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13】27 密令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27 密令
自从白茸主动去银汉宫后,就一直住在那里。但瑶帝一反常态,没再要求欢好,而是一心扑在政务上,御书房里的坐垫俨然成了新宠。
对此,白茸并没有抱怨,因为他知道,前朝已经乱套了。
瑶帝在看到单思德呈报的长达五十六页的报告之后,马上下令查抄方府。尽管没有搜出有力的物证,也没有把方首辅怎么着,但大家都清楚,方胜春完蛋了,撤职查办是迟早的事。
现在,不管是依附冯氏的还是依附方氏的,都如热锅上的蚂蚁,乱成一团。
有些心思活络的,已经往周府和佟府递拜帖;还有些人托了关系和单思德约饭局;另有一小撮人独辟蹊径,提着礼物拜访蓟州伯,明里暗里赠宝马送美人。人们好像一夜之间灵台清明,终于看清朝中的乌烟瘴气,想尽办法试图和冯、方两姓脱离关系。
这些人中,尤以礼部尚书最焦急,张罗着把自家孩子往几位皇室宗亲府里送,希望能和瑶帝攀个亲戚。只是,在这种节骨眼儿上,谁敢收方家的人?于是,坐在轿中的少年郎怎么抬过来还怎么抬回去。
白茸也看过那份报告,不仅看过,还让人誊抄一份,翻来覆去研究。
其中内容可谓触目惊心。
正如他所料,白莼成婚后去青州出游,方胜春派人一路尾随,最终在扶仙岛找到机会下手陷害。方蝶一家就是在方胜春安排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尚京,又在西街上与他对峙。方蝶在被利用完之后就被方胜春派人杀了,既是灭口也为了混淆视听。至于方蝶的家人,就此失踪。
之后的中秋月夜,也是方胜春指使他人用叮咛虫煽动民众暴动。
那块从天陨坑里横空出世的“神谕”同样是方胜春的手笔。
乃至最后的移祸,也是方胜春在积极推进,私下里不止一次地说过要通过这件事逼迫瑶帝。
在这份长长的口供里,方胜春几乎天天都在憋坏主意,没干过一件正经事。
白茸从头到尾看下来,既好笑也唏嘘。尽管他恨方胜春,巴不得他赶紧死,也不得不承认人家到底还是把云华这艘大船开起来了,修修补补没沉底。要说一点儿实事没干,那是不可能的。
可冯惠农呢,用了“奸佞非人”四个字来形容,讨好谄媚可见一斑。
至于“云华天王”,供词里倒是没有提及,也许就像方胜春的自辩,关起门来说的话,外人很难知道。思及冯喻卿嘴里的谩骂,心知有些细节大概只有那些养在外宅里的“养子”才能知道。
得空时,他给白莼写了信,让其闭门谢客,不要擅自收礼。写完要装入信封时,又觉得白莼生性贪婪,一封信恐怕起不了什么作用,因而在末尾加上一句,表示过些日子要去府上探望,耳提面命。
他派阿凌去送信,特别嘱咐要送到本人手上。阿凌回来后告诉他,蓟州伯的伤已经好了,并且态度客客气气,再没有之前的傲慢。
他笑着说:“欺软怕硬,就该被打。此后他就该明白,敢动我的人,我加倍奉还回去。”
***
又几日,已是十月末。
一天清晨,听够了阿谀奉承的瑶帝下朝回来换衣裳。白茸服侍他脱下厚重的外袍,拿起一件棕色雀纹长衫,在他身上比了比,忽然说道:“陛下有些日子没穿蓝色衣裳了,是不喜欢了吗?”
“没有不喜欢,最近没顾上这些,有什么便穿什么罢了。”瑶帝语气平淡,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说道,“这些天朕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太皇太后在内宫斗了一辈子,怎么会折在冯漾手中?他后来身体每况愈下,难道就没怀疑是吸烟造成的?”
