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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碧玉凉席

    天气越发炎热了,昀皇贵妃大发慈悲地免了众人请安,让大家各自消夏去。

    一日,他在屋中闲坐,翻看一本琴谱。其实他也会弹琴,只是弹得并不好,且只会两三首曲子,而就是这不算熟练的曲子还是他入宫前恶补的,为的是在关键时刻装装门面。之前他位分低,不常见瑶帝,没事时还会弹几下打发时间,可自从位分高了之后,就不爱弹了,甚至把琴收起来,再不看一眼。如今,经历诸多坎坷,他又想起那架不知落了多少灰的古琴,从库里找出来刚要上手,却发现早忘了指法和调子。

    他把眼睛从琴谱上移开,对身旁给他打扇子的章丹说:“许久不看,都忘记怎么读谱了。”

    章丹道:“您这么干看可不是想不起来嘛,一边看一边弹,很快就记起来。”

    他依言坐到琴凳上,一手拿书一手弹拨,起初曲不成调,弹上几段之后,渐渐上手,曲调慢慢有了韵律。他放下谱子,试着双手弹奏,乐曲流出之际,就听有人在殿外拍手。

    “能听到皇贵妃弹琴,真是三生有幸啊。”

    他听出是暄妃,并不起身,让章丹把人请进来,曲子弹完才道:“自娱自乐罢了,跟你们没法比。”

    暄妃径自找地方坐下:“哥哥这几日免了请安,也不出去走动,是病了吗?”

    他随意拨了一根弦,发出铮铮声,淡淡道:“没有,就是懒得很,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暄妃感觉到对方这段时间以来气势低迷,想来肯定与思明宫解禁和东宁县之事有关,遂骂了昙贵妃几句。果然,昀皇贵妃听后心情舒缓很多,眉头展开,请他一起享用水果冰碗。在品尝了几颗冰葡萄和蜜红豆之后,他放下银勺,故作神秘道:“哥哥听说了吗,今日朝堂上吵起来了。”

    昀皇贵妃虽然不太关心政事,但也有耳目。苏方常驻六局督办差事,经常能碰到外宫城的人并借此打探消息,再回报于碧泉宫。不过今日许是苏方事多,并没有派人回报,他并不做他想。而暄妃这么一说,倒勾起他的好奇心,顺着话问道:“出什么事了?”

    暄妃道:“我也是听苍烟说的,他今早偶然碰见一个旧识,那人在天仪殿当差。”

    天仪殿,那是外宫城中的核心。与天舒殿和天龙殿并称云华三大殿,是瑶帝举行朝会,商议军政大事的地方,是整个云华帝国最神圣的所在。

    昀皇贵妃明白,从天仪殿宫人嘴里说出的话肯定是第一手资料,准确度很高,于是兴趣更浓,亲切道:“快别卖关子了,赶紧说说为什么事吵。”

    “您一定听说皇上要封禅的事吧。”

    “因为这个?”昀皇贵妃已知晓此事,也知道白茸为此事还专门借口泡温泉去圣龙观找到全真子道长协助瑶帝造势。

    暄妃道:“皇上想去黎山封禅,可不少大臣们都反对,然后就吵起来了。”

    “全真子道长不是已经说过这是顺应天意嘛,怎么还有人反对?”

    “大部分人是信的,可有几个老顽固不仅不信,更表示皇上若冒然封禅会引起天怒。”

    “真是有毛病。那皇上是什么反应?”

    “皇上当时就怒了,说要把那几个老臣革职查办,后来是御史周大人求情才罢休。又有人说黎山离尚京遥远,封禅耗时耗力,现在正值旱涝之际,不宜劳民伤财。”

    昀皇贵妃点头:“这倒是实话,刚弄了织耕苑的事,然后就一路招摇挥霍,确实影响不太好。”

    “皇上才不会在乎呢,他宣布封禅的钱从私库里出。”暄妃掩面笑了,几乎能想象得出那帮大臣们可以放下鸡蛋的嘴。

    昀皇贵妃也笑了,瑶帝个人财富是要用亿来计算的,数代人的积累全部由他一人继承,资产比云华国库还多。而自己出钱自己封禅,就相当于跑黎山玩一圈,似乎也没毛病,朝廷不能再哭穷反对。“这回那帮老家伙无话可说了吧?”

