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9】18 宣讲会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五月二十九日,白茸重新出现在昀皇贵妃的晨安会上,打扮得体,妆容自然,气质高贵,似乎完全没有被流言干扰。
“怎么这么多人!”他坐下后,看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很茫然。在他去行苑之前的晨安会可不是这样的,那些低阶的采人选侍之类,若不想来可以告假,昀皇贵妃一开始还约束着,后来干脆眼不见心不烦,懒得搭理。而眼下,人都到齐了。他们紧紧挨在一起,有的目光呆滞,像是没睡醒,有的躲在人堆里低头看书,还有的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好像要吟诗作对却又苦于词汇贫乏。
这是怎么了?好像在他离开的这段日子里,所有人都乐思善学了。
“现在啊,除非死了,否则但凡喘口气的都得来报到。”昀皇贵妃还没来,说话的是暄妃,一脸不情愿地坐在他对面,衣服扣子系到下巴,手拿扇子不停地扇。边上,同样裹得严严实实的李嫔对他道:“昼妃这是第一次参加宣讲会吧,以后就适应了。”
“宣讲会?宣讲什么?”白茸更糊涂了,上一次听说这个词还是他小时候。当时有一位游僧坐在树下对一群布衣百姓宣传佛教教义,告诉他们,这辈子的苦难是为下辈子积攒福气,要想下一世托生好人家,这一世就要任劳任怨。听到后来,他的嗣父把他扯走,呸了一句,说那都是狗屁,这辈子过得窝囊,下辈子又能好到哪儿去。对此,他深以为然。
“就是宣讲《内宫规训》和《历代贤妃传》。”昕嫔来了,穿戴整齐,妆容清丽。
白茸朝他后面看看,问道:“秦贵侍呢?”
昕嫔在他身边坐下,答道:“他有些难受,今儿个就不来了。”
“他怎么了?”白茸追问,“生病了?”
昕嫔以袖掩面,小声道:“皇上昨晚歇在他那了。”
白茸当即明白过来,随后深深看他一眼,同样耳语:“我听说皇上还找你一起吃饭,午饭晚饭都在一起,怎么最后……”
昕嫔唉声一叹,眼中充满无奈,嘴角却向上翘,显示出独特的自嘲:“皇上的心思谁说得准呢,跟我吃完饭,说了会儿话,就跑到秦贵侍那去了,许是想听他弹曲子了。”
白茸可不这么认为,昕嫔漂亮,兼有贵族气质和异域风情,比秦贵侍更具魅力。这样的美人瑶帝不会轻易放过,尤其是昕嫔还是翦除颜氏的功臣之一,更该多多犒劳。瑶帝与昕嫔共进晚餐其实就是起了要温存的想法,否则在银汉宫吃饭不就行了。
昕嫔垂眼,陷入沉思,并未再说话。
白茸没问下去,在感受到越来越多的异样目光后,挺直腰板,一一回视,冷漠却不失礼貌。那些刚刚还偷偷审视他的目光在这疏离坦荡的回敬之下立即溃散逃逸,破碎成无数细微的光点,落到其他人身上。
柳、赵二位选侍过来向白茸打招呼,说了几句闲话又退回去,态度明显比上一次见时要疏远。白茸不怪他们,在宫中,能与身处流言漩涡中心的人说话,这本身就需要勇气。
他碰了碰昕嫔:“那些人手里拿着什么呀,像文稿一样。”对角落中几位不常见到的美人们手中所拿之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昕嫔看了一眼,说道:“应该就是发言稿之类,冯赞善要求先看《贤妃传》,然后再写心得体会,在晨安会上轮流发言讨论。能背下来最好,背不下来的就照着念。”
“这就是宣讲会的内容?”
