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10】24 十方宴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十二月二十六日,十方宴在比邻殿如期举行。
正如瑶帝所说,到场的都是尚京以及临近县镇的人,乘坐当地衙署派来的马车或软轿,前来赴宴。
这些已过期颐的老人们被搀扶着走入高大的宫殿,无不被眼前的壮丽震惊。他们此前在马车或软轿内昏昏欲睡,有的即便下了车也是迷迷瞪瞪,睁不开眼,此时却被那漆红的殿柱、描金的花纹、柔软的织锦地毯所吸引,目光中透出与年龄不相符的贪婪。不少人都想摸一摸柱子上的金龙,好像虔诚的信徒,对那传说中至祥至圣之物有着深深的迷恋,仿佛摸到了金身就能得到祝福,还能再活一百岁。
直到侍从官们三催四请,趴在耳边一个个好言劝阻,才让这些拄着拐杖的老人们慢慢回到各自座位。
刚坐好,瑶帝就来了,身边是盛装的白茸。
瑶帝一坐下就笑呵呵地宣布宴会开始。
白茸不禁侧目,难道不该再说些什么吗,织耕苑事农活动时,太皇太后可是说了好久的开场词。转念又想,可能瑶帝是真说不出什么吧。若论文化素养,瑶帝比太皇太后差得多。当然,至于他自己的文化水平如何,那是不在审视范围之内的。
在悦耳的丝竹之音中,一盘盘佳肴被端上来。其中,就有那道甘州名菜芙蓉汤。
白茸尝了尝,味道的确鲜美。被雕成芙蓉花的鸡肉团子十分软糯,正符合这些老人们的牙口。
他坐在瑶帝边上,隆重典雅的黑色礼服上用彩线绣着五蝠团花,整整二十朵花散落在衣衫和百褶裙上,寓意百福百寿。这是瑶帝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还没机会穿,如今倒真应了景。
他的头发半梳半散,没有戴发冠而是一整套首饰,主钗做成凤鸟展翅的样子,金光闪闪。两支较细的副簪呈现出柳叶状,插在左右拱卫金凤。另有一些掩鬓用的金花钿装饰发间。
堂下的人们何曾见过这般贵气的丽人,一双双老眼中折射出灿烂的金黄。
席间,瑶帝举杯,祝福在座所有人能够益寿延年,又祝天下百姓皆幸福安康,长命百岁。
在座的三十多位老人们颤巍巍举起酒杯,象征性地饮下酒水,恭祝瑶帝万岁,又祝贵妃千岁。
白茸听了不觉露出一丝笑意。
瑶帝借着礼乐,小声问他笑什么。
他歪着脑袋答道:“想到一句话,千年王八万年龟。”
瑶帝抿嘴乐了:“那敢情好啊,咱们正好天长地久。”
白茸笑意更浓,正欲开口,却见下首坐着的一位紫衣老者用袖子擦眼睛,似是在哭泣。
瑶帝也注意到了,命人停了乐声,询问他为何伤感。
紫衣老者用瓷勺在芙蓉汤里一搅,还未答话又落了几滴眼泪,弄得在场诸人莫名其妙,纷纷看自己碗里的汤,以为出了什么问题。
瑶帝和白茸也下意识低头去瞧,只是他们碗里的芙蓉汤已吃了大半,再看不出什么。
就在这时,紫衣老者吸溜着鼻子开口:“这芙蓉汤的味道让我想起了嗣父,他在我十岁那年因病亡故,发病前曾给我做了一碗丸子汤。九十年来,我一直记着那味道,却再不曾遇到,不想今日在这里却喝到了,一时间感动落泪。”说着,泪水又流下来。过了一阵,他又道:“我的嗣父是父亲偏房,不得正房喜爱,亡故后没能迁进家族祖坟。我在族内人微言轻,不受重视,一直无法为嗣父迁坟,致使他就这样孤苦伶仃了九十年。如今我也将不久于人世,不知有何面目去见他……”越说越伤心,泪水沾湿衣襟,到最后几乎要哭晕过去。
殿内安静极了。
半晌,不知是谁发出一声轻微啜泣,紧接着,呜咽声此起彼伏,一发不可收拾。
几乎所有参加宴席的老人们都想起自己已故的亲人。他们这些人活到了人类的极限,见惯生死,却从不曾看开,此时被那紫衣老者的一番话勾起伤心事,一个个眼圈泛红,涕泪横流。
然而最动容的莫过于瑶帝,他心跳得厉害,手心发凉。紫衣老人的话让他窒息,瞬间就想起自己的嗣父。这么多年来,他的嗣父被排挤在先帝妃陵的边缘,连瞻仰先帝的资格都没有。
这合理吗?
