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9】5 慈明宫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银汉宫中,瑶帝刚喝完药,歪在长毛地毯上,横在一堆软垫中百无聊赖。由于不出门,他连最基本的梳洗都懒得弄,散着头发,只穿里衣里裤,不穿外衫袍子,光着脚丫晃来晃去。
白茸坐在一旁小凳上,与瑶帝拉开些距离,穿得严严实实,腰带扎得很紧,不像以往一碰就开。
两人面前,木槿正汇报太皇太后回宫时的情况。
瑶帝气色比前两天好多了,不胸闷不气短,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对白茸道:“上次有人报称他的病有所好转,朕还不信,没想到居然是真的。真是老天瞎了眼!”
白茸也觉得不可思议,想问木槿是不是看走了眼,又一想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总不能都看错。他叹气:“这就是天不遂人愿,专门跟人对着干。”
瑶帝冷笑:“这回老东西更来劲儿了,有了上天眷顾,不定回来怎么兴风作浪呢。而且看来,他对你不去迎接感到很不满。”
白茸愁道:“我是想去的,可陛下不让,太皇太后肯定又把账算我头上。”
“一个尿裤子的老东西罢了,你还怕他?”
白茸心想当然怕,那位已经不止一次要杀他。不过,为了给瑶帝一些鼓舞,不至于长他人志气,还是故作矜持道:“不是怕,是觉得不该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纠缠。如今缺席,倒显得我心虚不敢见人。”
瑶帝探身,手搭在白茸膝头揉了揉:“他该感谢你,你不去,是给他留体面。”
“上次的事,我其实挺后怕的,梁子结得太大,恐怕以后没法收场。如今借着迎候的事,正好可以弥合一下,至少维持表面上的平静。”
“上次没劈死他算他走运,你怎么又帮他说话了?”瑶帝挥手,让木槿下去。
白茸有些无奈:“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边关有战事,最好还是别招惹这些大家族了。您看皇贵妃都知道妥协退让,把慈明宫拨出来给冯漾住。”
瑶帝道:“他心系镇国公,而镇国公还需冯氏兵马救援,当然得捧着点冯漾。不过慈明宫……”笑了笑,叹道,“给他住也好,他只配住这种凶宅,最好再闹鬼把他吓死。”
白茸笑而不睬。
银汉宫屋高房大,人在里面容易感到凉。白茸见瑶帝光着脚,跪坐下来,将脚丫捂在怀里,说道:“都凉了,怎么不穿袜子?”
瑶帝隔着衣服用脚趾去顶白茸的肚子,软软热热的,答道:“刚才你没来,朕不让别人穿。”
白茸在那白脚丫上一拍,嗔道:“还要我给穿吗?”
“当然,这些天朕身体不好,做不了事,所以你也得换个法子服侍,要不就是光吃饭不干活。”瑶帝的脚已然来到白茸胸口,并且还在一路向上,顶到白茸下巴。
看着那修长的腿,白茸忽然生出一种酥麻,百爪挠心似的顺腰椎往上爬。他捧起那脚,轻轻吻了一下脚趾,马上站起来退后,压住悸动,说道:“我给您找袜子去。”一溜烟跑走了,留下空气中几息绯红。
不知为什么,瑶帝看到白茸害羞的样子,心情出奇的好。在他印象里,白茸很少主动出现情欲。现阶段,他是绝计不能再做了,可偏偏白茸又把持不住,这局面想想就很滑稽。
过了一会儿,白茸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双锦绣彩线布袜,帮瑶帝套在脚上,系好带子。
瑶帝见他有些不一样,仔细瞅了瞅。脸上带着水汽,脂粉不见了,眼角有几粒细小的雀斑,嘴唇颜色很淡。说实话,卸妆后的白茸就是扎人堆里也找不到的路人脸,充其量只能说一句五官清秀。但就是这样一张并不出众的脸庞,却让瑶帝看痴了,觉得世间没有任何人比眼前的面容更让他动心。他忍不住亲上去,在鼻尖上舔了舔。
“陛下?”白茸以为他要做什么,急忙往后躲闪,“刘太医说了,您这些天都要静心。”
“朕的心静得很,倒是你静了吗?”眼底笑意十足,语气戏谑。
“心如止水,特别静。”白茸表情严肃,一双眼直视前方,显得很真诚。
瑶帝哈哈笑了,白茸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样子别提多可爱。笑过后,他把人揽怀里,上下抚摸着说道:“既然要静养,不如去行苑。”
白茸抬眼:“是行宫吗?”
