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8】28 海市蜃楼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昙贵妃恐怖的死亡方式为整场诬陷闹剧划上终点。然而,对当事人来说,留下的烂摊子依然一大堆,并没有随他的亡故而消失。
朝堂上,曾经举报镇国公的礼部侍郎被革职,礼部尚书极力撇清自己的关系,把这个曾经的得力助手踢得远远的,保全了名声。而御史周大人则因为在事件伊始就称病,闭门谢客,从而有惊无险地躲过一劫。然而明眼人都知道,他曾和礼部的人往来密切,关系根本洗不清。不过,瑶帝并没有再追究下去,周家官位不高但权力大,又是官宦世家,要打下去并不容易。何况有些时候,他还要依靠他们,不到最后不宜撕破脸。
而在内宫,琐碎的事情更多。
以前在思明宫当差的人要重新分配去处,而作为大宫人的秋水最难安排。他不愿回到六局被人呼来喝去当杂役,而各宫主子们也不愿把他收下。短短数月,他从风光的思明宫大管家变成了无人搭理的丧家犬。最后还是白茸看他可怜,将他调往外宫城的虹霞馆,负责教导来访客人的宫中礼节,保全了一点儿面子。对此,秋水感激涕零。
至于昙贵妃的葬礼,白茸并没有潦草对待,既然要用贵妃仪制,那便派头做足。他询问了昀皇贵妃——经此一吓,他又病倒了——当时晔贵妃的葬礼规制,拿到一份详细流程,比对着一一做下来,又有舒尚仪协助,葬礼办得有模有样。
瑶帝把属于昙贵妃的所有东西都陪葬进去,白茸清楚他的意思,是不想再见有关那个人的一切。于是,他让秋水拟出遣策单子,把昙贵妃生前喜欢的东西都列出来,好一并带进妃陵。
他并没有让旁人来参加祭奠,做法事时,只有他一人观看。
其实也没什么可来瞻仰祭奠的,棺材里只有几件衣服和一条陀罗经被。当然,就算有尸体,旁人也是不愿来的,摊上这种事,躲还来不及,谁会愿意接近他,真心怀念?或许旼妃会,但他被软禁在落棠宫,有心无力。
盖棺之前,秋水来了,抱着一盆小金橘放到被子上。
这是不合规矩的,但白茸没制止,只问为什么。秋水回答:“只有在看小金橘的时候,他才会真正笑一笑。”
葬礼过后,白茸抽空去了一趟尚宫局,章尚宫一见到他忙请到屋中,用袖子擦了擦椅子,请他上座。
“我来也没什么事,就是看看你,毕竟颜氏说的那些可不是小事。”
章尚宫屁股往前挪挪,只坐椅子边缘,身子前倾,陪笑道:“真是阿弥陀佛,亏得昼妃事先提点,又有皇贵妃相助,这才保住奴才一条贱命。”
“听说如今是停薪留任,以观后效?”
章尚宫起身道:“以后再不敢贪赃枉法,若再有错处,定当以死谢罪。”
白茸让人坐下,说道:“在宫中,平安活着是件难事,你不容易,别人也不容易。可不要因为自己想活得好些就断了别人的活路。”
章尚宫连连点头称是。
“你也要明白,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做人做事要有底线,可不要再为了某人的私欲而牵连到无辜的人。”
章尚宫虚心接受,说道:“昼妃教训得是,奴才以后再不敢了。”
白茸含笑道:“其实皇上对你还是满意的,以前还跟我夸过。说这宫里虽有六局,但就数尚宫局领的差事最多最杂,既要管分内之事,又要统筹其他五局人事安排,各种事项虽说不大,却要费心思,多亏有章尚宫管着,宫里才有条不紊。你看这次的事,皇上虽恼怒,但终究没舍得把你换下来,否则以皇上的聪敏,如何不知你会在这期间做些什么。他给了你时间,就是给你第二次机会,可莫要辜负皇上一片苦心。”
章尚宫是聪明人,立即跪下道:“奴才谢过昼妃,今后唯皇上和昼妃是从,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白茸起身,将人扶起:“这没别人,不用行大礼。”又道,“思明宫已经基本清空,你得空亲自带人再里里外外检查一遍。房前屋后,梁上梁下全都要彻查,颜氏痴迷巫蛊,可别遗留下隐患。另外,那几具尸骨可曾辨认身份?”