不,这不合理!
他是皇帝,他的嗣父才最应该陪伴先帝左右,其他人都得靠边才行。
他对紫衣老者说:“朕这就下旨,将你嗣父的坟茔迁入家族墓园之内。”又对其余人道,“有类似情况的,朕皆允许迁移。”
语毕,不少人站起来,颤抖着下跪谢恩。有那腿脚不利落的,跪下之后再也起不来,不得不让人抬回座位。
瑶帝自觉办了一件大好事,心情稍缓,与众人举杯共饮,所有人都称赞他是勤政爱民的明君。在这些歌功颂德中,他有些飘飘然了。
白茸冷眼旁观,并没有多少感触。他想起名义上那个一言不合就叉腰谩骂的嗣父。他的嗣父并不是多么恶毒的人,只是他们之间的养育情感被繁重的生活冲淡了,现在能想起来的,只有那无休止的抱怨和对他的吆三喝四。
宴会结束后,瑶帝因有事处理,回了银汉宫。
白茸则直接前往碧泉宫。不过,他扑了空。昀皇贵妃不在,宫人说去了御花园。
他有些泄气。上一次见面时,昀皇贵妃对十方宴颇看不上眼,这让他心里憋屈,就想着等宴会结束后来碧泉宫炫耀一下行头和宴会上的见闻,好让季如湄知道,不论什么宴会只要有皇上参加,都是最高规格。
可现在,望着寂静的院子,他更窝火了,感觉一拳打在棉花上。
“去御花园。”他吩咐一句。
玄青见他有点疲态,劝道:“还是先回去吧,换身衣裳,歇一歇。”
“我不累。”他坐在步辇上,手撑脑袋,为筋疲力尽的脖子注入力量,说道,“今儿个太阳好,咱们也去转转。”垂眼,衣服上的莲花刺绣精美绝伦,衣袖边缘还镶缀细碎的金刚石,拂在脸上冰凉凉的,正好解了刚才殿中的酒气。
可是,步辇终究没能行至御花园。
在途中,一条宫道拐角处,夏太妃的步辇迎上来。
白茸下意识去看玄青,后者显得很迷茫,望着越来越近的队伍发呆。
宫道宽阔,两支队伍完全可以并行。
白茸想着对方是太妃,辈分高,打算礼让,不料那步辇却停在他面前。
夏太妃身穿藏蓝锦袍,头戴宝石发冠走下步辇:“真巧啊,在这儿碰上了。”语气轻快。
白茸也走下来,淡淡道:“是挺巧的,这条路走得人不多,我也是今天抄近道才走一回,居然就碰上您了。”
夏太妃前后看看,笔直的宫道上只有他们两队人,道路尽头有个别宫人想穿行,一看两位尊驾会面,立即调头。
他随意走了几步,面色趋于凝重,再回首,脸上已不见任何喜色:“这几天,永宁宫准备大修,我决定去玉泉行宫住几天。”
白茸沉稳道:“好端端的怎么修起来?”
“主殿不修,修的是玲珑阁。我想着要是修缮必定叮叮咣咣,吵得头疼,索性出去避几天。”
白茸敏锐地捕捉到未尽的意思,吃惊地望着他,片刻后缓缓道:“什么时候动身?”
夏太妃眼中的寂寥覆盖住以往活力四射的光芒,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嘴角的细纹忽然加重,身子也不如以前挺拔,好像一株饱经风霜的老松,被酷寒摧折得再也直不起腰。“就这两天吧。”他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要保护好自己,做事不要冲动,别给别人留把柄。庄逸宫现在的沉寂并不等于认输,他们只是在等你犯错。你一旦出错,他们便会发难。”
白茸别过脸:“我知道了。”
“知道?”夏太妃笑道,“你恐怕不知道。在你大摇大摆往太医院去时,庄逸宫已经准备好对付你了。要不是皇上及时赶到,让银朱临时拟了旨意,表示是他让你以靖华真君的名义到太庙为国纳福,后因途中身体不适才临时去往太医院,你早就被姓方的老东西以擅出内宫的名义揪到庄逸宫杖责了。你再想一想,要是被那老东西打,你还有活路吗?”