瑶帝耐心解释:“不是行宫,是行苑。前者能常住,配有专门的宫人随时服侍打扫。后者嘛,是个大花园,养了很多鸟兽,宫人很少,大多只负责养殖,而且住的地方也小。不过景色不错,偶尔去住几天散散心挺合适。”
比起宫室,白茸更喜欢花鸟自然,听到行苑内豢养了很多小动物,心生向往,十分兴奋:“那咱们什么时候走?”接着又想到什么,面色一僵,小声问道,“陛下带我去吗?”
瑶帝在他额上一吻,柔声道:“当然带,而且只带你。”
白茸立即欢呼雀跃,从他怀里爬起来:“行苑在哪儿,远吗?”
瑶帝被他高兴劲儿感染,有些兴奋:“不远,出城往南三十里就到,叫南海行苑。”
“为什么叫南海?”白茸好奇,“那里应该没有海。”
“没有海,却有湖。以前人们把湖叫做海子,南海行苑其实就是南湖行苑。”
“里面养什么动物了?”白茸在殿内走来走去,一颠一颠的。
“有小猫小狗,小鸟小鱼,还有狐狸、猴子、孔雀、黑熊之类的。”
“皇贵妃的阿离是不是就是从那弄来的?”
“对,就是那。”瑶帝想了想,说道,“要不你也去挑一只回来养着玩?”
白茸捧起瑶帝的脸,注视着那对儿黑眸,轻轻道:“我不需要小猫陪,我只要陛下陪。”
“那朕更得好好保养了,要永远陪阿茸才行。”说完,紧紧拥抱在一起,直到很久才分开。
***
太皇太后重回宫廷的第二日,下了雨。雨不大,细密如线珠,从天上垂下来,温温润润的,将庭院中的一草一木浸染一层烟色。
冯漾穿单衣站在慈明宫廊下,望着雾气凝神,这朦朦胧胧的样子,让他忆起东宫湖水上飘荡的薄纱。
曾经他很喜欢站在湖边欣赏水雾。他的家——燕陵冯氏的主宅——就有这么一片开阔的水域,两边长满芦苇。秋天时,微风吹拂,金色的芦苇便和湖面一道掀起波澜,哗哗的声音似乎可以治愈任何烦恼。在十二岁以前,他最爱的消遣就是钻进芦苇荡里,或坐或躺,在心中将那浮漫在上空的虚无缥缈的轻烟化作一缕缕实体,描绘出最天马行空的想象。那时,他还未知晓以后的命运,还在憧憬未来能和喜欢的人一起钻进芦苇荡说悄悄话。那时的他还处于什么都不用考虑的年纪,不用去想身为嫡长子所要肩负的家族使命,也不用为侍奉皇帝而战战兢兢,就只是一个叫冯漾的少年。
巨变发生在他十二岁生日那天,父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是一次书房长谈和一个决定。在那之后,他懵懂地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他要成为太子妃,成为皇后。年少的他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觉得这是好事,可以光宗耀祖。父亲和族中其他人对他的顺从感到满意,只有嗣父不高兴,还闹过几天绝食。
后来,他终于成为太子妃。在新婚之夜,他按照教习先生的传授,极力配合,想让梁瑶觉得舒服一些。可年轻俊美的储君却在事后质问他,为什么都不叫一声,皱着眉头说得理所当然,仿佛他就是一盘佳肴,尽管看着诱人,却因为少放了盐而无甚滋味。
那一刻,他真真正正感到了侮辱。
也许这就是现实与幻想的差距。书中的琴瑟和鸣只存在于字里行间,就像他所希望的和美幸福只存在于脑海中,可望却不可及。他终于明白嗣父的苦心了,原来宫廷从来不是一个美好的地方,与帝王为伴是世间最危险最痛苦的事,哪怕只是未来的帝王,也是如此。
婚后的生活很压抑。从冯家带来的媵侍们将他围得水泄不通,七嘴八舌地告诉他应该和太子说什么话,提什么要求,怎样才能保证冯氏利益最大化。在最初的一年多时间里,他没有任何隐私可言,就连去恭房都有很多人簇拥,好像他随时都能跌进恭桶。如此过了两年,他终于适应下来,习惯了身边围绕一群侍从,随时听候差遣,也习惯了梁瑶的癖好,更知道该怎么处理问题,做一个合格的太子妃。如果说大婚时的他在对待梁瑶时还有些装模作样的成分,那么经过三年的磨炼之后,他已经把那些刻意为之的东西变成习惯,并且习惯成自然。
