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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花灯

    随着下毒者阿微的死,尚食局的宫人被陆续放回,宫中渐渐恢复平静,过年的气氛又回来些。

    恰逢尚功局早先置办的花灯做好,通知各宫的人去领。

    一开始,人们对此不屑一顾,懒得去拿那几盏破灯笼装门面,可自从玉蝶宫的苍烟到尚功局挑了几盏小花灯之后,大家看到那花灯造型别致,颜色鲜艳,便也开始行动起来。落棠宫挑中两个垂花大灯,绘着锦鲤和牡丹,摆在宫门口,别提多气派。皎月宫的雪选侍带着柳、赵二位采人亲自去挑了两盏兔子模样的小灯笼,提在手里,专门在晚上看着玩。昱嫔没有领花灯,而是从绣坊司要了些彩色粗线,和暚贵侍一起把手鞠球一个个穿起来,横挂到屋檐下,五颜六色的,比那花灯还要精致可爱。

    余贵侍得了薛嫔吩咐也去尚功局要些花灯来装饰尘微宫,可却没领到,只拿了三四个空白灯笼,样式普通,惨白惨白的,看着就不吉利。

    “他们这是看人下菜碟,撒谎说没有了,其实就是不给咱们,留着孝敬其他人呢。”身边的小宫人说道,“就该让薛嫔亲自来,他是尘微宫之主,这种事理应他身边的扶光来做。”

    “别说了,小心被人听到。”余贵侍何尝不懂这些。那些得宠的嫔妃们只是打发个人过去和尚功局说一声,东西就能马上送到,而他亲自登门拜访,却连个正眼都不配得到,求了半天就只有几个没人要的白灯笼,怎么看都像是给死人用的。

    小宫人继续抱怨:“这样的灯笼拿回去也是要挨说的,薛嫔这几日心情不好,若再看了这东西,指不定怎么埋怨您呢。”

    “埋怨就埋怨吧,就算他去,也领不到什么好东西,我们俩半斤八两。”

    正说着,从另一条路上走来昕贵侍,打了招呼后,昕贵侍看见那惨白的灯笼,含笑道:“这帮奴才啊,真真要气死人,我说要个素样灯笼,他们跟我说没有,只塞给我几个花里胡哨的。我还道他们是真没备着,原来却是给了你。”

    余贵侍注意到对方身后两个宫人手里各拿了一盏粉花绿叶的莲花灯,再后面的两人合力抬了个立式灯柱,从灯罩边缘垂下无数细小的水晶石,乍一看还以为是棵水晶树,阳光一照晶莹剔透。相较之下,尚功局给他的灯就显得更加寒酸,简直称得上丑陋。他用身体挡住后面的人,语气平和:“可能真是不巧吧,我去的时候还有,拿了最后几个。”嘴角努力向上,终是弯成一个笑容。

    昕贵侍像是看不见他的拘谨,往边上跨出一步,望着那几个白灯笼说道:“我就喜欢素色的,可以回去自己画灯面。以前在家时,专门上街买白绢布做成的灯罩,然后调了颜料自己画。可惜入宫后连这等打发时间的乐趣都没了。你是不知道,我见天盼星星盼月亮似的希望能见到皇上,可皇上呢总共就见了我两次,现在一走又是好几个月,我这生活太无聊了。”

    余贵侍含笑:“听说你跟秦选侍关系不错,他善弹唱,应该不至于无聊才对。”

    “人家高低也是个有品级的,总不好一味要求弹琴啊,搞不好反而会被嫌弃。”昕贵侍说着,眼巴巴看着那些白晃晃的灯笼。

    余贵侍看出他的热切,心思百转,赧然一笑,犹豫道:“你要真喜欢白色的,咱们俩倒是能换换。

    “你喜欢我这些样子的?”他伸手一指,眼中的莲花灯是那样的艳俗,水晶灯柱又是那么的徒有其表。

    “我知道这主意怎么看都是你吃亏,但我还是挺喜欢颜色鲜艳的花灯,看着喜庆。”余贵侍心想,若真把白灯拿回去,尘微宫就真成了笑话。

    昕贵侍拍手叫道:“我自然是一万个愿意,但你这灯是要挂到尘微宫去的,不该先问问薛嫔吗?”