关于这件事,瑶帝从来没跟他说过。今日陡然听到,心里咯噔一下。脑海中幻化出他在庄逸宫挨打的画面,他敢说要真有那么一天,太皇太后肯定会叫嚣着让那木杖直接砸到脑袋上,一劳永逸。
幻想中的血淋淋的场景令他生出一股恶寒。
他暗自调整心绪,故作镇静:“我还当太皇太后转了性,原来是皇上补救了。”
夏太妃叹道:“问题是,皇上不能回回赶到,回回救下你,总有疏漏的时候。你自己得小心,不能指望别人,遇事谨言慎行。”
白茸听闻后四字,差点没笑出来,满脑子想的都是芙蓉帐暖的禁忌之恋。诚然,他没看到过,但从夏太妃如今的风韵来看,当年一定是不输于晔贵妃的野性美人。
那种画面,想想都觉得刺激。
“敢问太妃谨言慎行了吗?”他再也忍不住,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
夏太妃呆在原地:“什么?”
“您和……”白茸斟酌许久,最后吐出一个字,“他……”
在意识到那个“他”所影射的人时,夏太妃面容瞬间苍白,连嘴唇也失了颜色。他没有看白茸,亦是不敢看白茸,呼吸清浅,说道:“我以为你理解我。”
“我不理解。”白茸冷冷道。
夏太妃转到他面前,语气充满痛苦和无奈:“那就请贵妃教教我该怎么做。”
白茸没有说话。
“告诉我,如果是你该怎么做。”夏太妃拢了拢头发,动作优雅却透着一丝机械,“我是打他一耳光,还是服毒自尽?”
“……”
“我以为你在宫里待久了,应当学会生存之道。可现在看来,我高估了你的悟性。在宫里,喜怒只是个面具,保护我们不受伤害。你如此,我如此,全天下的人皆如此,唯一可以自由表露本心的只有皇帝一人。”夏太妃说完,又上下审视一番,不等白茸反应,玩味道,“我很好奇,你是不是也这样找皇上质问讨说法?”见白茸始终不语,眼神躲闪,发出一声讥笑,“你不敢去找他对质,即便你知道他爱你宠你甚至愿意把天上的星星摘给你,你依然怕他。在圣龙观时你之所以有把握他会来接你,是因为你笃定那些人挑衅的也是他的权威,所以他会陪着你玩一场游戏从而戏耍那些人。可现在你若跟他说了此事,那就变成你在挑衅,你不确定他会怎么做。你心虚。”
“我……”
“不用否认。你也许不怕梁瑶,但你畏惧梁瑶的皇帝身份,畏惧那可以左右命运的权力。你很清楚,你是住在毓臻宫还是无常宫,全凭皇上一念之间,所以你才在他面前装作若无其事。”夏太妃歇了口气,低头看了自己所穿的锦衣,自嘲道,“那么你有没有想过我呢,我是在永宁宫生活还是去给先帝守陵,也全凭他一句话。”
“……”白茸被深深震撼住,望着对面神色越渐激动的人,哑口无言。
他还能说什么呢,一方面被对方做了龌龊事却还能义正言辞地长篇大论感到惊讶,一方面也陷入自我怀疑中。
这是一种奇妙荒诞的感觉。明明他才是受害者,明明他占着理,可被这么一说,就变成了他在伤害别人,在无理取闹。
“说到底,你也是欺软怕硬罢了。”夏太妃最后撂下一句,转身坐上步辇离开了。
白茸在风中沉默,细碎的脚步从他身边鱼贯而过,声音渐渐远去,在空气中遗留一道尾痕,划过心上。良久,他对身后玄青发出低吼:“今日可算见识了什么叫无理搅三分。”
当天晚上,夏太妃在瑶帝的允许下前往玉泉行宫休养身体,归期未定。
白茸临睡前听到这个消息,靠在床头,对准备熄灯的玄青道:“夏太妃听出我的意思,一点儿未觉得吃惊。你说这是为什么?”
玄青的手抖了一下,细柄银勺全扣在蜡烛上,房间霎时又暗了些,只有墙上一盏壁灯还亮着,在附近纱帘上投射出一团暖光,堪堪笼罩住他半个身子。
他把银勺收好,回过头,一张面孔半明半暗,看不出情绪:“您什么意思?”