“差不多吧,先讨论,冯赞善再结合《内宫规训》做总结。”
“每个人都要发言?”白茸不觉皱眉。
昕嫔道:“每个人都要。字数多少没要求,但至少得说上三四句话才行。”
白茸记得瑶帝曾这样评价《历代贤妃传》,翰林院编修呈上的版本还算中肯,没事儿翻翻也能打发时间,而经过冯漾润色修改之后,那书就变了味,仿佛一盘看起来色泽鲜艳明亮、摆盘精致的腐肉,只可远观不可近闻。他自己也曾翻过,辞藻华丽,对仗工整,多种体裁并用,每个字无不在炫耀其文学水平之高,学识之丰富。他只看了不到半页就合上书,觉得全是屁话——当然,这也有可能是由于他没怎么看懂的缘故。
“你说过了吗?”他问昕嫔。
“唉,还没有。”
“我怎么觉得你还挺失望?”
昕嫔道:“云华不是有句俗语吗,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我现在就是此心情。总这么等着,心慌。你看暄妃和李嫔,他们都说完了,心情就好得多,跟看戏似的。”
白茸掩面偷笑。
这时,冯漾和昀皇贵妃来了,几乎同时到达。前者从花厅入口进来,穿过人堆儿,来到属于自己的座位——一个单独设置的高背椅。后者则从碧泉宫深处而来,怀里抱着阿离,眉宇间流露出淡淡的忧愁。
众人行过礼后,暄妃开口问道:“哥哥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若觉得不爽利,千万别硬撑,身子要紧。”说完,看了看旁边,包括李嫔在内的不少人都出言附和,显然是打着同一个算盘。
昀皇贵妃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唉了一声:“不是我……”
“皇贵妃身体无恙便好。”说话的是昱嫔,目光真诚。
昀皇贵妃眨眨眼,让阿离换了个姿势卧在腿上,勉强笑了笑:“虽然我无恙,但阿离病了,已有两日未曾进食,他生病犹如病在己身……”
暄妃有意无意瞥了昱嫔一眼,用扇子使劲扇了扇,接口:“哎哟,这小东西是怎么了,病成这样,让人怪心疼的。既然哥哥的爱宠有恙,那就赶紧医治吧,别在这儿耽搁了。”
昀皇贵妃道:“难得你这么体贴,那今日的晨安会就……”
话未说完,冯漾忽道:“不如直接开始宣讲吧。”面对上首座,说道,“相信您一定也想尽快结束。对吧?”
昀皇贵妃抚摸阿离后颈皮毛,心中将冯漾骂了一百遍,然后才冷冷道:“冯赞善一心想传道解惑,本宫要是不允岂不是太不近人情。你讲吧,只是速度加快些,今日……”拿眼一扫,说道,“只听昕嫔分享学习心得吧。他学识修养皆是上品,兴许真能给我们带来不一样的体会。”说罢,又对昕嫔道,“你觉得如何?”
昕嫔莞尔:“自当遵从皇贵妃之意。”说着站起身,刚要做开场白,就听冯漾道:“既然只能听一人,那还是由昼妃来说吧。”
“我?”白茸听到自己名字,着实一愣。
昕嫔浅笑:“冯赞善,我这都起好头了,还是让我说吧,昼妃明日再说也不迟。”
“宫中讲究的是尊卑有序,哪有将嫔位置于妃位之前的道理?”冯漾双臂搭在扶手上,看似随意的姿势其实如磐石巍然不动,仿佛世间没有什么能撼动他的意志。明媚的面容上结了霜,就算窗外吹拂进来的初夏暖风也融化不动。
这番话其实很没道理,因为在此之前,并没有严格按照位次来发言,几乎是随机抽取。但高明之处在于,无论是昕嫔还是白茸,都没法真反驳,因为从法理上说,这就是宫中律例。他们没法堂而皇之地宣称一个嫔的地位高于妃,拥有优先发言权。就算瑶帝到场,也不能够这么说。
昕嫔沉默了。
白茸看着冯漾,亦沉默。
而冯漾只盯着昀皇贵妃:“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是,也不是。”昀皇贵妃面无表情,手中一下下梳理阿离的灰毛,在一片呼噜呼噜声中,慢慢开口,“此话若从我嘴里说出,便是这个理儿;若从你嘴里说出,便不是这个理儿。你一个小小的赞善大夫,哪来的权力能为两位高位嫔妃安排次序?”