    余贵侍道:“不用问他了,他也喜欢花哨的。”

    “说起来他怎么没跟你一起呢,你们往日不都形影不离?”

    余贵侍心道,哪里是形影不离,分明是薛嫔拿他当奴才使唤,面上说同住一宫亲如家人,可背地里却看不起他,把他当个跟屁虫,要求随叫随到,俨然比尘微宫的大宫人扶光更像个管家。

    他低着头,说道:“这种事谁来都一样,我活动活动腿脚挺好的。”

    “扶光也不跟着吗?按说他是薛嫔身边的人,你去尚功局,他怎么着也得走一趟吧,否则谁代表薛嫔签领呢。”

    余贵侍娇媚的脸庞显示出一抹凄楚和无奈,叹口气:“唉,都是我代办了。”

    他们交换好花灯,并肩漫步:“不怕你笑话,你我虽品级相同,但我过的日子可远不如你呢。”

    “这是为何?”昕贵侍露出极大的倾听意愿,目光真诚饱含同情,手不经意搭在余贵侍的肩上。

    温暖自掌心传来,几乎瞬间就攻破余贵侍的心房。要知道,自从进宫到现在还从没有人这么关心过他,人们只会说他在玉泉行宫时用狐媚法子勾引皇上,又在后来的赏菊宴上当着众人的面被皇上一顿猛操,都是些直戳脊梁骨的不光彩的事,没一句好话。虽然他名义上还是皇贵妃的人,可事实是,皇贵妃早懒得理他了。依附薛嫔是万般无奈的选择——尽管他知道薛嫔也不受宠,但至少头衔高一级。

    而且他也并非完全不懂世故,昕贵侍想交换的绝不是那几个破灯笼。至于为什么,他不想探究,此时此刻只想着能有个人听他说一说话,把平日放到肚子里的酸楚都倒出来。

    “我身份不比你,也不如大多数人,以前就是玉泉行宫里打扫温泉池子的宫人,一朝得了恩宠进宫来。原以为有了荣华富贵,日子就好过了,可实际上谁都看不起我。皇贵妃想利用我拴住皇上,可我哪有那本领,宫中美人多如云彩,皇上早把我忘了。现在,也就薛嫔还愿意提携照顾我,可这些也不是白来的。一开始,我只是多去他屋里聊天,可慢慢地我发现他开始指使我做事情。从端茶倒水到莳花弄草再到各种俗务,无一不是我经手。不瞒你说,就连服侍他的扶光都能使唤我。你刚才问扶光为什么不去尚功局,其实我是想让他跟我一起来的,可我哪敢说话,他是尘微宫半个主子,能使唤他的只有薛嫔,我在那里连个二等宫人都算不上。”

    昕贵侍十分吃惊,打心眼里同情,不禁感叹:“竟然是这样,我还以为你们关系很好。”

    “旁人觉得我们形影不离,也的确是这样了,但那不是因为关系好,而是主子和奴才本该如此。”余贵侍无可奈何道,“你去尘微宫赏花时我都在场,但其实他从没真正邀请过我,我出现在那里不过是因为要帮他干事情。那些花很娇贵,他嫌宫人手粗会弄坏花叶,便叫我来修剪打理。他说我的手经常擦洗温泉池,肌肤更润,不会伤了花瓣。”说罢,伸出手来欣赏。由于幼年干活,手指虽修长却骨节分明,十枚指甲短而齐整,凸显指端粗大。“其实我心里明白,我的手不比宫人的细嫩多少。他之所以喜欢摆弄我是因为只有在我面前他才有优越感,才能感觉到身为高贵嫔妃所拥有的尊严和体面。只有面对我,他才不是一个失宠的嫔,而是高位主子。”

    昕贵侍听出语气中的怨怼,更加怜悯他,说道:“真没看出来他居然是这样的人,想我自诩有识人慧眼,却也当了睁眼瞎子。”