白茸拍着被子,冷笑:“别装糊涂了,我也不是傻子。我稍一暗示,夏太妃就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一看就是有人给他通风报信。”
玄青来到他身边,说道:“奴才只是不知道您会做出什么事,所以提前告知了夏太妃,让他早做准备。”
“准备什么?”
“离宫。”玄青道,“赶在事情闹大之前离开。”
“所以他现在到乡下躲清静去了?”
玄青道:“夏太妃的意思是,无论如何都要离开一段时间……”
白茸呵呵笑了:“他还真顾及脸面,这么快就溜了,不过你们都想错了,我不想怎么样,也不会把事情闹大。倒是他,做贼心虚。”接着,又看看玄青,说道,“你也是够辛苦的,管着毓臻宫的事,操着永宁宫的心。不如你还回永宁宫去吧,我可以跟皇上说,让你也去玉泉行宫,再跟回旧主子,省得两头奔波。”
“啊不……”玄青当即跪下,急道,“奴才不回去。那天,奴才只是有些担心夏太妃,所以才鬼迷心窍,并没有半点叛主的心思。”
白茸冷冷看着,说道:“你是不是经常担心他?”
玄青举手起誓:“奴才从来没有背叛过您,也从来没有把毓臻宫的事向外透露半个字,请您一定相信奴才。”语速极快,声音焦急。
他见白茸没反应,膝行至床前,叩首道:“奴才自从跟了主子,一心服侍,绝无二意,这么长时间以来,您应当比任何人都明白奴才的忠心。再说……”抬起头,跪坐着,“您一时半会儿也赶不走奴才,这种事儿得报给尚宫局和皇上。皇上若知道了必定得问您原因,到时候您要怎么回答呢。若如实回答,皇上的反应难料,要是胡乱编一个,恐怕皇上会以理由不足而驳回。”说到后来,语气较之前平缓许多,面色沉静,很有些“你奈我何”的得意。
白茸当然清楚其中的流程,也并不想真把玄青换掉,只想敲打警告一下,不曾想玄青根本就是有恃无恐,颇有先礼后兵的气度。
这还得了?
白茸来了气,一指外面,叫道:“你滚,这几天呆屋子里好好反省去。打明儿起,让阿凌近身伺候,这儿用不着你。”
玄青从地上爬起来,退后几步出了屋,从那表情里看不出一点儿惶恐来。
第二天,白茸一睁眼正对阿凌一张呆滞的脸,吓得一时说不出话,等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玄青已经被强制待在房间内“养病”,现在是阿凌随侍。
阿凌以前侍奉太皇太后起居,又当过秦贵侍的近侍,行为举止很有规矩,并不比玄青差。白茸被他伺候得舒服了,想起玄青的话,边吃早餐边问:“听说你和他一起入宫,你跟他熟吗?”
阿凌已然猜出这句话里的“他”指的是谁,又推测出玄青所谓的养病不过是被白茸变相关禁闭,欠身道:“以前熟,后来就……”
“不熟了?”白茸面前是碗茯苓粥,白玉似的,盛在金镶玉的瓷碗里。
阿凌小心回道:“后来各为其主,不敢再有来往。”
白茸随意喝下几口粥,随手一摆,那精美的小碗便撤下去,换上另一款清甜的糯米粥。他尝了一下,这回对胃口,一勺一勺就着小菜吃起来。快吃完时,忽然道:“你们各为其主不假,可就没有私底下交换信息的时候?”
闻言,阿凌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好像个洞窟,头都快摇掉了:“没有,从来没有过,这种事儿一旦抓住,想痛快死都难。宫里的奴才们没几个有胆子这样做。”
“那就奇怪了,我还以为你们私底下一直有联系,否则他为什么会引荐你?”