然而,他忘记了,三年的时间也足以让别人发生改变。在比水还清透的情意耗尽之后,梁瑶遇到一个能让他满意的会叫床的情人——如昼——并且带回东宫。
对此,他无话可说。一个合格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怎么能阻止?非但不能阻止,还要尽职尽责地安顿好出现在储君身边的每一位情敌,并且恰到好处地消失,给自己留下点尊严。
于是,在湖边欣赏景色便成了每日的功课。一天清晨,他将桌案摆在湖边,希望能画出那薄雾轻拢下的属于早春的烟柳翠色。最后收笔之时,薄雾渐渐散去,平静的湖面上飘荡一艘小船,无风自晃,掀起一层层涟漪。
微风吹拂,送来几声呢喃轻语。
原来,那个人是可以如此俏皮又温柔。
船体摇晃得越来越厉害,水面上的波澜一点点扩散至岸边,望着那慢慢消失的水纹,他的心紧紧皱在一处,不断抽痛。他提笔在画纸上添了一艘船。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每一次描摹都让他无法呼吸,然而也就是在这无以复加的窒息中,他获得了短暂的宁静。
他在落款处写下日期,三月十一日。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那是如昼入住东宫的第二日,也是在他把环境最好的东跨院拨给如昼住的第二日。他的大度与容忍成了整个东宫的笑柄。
“主子,披件衣裳吧,当心着凉。”身旁,若缃抖开一件外衫。
他穿上衣服,回到殿内,在新布置好的各个房间穿梭,说道:“都妥当了吗?”
若缃道:“都妥当了,按照在东宫时的布置,全弄好了,您看看还有什么不合意的地方,我让他们再调。”
“挺好的,不用调了。”他道,“你办事,我放心。”从殿中转出,来到边上的厢房,一推门,说道:“你就住这,离我近些。”
若缃笑了,在别苑时,就是这样住的。
院中,有人举伞过来,对冯漾道:“章尚宫说,暂时还没接到调人入慈明宫的命令,让咱们这段时间先自己打扫。”说话的人名叫秋波,其父族世代为冯氏庄头,代管冯氏名下的田产,负责收租,可谓是心腹家臣。秋波少年时就是冯漾的玩伴,长大后分开一段时间,接着又被选作媵侍,和冯漾一起去了东宫。
其他侍从的出身均是如此,与冯家关系密切。
此时,听说被怠慢了,冯漾并不生气,章尚宫说的是实话,若让他管,也会如此回复。他道:“既如此,你和其他人这几日多辛苦些,我会找机会和皇贵妃谈。你先休息吧,东西配殿你们四人自住,随自己喜好添东西,若需用钱就走我的私账,不用另报给我。”
正说着,外面响起甜美声音:“只和皇贵妃说是没用的,得和昼妃说才行。”
冯漾看过去。
青纸伞,素面袍,一双尖头牛皮浅口鞋踏碎水波。
“哥哥不认识我了?”昱嫔来到院中,神色苦恼,眼中却带着些许俏皮。
冯漾已经反应过来,唤了一声阿沫——这是冯颐的小字,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都一度以为这将是真正写入籍册的名字——快走几步来到昱嫔跟前,很自然地接过伞为他遮雨,将人带到殿中起居室,亲切道:“这么多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我离开时你才刚到我腰。”
昱嫔会心一笑:“本该一早就来拜见,不想在皇贵妃的晨安会上耽误了时间,所以来晚了,哥哥勿怪。”
“怎么会怪,高兴还来不及呢。”冯漾将人揽在怀里,拍拍肩膀,“见你无恙我就安心了。”
昱嫔望着冯漾,目光中闪过一丝心疼,湿润了眼角:“这些年,哥哥在别苑还好吗?”