章尚宫道:“基本能确定了。”
“那就整理好遗物,通知家属来领吧,但尸骨不能见,你们找地安置就好。也别实话实说,损了皇室的脸面,就说他们为皇上尽忠而亡,是忠义之人,多给些银两。”
章尚宫全都应下,然后左右看看,关起房门,拿出一个包袱放桌上:“这是昨晚周府送进来要交给落棠宫旼妃的东西,因为时间太晚,只做了登记,还未查验。今早奴才打开一看,里面是……”说着,将包袱解开,露出个空食盒。
白茸不解,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章尚宫道:“您一定知道先帝的小夏妃吞金而死的事吧。”
白茸点头。
“当年,他被幽禁后,皇太后——也就是现在的太皇太后——送来一个食盒,里面只有一块金子……”
“这是暗示他要吞金自尽?”
章尚宫看着桌上那空空的食盒,害怕道:“如今这里什么都没有,岂不是……”
白茸明白了,这是让旼妃绝食而亡。
真是狠毒啊,他想,周家人甚至比灵海洲王室还要狠,因为后者只是和颜梦华断绝关系,让其自生自灭,而周家则为了保全家族而直接掐断旼妃的活路。可笑这些人满嘴之乎者也,仁义道德,却连自己孩子的命都能不要,说丢就丢,好像真是个物件。他想,要是自己孩子摊上这么大的事,无论如何都要拼了命去救,哪怕救不活,也要抱着一起死。
章尚宫见他面色阴晴不定,开口道:“奴才拿不定主意该不该送进去,还请昼妃示下。”
白茸拿起空盒子来回看看,扔回桌上:“劈了当柴烧吧,或者你留着自己用,怎么样都行,但别再提起这事了。”
“奴才明白了。”章尚宫心里打定主意,待会儿就叫人劈开这不祥的东西,直接扔掉。
白茸离开尚宫局后,又挨个到其他五局稍坐,几位管事都如章尚宫一般,态度热情周到,像见了菩萨似的,就差顶礼膜拜了。
回去的路上,玄青道:“您看看那帮人,一个个巴结的样子,真是好笑。”
白茸道:“他们也是够灵敏的,皇上还没说什么,就已经默认我了?万一皇贵妃病好后又掌权了呢?”
玄青道:“皇贵妃掌权他们就再奉承他去,一样不吃亏。”
他们边走边聊,不经意走到落棠宫前。白茸想进去看看,可又一想,就算见了面也没有共同话题,只能干坐着,徒生尴尬。再联想起那个空食盒,替旼妃感到不值,义无反顾为真爱,到最后落个众叛亲离的下场,图什么呢。
再往前走便是皎月宫。他让身后的人脚步放轻,从虚掩的宫门缝偷看。雪选侍坐在院中,赵采人正抚摸那一头顺滑的雪发,不时用手指挑起一缕,左右瞧瞧,好似在编头发。柳采人则坐在边上,指指点点,好像在教学。
从背影看,雪选侍坐姿端庄,一头华发披散身后,宛如得道真仙。
据雪选侍说,夕岚临死前将映妃常弹的古琴送给他,再三叮嘱要调试琴弦。他照做,在琴箱里找到了那封至关重要的控诉信。但值得玩味的是,他既没有把信交给太皇太后也没有交给瑶帝,而是收藏起来,谁也没告诉,默默等待机会。
白茸想,雪选侍虽不是真仙人,但一定是聪明人。
他快走几步,离皎月宫越来越远,对玄青道:“他们倒是清闲悠哉,我这一上午累得很。”
玄青道:“吃了午饭,睡会儿吧。”
“好啊,我已经困了。”白茸说着打了个哈欠,拐上另一条路。
