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7】5 时疫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思明宫中,数位太医脸上蒙着纱巾,在殿外讨论着什么。每当听到从殿内传来的呕吐声时,他们就颇为默契地向宫门口挪几步,远离那可怕的声音,以及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一定是有什么东西的,这是太医们的共识。也是所有身为医者对脱水症的认识,有脏东西进到身体里了,否则不会上吐下泻。而且这种东西还会跑,从一个人身上过到另一个人身上,稍不留神也会得病。古书称这种东西为“疫虫”,然而“疫虫”到底长什么样,谁也没见过。
他们只知道,脱水症传染。一传十,十传百。若不加以遏制,帝宫危矣。于是,他们联名凑请瑶帝,紧急关闭思明宫。思明宫内所有人均不得外出,交接物资一律由太医院的人负责处理。
瑶帝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同意了,并且还下令用帷帐将思明宫彻底围住,似乎想用这种办法来阻止“疫虫”外泄。
当旼妃赶到思明宫时,看到的就是白布围起来的世界,在红墙黄瓦中显得扎眼且滑稽。他扯住一位看起来像是太医院医官的人问情况,那人年纪轻轻,语气中带着医者特有的温柔,解释道:“情况有些棘手,现在除了昙贵妃外,另有两人也出现同样症状,恶疾已经蔓延开。为了宫中其他人的安全,只能封锁思明宫。”
“贵妃现在如何了?”旼妃语气焦急。
“病程还在发展。”
“也就是说,还会再严重?”
医官有些犹豫:“这……还需要研判。”
旼妃耐着性子,客客气气:“请你告诉我实话。”
医官请旼妃到一旁,小声道:“这种事真的很难说。脱水症发展很快,有时前一天已经有好转,第二天人却没了,也有那种看着凶险但最后却挺过来的,端看个人造化。”
旼妃询问:“我能进去探望吗?”
“旼主子还是请回吧,皇上已经下令,除了太医院的人之外,任何人不得入内。”
旼妃从门口向思明宫张望,可什么都看不见,思明宫的院子里也架起层层白帐,好像一座白色迷宫。
他迷失在一片苍白中。
身边竹月轻声提醒,他收回视线,这才发现医官已经走远。他忙让竹月追上去问人姓名,过了一会儿,竹月回来,称医官姓陈,负责为思明宫内宫人们的诊疗。
旼妃说:“去查查他都什么时候过来,以后如果有需要,可以拜托他传话进去。”
***
两天后,白茸在毓臻宫用午饭,看着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餐饮无从下嘴。他举起筷子,眼神在各个盘子里寻摸半天,终是又把筷子放下,对着那冒着白烟的热菜热饭实在是没有胃口吃下去。他让人倒杯水来,结果拿来的却是热水。
“我要喝冰水。”他让宫人换一杯。
宫人道:“现在各宫禁止食用生冷,这个月的冰例已经撤了,现在库中没有存冰。”
“那给我倒杯凉白开也行啊。”
“太医院特意嘱咐,从今日起,各宫各处禁止饮用凉水,必须温热。”
“太过分了,大热天喝热水,要把人热死。把水拿走,不喝了。”白茸抱怨几句,让宫人退下。正巧玄青此时进来,接过宫人手中的托盘,又将水杯放回桌上,说道:“说是必须喝热水,可您放凉了喝也没人管啊。”接着又用长银筷夹了几样已经凉下来的菜肴放到盘中。白茸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问道:“思明宫现在怎么样了?”
“听说挺严重的,包括昙贵妃在内,已经有五人病倒。其中有个宫人病重,瞅着好像活不过明天。”
白茸撂下筷子:“要是颜梦华活不过明天就好了。”
“他情况也好不到哪去。”玄青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暗自偷笑,又给白茸添了些香米饭,盛了一碗苦瓜紫苏汤,说道,“您先吃,吃完了再听奴才说,否则倒胃口。”
白茸明白他要说什么,满不在乎道:“没事儿,你说吧,只要他倒霉,我心情就好,兴许听完之后还能多吃一碗饭呢。”
玄青道:“那奴才就说了,您别听完觉得恶心。”坐到小凳上,在白茸那充满期待的眼神下绘声绘色说起来,“昙贵妃从昨天开始就已经下不来床了,从脚心一直麻到膝盖,吃喝拉撒全在床上。有好几次,都来不及准备东西,就这么吐在床上,泄在床上。光床单褥子衣服裤子就换了六七套,最后实在换不及了,只能在单子底下铺上厚厚的草席,再单独搁一个尿垫子。”
“他已经到失禁的程度了?”白茸惊讶。
“差不多,快了。”玄青接着道,“听进出的医官说,里面味道特别难闻。尤其是在熏了香之后,香味和臭味还有呕吐物的味道混在一起,别提多恶心了。进去之前得拿棉球塞住鼻孔,否则当场得熏晕过去。”
白茸边听边吃饭,吃得津津有味,就连苦瓜汤也觉不出苦味来。“活该!他不是自诩端庄华贵嘛,这回看他如何在屎尿中仪态万千。真是老天开眼,终于让他得报应了。”
玄青想了想,说道:“奴才倒觉得,他这病来得蹊跷。”
“什么意思?”