阿凌道:“可能是我们住过同屋,他还记着当年的情谊。”
白茸呼吸一滞,忽然想起阿瀛,那个曾和他同住一屋的伙伴说过,只要住过一个屋子,睡过一张通铺,那就永远都是一家人,要互相帮助。
算算日子,阿瀛去世才一年多,可他觉得已经过了很久,久到他只记得那么一句话,其余的化作春水流走了。
他有些难过,盯着面前的菜肴,愣了好半天,然后才发现他以为会有的眼泪压根儿没流出一滴。
耳畔,阿凌继续道:“奴才不知道您和玄青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无论如何,求您别伤害他。玄青心眼好,从小就喜欢瞎操心,永远能想到别人都想不到的事儿,所以有时候就显得特别啰唆,甚至杞人忧天。但他真的没有坏心思,一心一意为主子着想。”
白茸奇道:“你这是在替他求情?”继而感慨,在主子跟前伺候的奴才就是跟六局里的不一样,个个能说会道,一点儿都不发怵。想当年他在司舆司扫院子的时候,哪儿敢回嘴,上峰打个喷嚏他都要抖三抖,老实得像个倭瓜,任踢任打,屁都不敢放。
这么一想,昨晚玄青说的那番话就显得格外鲜活,有气势。
他不禁笑了笑。
阿凌摸不准笑意里藏了什么,硬着头皮说了句不敢,紧接着马上问起要不要去碧泉宫,岔开话题。
窗外,院子里刮起小旋风,槐树枝子乱颤。
“不去了,风大。”白茸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阿凌跟了秦贵侍后,还未见识过无故不去请安的时候,不免有些担心:“那奴才遣人告个假,就说……”
“还用告假?”白茸端起一盘子还未动过的蛋饺,“趁热给他送去,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阿凌端着盘子走了。
很快,桌子收拾干净,人们陆续退出房间。只有大殿另一侧还有些脚步声,想来是打扫屋子,开窗通风。
白茸独坐了一会儿,不知要干些什么,看书看不进去,写字写不进去,做任何事都静不下心。
他用手捶捶脑袋,想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赶出去,可任他敲多少回,思绪总是往夏太妃、瑶帝和玄青这三人身上跑。
想着想着,又觉困倦。他昨晚睡得不好,梦里净是些呜呜的哭声,一晚上醒来好几回。
他趴在桌上睡了一会儿,正迷糊时就听窗户外面有人说话。
声音痞里痞气的。
他一下子清醒过来,打开窗户一看,阿凌正挡着白莼,而白莼则一脸不情愿。
“你谁啊,那个叫玄青的呢?”
“玄青身体不适,这几日由奴才代为服侍贵妃。”
“那你去通报,就说蓟州伯找他有事。”白莼很不耐烦,手挠了挠脖子。他穿了一件带狐毛领子的衣服,看起来十分柔软舒适。
阿凌道:“贵妃正在休息……”
“那你叫他别休息了。”
白茸看不见阿凌的表情,但从那沉默的时长来看,一定在惊讶还有人敢对贵妃不敬。
他探出头刚想询问,白莼一眼扫过直接叫起来:“你瞅瞅,人家休息了吗,分明是你怠慢,不给通报。”又对白茸道,“你快管管这奴才,太不像话,都不把我当回事,赶紧拉出去打一顿,好好教教规矩。”
阿凌朝白茸方向欠身:“奴才以为……”
“我就是在休息,是你把我吵醒了。”白茸打断,对白莼没好气道,“你来干什么,你一个外臣总来内宫,觉得合适吗?”
白莼两手一摊,耸耸肩膀:“我来给皇上报告桃花祠的建造情况,顺便过来看看你。而且是经过皇上允许之后才来的,有什么不合适,谁敢说三道四?”
白茸一听是瑶帝允许,也不好把人晾在外面,叫阿凌把人带进正堂,入座看茶。
他不关心桃花祠的事,坐下后开门见山道:“前两天不还一起吃过饭,现今找我又有什么事,总不见得三天两头地想我吧?”
白莼动了动毛绒领子,上身像只白虫子蠕动,直到脖子舒服了才捧着茶杯吸溜:“确实有事,就是……”眼睛朝阿凌看。
白茸皱眉:“要是那见不得人的丑事,也甭跟我说,我怕耳朵疼。”
“不不,不是丑事,是喜事。”白莼稍作停顿,补充道,“就是我的婚事。”
白茸见他支支吾吾,不由地紧张起来:“你要悔婚?”
“怎么会呢,能有那般人物陪伴,是我祖坟上冒青烟。”白莼嬉笑一阵,不知脑子里幻化出什么场景,形容有些猥琐。
“你知道就好,那还有什么事让你烦恼?”
