那里人少,清静又空闲。”一咧嘴,露出泛黄的大板牙。

    送走昙贵妃,他指派两名心腹将徐蔓一左一右架起来,笑道:“走吧,该干活儿了。”

    徐蔓预感不妙,声音发颤:“什么活儿?”

    他嘿嘿两声:“让你一直能休息的活儿。”

    ***

    几天后,白茸惊讶地发现原本甚嚣尘上的流言不见了,现在宫里一片祥和。他所到之处,所有人都笑意盈盈,好像之前的谣言从来没有过。他又成了温和有礼的昼妃,与暴虐的妖妃没有半分关系。

    对此,他对玄青道:“这帮人真会见风使舵,前几天还形容我是毒蛇猛兽,会招魂会杀人,如今又说我贤良淑德。”

    “有人操控舆论。”

    “是昙贵妃,一定是他。”白茸道,“不仅操控舆论,还对我下了诅咒,让我逐渐迷失本性,变得暴力张狂。”

    “您确定?”玄青问。

    白茸望着玉璧,说道:“你看那玉石上又多了几处污迹,若全真子的理论是真,那么就意味着玉璧替我吸纳了邪气,保我最后清明。”

    玄青上前查看,用帕子使劲儿抹了抹,扩大了的污迹就跟以前一样怎么也擦不掉:“此事应该报给皇上知晓。”

    白茸叹气:“报给他跟报给死人有什么两样,他只会说一句调查,然后不了了之。”

    玄清道:“那也要说,这是大事,而且终归您跟别人还是不一样的,皇上不会任由您被诅咒。”

    “查清楚又如何,还不是找各种理由替人开脱,我受够了他对颜梦华的避重就轻,已经不指望让他给我做主了。”白茸说着又来了气,扯动手边的窗帘,把它当做瑶帝的头发,使劲儿揪。

    玄青还想再劝说几句,不想门外有人来报称一个自称李道长的人求见。

    “李道长?”白茸放下帘子,想了半天不知道何许人也。

    玄青脑子转了又转,一拍大腿:“上次在葬礼上做法事的那位道长就姓李。”

    “他来干嘛?”白茸问那宫人,“因为什么事?”

    宫人摇头称不知。

    玄青道:“赏钱已经给过了,按说这里没他事了,应该早回圣龙观才是,他怎么还赖着不走?”

    白茸想到什么,脸色暗下来,吩咐把人请进殿中。

    一见面,果然就是那位既为亡者超度又为太皇太后提供专业知识的道人。

    白茸客气地请人入座,开门见山问:“有什么事吗?”

    李道长毫不客气,小口抿着茶水,说道:“昼妃不是想知道是谁画的那张凶咒吗,我这几天又仔细想了想,大概知道是谁了。”

    白茸屏退左右,说道:“是谁画的?”

    李道长啧啧两声:“昼妃明知故问啊。”

    白茸面面无表情:“道长要是打哑谜,就请回吧,我没空。”

    李道长怪笑几声,一甩拂尘:“既然昼妃不再关心此事,那我就不再叨扰。只是再借问一句,不知思明宫往何处走?”

    白茸瞪着他:“你去那干嘛?”

    “修道之人最看不得无辜人受冤屈,自是要与人说个明白。”李道长说着站起身,抬腿往外走。

    “且慢!”白茸也站起来,深吸口气,强迫自己露出微笑,声音放低,“道长不把茶喝完再走吗,我与道长之间还是有很多话可说的。”

    李道长重回座位,摆弄好道袍,吸溜茶水:“既如此,多坐坐也无妨。”

    白茸让玄青把门窗都闭上,来到下首座,轻声问:“你想要什么,直说吧。”

    “我师父身体不好,已经病了许久,圣龙观快换人管了,我希望这个人是我。”

    “那全真子呢?”

    “随便把他打发了,永远离开圣龙观。”

    “敢问道长尊号?”