“这不是回毓臻宫的。”
白茸笑了:“谁说要回去,我是去银汉宫,正巧看他有什么好吃的东西。”走到柳树下,折了枝细柳条,拿手里甩来甩去,一跳一颠地跑远了。
***
三日后,瑶帝下了谕旨,晋昕贵侍为昕嫔,秦选侍为秦贵侍,柳、赵两位采人为选侍。又一日,另下谕旨,晋雪选侍为雪贵侍。同时,在原有的嫔位之后增加“贵嫔”一级。并称,因为早先封赏过一批人,今年的例行晋封暂停一次。
几道圣旨下发后,被提到名字晋升的人自然是欢喜异常,而对另一些人而言,最后一道圣旨和说明就显得有些膈应人。
“原本从嫔到妃就一级,现在可好,硬生生多出个贵嫔,这不是针对我嘛。而且凭什么不晋位了,去年一整年我是恪守成规,谨小慎微,就盼着能升一级,结果……唉。”玉蝶宫中,李嫔颇为不满。
暄妃因为不涉及到切身利益,显得十分平和,坐在摇椅上晃来晃去,劝道:“也就是多一级而已,再说这个贵嫔以前就有,后来废掉,如今再恢复也在情理之中。至于晋位,你已是嫔,往上升的速度当然会比那些采人和选侍慢些。”心里想的却是,李嫔这辈子大概是止步于此了,连封号都没有还想升妃,没门儿。
“再说,妃以下的那么多人都涵盖了,怎么是针对你?”暄妃继续,“你看看昱嫔,人家就不抱怨。”
李嫔心怀不满,呛了一句:“他就是在梦曲宫抱怨,你也听不见啊。”
暄妃拿眼睛剜他:“说的尽是些无用的废话,你若不满就去银汉宫说啊,在这唠叨什么。”又见李嫔赌气瞪眼,一努嘴,“去拿琵琶来,弹首曲子。”
李嫔敢怒不敢言,拿了琵琶回来,架在腿上弹起来。曲调悲戚,呜呜咽咽,好像半夜鬼魂在哭。暄妃听了坐直身子,气道:“瞧你那点出息,这么个破事儿也至于哭丧个脸。上次让你练的《媚儿春》会了没有?”
李嫔嗯了一声,换了曲子,这一次颇有迷醉离乱之意。
暄妃满意道:“弹得不错,就是后面节奏慢了些,要再快点,得跟上我舞步的拍子。这几天再练练,争取皇上寿辰时能演上。”
李嫔把琵琶一横,更加哀怨:“皇上去年就已经取消赏菊宴,咱们练这些,给谁看啊?”
暄妃却不这么想,站起身将琵琶重新摆正位置,自己站到屋子中间,舒展身体,跳了一段简短的舞蹈。身段玲珑姿态优雅,最后定格时,他对李嫔抛了个媚眼,笑道:“你傻啊,没有赏菊宴就不过生日了?不过是换种形式而已,咱们抢在别人前头为皇上献舞,皇上肯定高兴。”
李嫔没这么乐观,但心情比之前好些了,也知道今儿个是暄妃心情好才能这么笑着说话,要是以往早叉腰数落上。
他默默将琵琶收好。
其实,在见识了一系列死亡事件之后,能平安活到老是他最大的愿望,头衔有多高、封号有多好倒是次要的。至于昱嫔会不会抱怨,他才懒得关注,人家姓冯,就算是个选侍也比他高贵。
而此时此刻,梦曲宫中,别人心目中出身高贵的昱嫔正在逗小狮子狗,把球扔出去再让小狗捡回来,然后再扔再捡,再捡再扔。
一人一狗,玩得不亦乐乎。
暚贵侍坐在院中,看着他玩。
过了会儿,小狮子狗累了,趴在地上吐舌头。昱嫔抱起来抚弄,交给专职饲养的宫人带下去休息,又换了身干净外套,这才坐到石凳上喝蜂蜜青柑茶解渴。
他喜欢这酸酸甜甜的味道。
暚贵侍瞧那银红色衣裳眼熟,问道:“好像之前穿过,没裁新的吗?”