    暄妃啧啧道:“他们的借口多着呢,又提出来路途遥远,恐遭危险。”

    昀皇贵妃一下子想到东宁县的事,说道:“要这么说,也确实该好好考虑,之前的事疑点颇多,难保那些刺客不会故技重施。”

    提起这事,暄妃压低声音:“东宁之事究竟是谁做下的?”

    “要我说就是颜梦华找的人做下此事,为的是嫁祸于我。”昀皇贵妃哼了一声。

    “那为何您不去跟皇上说?”

    “我说了,可皇上问我要证据,我哪有证据。”昀皇贵妃愤怒地将冰碗里的水果全都碾碎,用银勺一挖到底,送了一大口冰凉香甜的果肉放到嘴里。沁凉的滋味儿中和了火气,他慢慢平静下来,继续问:“最后商量出结果了吗?”

    “当然没有。那帮人有一万个理由等着呢,无论皇上说什么都有话反驳。”暄妃说得咬牙切齿,眼中流露出一丝打抱不平的愤怒,手狠狠拍上桌面,“总之,就是不想让皇上去封禅,心眼儿坏得很。”

    昀皇贵妃笑出声:“你那么义愤填膺干嘛,再怎么说也轮不到你去,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暄妃神色微妙,往前探身子,拉近距离,镶嵌红宝石的指甲套在桌面虚划出无意义的线条,说道:“您还不知道吗?皇上此次去黎山封禅打算带后妃同行。”

    昀皇贵妃并不知道这等事,惊道:“这怎么可能,没有这样的先例。”而当看到暄妃那明亮的双眸中闪动期待时,他明白过来这并不仅仅是玩笑。“皇上真这么说?他竟然还能想起我们这些人来,真是不容易啊。”

    “如果能随行,那将是了不得的大事,我们的名字将永远载入史册。”暄妃已经开始憧憬起来,仿佛真坐到马车里,受到当地百姓的欢呼簇拥,和瑶帝一起登上黎山一览众山小。

    “的确如此。”昀皇贵妃想,何止载入史册,他们都将会大书特书,用以记录这突破性的历史一刻。然而很快,这种雀跃的心情又被另一种忧愁压下去,说道:“那些朝臣们肯定会反对吧。”

    暄妃叹气,眼中的光黯淡下去:“他们连封禅这件事都不同意,更甭提让咱们去了。”

    “镇国公对此是什么意思?”

    “季将军是赞成的,听说兵部中也有反对声音,不过总的来说他们的反应很平和。”暄妃观察昀皇贵妃良久,然后又大胆的加上一句,“我敢说,季将军也一定同意携带后妃同行,毕竟若真成行,您身为皇贵妃,肯定要随侍左右。”

    昀皇贵妃将冰碗吃完,推到一边,用丝帕沾了嘴角,又取手巾净手,都做完后移步到妆台前,重新涂口脂,直到暗红浮漫饱满的唇,才转过身对依旧坐在桌旁的人说:“说得不错,可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就能服侍皇上的。”

    这时,灰猫阿离跑过来,喵喵叫了两声,然后倒卧下来,露出肚皮。他用脚去碰,阿离四肢抱住那鞋,张嘴就去咬脚踝。

    暄妃一惊,出声轻唤。

    他道:“不用怕,它在玩,爪子都没伸出来,也不是真咬,就是拿小牙硌。”逗弄够了,他缩回脚,抱起猫儿爱抚后背皮毛,轻声说:“又没说你,你跑来做什么,瞧把你急的。”他放开猫,拍掉手中猫毛,对暄妃道:“所以,是什么让你走这趟呢?肯定不是告诉我一声这么简单吧。”

    暄妃没太靠近,他不喜欢小动物,尤其是猫狗一类,跟那东西接触多了就会打喷嚏流鼻涕,全身难受。“其实我是想说,从尚京到黎山这段行程中,哥哥肯定也不能时刻服侍皇上,不如带上个说话作伴的……”

    “你的意思是,带你去?”

