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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 冰之消融

    就在玄青暗自忧虑之际,一架步辇停在思明宫外。

    旼妃步入院中,一个二等宫人忙从殿内走出,笑着把他请进屋,说道:“我们主子刚从银汉宫回来,这会儿正在沐浴,请您稍后。”很快又送上热茶和时令果点。

    他用了一小块桂花羊肝羹,因为太过香甜,只能就着茶水吃下去。

    他心知昙妃沐浴时间长,并不急躁,在小食盘里挑拣喜欢的小吃。其中有个兔子形状的糕点是第一次见到,他想拿起来细看,结果手一滑,直接摔地上,四分五裂。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也跟着摔碎了。

    又或者说,自昙妃昨晚在银汉宫侍寝之后,他就已经是一地碎心。

    侍寝两字深深刺痛了他,提醒着他一个不容忽视且无可辩驳的事实——瑶帝才是昙妃唯一合法的配偶。至于他,充其量是个姘头,名不正言不顺。

    今早,那颗破碎的玻璃心带着尖锐的棱角刺向所有人,发泄心中的怨气。若不这样,他就会被那股憋闷的情绪扼住喉咙,窒息而死。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一股香气朝他飘来。

    他转过头,昙妃披散着头发,穿着一身极薄的纱衣站在不远处,身上沾着一丝水汽,整个人看起来宛如刚才瑶池踏入凡间的神君。

    他不知该说什么,只盯着昙妃微微泛红的脸颊发呆。隐藏在纱衣下若隐若现的胴体是那么优美,极具诱惑力。

    一定是瑶帝抗拒不了这种诱惑,所以才胁迫昙妃做了不喜欢的事。想通这点后,他豁然开朗,对昙妃道:“快拿衣服披上,小心着凉。”

    昙妃从秋水手里接过一件披风,随意搭上,将秋水打发出去,坐到旼妃身旁,一看地上,笑道:“大清早的谁惹你不高兴了,要用点心撒气,说出来我听听,给你出气。”说着,拿起旼妃的茶杯就要喝。

    旼妃抬指轻轻压住他的手腕:“这是我喝过的,你用新的。”

    昙妃手腕一转,抓住水葱似的手指:“就用你喝过的杯子,我喜欢。”

    旼妃抽手,在昙妃喝茶的时候,把画像的事说了一遍。

    昙妃用完茶水,若有所思,手指点在桌面上,说道:“真没想到白茸也有主动出击、耍伎俩的时候。”

    “是啊,我当时也在想,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

    昙妃道:“聪明倒还算不上,这法子也并不高明,但他是第一次把别人当猴耍,而有了第一次,就有以后的无数次。以后,咱们要当心了。”

    旼妃道:“你已经把他看成敌人了?”

    “当然没有,他把咱们救出慎刑司,怎么能是敌人。”

    “那……”

    “不是敌人,却也不能再当朋友了。”昙妃道,“以后他的事你少掺和,尤其是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现在?”旼妃不解。

    昙妃耐心解释:“镇国公带兵北上驰援灵海洲,在我父王安全之前,季家的人得捧着。所以,无论晗贵侍和皇贵妃有什么举动,咱们都得装聋作哑。他们和白茸有嫌隙,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去,咱们谁也不帮,不偏不倚。”

    “这不太好吧……”旼妃记起白茸那声恰到好处的轻笑,在所有人都不敢和晗贵侍对着干的时候,那笑声无异于最好的盟誓。那一刻,他不再是孤军奋战。

    昙妃踩过地上的点心渣,碾成更细微的齑粉,淡淡道:“虽然他现在还嫩些,可总有羽翼丰满的一天,最好现在就划清界限,免得以后麻烦。”

    “他能如何呢,皇上跟谁不都是那样,头一开始趁新鲜玩上一年半载,然后就懒得理了。”旼妃的两道眉毛微微拧起,似是想到伤心事。

    昙妃伸手,将那额上的一抹忧愁抚平,柔声道:“放心,我们会天长地久的。至于白茸,你听我的,准没错。”边说边吻上去,只是嘴唇还没完全落下,就听门外竹月说道,“主子,咱们该回去了,太医说您的药不能停。”

    旼妃应了一句,准备起身,昙妃拉住他,强行搂在怀里,问道:“什么药啊?”