白茸给他套上衣服,抚摸衣襟上的茶色水晶,轻声道:“他很可能怀疑过,但是欲罢不能。昕嫔曾说冯漾托昱贵嫔向他讨过一盒脂莺丸,说是要给应嗣君治病。但是,我让杨逭愁打听过,冯氏会馆从来没往北燕城寄过东西,也没见过脂莺丸。这就说明,冯漾为嗣父治病只是借口,他用脂莺丸干了别的事。”
“干了什么?”
“脂莺丸容易上瘾。他应该是把药丸掰开揉碎夹在烟叶中。太皇太后时常吸烟,渐渐成瘾,越吸越多,就算想戒也戒不掉。冯漾就是用这种方式保证太皇太后会天天沾染那有毒的烟嘴儿。”
瑶帝感慨:“这法子一般人都想不到。冯漾不该进宫,该当杀手。”
白茸道:“既然太皇太后之死已经澄清,是不是可以恢复夏太妃的身份,再立个衣冠冢?”
“朕会下旨的,剩下的你去办吧,把他葬在妃陵。”瑶帝眼中哀伤,不知又想起了什么。
白茸很想知道所谓的“妃陵”到底是谁的,是先帝的还是他自己的,试探道:“他爱先帝,不如就让他和先帝合葬吧。”
瑶帝看着他,鼻翼微阔,表情复杂,沉默良久才幽幽开口:“先帝安寝之所岂能随意开启,还是葬在先帝的妃陵吧。”
白茸嗯了一声,接着问道:“冯漾到底谁在审?”
“陆言之。”瑶帝想起此事就头疼,叹气道,“你说得对,冯漾天生看不起任何人,谁去审都会碰一鼻子灰。何况谋逆是重罪,他又岂会承认。”
“那现在如何?”
“冯漾搬出‘刑不上贵’的那套说辞,陆言之不敢动他,就去审若缃。”瑶帝道,“本以为若缃也会抵抗,谁知来回说了几句,竟然就招供了。”
“他不是冯漾的……”白茸想说姘头,又觉得当着瑶帝面这么说不太合适,于是干脆跳过这一节,说道,“他为什么这么快就招供了?想当初同样是陆言之审讯,让他供述白绸画的事,他可是宁死不屈。”
“也可能就因为吃过苦头,所以吓怕了,据说他一看见那么多刑具,马上就软了。”瑶帝抖着袖子,说道,“据他供认,夺取双阳关的事是冯显卿先提出来的,原计划是你在被指认荧惑之后,他们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起兵。”
白茸若有所思:“但是他们没有料到的是,郭绾在最后一刻脱离控制,一切都跑偏了。”
瑶帝道:“若缃还供述,就是冯漾主使凶手伪装成昱贵嫔的宫人,暗杀你。”接着,又想起一事,眼中闪着些许微妙和玩味,续道,“他还说,慈明宫的火是昱贵嫔放的,为的就是杀死冯漾。”
这可是个新消息,白茸一时没理解,发了一会儿呆才茫然道:“看来他们哥俩对纵火是情有独钟啊。不都说他们的嗣父应嗣君是个善良温和的人吗,怎么教出两个纵火犯?”一想到那二人在对付他的同时居然也互相厮杀,就觉得事情怎么看怎么滑稽,难为他们在明面上还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
“昱贵嫔为什么要杀冯漾?”
“若缃没有透露。”瑶帝道,“陆言之也没有再追问。”心中闪过的却是那浸透纸张的充满恶毒语言的字句。
“若缃还说了一些别的事。”瑶帝续道,“南海行苑的劫持也是昱贵嫔指使。”
白茸早从暚妃那里听说过,倒不觉得惊讶,平静道:“陛下打算怎么处置他?”