昱嫔抚摸衣料,说道:“的确是旧衣,但这颜色我喜欢,所以特地洗了再穿,又用玉珠重新装饰,跟新的一样。”
“原来是喜欢才留下,我还当你是体谅纺织不易,不欲浪费。”
“因为喜欢所以给第二次露脸的机会,不喜欢的当然要回炉重造。”昱嫔刚才玩累了,又出了汗,这会儿正热着,让缙云给他扇扇子。扇了几下,凉风呼呼的。暚贵侍将扇子抽走,对缙云道:“不要惯着他,出了热汗再招风,最容易病。”
昱嫔笑道:“听听这话说的,好像医馆里专给人拔火罐的老大夫。”
缙云因没了扇子,也就不扇风了,笑道:“两位主子还是回屋吧,天阴了。”
昱嫔对暚贵侍道:“咱们回去喝酒吧,我这还有伽蓝酒呢。”走进梦曲宫主殿,看着幽深的房间,感叹,“上个月就在这里,咱们还热热闹闹玩游戏,如今只过去一个多月,就已没了三个,还有一个前途难料。”
暚贵侍数了数,问道:“谁前途难料?”
“旼妃。他现在幽禁落棠宫,天知道是什么下场?他之前诬陷过昼妃,现今又与季氏之事脱不了干系,还有传言就是他杀了余贵侍,这些事加起来,够他在冷宫待上三辈子的。”
“真看不出来,平时那么和善那么有礼的人也能做出伤天害理的事。他也是官宦人家出身,饱读诗书,怎么会……”暚贵侍说不下去了,想了想又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得亏平时我没招惹过他,要不然也要被他害。”
昱嫔亲自温上酒,让缙云拿了一小碟剥开的松子和炒熟的花生,边吃边道:“真该感谢昼妃,要不是他,那两人迟早把主意打到咱俩身上。说起来昙贵妃的本事不算小,从策划到执行,样样精通,只可惜天命不在他这里,枉费了性命。”
暚贵侍补充道:“还是以那么可怕的死法。”
昱嫔喝了口伽蓝酒,说道:“听说他是受了刺激才会那样极端,但说到底也是自作孽,不可活,怪不得旁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皇上对旼妃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还不处置,难道就这样一直关下去?”
“以旼妃的罪名,皇上就是直接处死,周家也不敢有怨言。可这样做对皇上有什么好处呢?无非多一个死人罢了。”昱嫔边想边道,“而相较于死人,皇上更想要活人。”
“你说的活人是指……”
“周氏是为数不多的没有依附尚族的家族。皇上想摆脱尚族,就势必得拉拢这些人。”
“照这么说,皇上肯定想对旼妃网开一面。可问题是,这样一来,恐怕会让昼妃不开心吧。”
昱嫔眼中闪过一丝玩味:“所以皇上才一直不下定论。”
“那就这么一直拖下去?”
“当然还是会解决,就看皇上和昼妃谁会让步了。不过要我看,旼妃自己可能已经不在意这些了。据说他现在精神状况不太好,自从得知颜氏死讯后,就处于离魂状态,要么披头散发在宫室内游荡,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要么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什么话都不说,像个活死人。”
“自古,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暚贵侍叹息,面容忧愁。
昱嫔道:“为什这么看着我,在担心我?”
暚贵侍道:“现在跟昼妃作对没有任何好处,昙贵妃就是前车之鉴。我怕你也会像他似的,死无葬身之地。”
“放心吧,他的做法太过,我是不认同的。”昱嫔道,“现在宫中局势已经变了,颜氏已死,季氏式微,白茸一家独大,避其锋芒是上策。从颜、白二人前几次的交手来看,白茸看似弱势,但其实都占着法理,而只要占理就会有运势,这也是他每次都能化险为夷的诀窍。颜梦华就是没搞明白这点,才败下阵来。”
“那咱们要怎么做?”
“静观其变。”
暚贵侍听出些别的意味,问道:“变什么?”