“脱水症大多发生在环境脏差的地方,宫中还从未出现过。此次突然爆发,实属可疑。”
白茸立即道:“是有人让他得病的?”
“不无可能。”
“给我更衣,我要去碧泉宫。”
玄青道:“别去了,皇贵妃已经下令关闭宫门,谁来都不见。”
“他防患意识倒是强,思明宫和碧泉宫还隔着老远呢,他就怕了。”
玄青道:“这是对的。据说昙贵妃那日去湖畔时就已经难受了,天知道那天他是不是也传染了别人,他可是跟好多人都说过话呢。”
白茸突然想起当时暄妃的反应,叫道:“暄妃早知道他染了恶疾,所以才跟他保持距离。一定是暄妃干的。”并且更加确定此事与皇贵妃脱不了干系。
随着第一具尸体从思明宫中拖出,“疫虫”流窜至整座云华帝宫。
很快,尚宫局也传出有人感染的消息,此后三天,六局感染的人数不断攀升。瑶帝不得不下令让无常宫中的人暂时迁往南七所,将所有感染的宫人聚集到无常宫中隔离治疗。而给宫人们的诊疗则极其敷衍,卫生条件也差了许多,终日污物横流,蚊蝇丛生,恶臭熏天。大多数人进去便是等死,更有人原本症状很轻,可到了那里便成了重症。
在这种情况下,各宫主子们也开始紧张起来,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跟六局有过接触,如果六局的人有感染,那么很可能也会传染给他们。
继碧泉宫关闭宫门之后,玉蝶宫、梦曲宫、永宁宫、庄逸宫、尘微宫、落棠宫、皎月宫、安庆宫、芳信宫、文萃宫……纷纷关闭,除了必要的餐食物资交接,禁止任何人入内。
毓臻宫内,瑶帝搂着白茸耳鬓厮磨:“别的地方都关了,怎么你这里还开,难道不怕脱水症?”
白茸舔舐瑶帝鼻尖上的汗珠,熟悉的微咸卷进口中,蕴化出无限眷恋,低声道:“银汉宫不关,毓臻宫也不关,我说过,我将永远陪伴陛下左右。只愿他们一直关下去,我和陛下永享万年之爱。”
“那索性不去管时疫,就让它肆虐下去,只要不波及咱们就好。”瑶帝回应似的,去勾那条柔软的舌头,舌尖挑逗、舌面摩擦,像条不安分的细蛇,吐出危险的气息。
白茸吮吸着熟悉香甜的味道,呼出温热旖旎之气,沉醉其中,声音空灵:“与其那样,我倒有个更妙的主意。只留毓臻宫一处关闭,而陛下和我就在这里永生永世欢好。外面的人听着声音干瞪眼。”
瑶帝哈哈笑了,刮了一下他的鼻头:“小坏蛋,要真是这样,朕非得被你榨干不可。”
进到八月,老天爷终于开恩下了场雨,缓解了数日来的酷暑。然而,这场雨却没有结束时疫,反而把恶疾带到了宫外。
最先开始发病的,是居住在护城河边的居民。他们在某天晚上像是约好了一样浑身发冷腿脚发麻,到了第二日,除了几个轻壮年有所好转之外其余的人纷纷上吐下泻,有些老人在当日便故去。紧接着,那些病患的亲人们也逐个病倒,有些人上午还在照顾病患,而下午就已经成了病患。
官府在病区设置了隔离障,禁止里面的人外出,可随着死人越来越多,病区里尚健康的人开始躁动不安起来,没人知道恶疾什么时候找上自己,大家都想方设法混出去。为此,官府抓捕了数人关进牢房。然而,正是这种处置方式鼓励了更多的人效仿。大家都觉得与其在病区等死,还不如抓进大牢,等关上一段时间再放出来,兴许就把时疫给隔过去了。于是,更多的人出逃,甚至故意被抓。
而在宫内,无常宫中恶劣的养病环境让人心生绝望。
于绝望中,人的潜能是无限的。
在无常宫严防死守了多日之后,终于有个轻症患者凭借矫健的身手趁人不备翻墙跑了出去。晚些时候,医官们点数人数时发现少了一人,可那时去找为时已晚。那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藏匿在偌大的帝宫之内,哪怕掘地三尺也未发现踪迹。
一日,瑶帝下朝回宫。御辇走过空荡荡的宫道,他望着两旁紧闭的大门无可奈何,面对时疫他也想一关大门了事,可这样一来,朝政怎么办?虽然很多政务决策都是大臣们集体商议的结果,但该走的过场得走,该知道的事情他要知道,毕竟江山是他的,百姓是他的,所有乱七八糟的事情也是他的,最后的朱批只能是他亲笔写下。
幸好,宫中时疫基本已经控制住,已有三四天不曾传出噩耗,而六局虽然人手短缺,但也处于勉强运转的状态,所以一切都在慢慢恢复。他在心中把那些关闭宫门的胆小鬼们笑话一通,再回味白茸的话,更觉感动。他想,这么多人声称爱他,可一到关键时刻却只顾自己,只有白茸真正与他并肩面对危险。
哦,对了,还有深鸣宫的那两位,他们也没有关闭宫门。昕贵侍更是一连数日食素,在殿中为生病的人祈福,虔诚至极。
他想,抽时间还是应该去看看这位善良的美人。到时候,让秦选侍作陪弹曲,一起玩乐,兴许就不会再想起晴贵侍的事了。
御辇突然停下,前方有个人跌跌撞撞走过来。银朱喝止他下跪回避,可那人像没听见似的,依然踉跄前行。
随风飘过一股恶臭。银朱看见那身衣服上黑黑点点的东西,望着那干枯惨白的面庞出神。直到那人停住,弯下腰呕出稀汤一样的东西时,他才恍然意识到什么,向身后大喊着快退回去!
