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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毒与药

    瑶帝回宫的当天深夜,下旨让昕嫔调查太皇太后突发昏厥之事。

    翌日,在碧泉宫的小花厅里,昕嫔刚一落座,柳选侍就凑过来,说道:“哥哥万福,给哥哥道喜了。”

    昕嫔暗自好笑,按照序齿,柳选侍比他还大一岁。“什么喜事?”他不动声色,身子往秦贵侍方向靠拢,显示出亲密友好的关系。

    柳选侍眨眨眼,一旁的赵选侍脆声道:“皇上钦点哥哥调查庄逸宫之事,这是极大的信任,等事情了结,哥哥说不定又会高升呢,可不就是一桩喜事。”

    昕嫔淡然道:“以后的事我不关心,只是想着如何做好眼前之事,因此这喜字还是不要提前说出口为好。”

    秦贵侍虽然和柳、赵两人交好,却也看不惯他们这般没话找话似的讨好,笑骂:“现在又知道巴结了,早干嘛呢,一天天也不见你们来找我,都不知死哪去了。”

    赵选侍蒲扇着长长的睫毛,一脸委屈:“我们也想找哥哥玩,可时间不允许啊。这些天光看《贤妃传》了,还要写心得,哪有心气出去。每日到碧泉宫来都是提心吊胆,生怕被冯赞善逮住要求讨论。”

    柳选侍也道:“可不是嘛,我们都愁死了。前些天一直和雪贵侍讨论如何应对,亏得他还通晓文墨,帮我们改一改文章,否则真的不知要怎样过关。”

    “要说通晓文墨,昕嫔难道不比雪贵侍强?”秦贵侍嫌弃道,“你们啊,别找借口,以后多到深鸣宫走动,可别位分高了,情分却生了。”

    趁他们他们说话的档口,不少人上前和昕嫔打招呼,平时不熟的也装出熟络的姿态,俨然成了昕嫔的觐见会。

    昀皇贵妃来时,小花厅里满满当当,众人神色皆轻松自然——因为冯漾不在。他环顾四周,朗声道:“大家都听说皇上的谕旨了,如果知道什么信息,一定要告诉昕嫔,协助他调查清楚太皇太后的病因。”

    众人纷纷口中称是,心里却嘀咕,这种事当然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哪能上赶子凑热闹。当然,他们之中大部分人位分低微,整日窝在自己屋中数日子,根本接触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昀皇贵妃也只是说说而已,他和昕嫔都没指望能从他们身上获得有价值的线索。

    散会后,昀皇贵妃把昕嫔留下来,重新上了甜点——碧泉宫小厨房新研发的蜂蜜桃花杏仁酪——炫耀似的说道:“不是我自夸,在帝宫之内,就只有我的小厨房能做出这么好吃的甜品,其他地方都不得要领。”

    昕嫔面前的小盅里,粉白色的杏仁酪散发甜蜜的桃花气息,闻着就流口水,用银勺挖一块吃到嘴里,琼脂一样顺滑细腻。“味道真好。”他多吃了几口,放下银勺,说道,“皇贵妃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你打算如何调查庄逸宫的事?”昀皇贵妃不再装模作样,坐姿端正,表情严肃,

    “自然是先搜集信息和线索,然后汇总,再从中找到可疑之处,重点突破。”

    “皇上没跟你说别的吗?”

    昕嫔道:“他让我秉公处理。”

    昀皇贵妃抿着嘴打量对方,良久,见那张美丽的面庞只有坦荡自若,心中泛起一阵无奈,出言提点道:“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皇上的意思……”

    昕嫔沉默,内心深处凌乱如麻。就在昨晚,他接谕旨时,着实愣了好一会儿。他和翠涛讨论了半宿,大概能猜出瑶帝的意思,却始终没能下定决心,今日被问起,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

    非得这样吗?他在心里自问。

    可不就得这样嘛,谁让你已经站队了呢,办不成这件事,你在皇上心中便一落千丈。

    无声的却诚实的回答令他不安。他好像准备行凶的歹人在做着最后的心理建设,搬出无数理由,只为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些。

    昀皇贵妃看出他的犹豫,走下座位,来到他身侧坐下,说道:“那日我讲的故事想必你还记得,那么就该知道,世家是不会轻易退缩的,他们把持帝国三百年,早就习惯了权力,一旦没有,会要了他们的命。所以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不惜动用一切能调动的资源,打压异己。咱们要想活下去,就得抢占先机,先下手为强。”

    昕嫔道:“可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其实对于你们云华之人来说,我永远都是异己。”

    昀皇贵妃温和道:“你漂洋过海来到云华,不就是想哄皇上开心吗。只有你得了恩宠,幽逻才会有好日子过,不是吗?”