    暄妃无不兴奋地点头。

    “我若能去,当然愿意带你一起。只是现在下结论太早,我虽是皇贵妃可恩宠却不一定有别人多。”

    “您是指昼妃?”

    “放心吧,那些老家伙更不会同意一个宫人出身的人登上黎山的,关于这一点,皇上也很清楚。我们要提防的是另一人。”

    暄妃一下子猜出来:“昙贵妃。”

    昀皇贵妃道:“听说灵海洲那边对他前段时间被禁足降位的事一直有芥蒂,虽然皇上说他是得了传染病不得已才封锁,且降位也只是因为误会而暂时的,但整个朝贡使团都因此事而显得闷闷不乐。”

    “所以,皇上会因此而补偿他?”

    “那可说不准。”昀皇贵妃重新坐到暄妃对面,手里拿了个小盒子递给他,“前段时间收拾库房找出来一对儿掐丝耳钉,想着你喜欢戴,便给你留下了,今儿个正巧你来,就拿回去吧。”

    暄妃打开盒子,里面是两粒黄豆大小的金丝小球,做工精细,十分别致。他扣上盖子,欣喜道:“谢谢哥哥挂念。”

    昀皇贵妃道:“有件事得你去办。”

    暄妃笑容凝固,心想,果然天上没有掉馅饼的好事。他想说东西不要了,事情也不办了,可又惧怕对方会因此记恨他,于是不动声色道:“我是一百个愿意为哥哥分忧,只是我能力有限,皇上又不怎么召见我……”

    “这事儿不难,你一定能办到。”皇贵妃让他贴过来,在耳边说了几句。他越听越心惊,寻思这事比登天还难。

    “你按我说的办即可,这次保准让那贱人不得好死。”昀皇贵妃的食指在鹅颈上一划,优美的声线中流露出邪恶的意味,好像一朵开在腐烂泥土上的娇艳玫瑰,美丽却不祥。

    暄妃走出碧泉宫,回望宫殿对身旁的苍烟道:“我看皇贵妃是疯了,这么恐怖的计划也能想出来。这件事若只是针对那个人也就罢了,可万一传播开,整座帝宫都得完蛋。”

    苍烟沉吟:“可如果您不按皇贵妃的话去做,那么很可能就再也不会得到他的庇护,后果也很严重。”

    “真是进退两难。”暄妃苦恼,“要是晔贵妃还活着就好了,这种差事肯定是他帮着去办,怎么也不会轮到我。”

    “您可以把它看做是机会,办好了就成了皇贵妃真正的心腹。”

    “要办不好呢,我就是替罪羊。”暄妃此时再看那小盒里的耳钉,觉得也不是那么好看,透着俗气。他把东西往身后一位宫人怀里一塞,对苍烟道,“回去得好好计划一下,你不是认识外宫城的人嘛,找个可靠的进来。”

    苍烟近一步道:“这事交给奴才去办吧,您面见外宫城的人很容易引人怀疑。”

    暄妃得意道:“我就知道你最有本事,铁定能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

    ***

    七月下旬,按说已是要入秋的时节,可这一年的天气反常,非但不凉爽,反而像下了火。天不再湛蓝,而是发污发暗,好像放在库房里多年未洗过的破旧蓝布。太阳也不是火红的,而是带着异样的金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土腥气。风一刮,热浪直扑面颊,只要开口说话舌头都能烤熟了。

    宫道上行人稀少,御花园更是不见一个人影,无论是主子还是不当值的宫人,只要不是必须出去,全都缩在屋子中。连一向热闹繁忙的六局也安静下来,各司主事懒懒地往桌后一坐,关起门来一碗接一碗地灌凉茶。更甭提手下那帮最低级的奴才们,全都在阴凉处东倒西歪。有那更大胆些的,连衣裳扣子都不系,就这么敞胸露怀,露出黑黝黝的肚皮纳凉。