    “就是那次意外摔下之后,太医院给的方子,每日一副,据说可以提神通窍,活血化瘀。”

    昙妃笑道:“都是庸医,吃了那么多天早该停了。”说罢,吻上嘴唇,手在腰身上来回摩擦,

    旼妃由着他闹了一阵,然后推开他:“我确实该走了,在你这里停留时间太久,会有闲言碎语的。”

    “皇上都不追究了,谁还敢嚼舌头?”

    旼妃抿着嘴,干巴巴道:“昔妃敢呗。今天在碧泉宫,他当众羞辱你我,口无遮拦,说咱俩……”没说完,重重哼了一声。

    昙妃会意,说道:“原来你是因为他才不高兴的,不用放在心上,秋后的知了没几天活头了,就让他蹦跶蹦跶吧。”拉着他的手,低声道,“不过我确实没法留你了,一会儿要制香。”

    旼妃不能闻太浓烈的味道,那会刺激他的鼻子,一直打喷嚏。尤其是昙妃的香,用料极多,制作时各种香辛味道混在一起,令人窒息。他笑道:“我记得你上次做了不少香丸,这么快就用完了?”

    “并没有,这次新做一款。”

    “主调打算用什么?”

    “还没想好,你说皇上喜欢什么香味呢?”

    旼妃面容一僵,下意识问:“你给皇上做?”

    昙妃像是没发现他的不自然,满脸憧憬:“只是有这个想法而已,我想听听你的建议。”

    旼妃更不想待下去,语气有些生硬:“我哪知道这些呢,还是你看着办吧。毕竟你刚刚侍寝过,应该比我知道皇上现在的口味。”

    说罢,快走几步离开房间。

    昙妃站在原地,一甩长发,心中冷笑。

    瑶帝的口味他当然知道,也领教过了,既然喜欢用药,那就得好好迎合。他走到门口,确定旼妃已经离开大殿,把秋水叫进来,吩咐找人清理地面。

    不一会儿,一个粗使宫人拿着洒扫工具走进来,行了礼,准备开始干活。

    他摆摆手,示意不用着急,让那人关上门,然后露出一丝笑意:“多大了?”

    那人躬身回道:“奴才今年十七了。”

    “多好的年纪啊,像花儿一样嫩。”他发出一声感叹,走过去,举止亲昵地抬起那人的脸庞,直视双眸,慢慢开口,“眼睛也漂亮,正合适呢。”

    ***

    自从白茸整治了昔妃之后,心情格外舒畅,几乎每天都往外面跑,不是到花园散步,就是去找昱贵侍一起喂鸟。整个帝宫就数他逍遥自在。

    十月初八,天气晴朗。

    他又去梦曲宫,却听闻昱贵侍去了御花园。

    他好奇跟了过去,离御花园还有段距离时,就听见数人说笑。

    听声音,好像有昱贵侍、楚选侍……还有晗贵侍。

    他打发人去看,回报说他们正在荡秋千——就是瑶帝给晗贵侍新搭的那个。

    他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招惹晗贵侍为好,于是想原路返回。刚一转身,却听到田采人远远喊道:“是昼嫔吗?要不要一起玩?”

    他撇了撇嘴,翻了个白眼,再回过头时已是眉目含笑:“你们玩吧,我要回去了。”

    晗贵侍朝他走了几步,站在一片灌木丛之前,手无意识地划过黄绿色的叶片,娇俏的面容上揉着淡淡愁绪:“哥哥也一起吧,人多了热闹些,好吗?”语气罕有的平和,甚至有些撒娇,眼中充满期盼,好像邻家的小弟弟央求着一起玩耍。

    白茸对他这种转变有点不适应,正犹豫着,看到昱贵侍坐在秋千上冲他微笑。又想到这大白天的,花园里人来人往,也出不了什么事,于是答应下来。

    秋千很大,两人坐两人推,还有一人拍手叫好,他们轮流玩了很多回,直到傍晚才散去,气氛和谐融洽,好似亲密的伙伴。

    临走前,田采人摸了摸绳索,说道:“都磨细了,得加固一下,免得下次有人坐上去摔着。”