“无聊得很,凑合过日子罢了。”冯漾微微一笑,拍拍他的手,又拉着他一起坐下,问道,“家里一切都好吗,嗣父的病怎么样了,我几次去信,父亲都没有明说。”
提到家,昱嫔心里一酸,娇媚的脸庞落寞忧愁:“嗣父的病严重了,上次来信说也就半年时间。”
闻言,冯漾稍有失神,双眼穿透外面的雨帘,似乎要飞过群山,亲眼看看世间那个最爱他的人。过了一阵,那眼中的雨更大了,他收回视线,叹气:“这一年来我给嗣父写过好几次信,虽然每次回信都说身体很好,但篇幅越来越短,想来应该是提不起笔了。”
昱嫔道,“自从前些年二哥去世后,嗣父精神就很不好,身体每况愈下。从前年起就时常生病,吃了无数药,就是不见起色。”
冯漾感到一阵愤怒。前年嗣父病倒,可父亲去年还新纳了一位侧君,完全不顾病榻上明媒正娶的嗣君是何心情。
这是何等的绝情,简直丧失人性。
他的嗣父出自丹阳应氏,是嫡子,身份高贵。他最初的诗书启蒙便是嗣父教的,甚至连字体也有着丹阳地方的痕迹,笔迹柔软圆滑,不像燕陵地区流行的书法刚劲有力。在他印象中,嗣父是最温柔和蔼的人,说话慢条斯理,一颦一笑端庄高雅。然而面对这样的人,父亲只敬不爱,唯独喜欢网罗乡野村夫,玩野的。想到此,他的脸沉下来。从这一点上来说,父亲和梁瑶还挺像,他俩凑一起一定有共同话题。想到瑶帝,再见面前的人,不禁在心底赞叹,当年坐地上玩泥巴的野小子居然出落得如此玲珑美丽,真是令人惊讶。
他暗想,也许瑶帝的口味真的不一样,不喜欢端正的,就喜欢野味,从身份到房事皆爱野路子。
如昼如此,白茸如此,冯颐也如此。
见他沉默,昱嫔以为是伤心了,说了一些安慰的话,然后道:“赞善大夫的位子虽然不高,但总归是内廷官,恭喜哥哥了。”
冯漾请他用茶,笑道:“这次多亏了你,否则内阁还真以为皇上得了风寒,傻傻地等复朝。太皇太后很高兴,赶明儿个去请安时,他老人家一定有赏。”冯漾闻着茶香,继续道,“至于你说的昼妃应该就是白茸了,他的职权还在皇贵妃之上吗?”
昱嫔道:“现在六局只认白不认季,皇贵妃就是聋子的耳朵,当个摆设。”
“照你这么说,我也该去拜会一下?”
“人家都不把太皇太后放眼里,自然是有些能耐的,哥哥今后在宫中生活,少不得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妨先见面聊聊,给他留下个好印象。”
“听说他住毓臻宫,皇上怎么想起给他安排在那了?”
昱嫔道:“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在他之后入宫。”
“那依你之见,我该备什么礼物?”
“礼物嘛,带与不带都无所谓,但有一点要说的是,他这段时间常住银汉宫。”
“他能在银汉宫侍寝?”冯漾惊道,“夜夜如此吗?”
