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12】15 密谋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当瑶帝风风火火闯进毓臻宫的殿门时,白茸已经睡下。
连日来,白茸的心情可谓极其复杂,纠结着夏太妃的死,既有自责又隐约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同时又要安慰瑶帝,可谓身心疲惫。这天傍晚,他回到毓臻宫后忽感头疼,浑身乏力酸痛,用了些汤食就没了胃口,早早上床安歇。
他睡意正浓,忽觉身边有动静,双眼微睁,只见一个黑影自半空压下来。
他全身一激灵,轻轻啊了一声,再一闻那熟悉的发间香气,哼唧了一下,双手环住那身体,安慰似的在那背上拍了拍,然后艰难地朝里侧挪了地方。
瑶帝在白茸脸上亲了一口,顺势翻滚到他身边,搂住爱人,在心窝里蹭了又蹭。
白茸微微睁眼,含糊道:“陛下怎么了?”
瑶帝一路奔走,那些湿漉漉的欲望早被夏夜的风蒸发干净。他甩甩脑袋,把那张可恨的脸甩出去,轻声道:“没什么,就是想你了。”
白茸笑了笑,眼神迷离。昏暗中,瑶帝的面容变得更加梦幻,他甚至不确定这是不是一场梦。他伸手摸了摸瑶帝的脸,温热的触感好似信号,让那溜走的困意重新席卷而来。他抱住瑶帝,寻了个舒服姿势,小声道:“睡吧,我陪着您……”
瑶帝在柔软的怀抱中放松下来,在浅淡的唇上落下一吻,也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瑶帝借口身体不适没有上朝,坐在毓臻宫院中的槐树下,摇晃椅子玩。
藤椅用得时间有些久,前后一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瑶帝坐在其上,宛如演奏。
白茸比瑶帝起得晚些,还在梳洗,穿戴整齐后走出殿,来到廊下,望着瑶帝出神。
瑶帝感知到他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双足一点地,生生把摇椅顿住,懒洋洋道:“想什么呢?”
白茸头发没有挽起来,披散在后面,走下台阶时带起的微风拂乱秀发。他抬手拢住,来到摇椅前,上下瞅了瞅,忽而笑道:“看您摇椅子的样子,特别像我家隔壁的一个老爷爷。”
瑶帝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不禁笑道:“哪点儿像呢?”
“就那个感觉……”白茸一边说着,腰臀前后摆了摆,做出摇晃椅子时发力的姿态,“他摇的时候也像陛下这般,眯眼磨牙,好像是牙齿在摇。”
闻言,瑶帝这才注意到牙根儿是酸的,隐隐作痛,也不知刚才无意识地咬了多久。
旋即想起那个让他恨得牙痒的人。
他猛地起身,摇椅发出一声响,差点翻过去。
白茸感觉到有事发生,并未出言询问,而是跟着进了大殿,去往书房。
瑶帝甫一进屋,就让白茸关了门窗,然后用一种极度愤怒和惊恐的语气复述了一遍昨日晚间发生的事。
白茸坐在他身边,越听脸色越难看,手不禁抓了抓瑶帝的衣角,眉角燃烧着怒火。“真是禽兽不如的恶心东西。看他平日高贵典雅,人五人六的,没想到竟如此龌龊。”他紧锁眉头,眼前浮现冯漾穿着的那件黑底金纹的衣裳。原来,那人不仅要关起门来僭越,更想实际来一把凌驾于帝王之上的瘾。一想到那个人趴在瑶帝身上摩擦,就胃尖发紧,有什么东西往上涌。
他松开手,仿佛身边的人也不干净了。
“陛下不待见他就别见他,把他轰回去,怎么还让他进殿了?”他埋怨道。
瑶帝嘴角露出一丝无奈:“朕也不想见,可他……”话说一半,突然没了声,英俊的面庞流露出些许哀伤。“算了,不提也罢。”他咧开嘴无奈地笑了笑。
恰在此时,玄青在门外禀报早膳已经备齐,白茸起身牵起瑶帝的手,轻柔道:“先用饭吧,别想那些腌臜事了,您就当是被狗蹭了一下裤腿儿,若搭理了那畜生,反倒给它脸了。”
话虽如此,瑶帝依旧没什么胃口,面对满桌的佳肴提不起精神,勉强用了一碗花胶鸡茸羹,尝了三四口奶黄栗子糕,就再也吃不下什么。
与他相比,白茸却是精神抖擞,食欲旺盛。他昨晚没怎么吃东西,今早起来肚里空空,见瑶帝放下筷子也不在意,仍旧自顾吃着。没过一会儿已经干完了一碗奶皮豆腐、一碟竹笋熘鸡丁、一碟香蘑煎酥肉、两片咸水蒸鸭、三四样爽口凉菜、一卷金丝春饼、一块奶黄栗子糕,最后又喝了些清茶润口。
他拍拍肚皮,瞅了瑶帝片刻,眼前的俊脸仍愁云惨淡,神色迷茫,不知在想什么。“陛下……”他唤了一声,顺手将不远处的糖霜瓜条拉到自己面前,捏了一块放到嘴里咂味儿,同时在心里斟酌一阵,然后向前探出身子,略显神秘道,“昨儿的事您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什么?”瑶帝一直靠着椅背,此时也像白茸一般,身体不由自主前倾,一脸疑惑。
“冯漾说到底就是个嗣人,即便没服用嗣药也是,他要是一直安分守己,怎么似昨日那般轻车熟路?”语罢,脸上已看不到笑模样,甜蜜蜜的滋味儿化作点滴恨意,一点点顺着咽喉滑入心里。
瑶帝心思一转,马上领会过来,冷声道:“这倒是个把柄,有证据吗?”