    白茸也瞧见,答道:“找尚宫局换根绳子吧。要是真摔下来,脑袋非得磕坏不可。”

    翌日,十月初九。

    下午,瑶帝在碧泉宫闲坐,听昀皇贵妃念诗。他本对诗词不感兴趣,可这诗是昀皇贵妃亲自作的,为了哄美人开心,不得不摇头晃脑地假装听得入迷。

    一首长诗念罢,他几乎快睡着了。

    昀皇贵妃合上册子,问道:“陛下觉得我作得如何?”目光充满期盼。

    他拍手鼓掌,提起精神道:“气势万钧,下笔如有神,朕听了感觉要冲上云霄。”

    昀皇贵妃微笑,很是得意:“我虽然没有写绿章的才华,可于诗赋上还是有些心得的。陛下若喜欢,我再念一首。”

    瑶帝可不想再听那些干巴巴的辞藻,打了个哈哈,说道:“会写绿章算什么本事,那玩意儿就是纸上谈兵,给神仙写东西,哪有自己升仙来的更爽。”手轻轻拍腿,挤眉弄眼。

    昀皇贵妃哪能不知瑶帝的意思,轻巧转身,坐在腿上,四目相对,含情脉脉。

    瑶帝低下头亲吻,唇舌缠绵之际,手已然解开衣扣,将那云锦织就的衣衫一层层褪下,露出洁白的胸膛。

    吻泽一路向下,恰似踏雪寻梅。

    就在两人欲火升腾之际,忽听有人敲门。银朱隔着门来报,晗贵侍荡秋千时摔了脑袋,昏迷不醒。

    灼热的气息瞬间被浇灭,瑶帝一脸呆滞,略有不满:“真是的,荡个秋千也能摔。”

    他们二人穿戴好衣物,匆匆赶到尘微宫。

    偏殿中,晗贵侍躺在床上双眼紧闭,额头青紫,还渗有血点,看着惨兮兮的,薛嫔正在一旁守候。

    “怎么回事儿?”瑶帝俯身仔细端详,见没有太大的伤痕,放下心来。

    阿虹跪在地上,支支吾吾:“主子荡秋千,结果秋千绳子断了,主子一头栽下去,撞到地上。”边说边抹眼泪,显得十分惶恐。

    昀皇贵妃因自己的好事被打断,颇为不满,又见晗贵侍那伤并不严重,很有些小题大做的意味,更加没好气,低声喝道:“别哭了,你主子又没死,给谁哭丧呢。太医看过了吗?”

    阿虹被训得一愣,下意识回道:“已经去请了,应该过会儿就到。”

    正在这时,床上的晗贵侍唔的一声缓缓睁开眼,见到瑶帝后眼泪涌出:“陛下……”话无说完,便已泣不成声。

    瑶帝最见不得美人哭,坐到床边温柔道:“别怕,太医马上就到。”转头吩咐银朱:“带人去看看,秋千绳子为什么会断,仔细检查。”

    很快,太医院中专看跌打损伤的卢太医来了。

    经过看诊,卢太医表示,晗贵侍的头伤并无大碍,但腿脚扭伤得厉害,需要静养。他开了内服外敷的药后退出殿外,而昀皇贵妃则看着那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不久,银朱也回来了,带来了惊人的消息,绳子有被利器割过的痕迹。

    “谁这么大胆!”瑶帝震怒,“这是蓄意谋杀。”

    银朱一躬身:“奴才这就去查。”

    晗贵侍则小鸟依人地窝在瑶帝怀里:“陛下,我想父亲了,让他来看我好不好。”

    瑶帝拍拍肩膀,温声道:“你父亲正赶往灵海洲……”

    “可我想他了,腿疼得厉害,小时候我生病,都是父亲陪伴我。”晗贵侍嘟着嘴,眼圈又红了。

    “可……”瑶帝很为难,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晗贵侍轻轻捶了他一下,嗔道:“陛下一点都不心疼我。”

    瑶帝叹道:“容朕再考虑几天,行军打仗是国之大事,调令不能三番五次更改。而且事关灵海洲国主的安危,不能儿戏。”