昱嫔先是一叹,抿了口茶水,然后才道:“之前倒也不这样,还能回去睡个觉。这几日皇上不是病了嘛,昼妃体谅我们,怕我们去侍疾会被传染,因此舍生取义,天天泡在银汉宫服侍皇上,让我们这些人落得个身体健康,神清气爽。”
冯漾听出暗讽,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那我就去银汉宫谒见皇上时顺便拜访吧。”
昱嫔又道:“对了,还有件事,不知哥哥听说了没有,如昼被追封为晼贵嫔。”说着,手指在桌上虚写下字。
冯漾刚知道此事,一时间气血上涌,很不适应,待呼吸趋于平稳之时稍一揣摩“晼”字,泛起几声冷笑:“白日晼晼,其将入兮。倒挺契合他的命运。”接着想到什么,忽问,“什么时候下旨的?”
“皇上偶感风寒的第二日晚上发出。”
“皇上病中还能管这事?”
昱嫔微笑:“皇上就算昏迷不醒管不了此事,也自有别人管。”
“你的意思是……”冯漾明白了。
“也不怪皇上宠爱昼妃,人家总能讨皇上欢心。唉,我就不行,说不到点子上。”昱嫔感慨几句,又道,“老祖宗身体如何,我还没去探望,想着他舟车劳顿,这几日应该不想接见外人。”
冯漾亲切道:“别人是外人,你可不是。咱们和老祖宗是一家,跟他不用见外。”
昱嫔暗自回溯家史,祖父娶方氏,叔祖也入了方家,两位叔父也都相继和方氏宗族子弟联姻,要这么看,冯方两家确实走得更近些。他心思一转,说道:“哥哥重回宫廷可喜可贺,只是不知作何打算?”
“打算还谈不上,走一步算一步吧,皇上对我不善,我能做的也只能是帮帮你们。”冯漾语气柔和,眼中满是落寞,清瘦的身子仿佛一片单薄的叶,挂在初冬时节的树枝上,固守最后的顽强。
昱嫔很感动,不觉又红了眼圈,声音哽咽:“有哥哥在,我就不怕了。”起身来到冯漾身畔,主动投入怀中,轻轻道,“说实话,在我寸步难行的时候,总在想要是有你在就好了,你一定能运筹帷幄,把所有事都处理好。”
冯漾拍拍他后背,怜爱道:“现在好了,你我二人携手共进,以后的路你不再是一个人。”
昱嫔走时,天已放晴。碧空之下,帝宫的红墙格外浓艳,黄瓦异常透亮。冯漾将他送出门,站在宫道上,冲昱嫔挥手,嘴边的笑容宛如春风,让人看了不自觉想去亲近。等昱嫔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时,他才转过身,脸上冷若冰霜,对若缃道:“我这个弟弟,不去当戏子真是可惜了,看他多会演啊。”
若缃扶他进殿,说道:“昱嫔三言两语就把矛头对准昼妃,这是拿您做枪使呢。”
冯漾不以为然:“他就是不说,我也得去会会昼妃。老祖宗说他是奸佞小人,最会魅惑邀宠,跟如昼一样蛊惑圣心。这样的人我可得见上一见,看看他是否真的有资格成为我的对手,又或者像当年那人似的,不堪一击。”
若缃两条漂亮的柳叶眉细拧成涡,美丽的双眸暗含风情,将人带到寝室,说道:“昱嫔说的是真的吗,昼妃能住在银汉宫?这可少有。”
“如果是真的,那只能说明这么多年过去,帝宫已经堕落到什么魑魅魍魉都能往银汉宫爬的地步。”冯漾脑中已经幻化出巍峨宫阙,那是他在短短九日之内尚来不及踏足的地方。
“皇上病了,让秋波去准备点补品当礼物。”冯漾一边吩咐,一边伸展双臂让若缃给他更衣。
“现在过去吗?”若缃问,“为何不等吃了午饭?”
冯漾微微一笑:“午饭前过去,我们三人正好用聊天当开胃菜。”
若缃脱去他的衣裳,重新换上一件天青色长衫,素色缎面搭配绿松石腰封,非常素雅干净。外面又罩了一件绣着一簇簇翠竹叶的白纱罩衣,与里面的衣服形成明显的层次感。冯漾拥有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盘起成高髻后,紫金双龙冠几乎扣不住,需要左右各斜插三根素头金簪做加固,正好凸显金冠上呼之欲出的蛟龙。
接着,若缃又帮他把衣襟处的金色流苏整理顺滑,上下左右看看,无不担心道:“戴这套金冠不算僭越吗?”