冯漾的注意力被阿离的呼噜声吸引住,目不转睛地盯着灰猫看不停,直到昀皇贵妃停止抚摸,声音减小,才移开眼,无所谓道:“既然您这么说,那我就不执着于此了。昕嫔若愿意先发言就说几句吧。”
“慢着!”白茸站起身,对昕嫔道,“不如把机会让给我,明天你再说。”
昕嫔在他示意下坐下,有些担心,白茸可什么准备都没有,这要怎么说呢。
白茸对同样迷惑的昀皇贵妃投去一记安心的眼神,然后对冯漾道:“我已读过《历代贤妃传》,确实有点心得想跟大家分享。”不等对方反应,继续道:“要我说,真正的贤妃当属先帝之贤妃。其他人……不值一提。”
数日来,在场的所有人无不对这本书了如指掌,深知最后一句话的背后映射了谁。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
冯漾哦了一声,不紧不慢道:“为何这么说?”
白茸朝四周看看,对同样迷惘的众人道:“不会大家都不知道原因吧?”
没人回答,人们都不知道,甚至都没好好读过贤妃的事迹。
“因为……”白茸故意拉长声调,在厅中踱步,将一位美人——好像姓马,又似乎姓郑,不过他不在乎——手中的《贤妃传》随意抽出,拿在手心来回翻了翻,垂眼看其中一页,淡淡说道,“他是皇上的嗣父啊!为云华诞下天子,难道还不是最贤之人?若他不贤,先帝又何必立他所出之人为储君,上天又何必降下祥瑞钦定?”
冯漾好笑道:“这就是你之心得?觉得贤妃之所以最贤德是因为生了一个儿子,并且当了皇帝?”
“不然呢?”白茸面对所有人,朗声道,“难道大家觉得不是这样吗?今上难道不是云华史上最贤明的帝王?”
听到此话,冯漾心悸得厉害,娇媚的嘴唇霎时间没了血色,好像有什么东西扼住咽喉,发不出声,呼吸困难。他惊讶于白茸的寡廉鲜耻,不敢相信一个人能睁眼说瞎话到这种程度。他可以用贤明形容以前给他上课的几位老师,也可以形容内阁成员,甚至可以用这个词去形容昀皇贵妃腿上的灰猫,那畜生至今老老实实趴着,一声没叫过,可唯独不能用贤明形容瑶帝。他不允许这两个词同时出现在一句话里,因为梁瑶不配!
他的脸色变得像白铅一样,看着像死人。再瞧白茸,面色红润,两片嘴唇一翘,像个月牙,搭配黑曜石般的眸子和眼尾一抹微微上挑的眼线,竟生出些许醉人的魅力。在那一刻,他觉得白茸美得不可方物。同时,丑陋得无以复加。
面对白茸的反问,没人敢说不是,他们互相看看,犹豫着点头附和。
啪、啪、啪……
昀皇贵妃正在拍掉手上的猫毛,用湿手帕擦净手指,呵呵笑道:“昼妃说得真好,当今圣上气宇轩昂、英明神武,堪称一代明主,我们能有幸追随其左右,实乃极大的殊荣。冯赞善,我说的没错吧,你若还有补充,不妨说出来,我们正好听你讲一讲,再深入了解一下皇上,毕竟你和皇上……可是有过大婚之礼的。”
冯漾露出一道微笑,白茸和其他人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屏住呼吸等待。可那微笑一直存在,像个面具一样扣在冯漾脸上,只有嘴角有细微抽搐。过了一会儿,依然在笑。渐渐的,白茸觉得那微笑有些扭曲,如同漩涡吸收掉五官容貌,只留下巨大的空洞的脸,吞噬所有人。
白茸不敢再看,却又忍不住去看,仿佛他也被吸了进去。边上,昕嫔忽然伸手拉了他一把。他下意识低头,昕嫔清秀的眉目就像一剂符咒,挽留住正在逃逸的心神。
昀皇贵妃被这诡谲的笑容弄得汗毛竖起,心中直打鼓。他受不了这种无形威胁,好像要被生吞活剥了去,打算说点话缓和气氛。就在他欲开口之际,面前那空洞的漩涡终于消失,冯漾转过端庄秀丽的脸庞,面对白茸:“我当然认为皇上圣明,这点毋庸置疑。但是,我想说的是,为了维护皇上英明贤良的形象,昼妃是不是该主动做点什么?”