    “你们都没像我似的天天跟他一起,自然不知道他城府有多深。有时他做事,我也看不懂呢。”余贵侍说了好多,心情较之前舒畅不少,脚步渐渐轻快,不知不觉说出更多,“他有盆长坏了的龙游梅,死活不让别人碰,成天跟宝贝一样护着。有次我给它浇水,他竟直接将壶夺走,说那盆花不需要。我问为什么,他又说不出所以然,只宣称那是田贵侍送的,要小心爱护。我寻思这不是前后矛盾吗,既然是故人留下的遗物,更该精心照顾才是,哪像他似的既不浇水也不晒太阳,就那么搁在角落里听天由命,也不知到底在不在乎那花。”

    昕贵侍记起那盆龙游梅,当时薛嫔的反应很令人生疑,而今听到余贵侍如此说,缭绕在心头的那层纱终于掀开。谜底就在眼前,伸手可触。

    身边,余贵侍还在说着:“就说这几天吧,明明什么事没有,可自打进到正月,他就唉声叹气,眉头就没展开过,弄得我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事,得罪了他。”

    “那到底所谓何事?”快到分开的岔路口,昕贵侍刻意放慢速度。

    “天知道是什么事,问他,他也不说。有时我都觉得好笑,他也不管内宫的事,哪来那么多郁闷的情绪,我一年到头也见不到皇上几次面,还被昼妃视为眼中钉,都没像他那样苦着脸……”话说一半,余贵侍突然想到什么,紧张道,“我就是随便一说,你可别告诉昼妃去。”

    昕贵侍失笑:“他现在还昏着,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好,我能告诉他什么呀,再说我和他也不太熟。”

    对于前半句话,余贵侍是信的,可后一句的那句“不太熟”,无论如何不相信。除夕宴会上都能坐一桌吃饭,关系岂会不好。他快走几步,站在岔口,说道:“谢谢你能听我发牢骚,这些话我平时都不敢说,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就说给你听了,你可千万别……”

    “放心吧,我这个人啊最大的优点就是两只耳朵是通着的,话从左耳进,从右耳出,都不过脑子。”

    余贵侍道谢,带人先行离开。

    昕贵侍身旁的翠涛此前一直默不作声,看人走远,一个箭步跨上来,问道:“您真要画灯面,咱们连颜料都没预备。”

    “先收库房吧。”昕贵侍脸上再没笑意。

    余贵侍回到尘微宫,命人将花灯挂好,又亲自带人把水晶灯柱放到大殿上首座旁边。薛嫔看了十分欢喜,上手摸个不停,不断赞叹做工精美。余贵侍不敢直言是和别人换来的,只说运气好,尚功局的人识大体。过了一会儿,薛嫔转过身,似笑非笑:“不愧是皇贵妃看中的人,连尚功局都要高看几分。”

    余贵侍心里一惊:“这……不是的……我……”

    “好了,不说这些了,东西是真不错,赶明儿个再举办个茶会,让他们都来瞧瞧。”薛嫔看了眼外面,算算时间,又道,“赶快收拾一下,一会儿跟我出去一趟。”

    “干嘛去?”余贵侍刚才外面回来,身上还凉着,可不想再走动。

    “昱嫔请咱们到梦曲宫玩寻香,他新得了好几枚香丸。”

    “宫里出了投毒的事,我觉得咱们还是不要出去乱跑为好。”

    “你怕什么,怕有人给你投毒?”

    “我……主要是…天也冷……”

    “天冷穿多些。”薛嫔说完,又放柔声音,“难得我今日觉得好些了,想出去走走,你不陪我吗?”

    余贵侍趁机问道:“我还一直想问哥哥这些天到底怎么了,感觉总提不起精神,心绪不宁。”

    薛嫔微笑:“没事,就是乏了,你也知道我属小龙的,一到冬天就犯懒。”

    余贵侍想了想:“都谁去?”

    “说是请了好多人。暄妃、李嫔、旼妃、昙贵妃……”

    余贵侍心道这些人要么家世好要么地位高,俱是眼高于顶,更不想去凑热闹,可一对上薛嫔那双催促的眼,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僵着笑容回房间重新梳妆一番,把表面功夫做足。

    一刻钟后,打扮一新的余贵侍出现在薛嫔面前,粉面含春,眼波流转。

    薛嫔刻意不看他,默不作声地坐上步辇,余贵侍调整心态,露出一抹温柔的笑,也跟了上去,内心深处却满是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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