    昙贵妃就是在这样一个燥热难耐的傍晚到访尚宫局的。

    出门迎接的是尚宫局的章尚宫。他四十来岁,身材匀称,不笑的时候面皮紧绷着,可要笑起来,几道眼角纹便将岁数生生扩大六七岁。

    虽然没有明确规定,但尚宫局一直以六局之首自居,于是章尚宫也自认六局管事之首,在一众宫人中说一不二,很有权威。他的袖笼里经常揣着一根细藤,没事时就拿在手里把玩。巡视时遇到有人犯错,立刻就会挥舞细藤,在倒霉蛋的身上留下一道浅红。而今,面对昙贵妃,那条细藤早被藏了个严实,袖口外面只露出两只既不算白嫩也不算粗糙的大手。

    “贵妃金安。”他攒起笑容,跪行一礼。

    昙贵妃没理他,向墙根瞥了一眼,那里跪伏着六七人,皆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章尚宫也看见了,斟酌道:“他们是……”

    “倒也不是大事。”昙贵妃淡淡道,“几个不知道该怎么穿衣服的愚人罢了。”

    章尚宫马上明白过来,往那些人的方向走了两步,伸手指着他们骂道:“一帮子蠢货,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由着你们胡来?想凉快回屋里脱衣服去,在外面也敢光膀子?今儿个算你们运气,被心善的昙主子看见,赶明儿个遇上皇贵妃,还不得扒了你们这身臭皮!”说罢,细藤像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滑出,挨个在那几人身上抽过。然后,扭脸对昙贵妃赔笑:“奴才已经教训他们了,谅他们也不敢再有下回,您看……”

    昙贵妃表情玩味,眼神飘向空中,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欣赏的东西。他优雅转身,宛如彩蝶飞旋:“我心善吗?”

    章尚宫不知那似笑非笑的背后到底存了什么心思,唯恐说出的话不合上位者的心意,想了又想,欠身道:“在这宫里谁不知您最善良,是最体恤奴才的主子了。”

    “是吗?”昙贵妃声音悠长慵懒。

    “千真万确。”章尚宫的腰更弯了,“远的不说,就说前些天吧。夏太妃管的时候,那真是让人没活路了。没日没夜地清点造册,文书恨不能一日三查,写个错字就要扣一钱银子,大家都快被逼疯了。还好您又管回来,一切又都回到正轨,否则六局就要被折腾散架。现今,满宫城的奴才们就盼着您长命百岁呢。”

    “哈哈……”昙贵妃听笑了,问边上的秋水,“你也这样盼着?”

    秋水忙不迭点头:“思明宫上下都感念主子的恩惠,每日为主子祈福。”

    “是啊,你们确实都该感念我的恩惠。”说罢,昙贵妃对章尚宫继续道,“既然你已经管教了,我就当无事发生好了。”说罢,不再管墙边几人,直接步入屋内。

    章尚宫跟在他后面,进到房间后忙着倒茶打扇殷勤备至。“有事儿您吩咐一声,奴才们定当办妥,怎么好劳烦您亲自跑一趟。”

    昙贵妃秀发如云,半挽半散,发髻中斜插一根碧绿的翡翠簪。宽大的湖色绣花绸衫将他衬得十分甜美,就像碧池里的粉莲。面对章尚宫的寒暄,他不为所动,一开口语气冰冷:“上个月就吩咐过了,但一直没有回信儿。我寻思你们事情多,忙不过来,就一直没催,想等着你们把东西送来。可没想到,我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索性今日得空就亲自来看看,见识一下你这尚宫局到底在忙谁的事。”说着,朝桌案上张望,那里有个装满西瓜皮的盘子。