“做什么?”白茸道,“不妨直说。”
冯漾道:“你应该已经知道劫匪的供词,那么不文雅的事还是不要叙述为好。但因此,昼妃理应出宫避嫌才对,免得让皇上为难,更避免这桩丑闻影响皇上声誉。”
白茸早知道会有此诘问,并不慌张,而是走到冯漾面前,说道:“冯赞善逻辑清奇,劫匪诬陷称与我有染,损毁的是我的声誉,与皇上何干?依你的意思是他把皇上也睡了?”
周围,全是倒吸凉气的惊恐之声。
昀皇贵妃也觉得这话说得太糙,忍不住咳嗽两声,权当提醒。
冯漾不为所动,答道:“昼妃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如今只说你被玷污一事。自古,只要出了这种事,当事人都要出宫去别苑避嫌,直到查清真相为止。这是旧例亦是祖制,《内宫规训》里写得很明白,也很直接。昼妃曾管理内政,一定读过。”
“读没读过,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小的时候,我哥跟我说的一句话。”白茸站在小花厅中央,视线掠过座位上的几人,又平行扫视站着的诸多美人们,冷笑,“他说,如果有人诬陷你吃了东西,不要把肚子划开给别人看,这样的清白毫无意义。而是要把栽赃诬陷你的人的眼珠子抠下来吃到肚子里,让那对儿眼珠好好看一看。”昂首来到冯漾面前,说道,“不知冯赞善以为如何?”
冯漾走回座位,不咸不淡道:“不知这话昼妃可有跟我们英明神武的皇上提起,毕竟他也这样怀疑过你。”
白茸一扬下巴,显示出高高在上的气质,说道:“皇上说,他愿意被我吃,吃抹干净,不吐骨头。”
冯漾没有回答,不知是气的还是被那露骨的言外之意惊到,脸上出现一抹红晕。对手的伶牙俐齿是他没想到的,他需要好好想一想下一步棋该怎么走了。
只听白茸又道:“不过提到劫匪马三坡,我到想起他曾跟我说过的一件事。他告诉我,他是陇西人,之所以会流落在外,不仅仅出于旱情,更是因为有人付了买我命的定钱。他还说,付钱的人是陇西墨氏。”
“你说谎!”昱嫔拍案而起,目光极为震惊。
白茸狐疑地看着他,又向四周望,旁人均和他一样吃惊,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说谎,是已经知道真相了所以才不假思索说出来,都不带想一想的?”
昱嫔目瞪口呆。四周不少人都疑惑地看着他,好像在说,跟你又没关系,你着什么急?暄妃探寻的目光尤为明显,一双杏眼滴溜溜直转,看得他浑身不自在。
他思绪飞转,坐回座位:“我了解暚贵侍的为人,他绝对不会干出这等事。”语气沉着,表情自然。
白茸更是难以理解,幽幽道:“我也没说是他干的呀,只说与墨氏有关。陇西墨氏难道只剩他一人?”
暚贵侍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来,强压下恐惧,说道:“说话要有证据!我从来没和宫外的人联系过,如何做到指使他人行凶?我知你受了委屈,险些被歹人所伤,但也不能就此信口开河,污蔑好人。仅凭劫匪一家之言,怎么断定与我墨家有关?”
“为什么不能断定?这就是马三坡跟我说的原话呀。”白茸反问,“你们不就因为马三坡的一句话而怀疑我吗,怎么轮到我质疑你们的时候,就讲究起证据链了?”