“本来是有的。慈明宫的门房和冯漾身边的近侍秋波均能做证,那秋波甚至就是姘头之一,只是他们二人现已失踪。”
瑶帝闷声哼了一下,心知此二人八成已经死了。
白茸续道:“此次借着移宫的机会,皇贵妃已安排人手到悠然殿内清扫打理,就是想看看能找到些什么。”
瑶帝却道:“恐怕找不到任何东西,冯漾此人行事严谨,不会轻易留下痕迹。”
“那也要找找看,冯漾既然能和秋波勾搭上,那么与其他人肯定也有关系,若我猜得没错,若缃也在其中。”白茸站起身,走到瑶帝跟前伸出手。瑶帝握住那水葱似的手指,被轻轻带起往殿后更隐蔽的内室走去。
殿后是白茸新辟出的一间静室,长宽不过一丈多些,装饰简单雅致,仅有桌椅条案和一个装饰书架,上面摆满了珍玩。屋顶上有盏吊灯,角落杵着一尊落地灯,莲花灯座,上面燃着香蜡。
瑶帝呼吸着淡淡的香气,忽然记起墨修齐落胎的事。其实现在想想,落了也好,否则真生下来那就是名副其实的皇长子,到时候四姓一起施压,还不知要闹出什么来。
他心底重重一叹,再度环顾四周,只见灯火掠过处隐隐闪着金光。眯眼细瞧,才发觉原来墙纸并不是素白,而是撒了金,只是那金丝比较稀疏,乍一看不易发觉。
接着,视线上移,停在一幅画上。
三两枝凤尾花,一只棕红间色的鸟儿,空白处有个秋字,与前两者巧妙地构成三点,既填补了画面的空缺,又不显拥挤。
他看了半天也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赏的,偏头问道:“这是哪儿来的,不像是宫里画师的作品。”
白茸瞄了一眼,答道:“是昕嫔画的,我见画得漂亮,便讨来了。”
他想起来,昕嫔单名一个秋字。
“惟妙惟肖。”他对着画点点头,不咸不淡地给出四字评语,然后望着白茸,说道,“改天朕画一幅送你。”
白茸显得有些惊讶:“您会画画?”
“没有画师画得好,不过……”瑶帝朝墙上的画努努嘴,“这种水平还是有的。”
白茸笑道:“那敢情好啊,您再画一幅山水的,放到这幅画的边上,凑成一对儿。”
瑶帝哑然。心想,他们两幅画凑一对儿挂在白茸的内室,算怎么回事儿呢?知道的是白茸单纯觉得好看才挂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三人之间有什么混乱的三角关系。
许是他表情过于微妙,白茸也察觉到刚才话中的不妥,讪笑了几声,改口道:“瞧我这猪脑子,怎么说胡话了。陛下的御笔怎么能挂内室,那得贴门上保护我,降妖除魔。”
瑶帝哈哈笑起来,自昨日傍晚就阴郁烦闷的心情终于好了几分,顺着话说下去:“经你这么一提醒,朕倒想起一件事。既然咱们已经举行过神婚,合该有神图才对。”
“神图?”白茸坐在一把式样古朴的圈椅中,双肘很自然地架起搭在两侧,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神仙图的一种。画的神仙越多,保佑的事就越多。市面上有画百神图的,一幅画里凑够一百个神仙。据说什么都能保佑。”瑶帝一边说一边笑,过了一会儿又道,“咱们已是仙侣,就应该新出一幅神图,把咱俩并排画上,就说是……”略想了想,又抿嘴偷乐一阵,最后在白茸眼神催促下,说道,“天圣清乾宝华仙侣神图。”
一长串字听得白茸瞠目结舌,下意识问道:“做什么用?”