    “这……还不曾授予。”

    白茸笑道:“你连道号都没有,就想取代全真子?”

    “能不能取代还不是皇上一句话。圣龙观是皇家道观,每一任道尊升任需得报于皇上知晓。”李道长毫不在意暗讽,平静道,“有昼妃美言,相信皇上一定应允。”

    白茸向后靠上椅背:“你先说说,能替我干什么?”

    “什么都能干。无论是降魔驱邪还是招魂魇胜,凡是你想要的,我都能做。”李道长压低声量,“全真子会画的符咒我都会画,那些他不会的,我也会。”

    白茸慢悠悠道:“听起来很不错,我已经心动了。不过,你要保证这件事不能有第二个人知道。”

    “这是当然。”李道长呵呵笑了,“这件事也只有我能看出来。”

    “是吗?这是为何?”

    “我师兄全真子画符是用左手,虽然从符咒形状看不出什么,但从运笔的走向和朱砂浓淡程度分析,就不难发现你拿出的三张符都是出自同一个左撇子之手。”

    “道长观察真是细致,但为什么当时不说出来?”

    “宫廷斗争你死我活,还是远离为好。”

    白茸道:“你可不是为了明哲保身,不过是觉得我的胜算更大一些罢了。”

    “我师兄全真子的眼力极好,看人很准,既然他选择把宝押在毓臻宫,那就一定错不了。”李道长呵呵笑道,“昼妃想好我的提议了吗?”

    白茸盘算一阵,说道:“有圣龙观的帮扶是最好不过,至于是哪位道长帮我似乎也没那么重要。索性就按你说的做吧,你先回去,剩下的等我运作。”

    李道长手摸拂尘,一双眯眯眼瞬时大了许多:“昼妃可真会说笑,等我回去你还能兑现吗,怕是早把我忘干净了。”

    “那你要怎么样?”白茸两手一摊,“现在皇上不在宫中,我就是立即去信说明也得需要时间,道长总不能一直待在宫中吧。”

    “好吧,我可以先离开,但你得给个凭证,免得到时候反悔。”

    白茸取下一根金簪交于他手上:“这是尚功局下属监造处打造的,里面有个茸字,是我之名讳。”

    李道长仔细看了金簪,果然在莲花簪头的底部发现刻有一字。他揣好东西,起身作揖,口说一句福生无量天尊,左右甩甩拂尘,转身走了。

    玄青凑到白茸跟前,说道:“主子真打算按他说的做吗,此人不可信。”

    白茸道:“若他真能如所说那般什么都肯做倒也不失为一副好牌,只是我不喜欢他说话的口气,明明是要挟勒索,还说得好像我欠他似的。”眼中黑黝黝的,不见任何情绪。

    玄青道:“那主子的意思是……”

    “找可靠的人去做,在宫外,务必不留痕迹。”

    玄青点头,即将走出房间时,白茸叫住他:“我是不是变坏了?”

    “没有,主子只是努力想活下去。”玄青折返回去,握住手,“最可怕的不是好人变坏,而是坏人变得更坏。”

    听到如此说,白茸心里没那么难受了,待玄青离去后,坐在桌后提笔给瑶帝去了信。在经历最近一系列事情之后,他分外想念瑶帝,尽管知道那人正和美人相伴,日夜笙歌,仍然想念。他一口气写了好多,一张张纸念过来,一边念一边想象瑶帝读到时会是什么反应,最后在憧憬中将信纸揉成几团扔进纸篓。

    写了信又能怎样?