冯漾碰碰发冠,用长长的指甲套挑起发冠后侧垂下的墨绿丝绦:“不碍事,这是先帝送我的大婚之礼。我倒要看看,他梁瑶到底有没有胆子让我摘掉先帝的御赐之物。”
若缃掩面嗤笑:“不用猜,肯定是不敢。”
事实证明,冯漾猜得没错。
当他站在瑶帝面前,特意俯下身行跪拜大礼时,瑶帝那双眼就聚在他头顶,似乎要用目光来个万箭穿心。他静静等待着,可瑶帝终是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抬了一下手指让他平身。他站起来,旋即又屈膝下拜:“东宫赞善冯氏拜见昼妃,昼妃万福金安。”姿势端正,语气诚恳,目光极其真诚。
白茸很少能坐在瑶帝身边进行接见膜拜,这种感觉既新奇又有些不自在,尤其是在冯漾的注视下,就更不舒服了。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源自对方的坦荡自若还是因为那个人的身份——曾经与瑶帝缔结过婚姻、拥有最正式的大婚之礼的合法皇后——总之,他觉得自己好像是插足他人婚姻、赶走正房原配、自己上位的无耻之徒。虽然他很清楚,他和冯漾之间并没有瓜葛,但那感觉太真实,让他抬不起头来。
在那么雍容美丽的人面前,怎么抬得起头。
眼前,冯漾还在等,身子四平八稳,不带一丝摇晃。
白茸勉强笑道:“冯赞善不必多礼,请坐。”
冯漾选了个离瑶帝最远的座位,坐下后向四周打量。房间布置得很富贵,所有东西都是最好的,可同时也很俗气,好像地摊上的杂货,款式凌乱,混搭出不伦不类的格调。他有些想笑,以前东宫书房就是这样。暗红色的细纱帐子偏配了蓝色的宝石串做绑带,让人看了眼睛疼。还有那民间刊印的香艳春宫,就跟诸子百家的经典挨着放,很难想象那些大儒们若地下有知会不会气活过来。
瑶帝觉察到冯漾的目光中似有似无的蔑视,好像一个上等人在审视贱民的草屋,既同情又嫌弃。他清清嗓子开口道:“你来干嘛?”声音充满鄙夷不耐。
冯漾收回视线,态度恭敬:“听说您病了,我来给您送些东西,顺便拜访昼妃。”
瑶帝故意坐得更直了,显示出帝王的威仪:“朕的病已经好了,东西你自己留着吧,至于昼妃你也见过了,现在可以退下了。”
冯漾颔首:“还有一事需要请昼妃裁度。”
“我?”白茸很惊讶。表面上,昀皇贵妃还是执掌内宫大权的人,他只是协理。
“我觉得还是跟你说一下比较好。”冯漾道,“慈明宫宽敞,房间众多,我的人无法一一照顾到,还请昼妃能给尚宫局下调令,拨出一些人手到慈明宫做事。”
白茸看向瑶帝,后者握住他的手,捏了捏:“你看朕干嘛,人家问你呢?”语气随意活泼,满眼爱意。
“那……”白茸拿不住瑶帝的意思,想了半天才问,“需要多少人?”
“二十人。”
白茸心里咋舌,这几乎是妃位的待遇了,毓臻宫加上他自己也只有二十人,季如湄的碧泉宫共有二十三人。而之前清点颜氏手下之人时,包括秋水在内,总共只有十四人。如今冯漾一次就要二十人,再加上原本带来的,至少有二十五人,这规格已经快赶上庄逸宫了——太皇太后身边有三十人服侍,这还是因为其内部有个玉佛阁,需要两人专门打扫看护。不过此时,他并没往僭越上面想,好奇另一件事。“这么多人,住得下吗?”各个宫室虽大,可不是给宫人准备的,宫人们全要挤在宫殿后面的排屋里,即便睡得是通铺,地方也有限。
冯漾道:“我算过,地方足够。”
白茸心想,慈明宫占地比碧泉宫和庄逸宫要小,若要放下这么多人,非得打地铺不可。
瑶帝忍不住道:“你是长了八只手八只脚需要那么多人才能伺候过来?”