昀皇贵妃也道:“说得不错。其实我挺纳闷,按说这些流民都在城中老老实实等救济,怎么忽然跑到城外去了?要说没人指使,我是不大信的。”说这话时,一直看着暚贵侍,仿佛他脸上有花。
暚贵侍被看得发毛,浑身不自在,动了动身子,刚要开口,就听暄妃哎呀一声,吓得包括他在内的数人一激灵,说道:“我想起来了,南城外确实有个救济处,好像供应的不光是稀粥,还有大白馒头和肉汤,听说是太皇太后设立的。”
白茸白了暄妃一眼,暗骂一句蠢货,拂袖回到座位。
暚贵侍神色业已恢复如常,说道:“太皇太后心地善良,设立救济处接待流民,没想到却引来不法之徒伺机犯下惊天大案,让昼妃受了无妄之灾。这种事本就出乎意料,若真追究起来,也只能是好心办了坏事,唉……”
白茸仿佛没听到这番话,目视前方,说道:“我现在只关心一件事,马三坡跟我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须知他说的时候可还是自由人,不像现在,被锁于大牢,酷刑加身。”
暚贵侍镇定道:“昼妃到底想说什么?我与您无冤无仇,为何您要如此对我?”眼中是压抑的怒火。
白茸道:“我只是复述我听来的,至于真伪,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仔细想想,马三坡又不是墨家佃农,与墨家毫无瓜葛,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诬陷?暚贵侍若是存疑,不如禀明皇上就此事讯问,定会扒出真相,还你公道。”说完,看了眼上首座,说句告辞,转身离开。
小花厅里的人来回看看,目光汇聚到昀皇贵妃身上,等待解散的命令。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跟身边要好的同伴一起讨论所听到的大事。至于真假,那不在他们要考虑的范畴之内。
昀皇贵妃何尝不知众人想法,说道:“今儿个时间久了,大家都累了,赶紧散了吧。吴采人,你留下,陪我下下棋。”
吴采人大方应下,其余众人作鸟兽散。
在回梦曲宫的路上,昱嫔和暚贵侍谁都没说话,各自陷入心事,脚步比平常快了许多。
步入梦曲宫院中,暚贵侍吩咐后面的人关闭宫门。这道大门面对宫道,清晨时会打开,直至内宫城闭锁后才会合上落锁。白天关闭的情况很少,除非得了传染病或是被禁足。
昱嫔已走到院子深处,即将踏上正殿台阶,回身问:“关门干什么?好像我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后面的宫人不知该听谁的,倚在门边,呆头呆脑。
暚贵侍一改往日平静,三两步冲过来:“你做的可不就是见不得人的事吗。”
昱嫔朝边上看了一眼。缙云赶紧驱散院中随侍的一众仆从,又亲自关了宫门。
院中安静下来。
“我做了什么?”昱嫔似是不解,反问,“你是指什么,昼妃的事?”
“难道不是你做的吗?”暚贵侍死死盯着他。
昱嫔神色坦荡:“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提议在南城外开设救济处,地方是太皇太后选的,物资是冯漾出的,从头至尾我只是提出一个想法,仅此而已。”
暚贵侍面露惊恐,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昱嫔的话。在他看来,所谓想法更像是阴谋的代名词。“你的想法害了昼妃,也害了我。”
昱嫔道:“并没有,白茸的话起不了什么作用,没人会相信他的胡言乱语,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无辜的,你不会有事。”
暚贵侍打量着对方,月白色的衣领上别着一枚精致的领针,是个枫叶造型。他注意到,昱嫔最近很喜欢它,总戴着。“你只否认了后面的话。在你心底,实际上也是认同自己谋害昼妃一事。”
昱嫔失笑:“你这是断章取义,我……”
“你太低估昼妃了,他早就不是你跟我描述的那个与世无争的人。现在他有智慧有心机,知道如何回击如何报复。你想毁了他,而他现在要毁了我!”暚贵侍回想碧泉宫发生的一幕,当白茸说出墨氏两字的时候,他整个后背都是凉的。“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震惊多害怕,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心都要跳出来。还好暄妃说了后面的话,引出太皇太后,算是稍稍解了围,否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昱嫔伸手搭在他肩上,柔声道:“你做得很好,表现得很平静。”
“只是看起来而已。”直到现在,暚贵侍心跳才趋于正常。
昱嫔在院中走了几步,雪白的小狮子狗从他一进到院中就跟在身边,吐着舌头。“我也没想到,他会把矛头指向你。”他道,“我以为他会指责冯、方两家。”
“也许这就是他聪明之处,来个出其不意。”暚贵侍道,“我要去找皇上,让他再去提审,我要让马三坡亲口说出与墨氏无关的话。”
“不能去。”昱嫔猛然回身,目光凌厉,“皇上现在没空管这些。这些天他一直在接见各方使团,把所有事都压得死死的。就算你去找他,他也不会采取任何行动。”
“那我只能坐以待毙了?”