    昀皇贵妃站在一旁,面前矫揉造作的一幕令他反感,忍着腻味,缓缓开口:“既然摔疼了,就好好养伤,叔父就算来了也不能替你受着。再者说,叔父是要驰援灵海洲的,若耽搁了会出大事。”

    晗贵侍看了看他们两人,心中极为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噙着泪花应下,一颦一蹙尽显委屈,看得瑶帝动了春心,手探进衣襟里揉捏着两粒茱萸豆,弄得晗贵侍连声媚叫。

    昀皇贵妃一直冷脸目睹,好似一尊冰雕。

    入夜,瑶帝和薛嫔都走了,但昀皇贵妃留了下来,屏退左右,坐到床边问晗贵侍:“你老实告诉我,这是不是你的苦肉计?”

    “算是吧,我有个绝妙的主意。”晗贵侍全无之前可怜兮兮的模样,神采飞扬,低声说了几句,昀皇贵妃听完说道:“你这样做值吗?你就这么想见叔父?”

    晗贵侍低下头,喃喃道:“我想他,这里让我透不过气,我想家。”再抬头,眼里汪着泪,不同于早些时候对瑶帝撒娇时流下的泪水,如今这两潭碧水盛满愁绪,饱含浓烈的深情,“这里跟我想的不一样,它让我害怕。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觉得有怪兽出来,要吃人。”

    昀皇贵妃呵呵笑道:“真是无稽之谈,你是看故事看多了吧,这宫里到处是禁军巡逻,哪有怪兽。”心思却恍然回到多年以前寂静的夜晚。

    那时他刚入选,只是个不入流的采人,身边只有个老得快走不动道的瘸腿宫人伺候,和另一位不受宠的选侍合住在一个名叫飞云楼的地方。那地方名字气派,实则年久失修,一上楼梯便吱吱响,犹如耗子啃食木头。一到下雨时,雨滴落在屋檐碎瓦之上,敲出噼噼啪啪的怪响,吵得睡不着觉。每次失眠时那位选侍哥哥便到他房间,与他彻夜长谈,聊些奇闻异事打发时间。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那人告诉他,宫里有怪兽,每个人都是一头怪兽,吃人心肝,不吐骨头。

    这么多年过去,那位选侍早已病故,而那句话却永远记在心头。

    他望着梳妆台上的水晶镜出神,镜子里的人已不是无人问津的采人,而是统率六宫的皇贵妃,可那还是他吗,卸下妆容金钗,他还是当年那个迎着朝阳徜徉在金色麦田里的少年季如湄吗?

    再看眼前的少年,心中有一丝不忍。

    晗贵侍绞着手,问道:“哥哥一开始来宫里时害怕过吗?”

    “没什么可怕的,你一害怕,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野兽就上前把你吞了。”昀皇贵妃道,“好端端的怎么想起这些,这可不像你以往的作风。”

    晗贵侍声音凄婉:“我只是觉得很累,皇上只有一个,这么争来抢去实在疲倦,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而且,皇上似乎也不怎么爱我,我摔伤了,可皇上却只顾玩……”

    “那你想怎么样呢,他要不玩你,你岂不是更悲惨,我们进宫来不就是让人玩的嘛,学识、技艺、傲骨……所有的一切皆是皇上股掌之间的玩物。”昀皇贵妃双眼朦胧表情麻木,淡淡道,“现在别说不相干的事了。你那计策确实不错,但若想把事情做得无法翻案,还差一步。”

    晗贵侍抹掉眼泪,疑道:“哪一步,哥哥可愿帮我?”

    昀皇贵妃拂过晗贵侍的面容,怜爱道:“你是我弟弟,自然要帮你,现在好好睡一觉吧,梦里怪兽不吃人。我明日再来看你。”

    又一日,银朱带人在御花园转了几圈,逐一盘问,把这几天到过秋千架的人列了个单子,呈给瑶帝。

    瑶帝看了一下,有楚选侍,田采人,昱贵侍和昼嫔,此外,还有一个叫阿峰的工匠修理过。

    “去查阿峰。”

    银朱领命而去,然而传来的消息又是惊人,阿峰自杀了。

    这下事情变严重了,很显然他是畏罪自杀,又或是被人灭口。

    瑶帝把目光又转向荡秋千的几人,实在想不出有谁会蓄意破坏。他亲自去碧泉宫对昀皇贵妃说:“要不这事就算了,现在看来就是阿峰做的手脚,他既然已死,晗贵侍又没什么大碍,此事就按下吧,镇国公还有军务,就不用过来探望了。”

    昀皇贵妃道:“陛下是一国之主,只需下令即可,为什么跟我说?”