白莼的笑容渐渐僵化,上扬的嘴角慢慢落下,最后形成一个哭脸,说道:“我回去想了想,这婚礼的支出……”
白茸哦了一声,心里冷笑,敢情这是哭穷来了。“你现在可是蓟州伯,伯爵府上还愁没银子?”
白莼也懒得装了,喝下茶水,清清嗓子,正色道:“昨晚上从甘州来了人,细说婚聘的事。杨家的意思是,下聘当日要有六十四抬聘礼。其中,银一万两、金三千两、各色丝帛锦缎八十匹、珍珠二十斛……”
“行了,别数了。”白茸听得不耐烦,直接道,“你堂堂蓟州伯还置办不起吗?”
“他们还要求扩建府邸,在宅子北边另建一处三进三出的宅院。这么算下来,又要再加七八千两。我这伯爵是刚封的,哪有那么多余钱,实在是吃不消啊。”
白茸冷笑:“刚封的是不假,可好处也不少给。别以为我不知道,皇上上个月才把城东头的一栋宅子赏给你。那屋子可是之前的一位富豪在京城的暂住地,前后占了两条街,足够你蓟州伯的排面,用不着扩建东宁县的宅子。”
提起新赏赐的宅子,白莼表情不太自然。
“那房子不吉利。三十多年前,屋主和人偷情,被其嗣君发现,该嗣君性情暴烈,手持菜刀将二人全部砍死在床上。”他苦着脸道,“那可是一座凶宅啊,又荒废了那么长时间,怎么能做婚房,太瘆人了。”
白茸第一次听说宅子的来历,暗自唏嘘,说道:“在你眼里是凶宅,可在杨公子眼里恐怕就不是了。这所宅子会时刻提醒入住的人,偷情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说完笑出了声。他可不相信婚后白莼会为了杨逭愁守身如玉,少不得去外面招惹别人,与其将来被杨逭愁拿捏,不如现在好好敲打,免得将来难看。
白莼被驳得哑口无言,一双小眼睛闪了闪,讪笑几声:“我粗略算了一下,光是聘礼,折算下来至少需要三万两白银。要是再加上酒席、回礼和各个经办之人的打赏,还得多六七千两银子。数额实在有些大,所以我就想知道,皇上能出多少?”
白茸听得莫名其妙,说道:“这跟皇上有关系吗,是你娶亲,又不是皇上娶亲,你想让皇上替你出钱,未免异想天开。”
白莼一听这话,立马不乐意了,翻书似地换了副嘴脸,横眉立目:“婚是他赐的,他不出钱谁出钱,合着他动动嘴皮子,我就要出好几万两银子,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再者说,也不是我要娶的,是你们让我娶的。杨逭愁是挺好,可模样终归是差点,还没我家的那个倌儿漂亮呢。我娶亲是给我暖被窝的,又不是给我写文章。”
白茸气道:“你真是白眼狼。要不是我们做主,你攀得上这门高亲吗?你光想着自己出的聘礼,也不想想杨家的陪嫁。更何况这些个聘礼有多一半要跟着杨逭愁抬回伯爵府填充府库,你能损失多少?”
他说得口干舌燥,用了些茶水,见白莼沉着脸,便知心底仍旧不服气,缓了语气,又道:“退一万步说,就算皇上同意给伯爵府承办婚事,你脸上有光吗,杨家人会怎么想,其他人会怎么想?你一旦开了这口,怕是杨逭愁更得看轻你,以后你的日子可就难过了。所以,我劝你别舍不得这点钱,钱没了还可以再赚,脸没了可找补不回来。”
过了很久,白莼嗯了一声:“那我就回去再凑凑吧。”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从怀里拿出个精致的鼻烟壶,捧手里赏玩。
白茸瞅着那张苦闷的脸心烦,很清楚如果不祭出点什么白莼是绝对不会离开,说道:“你也别垂头丧气的,我待会去趟银汉宫,再求皇上赏点什么。”
“真的?”白莼攥着鼻烟壶,眼睛发亮,一咧嘴,“我就知道阿茸最好。”
好容易打发走白莼,白茸收拾妥当,去了银汉宫。
瑶帝还没回来,木槿将他请进殿中稍坐。
“怎么这个点儿了还没回来?”他寻思按照往常的时间,瑶帝应该已经回到银汉宫,换衣裳用茶点,干些喜欢的事。
木槿答道:“回来过一次,后来又去了御书房。”
这更不寻常了,若没有急事,瑶帝是决计不会再跑一趟。
他向木槿勾勾手指,将人招到身边:“出什么事了?”