“贴门上呀,祛除灾祸带来希望。”瑶帝煞有介事地甩了一下手腕,仿佛拿了一柄拂尘。
“哈哈哈哈……”白茸被那一本正经的表情逗笑了,招手让瑶帝也坐下,接着隐去笑意,说道,“我倒觉得比起咱们的画像,有人更该被画上。”
“谁?”瑶帝渐渐收敛笑意。
“冯漾。”白茸说道,“您想一想,如果冯漾发现自己当了春宫图上的主人公,会是什么心情。”
瑶帝亦哈哈大笑起来:“妙哉妙哉,你这主意甚好。虽不知他的心情如何,朕的心情却一定很爽。这就是他的报应。”
白茸跟着笑了笑,脑中却翻腾出更多的东西。
如果春宫图上另一个人是若缃呢?
他把这个朦胧的想法说出来,瑶帝听后自然无异议,只是担心道:“若无实证,仅凭几幅画恐怕没法真除掉冯漾。”
白茸声音清冷:“找不出证据还做不出证据吗?我已经吩咐尚宫局将若缃纳入宫籍,到时候以协助调查为由把他拘到慎刑司问话,冯漾没有任何借口阻拦。”
瑶帝望着白茸,笼在纱袖中的手指蜷缩着,问道:“要是若缃拒不承认呢?”
白茸想,那就折一折腰好了。
不过这句话没有说出,瑶帝那深邃的眸光让他心中一动,张嘴之际改了口:“那就是陆言之的事了,我也没法子呢。”
瑶帝点头:“这件事你和皇贵妃商量去吧,最好一击成功,否则天知道他又要怎么发疯。”接着,握住白茸的手,目光中蕴含着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续道,“朕比你年纪大,以后肯定也要走在你前面,虽说身后事谁也管不了,但朕还是希望你能善待皇嗣。”
“陛下?”陡然听到此话,白茸错愕,大脑一片空白。
“你能答应朕吗?”瑶帝语气迫切,眼中尽是柔情与恳求,“无论何时,都不要伤害他们,不要伤害朕的孩子,尤其是在他们只是孩子的时候。”
“陛下……我……”白茸感觉施加在腕上的力量逐渐加大,仿佛一把钳子夹在喉咙,无法呼吸。他紧紧盯着瑶帝,想看进心里,却眼前一花,被那温热的嘴唇贴住。
唇齿的交缠转瞬即逝。
手也松开了。
白茸咬了咬下唇,故作轻松道:“好端端说这些干什么,陛下是要长命百岁的。”
瑶帝保持沉默,一双眼仍望着前方,宛如一面镜子,映射出惶惶人心。此刻,他已不是刚才那个充满深情的爱人,而是散发着只有上位者才会拥有的独特森寒之气的帝王。
室内,压迫感渐重。
白茸受不了这压抑的氛围,五脏六腑被挤变了形。他自感身体缩小了,好像一个被费力吹起来的羊皮球因为一丝微不足道的裂痕正在缓慢放气儿,逐渐干瘪下去,最后成了一张丑陋的羊皮。他站起身走了几步,按捺住焦躁的心,回身展颜:“陛下莫要胡思乱想,您曾经说过,您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怎么会伤害自己的孩子呢。”言罢,稍稍想了一下,又加上一句,“永远不会。”
——只要不碍我的事。
白茸唇角微微上扬,继而扩大,对瑶帝露出一个充满安心意味的真诚笑容。
瑶帝得了保证,精神松弛下来,说道:“如此甚好,有你这句话,朕就放心了,你去把毗香红花扔了吧。”
熟悉的四字直冲脑底,白茸宛如被重拳击到心脉,气血翻涌,险些叫出来。他捂住心口,那里仿佛有个锤子,正在敲击肺腑。
“您怎么……”他做了几次深呼吸,可仅仅说出几个字后就没了声音,后面的话仿佛被空气中的某种东西割断了,飘逸出些许血腥味儿。
瑶帝却像是没看见的他震惊,平静地走到雕花门边,手搭在把手上,低声道:“世间事问迹不问心,但朕还是要劝一句,有些心念不要起,因为有一就有二,接二连三,人们最终会被心魔带着做出无法挽回的事,从此落入漩涡。”
房间中,烛火燃烧的声音异常清晰。
白茸望着灯火静默片刻,眼中迸发出激烈的火花,照亮对方的脸庞,轻轻道:“陛下以为我一直在漩涡之外吗?您真是虚伪,把我拉进漩涡,然后又以圣人的姿态告诫我远离漩涡。您告诉我该如何远离?我该如何兵不血刃地把那些比我厉害百倍的敌人杀得片甲不留?”他说得委屈,往事一幕幕浮现。在那些光影中,他被欺辱、被构陷,甚至被残害,在铺满荆棘的路上摸爬滚打,弄得一身伤痕。