    话说得直白了些,昕嫔听着不太舒服,但没有反驳,因为对方说的是事实。而且,就在此时,他想到另一件事。如果能帮助瑶帝赶走麻烦,那么他的第二个愿望兴许真能实现。

    昀皇贵妃道:“好好想想吧,事关你的前程。”

    昕嫔微笑,内心深处颇为怨恨地想,终于,他也要走这一步了。

    ***

    昱嫔从碧泉宫出来,直奔慈明宫,未料扑了空,没见到冯漾。问及主人去了哪里,负责接引的宫人摇头说不知,且连大殿都不进,只将他送到殿前台阶处便离开了,由另一位穿着考究的宫侍带领进殿。他猜测,这应该是冯漾带来的人。

    由此可见,正殿只允许冯漾的心腹进入,其他派遣过来的宫人只能在殿外候着。

    他喝了整整一壶茶,仍不见冯漾回来,渐渐失去耐心,开始到处溜达。上次来时,他光顾着说话,没能好好看看新布置的宫殿。而今日,趁主人不在,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起来,这摸摸,那看看,行为随意许多。

    以前的思明宫格局很简单,无外乎正堂和东、西暖阁,以及正堂后面的寝室和浴房。大多数宫殿也都如此,只是具体哪个部分充作什么,全凭个人喜好。像他的梦曲宫,就是东暖阁当寝室,西暖阁做书房,正堂起居会客,后室当做更私密的小书房,一般不会有外人进入。而与梦曲宫格局相同的碧泉宫则正好相反,西暖阁做寝室,东暖阁做书房,正堂一角用绿植隔开,单辟出一个小花厅,是举行晨安会的地方。至于后室做什么,不得而知,想来应该也是私密空间。因为有时皇贵妃会从那里直接到小花厅,接受谒见。

    就连庄逸宫格局也是如此。只不过因为正殿之后另有二层小楼玉佛阁,太皇太后喜欢在那呆着,让人无形中忽略了用作书房的东暖阁,只知道有西暖阁,当做寝室。

    而改名后重新布置的慈明宫却和别的宫殿不太一样。正堂小了,西暖阁似乎变大了许多,目测至少拓宽了三丈。他悄悄推开门往里看,这是一间寝室,用珠帘分隔成内外两部分,外间有桌椅橱柜等各式家具摆件,靠窗的位置还有个软榻,里间是宽阔的厢床、妆台和屏风衣架,格调温馨,香气宜人。从布局陈设上来看,很有冯氏祖宅那古朴典雅的风范。就在正对着他的方向,屏风之后,隐约可见另有一扇雕花小门,看样子应该是把厢房和西暖阁打通了。他不明白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厢房只做储物,尤其当做存放当季衣物的地方使用,如此改造难道只为拿衣服方便?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进去时,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把西暖阁的门虚掩回原来的位置,快速回到座位,刚刚坐好,就见冯漾从殿后绕了出来,身后跟着面容粉俏的若缃。

    “阿沫等急了吧,我刚刚喝了几杯酒,有些犯迷糊,耽误了时间。”冯漾一见他,就连连道歉,又对若缃道,“怎么不早点拿醒酒汤来,让昱嫔苦等这么长时间?”

    若缃一欠身,说道:“奴才知错,请主子和昱嫔宽恕。”

    昱嫔微笑:“也没等多久,哥哥莫怪他。”

    冯漾对身边的人道:“既然昱嫔原谅你,我也不追究,你先下去吧。”

    若缃退出殿外,关好门。

    昱嫔观察到冯漾衣领有些歪,伸手帮他弄正,说道:“哥哥今日没去碧泉宫,却在屋中借酒浇愁?”