“你指冯颐?”瑶帝勾起白茸的下巴,温声软语,“一切随你心意,朕不过问。”
“怎么处置都行?”白茸顺势环住瑶帝的脖子,把人拉近,凝视双眸。眸中倒映恍惚,却又明媚动人。
瑶帝在鬓间磨蹭亲吻,轻声道:“朕就当没这个人。”
白茸满意地笑了。
又问及如何处理冯显卿,瑶帝不以为然:“朕已经下令让他来京述职。”
白茸惊奇:“然后呢?”为瑶帝选了一枚红宝石戒指戴在食指上。
“自然是有去无回。”瑶帝抬手看了看,满意地笑了。
“为什么不直接派人去赐死?”
“在燕陵的地盘上,朕派去的人也不一定能把他如何,所以还是让他过来为好。”
白茸为瑶帝整理好腰间暗红色的玛瑙坠子,又半蹲着把袍子底边铺平,手中动作不断,脑中翻搅不止。
冯显卿是人精一样的存在,会乖乖前来?就算他肯,来到尚京之后,再和其他人勾结,先发制人,要怎么办?冯家在京城的会馆也有不少人,到时候振臂一呼,说不定又是一场暴动。
瑶帝看出他的忧虑,弯腰把他扶起,说道:“别担心,朕已经给镇守双阳关的楚将军密旨,冯显卿一到,就借宴请之机鸩杀,他根本到不了京城。”
白茸一听更是心惊,自古搞暗杀的就胜少败多。要是成功了,自然是避免一场大战,要是失败了呢,瑶帝就从有理变没理了。
还有那个楚将军,怎么听着那么耳熟。
他直觉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可又不敢说出来,害怕一语成谶,反落个乌鸦嘴的罪名。
瑶帝还要与其他人合议方胜春的事,休息片刻,便回到外宫城的御书房去了。
大殿冷清下来。
一直默默无语的玄青从角落走出,对白茸道:“主子刚才怎么能说那种话呢,奴才听着紧张死了。”
“什么话?”白茸不解。
“您怎么能让夏太妃和先帝合葬?”玄青见白茸还犯迷糊,不由得攥住他的手腕,低声道,“您想想啊,皇上的生身嗣父徐太后还没跟先帝合葬呢。更何况根据礼制,只有帝后合葬,没有帝妃合葬的先例。”
“哦。”白茸可算想过味儿来,歪着脑袋望着玄青,略带讽刺道,“先帝宠爱夏太妃,夏太妃对先帝也是一往情深,皇上把他们葬一起不正好说明他对先帝的孝心吗?”
不知怎的,玄青听到最后一句话很是汗颜,几番欲言又止,最后无奈地闭上嘴巴。
白茸自觉干了一件好事,心情愉悦,走上二楼,窝在榻上摆弄起瑶帝收藏的小玩意儿。
他把宝石摆件全部排列出来,挨个拿起欣赏,偶然抬头,只见门口上方空荡荡的,忽然想起这间阁楼似乎还没有起过名字,连个牌匾都没有。
于是,他铺开纸张,大笔一挥,写下“毓茸阁”三个大字。写完,拿起看了看,觉得不错,又召来玄青和雪青二人品鉴。
两位近侍看完,直夸写得工整。
白茸听出言外之意,仔细琢磨了一阵,也觉得字形太过呆板,欠缺霸气,配不上瑶帝天下至尊的威风。他想了想,决定去深鸣宫找昕嫔先写出个样子来,然后他再照着临摹。
雪青瞅瞅阁楼又看看字,迟疑道:“这毕竟是皇上的地方,用‘毓茸’二字妥当吗,皇上会不会不喜?”
“他会喜欢的。”对于这一点,白茸很有自信。其实,他一开始想用‘毓瑶’,但是又觉得毓臻宫自他以后肯定还会有别人住,只说毓字不定又指代了谁。因而茸字必须加上,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里也是他白茸的地方。不过“茸瑶”一词听起来又有些别扭,索性就把瑶字踢开,让这阁楼变成他的专属。
他一蹦一跳下了楼,走出大殿时不慎被阳光晃了眼,加之冷风一吹,登时懒虫作祟,哈欠连天,遂决定改天再去拜访昕嫔。然而尽管困倦,他却不想回去补觉,于是走下高台,漫步到附近小花园。
正值晌午。
草坪浅黄,落叶未扫,阳光一照,萧瑟中带着些许橘色暖意。他坐到那根彰显环帝深情的圆木上,晃着双腿晒太阳。
后背热乎乎的,他闭上眼。
也不知瑶帝到底会怎么处理方胜春,禁而不杀,到底想干什么?他隐约猜出这是想牵制在云梦固守的方家,可是当战祸起时,他们真能按兵不动?