    章尚宫一面讪笑一面小心挪动身体,挡住昙贵妃的视线,弯腰屈膝压低声量:“真不是奴才们怠惰,只因那夕岚辗转过好几个地方,与他有关的人很多,遗物不算少,奴才们也是今天才整理好。刚想去报给您,您就亲自来了。”

    “这么说我来得挺是时候啊。”昙贵妃将茶杯重重一落,磕碎了杯子底边。章尚宫听得心惊肉跳,不敢耽搁亦不敢再说别的事,麻利儿地让人抬来几个木箱,打开盖子呈现出来。“都在这里了,奴才没发现异样。”

    “与他有关系的人找过了吗?”昙贵妃瞅了一眼箱内,大多是些日常用品,补充一句,“只要说过话的都算在内。”

    章尚宫回答:“都找了,均称不曾和夕岚联系过。”

    “都说的实话?”昙贵妃语音上挑。

    “奴才瞅着不像有扯谎的,跟他有关系的人在六局都有实差,往来办事是有记录的,从时间看都能对上,应该不会出现私下里会面的事。”

    “东西放着,你出去。”昙贵妃把人打发走,只留秋水在屋子里和他一起翻找箱子里的东西。

    “要找什么?”秋水翻半天,一头雾水。

    昙贵妃道:“格外留心纸条之类的。”

    秋水明白了,这又是一个抓住昙贵妃小辫子的人。他在箱子里扒拉来扒拉去,半张纸片没找到,反而看见个银制的扁长钗子,做工式样都是上乘,也不知是哪位主子赏的。他喜欢那别致的造型,偷偷放在怀里,谁知一抬头正对上一双透亮的眼睛。

    “拿出来。”

    他赶紧将东西掏出递过去,昙贵妃看也不看,直接扔到地上,说道:“你平日也没少捞好处,怎么还不知足,竟开始打死人的主意,不嫌晦气吗?”

    秋水急道:“奴才一时糊涂,主子就饶奴才这一回吧。”

    昙贵妃道:“要是平常东西你拿了也就拿了,我是决计不会管的。但夕岚是被逼殉葬,死前怨气冲天,这种人的遗物可断不能随便拥有,否则会被他缠上。”说这话时,眼睛不看秋水,也不看那钗子,只摸箱子的边缘,好像那里是某种光滑的玉器。此时的他,更像是个灵媒,在和虚无缥缈的怨灵无声交流。

    秋水被这股妖媚的气质吸引住,迷惘中鬼使神差地问:“夕岚为什么会死,您曾答应留他一命的。”

    “因为他知道的太多了!”昙贵妃气质陡变,周身气息倏冷,美丽的通神灵媒不见了,有的只是阎罗殿的勾魂使者,吐出危险的字句:“他太自以为是,三心二意,险些坏事,这样的人我怎么敢用。”

    秋水预感昙贵妃又要发疯,赶紧道:“奴才一心一意为主子,决不做他想。”

    昙贵妃轻柔地拂过秋水的脸庞,语气缓和下来:“我知道,你不会背叛我的,我们俩早就栓一起了,不是吗?”紧接着语气一转,“你最好是真的期盼我长命百岁,要是我枉死……”忽然顿住,等那无声的恐怖蔓延至对方心中、惨白爬上双颊,才继续道,“夕岚就是例子。”

    秋水想起他曾为昙贵妃处理的事情以及骇人的宫规,害怕地咽口吐沫,低下头小声道:“奴才是真心盼您好,心甘情愿为您赴汤蹈火,上刀山下火海……”

    “行了,住口吧。”昙贵妃打断,继续在箱子里挑挑拣拣。一边翻一边在心里说,夕岚啊,可别怪我不守承诺。谁叫你背着我告诉皇上映妃的情况呢,你以为皇上能救他,殊不知映妃死了比活着更能让皇上满意。你太小看人心了。既然你那么忠心为主,那我就成全你,到另一个世界继续追随侍奉。