“听说……”木槿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皇上早朝时提起要尊贤太妃为太后。”
“贤太妃?”白茸先是发愣,后又明白过来,“怎么突然提起……”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一阵嘈杂,瑶帝的声音先于脚步声飞进殿中。
“真是一群王八蛋!朕是皇帝,朕的嗣父就该是皇太后,他们凭什么不同意?”
“陛下息怒,那群人都是看方首辅脸色,全是应声虫,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一个个没脑子。”银朱在劝他。
“方胜春就是个大混球,竟然说方太后才是朕的嗣父,岂有此理。”
“陛下,按照法理,所有子嗣都是正室所出,因此方首辅的话似乎也没毛病。”
“你竟然也同意这样的鬼话,真是……”瑶帝说到一半,陡见屏风上映出的人影,脚步一停。再仔细一看,马上认出来,旋即脚下生风,绕过屏风把人拉到怀里,一阵厮磨。
亲热够了,他才带着白茸来到二楼,吩咐其他人在楼下候着。
“这是有什么烦心事,惹陛下不快?”白茸装作惊讶,坐到靠窗的小凳上。
瑶帝将事情原委道出,语气愤愤不平:“不过加个尊号而已,这些人却像天塌下来一样。朕以前就提过,他们以新帝登基,宜稳定朝纲为由暂缓议事,如今缓了十多年,也该有定论了吧。之前就有过两位太后并立的情况,又不是从朕这里才开了先河,说什么于礼不合有违祖制,那都是狗屁。”
对此,白茸作为局外人不好多说什么。实际上在他看来,人都没了,无论怎么加封都没有意义,还不如就此作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随口道:“反对的人很多吗?”
“大概有七成人。”
那是不少。
白茸心里更觉得瑶帝办这事有点傻,说道:“要不就……”
“怎么能算了,你看十方宴上一个平民百姓都知道为自己的嗣父争口气,朕岂能窝囊?”
白茸被呛得无话可说,只得劝慰道:“事情急不得,得一点点来,总会找到解决办法。就像您去黎山封禅,一开始也有很多人反对,可最后还不是顺利成行。”
瑶帝深以为然,见白茸有些心不在焉,问道:“你找朕有事?”
白茸笑道:“没事儿就不能来了?”
瑶帝抱住他蹭蹭:“银汉宫就是你的家,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这话说得中听,白茸揪住瑶帝的衣服,拉近亲了一口,然后把白莼的请求说了一遍。当然,他不敢照原话说,只挑拣几样,委婉提到是不是能帮衬些。
瑶帝很大方地表示,要多少钱都可以。
白茸却道:“不要钱,您赏他些花生大枣桂圆什么的就好。”
“这是为何?”
“白莼是个什么德行,我最清楚。他不是没钱,而是不想花钱。他虽然好赌,可实际上也就在赌桌上还能大方些,其余时候就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要想从他身上薅点东西下来比登天还难。”白茸边说边哼笑,“您这次若是应了他,帮了他,往后那就是无底洞,永远填不满。所以要我说,他既然哭穷讨赏,那就赏他个‘早生贵子’。这些东西不值钱,反要他给传旨的宫人赏钱,多几次这样的入不敷出,治治他的毛病。”
瑶帝一听哈哈大笑:“哪有你这样算计自家兄弟的,白莼非得气死不可。要不这样吧,既然是赐婚,朕若一点儿都不表示也说不过去,就让蓟州伯用宫中仪仗去接亲。”
宫中仪仗有很多规制,白茸不清楚瑶帝指的是哪一种,但无论具体如何,彰显的都是皇室气派。
也许这样一来,白莼的聘礼钱会出得更情愿些。
他还未往深处想,瑶帝已栖身上前,做些暧昧的小动作,弄得他浑身发痒,不觉笑出声。
虽然他对发生在咏梅园的那件事还有芥蒂,但面对情场老手的撩拨,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半推半就地倒在榻上,身体交叠,一边听瑶帝的情话一边被动地陷入欢愉。
渐渐地,两人俱是情绪饱满,激情四射。
他们互相亲吻,互相拥抱,在极致的快乐中,谁也不曾料到潜伏在黑暗中的猛兽正看着他们、等着他们,像只猎豹,无声无息地接近,再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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