    还不是在外面浪荡。

    他想,皇贵妃有什么好,不就是有个会打仗的叔父吗,也至于单独带出去伴驾?论出身他们都是平民,季氏又能比他高贵多少。

    他越想越不平,心中把瑶帝和季如湄骂个遍,然后又畅想起来。如今他已是昼妃,若真能调养好身体诞下子嗣,那么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把自己的儿子送上皇位。他要让自己的血脉融入这江山之中,成为皇帝血统的一部分,就像毓臻宫的第一位主人那样,出身卑微却成了九五之尊的……祖宗。

    ***

    苍茫云海,朔风飒飒。

    高耸入云的山巅之上,瑶帝身披皂黑斗篷,面对祭坛,负手不语。

    祭坛上面插着各色幡旗,风一吹呼呼响。幡旗之下是长条形石案,方彝、酒爵等各种在生活中渐渐弃之不用的东西静置其上。台阶之下,即将被用作祭祀的牺牲被绳子捆着,跪卧在石柱旁,一呼一吸之间,鼻孔喷出白气。

    呼啸而过的大风气势磅礴,瑶帝几乎要窒息在这冰冷稀薄的空气中。然而身为帝王的骄傲让他不得不站直身子,拼命盯住礼器上的迷幻雕刻,试图在狂暴的乱风中与先祖对话。

    诚然,他冥想不出什么,空空的脑子里想不到任何能与先祖沟通的话题。又或者说,在他心底,根本不想沟通。

    人们常说先祖会升华为神,保佑子孙后代,他却不信。

    有神明吗?

    他自知没有。若有,为何在他诚心祈祷嗣父安康时神明没有回应?为何在他哀求上天让如昼活过来时,如昼的身体却依旧冰冷?

    所以,这世上没有神,神早抛弃了他。

    不过,虽然不信,他依然来到黎山。世人只当他疯了,不自量力,可他心里清楚,封禅只是个幌子。因为他要办成一件事,这件事只靠祈祷是不够的,必须动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甚至不惜利用神。

    身后,从金碧辉煌的泰祥宫内闪出一位身穿道袍头戴羽冠的老者,在风中走得踉跄。他拿着一个卷轴来到瑶帝身旁,躬下腰,说道:“陛下,卜卦已成。”

    瑶帝没有接,也没看他,回答道:“希望是朕想要的结果。”

    老道惶恐不安,垂下头去:“操弄占卜结果是会遭天谴的。”

    “朕不在乎。”瑶帝伸出双臂,向前走几步跪在祭坛之上,“如果你的卜卦不能为朕所用,那么泰祥宫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神兆是不可更改的!”老道用尽气力喊出来,可是在呼啸而过的风中,那呼喊显得尤为渺小,仅仅入耳。

    瑶帝慢慢回头,俊美的脸庞如冰雕,一字一句道:“朕就是神!把东西拿回去重新卜一次,勾陈之人必定得是朕之心选。否则,神兆无效。”

    老道巍然屹立,瘦小的身躯仿佛定在风中,纹丝不动。

    瑶帝道:“你以为朕不远千里来这里就是为了祭祀天地?重新卜一次,朕要看到想看的名字,否则……”视线越过老者,直射到后面层叠的红色屋檐,“朕就拆了泰祥宫,说到做到。”

    此时,缥缈天地间慢慢落下细小冰晶,老道干涸的眼眶忽觉湿润,发出一声长叹,慢慢转身离开。

    风雪中,瑶帝依旧跪着,真正的封禅祭礼要到明日正午才会举行,可在他心里,这场祭祀已经完成。明日之后,他将带着神谕回尚京,作为献给爱人的礼物。

    他俯下身,亲吻地上的雪花,心中默念——

    伟大的先祖啊,请保佑我的阿茸平安快乐,请护佑他成为我的皇后!

    他抽出腰间匕首,划破掌心,鲜血洒向地面。他仰天遥望浩宇苍穹,朗声道:“我愿献上帝王之血,请接受这飨宴吧!”

    雪忽然下大了,盖住地上的血红。天空出现异响,好像遥远的神祇发出低吼,一道蓝紫色的光柱从天而降,笼罩住祭坛。

    他被这瑰丽的异象迷住,良久才意识到一件事。

    神终于听到他的呼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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