    冯漾重重叹气:“太皇太后这个样子,我哪有心思干别的?”拂袖坐下,显得很疲惫。

    昱嫔亦坐到身旁,一脸关切:“我来是想问问太皇太后的情况,也不知他老人家苏醒了没有?”

    冯漾目光惊讶:“暚贵侍没跟你说吗?”

    “说什么?”

    冯漾表情微妙,沉默片刻才故作轻松道:“他昨日探望时,太皇太后已经苏醒。”

    昱嫔有些吃惊。

    冯漾继续道:“不过你也别怪暚贵侍没有告诉你,是老祖宗说要保密的。暚贵侍是个实诚人,人家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昱嫔莞尔:“太皇太后能醒来真是再好不过,我怎么会做他想呢。只是,为什么要秘而不宣?”

    冯漾压低声音道:“药绝对没问题,太皇太后肯定是被人害了。药方中有一味天麻,原本只要一钱的量,可却在药渣中检出十钱,整整多了十倍。”

    昱嫔没学过医理,但常识是有的,天麻可以治疗肢体麻木,手足不遂,可吃多了同样也有危险,会中毒。

    “尤其是里面还有川穹和蛇胆,”冯漾道,“这几味药搭配得当能够事半功倍,可要剂量配比错位,极其危险。”

    “谁做的?”昱嫔问,“夏太妃?”

    “不知道,但是我很乐意见到他伏法时的样子。”

    昱嫔不解:“哥哥和他之间似乎没有仇怨,为何要……”

    冯漾似笑非笑:“我这是帮暚贵侍清除障碍。夏太妃和昼妃关系好,如果他死了,就等于削去昼妃的一条臂膀,剩下的鸡零狗碎还不好除吗?”

    昱嫔很难评判对方的真实意图,但直觉告诉他冯漾肯定不会这么好心为他人做嫁衣。他笑而不语,只望着地上一处光斑出神。

    冯漾也不说话,径自喝茶。

    如此安静了一阵,昱嫔忽换了个姿势,似是后知后觉一般,笑了笑,说道:“还是哥哥有心,想得长远,我先代暚贵侍谢过了。不过说到昼妃,他竟没跟着一起回,真是可惜呀。”

    冯漾看了他一眼,说道:“不可惜。他在南海行苑,孤零零的,身边只有带去的几个随侍照顾,整日跟那些畜生们待在一起,不定会出什么意外呢。以前就有人因为给老虎喂食时靠得太近而被抓伤的先例。”

    昱嫔没去过南海行苑,但从已知信息来看,里面确实养有猛兽。心想,猛兽利爪威力巨大,被抓一下,不死也要重伤破相。

    耳边,冯漾说起燕陵山林里的鸟兽,可昱嫔却怎么也听不进去,满心想着的都是那獠牙和利爪。

    即便在回梦曲宫的路上,他也一直盘算着南海行苑的事。

    ***

    五天后,庄逸宫宣布太皇太后脱离危险,意识清醒。那一天是四月的最后一天。

    五月初一,瑶帝宣布暂停朝会,踏着火红朝霞来到庄逸宫,一同前来的还有昕嫔和陆言之,以及被当做嫌疑人的夏太妃和冯漾。

    这更像是一次县衙中的堂审,其他宫妃们就像衙署外面看热闹的百姓,借着在碧泉宫请安的机会赖在那里不走,等消息。那些没有座位的人甚至不再抱怨腿疼。一看这架势,昀皇贵妃干脆把人都请到正堂中,那里至少地方宽阔,不会太拥挤。

    晴蓝在庄逸宫角门附近蹲守,负责打探消息,而他传回的第一条信息是,太医院的煎药奴仆阿庆供称夏太妃要求他在药中增加天麻剂量,并用一串价值不菲的紫檀佛珠做报酬。

    昀皇贵妃听后,心底凉了一片,不禁为老朋友捏把汗。不过他不知道的是,作为当事人,夏太妃面对指控却是一脸的风轻云淡,仿佛那人只是在谈论月亮的阴晴圆缺,稀松平常。

    由于尊老的传统,太皇太后依然坐主位,瑶帝则坐在下首第一个位子,对面是昕嫔。其后空出几个座位,夏太妃和冯漾分坐左右。陆言之站在昕嫔身后不远处,算是个助手。

    所有人都听到了阿庆的话,但只有太皇太后最气愤,伸手一指夏太妃,骂道:“不入流的东西,我就知道是你害我!”