冯漾正色道:“并非服侍我一人,我还有一位近侍四位侍从。他们皆是我在燕陵的旧友,出身良好,只做陪伴,不理庶务。”
瑶帝哼哼两声,一脸不屑:“在东宫时就属你排场大,不过那些人好歹全围着你转,朕就不说什么了。如今你倒变本加厉起来,不仅自己要享福,还要给奴才找奴才,你可真是个好主子。”
冯漾想起在东宫时,不分昼夜地生活在密不透风的人墙里的日子,嘴角一勾:“陛下还记得我在东宫时的生活,真令我感动。那时人员冗余严重,现今已经裁减一大半,真的没法再减了。”
“听你的意思,还觉得为难了?”瑶帝走下座位,揪住冯漾的衣领子,将人拉近,“你以为进了朕的后宫就又成了主子,做梦去吧。在云华,在朕面前,所有人都只是跪地的奴才,休想在朕这里讨到便宜。”松开手,说了句滚。
冯漾面不改色,将衣衫整理好,若无其事道:“不知昼妃是否同意?”
白茸震惊于这句问话,瑶帝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但凡心智正常的人都不会再问,亦不敢再问。“这……”他看了眼走到远处独自赏画的瑶帝,心下有了计较,“好吧,就依你。我会去和章尚宫说。”
有那么一瞬间,冯漾眼中闪过异样的光芒,有惊讶有不解,还有一丝玩味。然而很快,他镇定下来,起身道谢。
等冯漾走后,瑶帝蹭到白茸身旁坐下,拉拉衣袖:“你是不是生气了?”
白茸笑道:“陛下什么时候这么在意我的想法了?”
瑶帝赔笑:“刚才一时口快,只想着羞辱他,没想到那么多。”
“陛下为何认为我生气了?”
“你不是答应他请求了嘛,肯定是赌气才这么说的。”
白茸道:“我可没有那么小肚鸡肠,答应他的要求是有原因的。其一,燕陵冯氏参与战事,咱们最好对他家的人客气些。第二,也是关键一点,如果慈明宫里都是他的人,对咱们不利。”
“你是想安插人进去?”
“我能感觉到,他来者不善。”白茸掏出帕子,给瑶帝擦了擦虚汗,“生那么大火气干嘛,刘太医说了,现在最忌情绪波动。”
“朕一看见他那样就来气,真想把那张面皮揭下来。”
白茸挽住他的胳膊,安慰道:“陛下就别说气话了,您要不待见他,以后就少看他,让他老死在宫里。”把瑶帝安顿上床,坐到床边,“您把身体搞好,比什么都强。”
瑶帝虽然已经恢复大半,但精神头仍然不足,每日必要睡个午觉才行,打个哈欠道:“你也上来吧。”
白茸深知,现在上床就不只是躺平睡觉这么简单,笑道:“陛下再忍两天吧。再说,没一会儿就要用午膳了。”
瑶帝困了,嘟囔一句小淘气,然后翻了身睡过去。
白茸回到刚才的会见厅,让玄青把冯漾带来的礼物打开,一瞧却乐了,全是些虎鞭鹿茸之类的东西,一个个又粗又大,不忍直视。然而笑着笑着,发觉不对劲来,冯漾怎么知道瑶帝是纵欲过度,谁告诉他的?也许是太皇太后,可这样一来,又是谁告诉的那老家伙的?
会是方首辅吗?那个人只进宫一趟,怎么察觉出来的?
真是可疑啊……
“交给木槿吧,告诉他收库里就好,皇上用不到这些。”白茸说完,悄悄回到瑶帝身边,脱了衣裳,蹑手蹑脚爬上床,蜷在瑶帝身旁,合上眼。
渐渐的,呼吸趋于平稳绵长。瑶帝忽然睁眼,给他扯了被子盖上,换个更舒服的姿势依偎着,一起沉入梦香。
0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