瑶帝也看到那人了,还没说话便被御辇带着往回跑。他惊恐地回过头,偌大的宫道上,只剩银朱和那怪物一般的人。
银朱没来得及想任何事,就那么傻呆呆站着。
那人又往前走了几步,抓住他的衣服,瞪着空洞无神的双眼,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胡话。
银朱尖叫着倒退,将外面衣服快速脱了下来——刘太医曾说过,凡是脱水症患者碰过的东西都要销毁,否则很容易也被疫虫污染——扔到那人头上。
随后发生的事,他一辈子也忘不掉。
已经瘦得脱形的人将头脸上的衣服扯下,攥在手里,一张嘴又呕出更多的水样东西,也不知他吃了什么,总之那呕吐物里绿的黄的什么都有。紧接着,涌出一股更恶心的味道,那人脏兮兮的袍子瞬间湿了,棕黄色的稀汤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银朱捂住口鼻快要晕过去。那人摇摇晃晃原地打转,伸出一双蜡黄的手好似求救,然后一头栽下去,再也不动了。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白处全是血丝。
直到这时,不远处才跑来几人,俱穿着黑色皮围裙,口鼻处皆用白色纱巾遮住,合力将尸体抬走。
留下的一人将纱巾解下,对银朱一拱手,说道:“让大总管受惊了,实在对不住。”
银朱认出他来,松口气:“陈医官,这宫里谁受了惊都没事,可皇上不能受惊。刚才你是没看见,那人差点吐在御前。”
陈医官又是一躬,连连道歉:“都是我们的错,不小心跑出来一个,您回去一定跟皇上多美言几句。”
银朱气得大叫:“怎么会跑出来,你们也忒不小心了。”
“实在是人太多了,看管不过来。派去的医官已经倒下去七八成,就剩下我们五六个要照看一百多人,确确实实有难处,大总管多担待,我给您赔罪了。”说着就要拜下去。
银朱赶忙虚扶一把止住,瞧见对方眼下一片青黑,心底叹气,略缓了缓情绪后说道:“我就一奴才,当不得你这拜。不过你放心,只要皇上不问,我也不会主动提起此事。只是还要多问一句,那人是什么时候逃出来的,可曾到过什么地方?若时间短还好说,若是已晃荡了半天,那宫中岂不危险。”
陈医官顶着乌黑的眼圈看看四周,小声道:“我给您透个底吧,那人三天前就跑出来了。”
“什么?!”银朱瞪大眼睛,一跺脚,“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报,你们真是好大胆子啊,居然瞒了三天。”
陈医官慌忙捂住银朱的嘴,急道:“我说大总管呀,你可小声些,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会引起恐慌的,到时候宫里可就全乱了。”见银朱意识到严重性,松开手,解释说,“我们以为很快能找到就没惊动旁人,没想到用了三天才找到。”
银朱冷汗直流,天知道那人都到过什么地方,污染过什么东西,这要是溜到灶房或水源附近,那不得祸害满宫城的人。他想,这件事的确不能声张,否则人心一乱,会出大事的。
陈医官明白他所想,无可奈何地说:“现在,所有人都是潜在病患,会不会被传上,端看个人运气。”
银朱气道:“这是谋杀。万一皇上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太医院负的了责吗?”说罢,想了想,又道,“恐怕你们所有人加起来都负不了责,就等着陪葬吧。”
陈医官此时冷静下来,对那威胁不甚在意,反而道:“鉴于形势严峻,我建议皇上最好马上启程去行宫。”
“行宫?”银朱一阵琢磨,忽然灵光乍现,转转眼珠,说道,“你们瞒报的事皇上可以不追究,但有个条件,太医院得出面奏请皇上出宫避疫,并且建议黎山祈福。”
陈医官职务低,无权决定这等大事,犹豫道:“我得去问问老师。”
银朱知道他嘴里的老师就是刘太医,而刘太医与瑶帝私交甚好,这事铁定能成,放心下来:“那就快些禀报吧,时间不等人,每耽误一分,皇上的危险就增加一分。”说罢,拍拍心口,晃着肩膀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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