    夏太妃不甘示弱,冷笑一声:“老东西,杀你还用得着下毒吗,那多不过瘾,要是我就用刀直接抹脖子,然后再剥皮抽筋,喝血吃肉!”说罢还用手在脖子上一比划,眼神阴狠,颇像个经验老到的刽子手。尤其是他还特意穿了一身黑红色裙袍,黑色缎面上点缀几朵凋零牡丹,透着一股肃杀的诡谲之气。

    太皇太后被这大逆不道的恐怖言论惊呆了,对瑶帝道:“听听这话,你都不管吗?你跟他不清不楚也就罢了,现在竟还纵容他如此嚣张,眼中还有没有一点儿伦理和尊卑?”

    瑶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手指挠了挠桌面,然后移开眼,对夏太妃道:“这是在庄逸宫,你还是放尊重些比较好,否则惹恼了太皇太后,说不定又要传杖打人,到时候朕不好处理。”

    夏太妃嘴角一勾:“好啊,那我再把话重新说一遍。太皇太后,我可没下毒害你,少冤枉好人。”一番阴阳怪气后,又对瑶帝道,“这回态度好了吧。”

    瑶帝煞有介事点点头。

    太皇太后被他俩的一唱一和气得半死,一时间没力气说话,用个香囊在鼻子底下闻来闻去。

    昕嫔趁这工夫,问夏太妃:“关于佛珠您怎么解释?”

    “那不是我的。”夏太妃说着,从手腕上褪下一串佛珠,给所有人展示,“这才是我的。”

    昕嫔让人把两串佛珠拿到眼前对比,几乎一模一样。又把东西依次呈给瑶帝和太皇太后,后者看了看佛珠,说道:“用料很讲究,雕刻也精细,这是紫檀阁的东西吧?”

    夏太妃道:“不错,我托人在那买的。”

    太皇太后道:“紫檀阁是做买卖的地方,你能买第一次就能买第二次,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在把东西给了这奴才之后,为了洗脱嫌疑,又买了个相同款式的?”

    夏太妃道:“你既然也说了那是做买卖的地方,就该清楚,我能买,其他人也能买,这玩意儿不知卖出多少个,又不单单只有我买。”

    “可上面却还雕了个夏字。”

    “哎哟,天底下就我一人姓夏?雕个夏字就能说是我的东西?仁宗皇帝还为你专门建造一座夏宫用来避暑纳凉,怎么着,要按你的意思,这夏宫也归我所有?”接着,看了眼瑶帝,“要真这样,赶明儿我就去夏宫消暑,听说那可漂亮了,地上铺的都是黄金和宝石。”

    太皇太后怒不可遏,咬牙道:“狡辩!你这无赖不配踏入我的夏宫!”

    夏太妃啧啧两声:“还你的夏宫呢,真是大言不惭,要真是你的那应该叫春宫。你放心吧,你活着的时候我不去,等你死了我才进去玩呢。”

    太皇太后说不过他,不经意却见瑶帝抿着嘴忍笑,知他在笑“春宫”一语双关,心中更加恼怒,甚至还有一丝羞耻,手不自觉地抖上,脑袋嗡嗡响,几乎要炸开。他闭上眼,发出一声浅浅的呻吟,捂住半边脑袋,想把里面突突跳跃的钝痛压下去。

    行香子为他倒了杯苦荞茶,又在两边太阳穴抹上药油,沁凉的冰感铺开,缓解了疼痛。他睁开眼,刚要开口,却被昕嫔叫住。

    “启禀太皇太后,据我这几日调查,紫檀阁的这款佛珠手串确实在市面上流通,我也托人买到了,花了四百二十两,的确昂贵。”从陆言之手里拿过一串珠子,亲自交给太皇太后,“我这个上面也有个夏字,是我在购买时让雕刻师傅加上去的。”

    瑶帝向前探出身子,饶有兴趣道:“加什么字都行吗?”