昱嫔摇头:“不会的,等朝贡宴会结束,使团陆续离开,皇上才会处理这些事,可到那个时候,已经处理不出任何结果,他只能作罢。”
暚贵侍听出背后的意思,问道:“为什么处理不出结果,你还准备做什么?”
“不是我做什么!”昱嫔惊呼一声,“天啊,你为什么总觉得我在害人,我发誓我是清白无辜的。”
暚贵侍回忆:“你曾找过冯漾。”
“就像我说的那样,我只是在跟他商量救济流民的事。”昱嫔下意识挪了挪脚,不小心踩了小狮子狗的尾巴,惹得一声尖细的哀鸣。
暚贵侍幽幽道:“只是那个流民恰巧叫马三坡,对吗?”
“我在出事前根本不知道有这个人。”昱嫔没有动,小狮子狗仰面躺下,瞪着水汪汪的眼睛,好像在求饶。“你在气什么,为什么发这么大火?”
“宫里死的人太多了,我不想你是下一个。”暚贵侍紧绷着的气势泄了下来,倒在石凳上,从头顶上方垂下的柳枝和青绿色的发带融为一体。
昱嫔终于抬脚,小狮子狗朝他叫了两声。
他低头看了一眼可怜的小东西,走到石桌旁,面对暚贵侍坐下:“我不是颜梦华,不会有他那种可悲的下场。”
暚贵侍有气无力:“你觉得谁的下场好呢?”
昱嫔望着他,慢慢道:“你变了,以前你不会这么咄咄逼人。是谁把你变成这样的,太皇太后吗?”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自从太皇太后被毒倒,你一人前去探望之后,就变了样。在那之前,你我之间无话不谈。”
“现在也如此。”
“那你就该在回来之后告诉我太皇太后已经苏醒过来,而不是含糊带过,把我打发走。你是出于什么心理,要瞒着我?”
“太皇太后说……”
昱嫔反问:“他比我重要?”
“不……”
“你要知道只有我在帮你。你以为太皇太后真心想扶持你吗,冯漾真心支持你吗?”
“可我本来不想这样的,我是被你裹挟着才走到这一步。”暚贵侍神色激动,肩膀抖动,“我不告诉你,是因为害怕你被牵连进去,我想让你在所有事件中都置身在外。”
昱嫔亦是十分激动,面色忽红忽白,手指无意识地摸着领针,语速飞快:“我早就不能置身事外了。你姓墨,这是你必经之路。你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拿我们做棋子的人怎么想。你父亲想让你做皇后,仅仅这一点,你就挡了白茸的路。你以为不争不抢就能活到最后?看看薛嫔吧。咱们要是不做点什么,迟早也会像他一样,死得不明不白,做了别人的枪。”
暚贵侍觉得一阵眩晕,手撑住额头,微微闭眼:“我们要是做了,会死得更快。”
“我们不需要做,有太皇太后和冯漾,你我永远安全。”可怜的小狮子狗还在脚边转悠,昱嫔厌烦了,用脚踢开,站起来,“说起来还得去找一趟冯漾,看看这件事怎么处理。你先回屋吧。”
暚贵侍拦住他:“还要去找他吗,你和他走得太近了,这并不好,皇上不会高兴的。”
“只要你和他拉开距离就好,我姓冯,无论跟冯漾如何划清界限,皇上都不待见。”
“皇上对你一直很好。”
“他对我的身子好。”昱嫔迎着艳阳微微一笑,哀怨而自怜。
暚贵侍慢慢起身回到配殿。阿虹此前一直站在房檐下候着,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能看出来他们发生争辩,见他面色苍白,为他递上一杯冰镇酸梅汤:“御膳房做的,每位主子都有。”
他饮下,酸酸甜甜的沁凉暂时带走忧愁:“往年都是六月领冰例,今年提前了?”
阿虹道:“皇上让提前发下来,说今年热得早,怕大家燥热上火。”
他捧着杯子心想,瑶帝也许算不上明君,甚至可以说是昏君,但不可否认,他是个体贴入微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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