根系发达的参天巨树真会在乎几根枯死的树杈?
风吹过,有些冷了。一抬头,太阳已被乌云遮住。他远眺天边,远处还是一片湛蓝,厚重的云就只盖在帝宫之上。
恰巧此时,一群燕雀飞过,叫喳喳的。
旁边有宫人马上道:“这是喜鹊给您道喜呢。”
白茸淡淡笑了,不觉得喜鹊的叫声有多好听,喳喳的噪音更像是嘲讽。
天更阴了,没一会儿下起雨来,细密寒凉的雨很快打湿地面。
早上晴天,中午下雨,搁夏天挺正常,可如今已是深秋,翻书似的变天就显得有些异象。
玄青害怕白茸淋雨着凉,催促他赶紧回去。一行人刚准备进殿,就听后面有人连声呼唤。
回身一瞧,碧泉宫的晴蓝一边用袖子遮雨一边小跑上来。
“贵妃留步,奴才有事禀报。”晴蓝气喘吁吁,弯下腰咳了几下。
玄青往高台下看了看,未见其他人,说道:“皇上还没回来,皇贵妃若是有事,晚些时候再来吧。”
晴蓝却道:“不找皇上,就找贵妃。”接着对白茸潦草行礼,续道,“梦曲宫的昱贵嫔上吊……”
“啊?!”白茸大吃一惊,叫出声来,心瞬间沉下去。
他还没怎么着呢,对方就先死了?
真是岂有此理。
晴蓝拍着胸口缓出一口气,接道:“未遂。”
两个字,又把坠落的心拎了回来,安到原来的位置上。白茸狠狠剜他一眼,没好气道:“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这么大喘气,是想吓死谁。”
晴蓝笃定白茸不敢在银汉宫前把他怎么着,因而站直身子,讪笑几声,说道:“皇贵妃说让贵妃赶紧过去看看。”
“他怎么不去?”
“皇贵妃前几天张罗王嫔移宫的事,累着了,这两天正头疼呢。”
白茸讽道:“他累着什么了,是亲自搬东西了还是驼着王念盈去雅颂斋?”
“是真的不舒坦。这几天吃不下也睡不着,难受极了。”晴蓝皱着眉,唉声叹气,话里话外尽是对主人的心疼,简直比他亲爹生病还发愁。
“我看他就是吃撑了,所以才食欲不振,让他多坐几次恭桶就舒坦了。”
晴蓝装听不见,躬身道:“梦曲宫的事,还请您出面料理。”
白茸不置可否。
想起那个甜美秀丽的人,他也觉得应该再见一面。他们两人从竞争者到朋友再到斗得你死我活的敌人,一路走来,各有各的无奈。把话说开,也算彻底了结。
他看了看细密的雨线,又看看晴蓝,慢慢点头:“也罢,我就替他走一趟。”又命雪青去给木槿报信,表示皇贵妃身体有恙,让瑶帝不必再去碧泉宫,避免过了病气。
一番操作下来,晴蓝脸色青红不定,几欲开口,却不知该如何说。
白茸见他面色不好,出言解释:“皇上本打算晚上去碧泉宫的,不过皇贵妃玉体有恙,还是不要接驾了。我替他服侍吧,我不觉得累,身体好着呢。”说着,嘴角不禁扬了扬。
晴蓝的脸颊抽搐了几下,勉强挤出个笑脸:“如此,奴才就告退了,还请您尽快移驾梦曲宫,莫耽误了事情。”说完,快速溜下台阶,走远了。
白茸懒得跟一个奴才计较,一心想着梦曲宫的事。
冯颐来这出到底要干什么?