    昕嫔颔首:“不错,给钱就加,一个字六钱银子,加多少字都行。”

    太皇太后因方才的头痛显得有些没精神,说话有气无力:“那也不能完全洗脱他的嫌疑。除了他,这宫里还有谁胆敢这么做。”

    夏太妃美目一横,气道:“我有胆子还成罪过了?实话告诉你,在宫中多的是想让你死的。”

    太皇太后把佛珠交还给昕嫔,对夏太妃的挑衅充耳不闻。

    昕嫔对跪在地上的阿庆道:“给你佛珠的人就是这位吗?”随手一指夏太妃。

    阿庆抬身看了看,迟疑道:“那人戴着面纱,看不真切,但他自称夏太妃。”

    “哈,我可真聪明,不仅把自己的佛珠给出去,做坏事还要留下姓名。”夏太妃感到好笑,同时也为不得不出席这样的场面而无可奈何。

    昕嫔又道:“可曾有人见过此人找你?”

    阿庆回道:“没有,那人夤夜来访,当时屋中就奴才一人。”

    “也就是说,其实没人证实你话中真伪了?”

    “这……”阿庆着急道,“奴才说的都是实话啊,确实有个自称夏太妃的人找的奴才。”

    “那人什么体态?”

    “身形匀称,不高不低……”

    太皇太后道:“有可能是永宁宫的雪青,把他叫来。”

    陆言之把雪青找来,阿庆看了半天却摇头:“那人更结实些。”

    太皇太后还想叫别人进殿,昕嫔道:“这样的指认毫无意义,体态身形相似者太多,很难辨认出真实身份。”

    夏太妃呵呵笑道:“我瞅着行香子也挺符合描述。”又看一眼一直沉默的冯漾,“这位也符合条件。”然后再次指向陆言之,“他也像。这屋里都是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人,全有嫌疑。”

    昕嫔道:“既然无人证,也无确凿物证,那么所谓夏太妃指使他人下毒谋害一事实在牵强了些。秉着疑罪从无的原则,夏太妃应是清白无辜。”不等太皇太后回应,紧接着又道,“至于那药,我倒有另一番推测。天麻是治疗气血瘀阻,手足不遂等症的良药,但要想短时间内看到效果必要服用很大剂量才行,这也就解释了药渣中为何会有成倍于正常数量的天麻。而天麻这种东西,吃多了是有毒的,能造成头晕恶心,严重者上吐下泻,中毒而亡。太皇太后此次的昏厥就是因为服用过量天麻从而中毒引起的。这也是太医院给出的结论。所以我想,也许根本没有什么夤夜来访,一切都只是为了推卸责任而进行的事后补救。换言之,那个去找阿庆的人就是冯赞善吧,为了遮掩你进献野药却致人中毒之事,嫁祸他人。”

    “一派胡言!”冯漾盯着他,沉声道,“前几日你询问我时,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此药方虽然在皇家药典上没有收录,但民间常用,在两百年前的《本草千金备急方》一书中就曾有过记载,所有药材剂量均和书中无异,不存在随意增减的事。”

    瑶帝忽然想起来什么,啊了一声,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朕倒听说过《本草千金备急方》,但此书稿在刊印之前就被大火焚毁,原作者也因此事伤心过度而亡,如今流传下来的是其学生重新收集编纂的残本。你用残本上的残方给太皇太后进药,也太不厚道了吧。”他向后靠去,身体明显放松下来,好像在看一出有意思的折锦戏。

    冯漾提气道:“是残本不假,但经过后人修订勘误,已经复原五成,我选用的桂苓续命汤已经被无数人证实有效,所以才献给太皇太后服用。而事实证明,它的确比太医院的庸方管用得多。”

    太皇太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那些太医简直就是废物,我每每吃过药就觉头晕脑胀,远不如冯漾的药来的神清气爽。”

    瑶帝没吱声,不知在想什么。

    昕嫔对冯漾道:“你提供的药方中,天麻数量远比实际煎煮的用量要少,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准备了两个药方,一个对外应付询问,一个用作实际操作?”