“变局。”昱嫔捏了几里松子摆在桌上,“我已得到确切消息,太皇太后准备回京,同行的还有清纪郎。”
“真的吗?皇上能同意?”
“现在还僵持,但假以时日,太皇太后一定会回京。”昱嫔言语轻松明快,说道,“对付白茸这种人,就得清纪郎出马,毕竟他有经验。”
“你是想让冯漾……”
“正是,所以你放心,我不会像昙贵妃那样满手血腥的。”
暚贵侍还是很担忧,像昙贵妃那样厉害的人物都折了,冯漾都被废过一回,还能有更高明的手段?
***
自从白茸临时去银汉宫蹭午饭成功之后就日日如此,俨然已经成了他和瑶帝的新游戏。
每每去时,瑶帝都会事先让人把午饭摆好,坐在桌边等,如同约人吃饭的情侣。而白茸每次必要盛装打扮,一如赴约的少年情郎。
吃饭时,白茸会把所有人都清走,整个殿中只有他们两人,边吃边玩,边玩边闹,自由自在。有一次瑶帝突发奇想,让白茸脱光衣服躺饭桌上当菜盘,声称从美人身上夹菜吃得香。不过,自从他不小心把汤汁撒到白茸头发上,害白茸不得不用香胰子洗三遍头发,就再没这么玩过。
一日,白茸中午又去银汉宫,不想却扑了空,瑶帝还在御书房,没回来。而瑶帝在哪儿,御膳则摆在哪儿,因此,白茸要么回去,要么只能空着肚子等。
白茸不想回,那样会让人笑话的,就这么干等着。一开始,他尚能自娱自乐,可时间久了便烦躁起来,生出不满情绪。不过他身处银汉宫,周围都是瑶帝的侍从,不敢表露太过,只能一遍遍叹气,拿着一个金蟾蜍摆件翻来覆去地摸,把气撒在金蟾蜍的大眼珠上,想把那一对儿亮晶晶的红宝石抠下来。
木槿在边上看着,见那红宝石有些松动,害怕真弄坏了,用手指捅捅玄青。一番眼神交流后,玄青上前道:“主子要不要去外面走走,小花园里新增了秋千。”
白茸不抠弄了,直勾勾盯着玄青:“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坐秋千。”
玄青心道不好,怎么把这茬忘了。“那要不,先回去吃点东西,等下午再过来?”
“懒得动。”白茸打个哈欠,对木槿道,“你这儿还有什么吃的?”
木槿看了眼桌上六个大攒盒、四个蜜饯罐,三盘肉脯,说道:“没别的了,都在这儿了,要不您再喝点茶?”
“唉……”白茸无奈,茶水是不能再喝了,不到一个时辰已经去了三趟恭房。他拿起一块梅花形状的绿豆糕相面。此时,有人过来跟木槿耳语了几句。木槿回头道:“昼主子稍待,皇上这就回来。”说完,指挥其他人把殿内收拾整齐——很多地方都被白茸弄乱了。
不多时,瑶帝回来了,与他一起来的还有琳琅满目的各色佳肴。
白茸一看见吃的就两眼冒光,也不等菜摆齐全,就近捏了几片酱肘子肉,吃得嘴上油乎乎的。
瑶帝见状,轻轻掐住他鼓鼓的腮帮子,说道:“真是没规矩,见了朕也不行礼打招呼,反倒先吃起来,真是白费了朕一片苦心。”
“什么苦心?”白茸已经坐下,准备大快朵颐,这才发现瑶帝根本没有要用饭的意思,连朝服都没换下。“您不吃吗?”
“朕在书房用过了,听说你还在这里等着喂,赶紧回来,就怕饿瘦了,晚上不好吃了。”
白茸咧嘴笑了,觉得要是不把整桌饭菜都吃完,就对不起瑶帝的心意。想到这里,甩开腮帮子大吃大喝。许是被他的食欲所带动,瑶帝也馋了,让人添了碗筷和白茸挨着坐,一并吃起来。
吃到差不多时,白茸揉揉肚子,伸个懒腰,靠在瑶帝肩上:“陛下还走吗?”