他看着眼前之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哀怨更甚,语气陡然冰冷凌厉起来:“您刚才还认同我的主意呢,怎么现在又做回善人了?既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瑶帝被最后一句话激怒了,恨道:“你怎么敢这么说!朕只是希望你不要伤害朕的孩子……”
“哈哈哈……”白茸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我明白了,冯漾又不是你儿子,自然可以算计杀了。”
瑶帝脸上有些挂不住,重重一叹,往回走了几步将白茸按在怀里揉了一阵,带着些许无奈,说道:“朕不是这个意思。封后是国之大事,封后的人选不能在明面上有污迹。你看太皇太后,暗地里做下多少脏事,可那些事拿到台面上来说,要么是假他人之手,要么是模棱两可的存疑,没有一件事是完全指认到他本人的。所以朕刚才才说,冯漾的事要跟皇贵妃商量,用他的手去做,一旦不成功,至少不会波及你。”
白茸窝在温暖的怀里,狂躁的心渐渐平静下去,抓住瑶帝月白色的滚边衣领,喃喃道:“道理我懂,可我一定要亲手除掉冯漾,他的连环计几乎将我害死,我和他之间早已不死不休。况且,有什么事是比手刃敌人更痛快的呢?反倒是您要保持中立,不要主动参与到后宫争斗中来,只有这样,才能在最后做出裁决时让所有人心服口服。”说完,轻轻推开瑶帝,离开怀抱。现在,他的脸上再无幽怨,只有冰冷残忍的决然。
夏太妃临死前说过,要他往前走,莫回头。
如今,他亦不愿回头看来时路,只想披荆斩棘闯过去,站在宸宇宫的制高点上,哪怕双手沾满鲜血也在所不惜。
他注视着瑶帝,语气较之前平和许多:“我会答应您所有事,您答应我的事也会做到吗?”
瑶帝目光一闪:“这是互相交换吗?”
那语中的清幽刺痛了白茸,他打了个寒颤,上前捧起瑶帝的脸亲吻:“不是。是我爱您,您也爱我吗?”
瑶帝微微笑了:“爱!永远都爱!”
白茸在他耳边轻语:“所以,这不是交换或是交易,而是信任和扶持。”
瑶帝眼眸闪动,溢出星河。他再没说什么,拉开门走了。
白茸送他出宫门,目送远去,然后招来步辇,直接去了碧泉宫,准备和昀皇贵妃好好谋划一番。
碧泉宫中的晨安会已经散去,门前只有四五个宫人在宫道上徘徊,不时地朝门内探头探脑,看服饰像是六局的。
待步辇走近,白茸认出他们其中一个王姓宫人,遂落了步辇,把人叫到跟前,问道:“怎么都不进去呢,里面可是出了什么事?”
王宫人隶属尚食局,人到中年却很活泼,曾与白茸有过数次接触,此时见了也不怵,行礼问安后,答道:“原是要进去的,可晴蓝出来说要再等等。奴才们等了一会儿,隐约听见有打砸的声音,怕是皇贵妃心情不好哩。”
白茸朝院门内张望一阵,现在里面安安静静,听不到一丝动静,说道:“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知道。估计是晨安会出了岔子,否则这个点儿就该处理六局的事儿了。”
白茸看了看四周,对胡乱转悠的几名宫人说道:“若没有什么急事,就晚些时候再来吧,若有紧急的,就随我进去。”
这些六局的人互相看看,皆道不是紧急之事,一个个溜边走了。
王宫人左右看看,低声道:“杨尚食一直想去拜访您,又怕打扰,您看您什么时候能拨冗见他一见,了却他孝敬您的心意。”
白茸笑道:“杨尚食的心思可真细啊。孝敬什么的就算了,你回去告诉他,夏太妃虽被贬为庶人且已亡故,但在我心中永远都是永宁宫之主,是我认下的义父,他提拔的人也就是我的人,让他安心做事即可,管好御膳房,尤其是御灶司,旁的不用操心。”
王宫人应下,步履轻快地走了。
恰在此时,晴蓝已收到门房的回禀,出宫门接引。
白茸边走边看他,在进入大殿之前突然说道:“你喜欢牡丹还是芍药啊?”