    “无稽之谈。药方只有一个,太医院一直按方子抓药,从未出现过错误,直到出了这件事。”冯漾语速稍稍加快,呼吸急促,“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解释不了。它们凭空出现,我怎会知道?刚才阿庆也说了,是有人让他这么干的,但这个人可不是我。药与毒的界限模糊不清,有些东西用少了是药,用多了是毒,这种道理我懂,绝对不会胡乱加量。”接着,起身跪倒,对上首座的人说道,“请老祖宗容我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在这间屋里我应该是最希望太皇太后长命百岁的人了,其他人恐怕都是装模作样。”

    太皇太后环顾四周,众人脸上各有各的复杂微妙,深知冯漾说得不假,心中一阵长叹唏嘘,再开口时语气染上一层寂寥:“好孩子快起来,我知道你的孝心,这怪不得你。”说罢,又对瑶帝道,“你少把黑锅扣在冯漾身上,他这么个知礼守礼善解人意的人怎么会害我?”

    瑶帝没说话,看向别处。

    昕嫔温和道:“不是黑锅,也绝无冤枉之意,只是冯赞善献的是野药,总得有个说法才行。而且,我回去查了《本草千金备急方》,里面并没有桂苓续命汤一方,只有一道名叫续命安心汤的方子,药材与冯赞善所用的桂苓续命汤有些相似,不过那里面可根本没有天麻一味药。”

    冯漾心底一惊,反问道:“你怎么会有这本书,现今流通的都是残本,大家都叫它《鸿宪备急方》。”

    昕嫔微微一笑:“云华找不到的原本,不一定在幽逻也找不到啊。当年那本书写成后,经人誊抄,流入幽逻。因此,原书稿损毁后,幽逻却还保留誊本。虽然年代久远,但并非是多么稀罕的东西,我就随身带了一本。”说着,让陆言之呈上一个书匣,打开后,里面是两本泛黄的书册,“这是五十多年前印刷的,分上下两卷,临行前父亲送与我的。”

    太皇太后接过后没有看,只是盯着冯漾:“药方到底是怎么来的?”

    “药方是从书中的续命安心汤一方中演化而来,添加了天麻和蛇胆。”

    昕嫔喃喃道:“蛇胆……有剧毒啊。”瞟了一眼上首位,却见那老人也正盯着他,不由得心弦一颤,后心煞凉,又移开眼去。

    冯漾气质冰冷如雪莲,寒气逼人:“是药三分毒。太医院的药典里也经常使用蛇胆,它说明不了什么。”又面向太皇太后,“其实是否收录药典并没有那么重要,无论是官药还是野药,能治病就是好药。”

    太皇太后慢慢点头,对昕嫔道:“既然疑罪从无,那么冯漾也是无罪。”

    昕嫔道:“可进献野药之事是事实,宫内明确禁止,若依照宫规……”

    冯漾眉心一跳,抢先道:“我的药治好了太皇太后的病,却因此获罪要被处罚,好像我治了不该治的人,你们究竟安的什么心啊,就这么见不得太皇太后痊愈?”说话时眼睛盯着瑶帝。

    瑶帝也看着他,面容冷峻。

    眼神交汇处,爱恨交织莫测。曾经屈辱的、不甘的、轻狂的、内敛的、热切的、失望的……种种情绪涌入那四目之中,犹如两军交战,杀声震天。

    就在这肃静之中,行香子从旁人手中接过一碗药。这是太医院开的调理身体的方子,太皇太后苏醒后一直服用,一天三顿。

    行香子将银针插入碗中,等了等,见银针没有反应,便将药交给试毒宫人。那人用小勺舀了一些放到小盅里喝下。

    宫人摇摇头,示意汤药没问题。

    行香子将药端到太皇太后跟前。

    “先放下吧,我喝不下。”太皇太后对瑶帝说道,“我不管什么药典医典,只知道冯漾给我的桂苓续命汤治好了病,他是功臣,可不是罪犯。你要把他赶走,那就是天理不容。”

    瑶帝闻着药味皱皱鼻子,以袖掩鼻,含糊道:“太皇太后还是先喝药吧,药凉了就不好了。”

    “用不着你假惺惺关心我。”