“还要回去。”
“这么忙?”白茸道,“一上午都没议完?”
瑶帝也靠上白茸,说道:“还是出兵灵海洲的事,烦人啊。”声音疲惫。
“不都定下来了,镇国公也答应了,还有什么事?”
瑶帝呵呵笑了,摸摸他的头,答道:“哪有这么简单,行军打仗是大事。你只看到表面,却不知内里如何运作。就像自鸣钟,从外面看只有个钟面和指针,一目了然,可要是拆开来看,一个个齿轮互相嵌套咬合,相互作用,复杂得令人目眩。”
白茸忽然有些好奇:“那行军打仗里有什么?”
瑶帝道:“有好多事。比如,谁为副将谁为监军,粮草被服在哪儿筹集在哪儿转运,兵饷需要多少,计划耗时多久?占领灵海洲后,其王室成员是杀是俘是放,具体如何处置?还有更棘手的,占领之后派谁驻守,是否需要驻军,应该如何应对周边国家的反应?需知如果真划归所有,那么会造成其他国家的敌对情绪,可能会导致另一些冲突,说不定还有第三方势力参与。毕竟灵海洲也和其他地区联姻,与他国关系错综复杂。因此朝廷在出兵的同时,必须安抚其他地区……”
白茸看着瑶帝,若有所思:“原来还有这么多事,我一直以为只要皇上下个命令,就有人去打仗。”
“哈哈,你没接触过,所以不知道。这里面水深得很,朕也觉得烦,一般都是兵部拟好方案,朕看一看,点个头就好。不过这一次,有点不好办。”
“怎么不好办?”
白茸的问题已经算的上是窥探朝政了,瑶帝本该拒绝这个话题,但不知为什么,他不仅不想禁止,反而还有种要把朝堂上发生的所有糟心事一股脑全吐出来的冲动。“唉……”他重重叹气,“灵海洲与燕陵接壤,要出兵就只能从燕陵走,大部分粮草也得在那里集结。可镇国公领的是朝廷禁军,历来和地方上的州府兵看不对眼。”
“为什么?”
瑶帝想了想:“大概就跟嫡子与庶子互相看不顺眼一个道理吧。”
“既然被人瞧不起,冯氏为何还要组建自己的州府兵?”
“朝廷禁军自然瞧不上他们这些地方军,可是在门阀贵族的眼中,掌握这样一支军队,那就是安身立命的保障,几乎是个免死金牌,有了与朝廷讨价还价的资本。”瑶帝道,“自从冯臻给冯氏讨到权力之后,其余三家也都想要筹建,朕之前的三代皇帝都驳回了请求。如今南涝北旱,有些地方已经出现叛乱,这些门阀世家又开始蠢蠢欲动,他们以现有家兵无法满足防守需要为由,不断上书要求自筹州府兵。这其中尤以云梦方氏最积极,宣称水匪横行嚣张,大有起事作乱的苗头。”
听到瑶帝说出冯臻两字,白茸有种奇怪的感觉,忽然意识到瑶帝和冯氏也是有渊源的,再往深了想,简直觉得不可思议——瑶帝和冯漾说不定能追溯到同一位先祖。
“那陛下同意了吗?”他问。
“朕也不知道该不该给方氏兵权。一旦给了,他们就能与朝廷分庭抗礼,到时候与燕陵一南一北,把尚京夹在中间,形势可就不乐观了。可要是不给,乱党勾结,战祸丛生,派驻到各地区的禁军兵力未必充足。若需要增援,那么只能拆东墙补西墙,拆来拆去,驻守尚京外围的兵力全散到各地去平叛,尚京地区空虚,一样是个大问题。”
“那要怎么办?”白茸有些心疼瑶帝,原来上朝议政是如此枯燥的事,仅仅听着就头疼。
“不怎么办,方家的事先拖着,先解决灵海洲。”
白茸想,在灵海洲的问题上,燕陵冯氏没捞着半点好处,还要配合镇国公的兵马出钱出力,这事儿放谁身上谁也不舒坦。“您是皇上,燕陵冯氏不能不听您的话。”
瑶帝苦笑:“朕这个皇帝不比纸糊的厉害多少。朝中真正效力于朕的人,少之又少,季氏算是其中一个,所以……”
白茸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低声道:“您放心,我不会和皇贵妃闹矛盾的。但也要说一句,您别动不动就怀疑镇国公,他对陛下忠心耿耿,陛下要是总不信任他,会寒了忠臣的心,到时候就没人帮您了。”
瑶帝握紧白茸的手,蹭蹭脸颊,轻轻道:“有你在,真好。”