    接着,他又想起夕岚临死前那似有若无的冷笑,那笑容令他害怕。夕岚一定留下了什么,否则不会突然又认命了。

    然而几个箱子里的东西并无特别之处,全是废物垃圾,没有半点线索。

    也许,夕岚什么都没留下。

    不过很快,这个念头被否定,因为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从没看走眼过。那抹笑里藏着毒针,能杀人的针。

    他走出房间,吩咐把夕岚的东西全烧掉。

    章尚宫答应下来,一招手,身旁的宫人捧上一卷用玉片穿成的凉席。“这是多年前万象郡太守进献的玉凉席,全都是上好的玉料做成,当时进献了两副,一副送到先帝方皇后那里,另一副搁置了。奴才想着天这么热,不如拿出来让贵妃消夏。”

    昙贵妃手碰触玉席,沁凉的触感瞬间让燥热降了下去,好像沐浴在春雨中。他收回手说道:“已近晚夏,现在才拿出来,迟了点吧。”

    “呃……”

    昙贵妃不等他解释,续道:“无功不受禄。说吧,求我什么事?”

    “哎呦,您真是……”章尚宫干笑几声,额头上显出三道褶子,哈着腰道,“神机妙算。”

    “行了,说事儿吧。”昙贵妃不耐烦了,空气中的尘埃令他很不舒服。

    “前几日皇贵妃说核对库房,可奴才手底下有个蠢货也不知怎么搞的,竟然把登记簿弄丢了几页,现在有些对不上号了……”

    “芝麻大点儿事也至于你如此担心?”昙贵妃道,“库里有什么你们便补写什么,没有的就不用写了,你们不是一直都这么干吗,还需我教?”

    “话是这么说,可……”章尚宫突然压低声音,“皇贵妃身边的苏方一直在这盯着,不好弄啊。所以,奴才打算就这么呈报上去,皇贵妃事忙就不用看了,您就帮着看看,再转达一下就行。”

    “到底是什么东西丢了?”

    “金漆,六十桶。”

    昙贵妃直勾勾盯着他:“你们好大的胆子啊,金漆乃贡品,也敢倒卖。”

    章尚宫擦擦冷汗,默不作声。

    其实倒卖金漆的事一直都有。所谓金漆,是漆中掺了大量金粉而得名,用它刷出来的器物金光闪闪,富贵逼人,很多富绅们宁可冒僭越的风险也要买上几桶在家过过瘾。由于金漆是御用贡品,很少流通,使得价格一直居高不下,黑市上一桶金漆能卖到一千两——只够刷两把椅子的量。

    在高额利润的诱惑下,尚宫局也参与进倒卖的行列中。往年的做法是来了新进贡的金漆之后再把陈年的拿出来卖掉,保证库里总有存货。而今年,由于买家花了大价钱提前要货,他们便抱着侥幸心理先运出存货。原本以为金漆很快就会运来,结果却不尽如人意,现在库里是半桶金漆都没有。

    昙贵妃道:“宫中规矩,贪墨白银三十两以下者杖五十。三十两及以上者杖毙。这样算下来你这尚宫局该大换血了。”

    章尚宫跪下求饶:“您就行行好,帮帮奴才吧。”话里带着哭腔。

    昙贵妃让他起来,并没再说什么,让秋水收下凉席后扬长而去。

    直到那浩浩荡荡的队伍在眼前彻底消失,章尚宫才终于挺直腰背,掏出帕子抹了把脸。这时,有人走来。

    “章尚宫戏演得好,佩服佩服啊。”

    他没有看那人,用一种更为平静沉稳的语气说道:“已经按皇贵妃的吩咐做了,你可以回去复命了。金漆的事……”

    “金漆长时间静置会凝固,成了废物。尚宫局清点财物时把没用的东西丢掉是很正常的事,就是皇上问起来也找不出错处。没有存货也只能怪今年的贡品运得晚了,跟你们没有半分关系。”

    章尚宫放心了:“劳烦你再去皇贵妃处美言几句吧。”说着,命人拿出个木匣,打开条缝,漏出晃眼的银白。

    那人笑着接过,说道:“有我苏方在,你们皆可高枕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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