    行香子摸了摸药碗,已然温了,劝道:“老祖宗,先喝药吧,身子要紧。再者,药放凉了就更苦了,现在喝正合适。”

    太皇太后畏苦,极不情愿地端起碗来,刚要张嘴,就见那试毒宫人突然捂住肚子,表情痛苦,一张嘴呕出鲜血,头朝下栽倒,抽搐了几下,彻底不动了。

    事情来得太突然,所有人都呆住。

    陆言之最先反应过来,高喊一声护驾,立时从外面冲进几个身材健硕的卫士,围在瑶帝身旁,虎视眈眈盯着其他人。他们平日扮作普通宫人模样,实则是武艺高强的侍卫,随时保护瑶帝安全。

    行香子也反应过来,一把打掉太皇太后手里的药碗,黑色药汁洒了一地。此时再看那银针,依然通体银白光亮。

    他不明白,为什么没有起反应。

    瑶帝拨开卫士,从缝隙中看见地上黑红的鲜血,目光惊悚。

    为什么会这样,他也想不明白,本不应该这么快毙命的。

    太皇太后看着那尸体,全身颤抖,气血上涌,叫道:“是谁,谁要杀我?!”额上皱纹更深了,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伸手一指下方,情绪激动,“夏采金,你一计不成又施毒计,真该千刀万剐!”喊完,一口气没上来又瘫回椅中,头晕眼花地拍着胸口,仿佛要晕过去。

    夏太妃看了一眼瑶帝,见其没有任何表示,腾地站起身,高声道:“真是笑话,自你出事这些天以来,我一直待在永宁宫闭门不出,哪有机会害你?”

    太皇太后急火功心,倒生出一丝清明,喘着粗气吩咐旁人:“煎药的人呢,快把他拿下。”

    陆言之早就在第一时间去拦截煎药和送药之人,奈何负责煎药的人已服毒自杀,而送药的人明显已经吓傻,一问三不知,线索就此断掉。

    殿中,喧哗已落。侍卫们退去,三五名宫人弯腰上前,用白布将死者盖上,在一众惊恐愕然的目光下,把人抬走了。

    紧接着,地上血迹也被清理干净,又喷上香水驱散腥味。

    然而那股子腥气已然散布于空气中,吸附在人们的鼻腔和神经上,无论多浓重的香气都无法掩盖,反而将那气味混成一种更令人作呕的腐香。

    瑶帝受不了那味道,挥了挥手,吩咐把门窗全打开,通风散气。

    春日暖风,吹拂殿中,冲淡众人心头的恐惧。人们纷纷深呼吸,努力维持住最基本的矜持。

    此时,太皇太后也缓过精神,望着包括瑶帝在内的众人,发出一声疑问:“这是什么……”

    问话很含糊,不少人面面相觑,不知所问为何。

    然而昕嫔却明白过来,拿起银针端详,又闻又看,思索片刻,说道:“若我猜得没错,这毒应该是从毒蕈中提取,银针试不出来。这种毒不好提炼,不是一时半刻能做出来的,所以……”环顾四周,避开瑶帝视线,说道,“夏太妃和冯赞善这些日子都在自己宫中,既无法购买或提炼,也没法指使他人下毒,眼前这桩毒杀应与他们无关。”

    太皇太后沉默半晌,又道:“那之前呢?”

    昕嫔想了想,避开瑶帝投来的眼色,朗声道:“应该都无关系。”说完,长吁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

    闻言,夏太妃和冯漾互相看了一眼,从对方眼中察觉到精细的算盘。不过昕嫔的定论对他们两人来说的确是一件幸事,因而他们明智地选择沉默。

    瑶帝不耐烦动了动,俊美的面容流露出一丝失望。

    大家各自缄默。

    半晌,太皇太后自感头又疼起来,哼哼了两声。他劫后余生,身心疲惫,不想再面对其中的任何人,对在场的人摆摆手,示意到此为止。

    冯漾沉着脸对太皇太后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告辞。

    夏太妃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消失在院中,心底暗骂一声晦气。收回视线之际,笑容已爬上面庞,如同喝了青春泉水,活力焕发,对上首座的人笑道:“你可真命大啊,躲过无数次谋杀,看来真的是有上天护佑。”说罢,也走出大殿。