    瑶帝揽过温软的身子,答道:“你是晗贵侍的堂哥,你们是一家人,自然要先跟你说一声。”

    “陛下想得周到,一切听您安排,我下午去看望时会告诉如冰的,相信他也会理解。”昀皇贵妃微微一笑。

    瑶帝在他额心一吻:“你最识大体,让人放心。”两人倒在炕床上,热情拥吻。

    昀皇贵妃略带羞涩道:“还是白天……”

    瑶帝哪儿还顾得上是白天还是黑夜,昨天那戛然而止的热浪重又席卷而来,血液在咆哮。他把人抱上床,拉上帐子,呼出一串热气:“现在黑了,美人还不赶快躺好。”

    ***

    十月十一日,瑶帝刚下早朝就去探望晗贵侍,刚进尘微宫大门就觉情况有异。

    偏殿里,除了还在禁足的昔妃,其余人几乎都到了,把小小的屋子挤得满满的。阿虹伏在晗贵侍身上哭个不停,昀皇贵妃也满脸泪痕,眼妆有些花,剩下的人神色复杂。

    瑶帝见晗贵侍直挺挺躺着,双目紧闭,问阿虹到底发生何事,阿虹哭着说:“主子半夜头晕犯恶心,吐了两次,请太医来看只说吃的不合适,今早奴才叫主子起床,他昏昏沉沉说要再睡,过了一会儿奴才再来看,人就再也叫不醒了……”

    正说着,卢太医匆匆赶到,施了针灸后,对瑶帝摇头。

    “怎么会这样?这也太……”瑶帝感觉不可思议,明明昨日晗贵侍还神志清晰,并无大碍。

    卢太医惶恐下跪:“贵侍应是磕到后脑,导致颅内出血,这种伤一开始看着轻,可随时间推移会越来越重,淤血积而不出,人就渐渐……”

    瑶帝仍无法接受事实,急躁地来回走了几步,然后停到卢太医身前,怒道:“你是怎么看的诊,现在才想起说这些?你在太医院可是最会看外伤的,竟疏忽至此?”

    卢太医慌道:“臣医术不精,愿辞去太医院院判一职。”

    “误诊完拍拍屁股就想走?”瑶帝很想杀人泄愤,但也知道这样做毫无意义,弄不好还会被扣上滥杀的帽子,于是气急败坏地叫人先退下。

    楚选侍站在后面听着,腿直打哆嗦,一旁的田采人扶住他:“你怎么了,也病了吗?”

    瑶帝一眼看去,四目相对,楚选侍吓得差点趴地上,幸好昀皇贵妃开口:“楚选侍和晗贵侍关系好,此时定是悲痛万分,田采人扶他去休息吧。”

    “等等。”瑶帝忽道,“他们俩还有昱贵侍和昼嫔,从即日起不得出各自宫门一步。”

    “为什么?”白茸惊问,“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瑶帝不回答,对银朱道:“带他们走。”

    白茸无奈回到毓臻宫,站在院中,回身望着缓缓关闭的宫门,说道:“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玄青答道:“人没事,皇上就能息事宁人。可人没了,事情就大了,尤其还是镇国公的儿子,难以善了。”看看四周,见众随从皆眉目凝重,又朗声道,“不过这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宫中调查向来如此,这几日大家还跟平常一样,各司其职,旁的不用操心。”说罢,随白茸进入大殿。

    “皇上是怀疑我吗?”一回屋,白茸紧绷的弦就断了,慌里慌张的。

    “应该是怀疑你们几个吧。”玄青不确定,“主子还是想想一起荡秋千时发生的事儿吧。”

    “不,皇上肯定怀疑我。”白茸道,“那日我见司苑司的阿峰在边上做活,随身带了绳索,就让他顺手给秋千换个新的……哪知道他竟……现在我就是全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玄青道:“世上恐怕没有这么巧的事,怕是又有人做局?”