晴蓝一门心思引路,未料有此一问,心上没来由一哆嗦,脚步一顿,定在原地。他看了看白茸,小心答道:“俱是花团锦簇,奴才都喜欢。”
“是吗?”白茸笑了笑,“我也都喜欢呢。”
身边,玄青已然知晓其意,上前一步,说道:“我们主子的意思是你去花园里摘朵花下来,他要插花瓶。”
晴蓝瞥了眼花圃,其中确有一片花丛,不分出是芍药还是牡丹。
“贵妃还是先请进殿吧。”他硬着头皮道。
“我拿着花进,你现在去摘,我等着。”
晴蓝听得冷汗淋漓,深知若真是去摘,恐怕整个人也得被踹进花丛里,到时候非得磕个头破血流不可。他心中呜呼哀哉了半天,本以为白茸把先前御花园徒手摘花的事忘了,不再计较,没想到却是一直横在心里,再出其不意地打出一记闷棍。
他这厢犹豫着,玄青又发话了:“蓝哥儿这是怎么了,当年在皎月宫当差时不是挺伶俐的吗,怎么到了碧泉宫就听不懂话了,难道是有意怠慢贵妃不成?”
晴蓝连忙跪下,哀求道:“奴才当时瞎了眼,跟着晔主子胡闹,让您受委屈了,您大人有大量,就饶过奴才吧。”
白茸居高临下看着他,哼笑道:“按理说江氏做的那些事确实扣不到你头上,可是你踹我一脚,让我跌进花丛里,差点扎了个透心凉,这件事儿你是实实在在的帮凶。我没打死你,算便宜你了,你还跟我这儿喊冤?”说着伸手一指花圃,音色清亮温和,“你乖乖地摘一朵花来,咱们就算扯平了。”眼中尽是笑意。
晴蓝被那笑容激得汗毛竖起,身上打颤,左右看看想让人进殿报个信儿,可刚才昀皇贵妃发了一通脾气,凡是能跑的都跑走了,偌大的院内一个二等宫人都没有,只有门房外杵着一个呆头呆脑的粗使宫人,似乎在看热闹。他思来想去,权衡许久,终是认命般爬起来,挪到花圃,又看了看台阶上好整以暇的人,好似做最后的确认。
他想,真是风水轮流转啊,谁能想到当时惊慌无助的人如今已成为宠冠六宫的传奇人物?
他哀叹着,在花圃边上就近寻了一朵粉红色的花,避开茎上的小刺,一边折一边留意身后,生怕有人袭击。
花枝柔韧,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折下来,战战兢兢捧给白茸,甚至还挤出一丝笑。
白茸拿着花看了看,对紧张兮兮的晴蓝说道:“瞧给你怕的,以为我会把你推进去也扎几个窟窿吗?我可没你那么坏。”
晴蓝躬身道:“贵妃仁善,奴才……”话未说完,只见那主仆二人已经绕过他,步入殿中。他揉了揉微红的手指,又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急匆匆地跟了进去。
殿内,昀皇贵妃依旧坐在小花厅里,身子向后靠着,手指互相抠弄,脚下是一地的碎茶杯。
白茸见他面色不善,扫了一眼地上的狼藉,问道:“谁那么胆大妄为,敢惹你生气?”说着,抬腿踢了一下脚边的碎片,可怜的碎瓷撞到地上的破茶壶上,发出嘁嚓一声脆响,化作更为细小的残渣。
阳光一照,地上升起一阵烟尘。
那粉红色的花也落于这烟尘中,给那些残存的白瓷增添些许凄凉的美感。
昀皇贵妃不知殿外发生的事,只道那花是白茸自己摘的,没心气儿去管,撇嘴道:“你来干什么,要是问安就不必了,反正这里也没别人,不需要惺惺作态。”
他如此说,反倒勾起白茸的好奇心。
虽然白茸自诩内宫第一人,可碧泉宫依旧在头衔上压过他,旁人见了皇贵妃仍要给足面子,遵从指令。更何况季如湄盘踞内宫多年,积威甚重,纵是近两年境况不如以前,其他人也是不敢欺负的。
所以,到底谁敢给碧泉宫气受?