***
三月初三,镇国公的大军出发北上。
同一天的傍晚,旼妃也出宫了,通往外宫城的宽阔大道上,身影渺小得可怜。
头一天晚上,瑶帝去了趟落棠宫。那时旼妃已经卸了妆,又或者说根本没上妆,正对镜出神,面对瑶帝的到来什么表示都没有。
“朕来看看你。”
“看我笑话吗?”声音冷漠。
“你跟颜梦华待久了,连语气都变得很像。”
“别提他,我不想听见这个名字。”旼妃转过身,“如果您只是来看看,那就请回吧,我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怜悯。自己酿下的苦果自己吞,我不怨别人。”
瑶帝道:“好,不提他。朕不光是来看看,还有件事想说。”
旼妃猜出是什么,平静道:“您说吧,无论什么我都接受。”双手搭在腿上,细微颤抖,形容更憔悴了。
瑶帝坐到他边上,说道:“出了这么多事,你恐怕已经不适合在宫里待下去,所以你去雀云庵吧,养一养精神,彻底走出这段纠葛,过新的人生。”
旼妃惊讶地看着他,良久之后才恍惚道:“只是这样吗?”有点不敢相信,这些天他一直等迁居无常宫的旨令。
瑶帝道:“这是昼妃的提议,对外你还是旼妃,一切待遇如旧,落棠宫依旧为你所有。”
旼妃想笑却笑不出,想哭又没有泪,千般滋味过心头,只余一息长叹——那个他曾经处心积虑对付的人,第二次救了他。
那一晚,他们说了很多话。他把那些想说的又不敢说的话全说了出来,从他入宫前被拆散的爱情,到入宫后对瑶帝的爱意,再到被冷落后投入颜梦华怀抱时的忐忑以及后来越陷越深的疯狂,所有的爱恨毫无保留地全说了出来。
说完,他看着瑶帝,前所未有的轻松与坦然。
瑶帝听后长叹一声:“咱们之间,要是早一些开诚布公该多好,要是从来没见过面,该多好。”
可是,哪有那么多“要是”。
……
“主子,昼妃来了……”一声轻唤,旼妃脚下一顿,慢慢回身。夕阳下,鹅黄色的身影由远及近,一如当年的送行。
“你……”旼妃想了好久,谢字怎么也说不出口,甚至都不敢看他。
白茸交给他一包东西,说道:“你走得急,好多东西没带,我又帮你收拾了一下,你拿过去用吧。”
“为什么要这样,你应该恨我杀我,让我去冷宫才对。”
“因为阿瀛的事,我的确恨你,但也一直记着你的好。你和颜梦华不一样,他天性恶,而你天性善,只是后来误入歧途。”
旼妃摇头:“哪有什么误入,一切都是我的选择,咎由自取。至于梦华,他其实一开始也不这样。他比我入宫早,我初见他时,他就站在廊下,手里编着花环,问我多大了。那个时候,他是那么美那么纯。”眼光迷离,似有泪光,他仿佛又看见那个明媚的人在向他招手。
白茸感觉到话里的忧伤,意识到即便颜梦华对待旼妃犹如弃履,旼妃也依然还爱着,卑微得令人心疼。他不禁感叹,颜梦华给旼妃编织的梦太美妙,就算醒过来也情愿再陷进去,不断回味梦境。
终究,是个痴人罢了。
他拿出一根金钗,交给旼妃:“他的东西大多随葬,只有这个,是当时所戴之物。”那金钗是个蝶恋花的造型,花朵部分金光闪闪,蝴蝶却通体泛黑,被腐蚀得面无全非,就像他的主人一样,半枯半荣,半是光彩半是糜烂。
旼妃拿在手中,几欲哭泣,那是他送的钗子,恋花更恋华。
心瞬间揪起来。
烧了信,却留下钗子,你到底还是对我有情的,对吧,尽管这情意对你来说可有可无。
他把钗子放入丝帕中包好,道了谢。
白茸道:“还有件事,余贵侍……”
旼妃道:“在做伪证之前,梦华给他吸入了一些白硫粉,那东西有毒,却不会马上发作,要引子才行。梦华被软禁之前,让我去跟御膳房说,做些蟹黄羹送给余贵侍。”
白茸明白了,那蟹黄羹本身无毒,却是引子,陆言之只查食品是永远查不出来的。
天渐渐暗下来。
想起所做之事,旼妃再无颜面对,转身往城门走去。
在城门下,白茸又追上来:“旼妃留步,还有件事。”接着对竹月道:“那封匿名信,是你写的,对吗?”