    白茸没回应,心中更加惶恐。

    其后三天,他被封在毓臻宫内,得不到任何消息,也不知道别人如何了,只能不断安慰自己行得端坐得正,不惧怕任何调查。

    到了第四日,瑶帝来了。

    “陛下。”他跪地接驾。瑶帝将他扶起,带进房中,说道:“朕想你了,这几日事情太多,一直没顾得上过来。”

    他靠在怀里:“事情有眉目了吗?”

    瑶帝垂下眼,用绵长的吻代替回答,解开衣服一阵攻城掠地,白茸被他的狂野弄得有些不知所措,顺从地伏在桌面上,集中精力配合律动。

    由于没有润滑,抽动异常疼痛,但他没有呼喊,手指扣着桌沿咬牙强忍。他直觉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让瑶帝变了一个人,动作疯狂粗野,好像在宣泄。

    情事过后,瑶帝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继续温存,而是穿上衣服端坐在椅子上,微微喘气:“查出来了。”

    “是谁干的?”白茸系好衣服,身后的不适让他只能靠在桌旁。

    瑶帝稍稍扭头,盯着地砖上的花纹,小声道:“你。”

    白茸以为听错了:“什么?”

    瑶帝深呼吸,表情复杂:“他们说是你干的。”

    这样的回答让白茸感到荒谬,下意识盯着桌面上的一本杂书,封面写着《姑妄言》。真应景啊,他无不讽刺地想。

    “他们是谁……到底谁说的?”他咧开嘴,却笑不出来,又觉得想吐,同样也呕不出什么。

    那份恶心,已经掏空了身体。

    瑶帝有气无力道:“有人看见你和阿峰说过话,你们……”

    “说过话怎么了?”白茸打断,“他当时在旁边整理花架子,我离开前让他顺便把秋千架重新固定一下,换根绳子,因为田采人发现秋千架上的绳子磨细了。”

    瑶帝叹气:“阿峰死无对证,如何证明?”

    “我没法证明。”白茸道,“你们觉得我有嫌疑,那就拿出真凭实据,为什么总要我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瑶帝无言,脸上出现一抹羞愧,甚至不敢再看白茸。

    “陛下来的目的是什么?”白茸随意走了几步,身后的疼痛令他倍感羞辱,气愤道,“刚才的一切又算什么?您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才能在明知我被控告的情况下来亲吻爱抚我的身体?补偿吗?”

    瑶帝只觉得头晕目眩,根本招架不住那一声声质问,只能佯装镇静:“朕只是来询问……”

    “陛下觉得我是凶手,可为何不是另几个人?”

    “他们没有动机,而你有,晗贵侍三番五次对你不敬……”

    “陛下信吗?”白茸眼中带泪,心口像堵了块石头,闷得透不过气。他想不管不顾地发一次疯,冲过去哭号喊冤,好让瑶帝知道他的愤怒。可过了很久,他都没有动,双腿定在原地,直勾勾盯着对方,等瑶帝回答。

    瑶帝走过去,紧紧拥住他:“朕不信。可镇国公突然折返,说要严惩凶手。他带来的两万急先锋就驻扎在尚京城外,你知道守皇城的御林军有多少吗?”

    “……”

    “只有五千多,加上尚京巡防的兵马,最多一万人。”瑶帝仰天发出一声长叹。

    白茸突然意识到什么,慌道:“他要逼宫?”

    “镇国公上午进宫,只说要移交凶手由他严惩,否则不退不走,也不会驰援灵海洲。”瑶帝无可奈何。

    “陛下要把我交出去?”白茸用力推开瑶帝,身上余温未散,心却紧缩成了一个冰块,不可思议道,“在您明知道我是清白无辜的情况下还要这么做?”

    瑶帝抓住他的胳膊:“不,朕想到个别的办法。你去指控别人,楚选侍,田采人,或是昱贵侍,随便谁都可以,你说个名字,朕便让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堵住他的嘴。”

    “您怎么能让我去诬陷别人?!”