    瑶帝低声笑了几声,说了句福大命大之类的话,大摇大摆也走了。

    殿内所剩之人寥寥无几。

    太皇太后无心计较那敷衍的态度,吩咐陆言之将阿庆暂时收押,在行香子的搀扶下走下座位,站到昕嫔面前:“其实,我是希望你真的能查出什么,而不是带着目的在这里胡搅蛮缠。今日,你若真能拿出确凿证据来,无论是谁,我当场就能法办,毕竟这事关我的健康和生死。可是,你之证据只是两片嘴唇一开一合,如何取信于人?你为白茸脱罪时的做法堪称惊艳,就算我动用强权也无法反制。可今天你之做法令我失望。”

    昕嫔望着他,强打精神,说道:“我没有任何目的,只是想理清事实。可事实太模糊,我也只能做猜测……”

    “你的猜测就是想让冯漾担责,对吧。我能觉察到你们的计划,赶走冯漾,然后专心对付我。”太皇太后说完,手搭在昕嫔肩上一推,轻笑,“不自量力。”

    力道很轻,可昕嫔却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好像不可抗拒似的,带着某种臣服的意味。他怀着极大的恐惧,连声否认,可在内心深处,在被那双鹰眼穿透的心底,有个声音喊着:对,那就是事实。

    太皇太后近前一步,说道:“我知道不是冯漾干的。对于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总在讲证据,询问了那么多人,为什么就不问问我呢。既然你不问,那么我就直接告诉你好了。天麻加多了味道发涩,我前几次尝时都没问题,唯有这一次,汤药发苦发涩,明显是天麻成分多了。而我的感觉是不会出错的,他的药方没有任何问题,煎出的药也没问题。”

    昕嫔心下了然,进而疑惑:“您为什么现在才……”

    “因为我想看看,你为了嫁祸一个人能做到何种程度。”

    此话一出,昕嫔宛如遭到暴击,好像有千万根名为羞耻的针砸下来,将他扎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他脸上发烫,面皮着火,几乎不敢抬头。面前的老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高大,并且正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将他从里到外剥得一干二净。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却发现在那双眼下,平静成了一种奢望。他终于明白为何太皇太后是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了,因为那个人无论身处何种境况都能迅速找到突破点,看似劣势实则依然掌握全局。

    “我……”他开口辩解,可最终什么也没说。他为自己感到羞愧。

    “你走吧,回去好好睡一觉,忘掉这件事,宫里不是你这种人该来的地方。”太皇太后拄着拐杖走入寝室,不再看他一眼。

    昕嫔在原地停留片刻,调匀呼吸,慢慢走出大殿。

    他走在宫道上,脑海中不断回响太皇太后说的话,仿佛一片阴霾,怎么也挥散不去。行至拐角处,瞅不冷地胳膊被什么东西一拽,整个人跌进温暖的怀里。

    抬头一看,是瑶帝。

    “陛下?”他想行礼,却被按下,带到更隐蔽的树丛中。

    “刚才怎么回事?”瑶帝面色不善,剑眉拧成麻花,扣住他的肩膀狠狠摇晃,一双眼透着疯狂,“为什么替冯漾说话,临阵倒戈吗?”

    “陛下请冷静。”昕嫔好容易挣脱,把刚才听到的话重复一遍,说道,“咱们再怎么努力也没用,太皇太后心里跟明镜似的,如今洗脱夏太妃的嫌疑就好。”

    瑶帝听罢,仰天长叹,说道:“可惜了这么好的机会。罢了,这件事就这样吧,你做的还是不错的。”

    昕嫔道:“您不再查下去了吗?”

    “还查什么?”

    “真凶。”昕嫔面露惶恐,“您难道还不明白吗,如果那个阿庆没有说谎,而夏太妃和冯赞善又都没有找过他,那么就只能说明一件事:在宫里,还有另一个人,想同时除掉太皇太后和夏太妃。这个人明显借鉴了薛嫔毒害昼妃之法,企图一石二鸟。这个人如果不抓住,肯定还会再次作案。”

    瑶帝想到那一地鲜血,胃尖颤了颤,心想,让白茸留在行苑是一件多么明智的决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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