思来想去也只有冯漾。
白茸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盯着上首座的人,说道:“到底出了什么事,跟我说说吧,生闷气伤身。”
昀皇贵妃动了动身体,坐得十分端正。他无视地下乱七八糟的东西,仿佛一位王者,正计划着谋算着。他的身体完全隐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黑黢黢的,几乎看不清衣服颜色。一双眼闪出寒光,像月光下潜伏在隐秘处的狼,瞳仁充血,浇筑对杀戮的渴望。
静默片刻后,小花厅内回荡着沙哑且布满怨毒的咒骂:“就该拿刀骟了那姓冯的,然后剥皮抽筋,再用盐腌了晒成肉干!看那张嘴还会不会说人话。”
白茸心底笑了一下。
他很少看见对方如此愤怒,连最基本的矜持都不要了,粗鲁得不像话。
“哪位姓冯的?”白茸故意问,“是哥哥还是弟弟呢?”
昀皇贵妃盯了他一会儿,冷笑道:“少揣着明白装糊涂,冯颐有那胆子吗?”
“那就说说怎么回事儿吧。”白茸乐得听故事。顺手从还未收走的小碟里抓了把瓜子,挨个磕着吃。
昀皇贵妃实在不愿复述一遍,可白茸是目前唯一一个能跟他一起对抗冯漾的人,因而只能板着脸讲起来,以寻求些精神上的支持。
事情经过很简单。
一个时辰前,冯漾以晦妃的身份出现在碧泉宫的小花厅里。
安安静静,不骄不躁。
昀皇贵妃随意说了几句和睦后宫的话,正要解散之时,暄妃突然欢快道:“冯哥哥也成了我们中的一员,宣讲会是不是就不用再讲了。”未等对方应声,又自顾笑笑,提起长衫衣摆,跷起腿来,露出一双米色丝鞋,一条白丝带交叉穿过鞋后跟处的纽襻,在脚踝处系了一个双结,显然是精心打扮过。再看那裤腿,只到小腿,端的是清凉又放浪。
冯漾垂眸答道:“看来暄妃之前并未用心学,否则就该知道品级之外另有尊卑,就好像……”忽一偏头,看着昀皇贵妃道,“顺诚公子这个称号,便是独特的封赏,彰显独一无二的优越性。”说完以扇掩面,径自笑起来。
昀皇贵妃不知此事有什么好笑,再三追问,冯漾才道:“并非这两字好笑,而是在北燕城有家很有名的腊肉铺子,就叫顺诚肉铺,经营数代,专门卖肉。清晨开门迎客,一条条肥瘦均匀的腊肉就放在案台上,等顾客挑选。若碰上那急茬儿的,当场就要片一块下来尝尝。”
昀皇贵妃气得脸发白,可又不好发作,勉强笑了一下,打发人都回去。若他就此罢休,倒也不会生这么大火气,可偏又胡思乱想,反复琢磨“顺诚肉铺”四字的含义,终是在“卖肉”两字上品出不一样的意味来。
——此肉非彼肉,此客非彼客。
那是要在床上吃肉呢。
白茸听后,倒不知该说些什么。要依着他,昀皇贵妃就是自找不痛快,没事儿瞎琢磨干嘛,毕竟人家也没直说,就当不知道,恰巧撞名字罢了。再者说这事也不讲究避讳,天下多的是叫张顺诚、李顺诚的人。
他斟酌地开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理他做什么。他就是想通过这种方式羞辱你,你若当真了,就正中下怀,他回去不定怎么笑话你呢。”
“还用回去笑话吗?”昀皇贵妃气得瞪眼,一双眼白甚至比黑眼仁还大,显示出几分狰狞,“你是没瞧见,不仅是他,满屋子人都憋着笑呢!”
白茸暗地里鼓掌叫好,为冯漾那骂人不带脏字的本事喝彩,嘴上却说道:“你要气不过,我倒是有个法子,能让你扳回一局。”
“怎么做?”
白茸勾勾手指,将一脸兴奋的人招到跟前,压低嗓音说了几句,接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这件事已经提前知会过皇上,现下全凭你调遣。”
昀皇贵妃想了想,眼波流转神采奕奕,与方才大不相同,缓声道:“你可有推荐的画师?”
白茸道:“恰巧知道一位。”说完,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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