    瑶帝几乎跳起来,大叫道:“朕不在乎别人,不管是季如冰还是其他人,他们的死活朕根本不关心,朕只在乎你。”

    “可我良心会不安的。”白茸来到窗前,扯动帘子,从微微打开的窗户缝隙看到玄青正站在院中,神色焦急。他转过身,说道,“陛下难道看不出来吗,这是有预谋的嫁祸,从我被临幸开始,便灾厄不断。”

    瑶帝刚想说话,却被粗暴打断,白茸继续道:“陛下一再纵容他们,也是害我的帮凶。您曾说过,他们是重臣之子,将军之子,皇亲国戚,所以无论哪一个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么我呢,是不是因为我孤苦伶仃,就能随时被牺牲?”

    “不是的,但很多时候,帝王也有帝王的无奈。你以为朕坐拥万里江山吗,不,朕拥有的仅仅是一把破椅子。”瑶帝无可奈何,内心深处翻江倒海。

    他是皇帝,却一无所有。

    这是一种旁人皆难以体会和想象的痛苦,以至于他必须以另一种嬉笑的或是威严的面貌去掩盖。

    长久以来,他甚至骗过了自己,而如今,再也骗不下去了。

    他凝视眼前被视如珍宝的人,想说些什么,可白茸此时什么都听不进去,眼泪一直流,喊道:“陛下说的话都是骗人的,那些口口声声的真爱和海誓山盟都是骗人的鬼话,您从来没爱过我!您只是在玩弄我的感情,对待我就像对待宠物一样,死了一个,再买一个,仅此而已!您……您……”说到最后,语不成句,只有哭泣。

    瑶帝被说得无地自容,劝道:“你就按朕说的,敷衍住镇国公,有什么不好,咱们皆大欢喜,有时候为了大局不得不牺牲一些人。”

    白茸喃喃道:“所以为了您的大局,就要牺牲我?”

    “只是权宜之计。”

    “知道了,我要想想。陛下现在打算怎么做,把我关到这里还是到慎刑司去?”他突然冷静了,擦干眼泪,内心再无波澜,像潭死水。

    瑶帝站起身,抱住他:“去慎刑司。你委屈一晚,明日审讯时编个借口,朕会拖延时间,给季家一个交代。”

    白茸把在兆临寺求到的无事牌从腰上除下,放到瑶帝掌心:“我的愿望终究是实现不了了。”

    瑶帝将玉牌握紧:“你放心,无论如何你都不会有事的,等事情平息你还是朕的昼嫔。”

    白茸轻轻摇头,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了。他推开殿门,来到院中,阳光刺痛双眼,身子在风中摇摇欲坠。

    他看了眼四周,目光停在一片空地。就在昨天,他打算移栽过来一棵槐树,待枝繁叶茂,坐在树下乘凉。也是在前几天,一个在殿内服侍他的二等宫人说起除夕宴会,他便想着等过年时给毓臻宫里每个人都裁件新衣裳,再封个五两银子的红包。还有那守门的宫人,年纪颇大,先前给他讲过宫里曾发生过的怪事,还未讲完,他还挺想知道后半段结局如何。

    那些曾经在这座宫殿里发生过的每一件事,都像走马灯似的从眼前掠过。

    他扫过一张张惶恐呆滞的面孔,泪水又模糊双眼。

    世事无常,大抵如此。

    不远处,玄青挤过众人,抓住他的手,对瑶帝道:“陛下,奴才愿跟随昼嫔前往慎刑司。”

    瑶帝尚未答话,白茸抢先道:“您把玄青先安排到别处吧,我不需要他跟着。”

    玄青无言地摇头。

    白茸安慰道:“我没事,几天工夫就出来了。”

    走到宫门外,陆言之领着几个人正在外面等。

    他呵呵笑了:“每次见你准没好事。”然后突然回身,把手指上的紫宝石戒指褪下交给瑶帝,低声说,“我一直爱陛下,比如昼更爱,因此我甘愿蒙冤,去做别人都做不到的事。但愿陛下也能像记得如昼那样记得我,别忘了我!”说罢,吻上双唇,离开之际将瑶帝狠狠一推,决然地转过身。

    秋日暖光之下,淡蓝色的衣袂翻飞,越飞越远。

    瑶帝一动不动,目光追随那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很久之后,他抚上嘴唇,才发觉嘴里咸苦咸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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