竹月没说话,算是默认。
“为什么写,就算没有那封信,思明宫也不会逃脱制裁。”
竹月反问:“那您为何会去,您去与不去,都不会改变最终结果。”
白茸道:“无论贵贱,任何人都不该遭受那样的待遇,我无法揣测他们在最后一刻经历了怎样的恐惧,只能以这种方式帮他们昭雪。”
竹月忽而一笑:“所以,您是好人。”再一拜,转身离开。
他们穿过城门,消失在尽头。
白茸看了很久,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宫灯亮起,才走上来时的路。他没坐步辇,就这么一步一步向前走,心中无悲亦无喜,如释重负。
玄青为他披上披肩,问道:“就这么放旼妃走了吗,他当时亦如颜氏那般疯狂,是颜氏的帮凶。”
“这么做并非是我大度,实在是……”白茸有些无奈,拢住衣裳,淡淡道,“皇上留着周大人有用,想给周家一个人情,所以一直拖着不解决旼妃的事。可周大人聪明反被聪明误,以为皇上想让周家自己解决,所以才给了空食盒。其实皇上哪有那心机啊,我这样做只是不想让皇上为难。不过也罢,连季如湄我都能心平气静地说话,那么对旼妃也能不计前嫌了。这样也好,省的让别人说我区别对待。”
玄青道:“虎毒尚不食子,相信周家也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这样做的。这个时候放旼妃一条生路,周家一定会感念皇上和您。”
“但愿如此,听说这位周大人在朝中颇有人缘,能拉拢是最好不过,如果拉拢不得,至少也得让他别挡咱们的道。我向皇上提出去雀云庵的建议,也是想先示出善意,至于周家领不领情,那就是他们的事了。”
“一来二去,倒便宜了旼妃。”
白茸笑而不语,清楚地知道旼妃的余生都不会好过。那根金钗子会时刻提醒他所经历的爱与欺骗。梦中的爱情多美好,现实中的背叛就有多惨痛。无论旼妃对往事是沉湎还是释怀,烙在心上的疤都会伴随一生,就像那金钗上被腐蚀掉的另一半,丑陋且充满余痛。
得不到的爱与消不了的恨,没有比这更好的惩罚。
“不管怎么说,旼妃活着比死了有用,关键时刻还能牵制周家,毕竟血浓于水。”白茸道。
路过花园时,有歌声传来。
白茸驻足欣赏,音色并不好,曲调也别扭,似乎跑了音,可同时也能听出来,歌者正在很努力的练习,一遍又一遍。
暮色下,在玉兰的香气中,他生出些许莫名的感动。
词中描述的爱情是那样的虚无缥缈,恰如帝王之情,宏大梦幻又易碎。而在这既是恩赐又是劫难的奢华情爱中,他们每个人都竭尽全力地活下去——无论多艰辛,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活着。
他会心一笑,扬起最激昂的斗志,穿过花园,再次走入那金碧辉煌的世界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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