他可不相信是畏罪自杀,要真想死怎么不深更半夜吊死呢,非在人来人往的时候死,摆明了就是给别人看。
他面色暗下来。
冯颐从颜梦华那里别的没学会,借刀杀人和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把戏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雨越下越大,连成一片,在银汉宫的飞檐下形成一道水帘。白茸望着那水雾世界,恍然看到阴暗宫阙中美人颈上的勒痕。他想象着昱贵嫔看到他时的脸色,是震惊还是失望,抑或惶恐?
事实上,三者皆有,甚至还带有一丝愤怒。
当他站到梦曲宫大殿中央时,冰冷的声音在空中甩出一记响鞭:“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尾音落下,昱贵嫔从深处走出,长衣拽地,宽袖飘摆,素白的长袍领口大开,胸膛上汗渍渍的,美丽的双眼折射出独属于失败者的火光。
“皇上没来,你很失望吧。”白茸注意到昱贵嫔脖子上有一圈浅紫色瘀痕,好像一条装饰缎带。
看样子勒得不轻,他心中咋舌,冯颐可真够下本。
他随便坐下,环顾四周。
屋中陈设与上次来时别无二致,唯一的区别在于,上一次殿中弥漫血腥,而今天却有一股淡淡的死气。
昱贵嫔站在离他五步开外的地方,手指拂过一截珠帘。哗哗的声音在殿中回响,似空谷魔音,令人全身不自在。他并未上妆,失去妆容的衬托,面色稍显憔悴,双颊黯淡无光。可是,那张脸依然是美的,朦胧的烛火为肌肤披上一层凄美的彩光,及腰长发就在这光芒中瀑垂至腰臀。他半张着嘴,干涸的唇瓣好像枯萎的玫瑰,吐出半腐的香气:“我遗憾的是修齐没来,你把他怎么了?”
“他活得好好的,没有受到任何惩处。”白茸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免得又被无端记恨,说道,“他之所以没来是因为你现在是被圈禁状态,任何人都不能进来。”
“可你来了,难道你不是人?”
白茸半是嘲讽半是认真道:“跟我吵嘴有意义吗?在你几次三番试图害我之后,还想通过打嘴仗赢一次?”
“那你来干什么?”昱贵嫔拖着衣摆从白茸面前走过,站到大殿门口,仰望灰蒙蒙的天空和连绵不断的雨线。
它们多像琴弦,他忍不住要伸手去拨。在意识到他和那些琴弦还离得很远时又缩回手,靠在门框上,悻悻道:“你是觉得我没死成,想把我再挂上去一次,对吧?”
“是不是把你再挂上去一会儿再说。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三番五次要害我?”
“跟你要杀我是一个原因。”
“咱们俩之间,是你先背信弃义,我只不过是还击罢了。”白茸看着那背影,语气苦楚,“曾经的柳下结盟,难道你都忘了吗?”
“我没忘。”昱贵嫔慢慢回过头,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眼光审视白茸,“你觉得是我变了,但实际上变的人是你。你不再是那个只想依偎在皇上身边的承恩宫人,你变得有野心有胆量,开始谋求不属于你的东西。你觉得是我们在跟你争,可实际上是你在跟我们争,你在抢夺我们的东西。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努力捍卫本就属于我们的尊严和地位!”
“什么叫本来属于你们?”白茸噌地站起身,嗓音上扬,呼吸急促,“世间就没有‘本来’这个道理。就连这天下也是能者得之,皇后之位凭什么被你们垄断?只因为你们生在贵族之家,就可以一辈子享福,而我生在平民之家,就只配终身伺候别人?也许在你眼中,我是在攫取你们的利益,可在我看来,我是在为自己谋求更好的命运,给我自己挣一分好前途。我没有做错任何事!若真说起‘本来’二字,冯家就该滚回燕陵当个土财主。方家更该迁回沿海滩涂,在泥浆里捉螃蟹。至于梁氏,现在还应该当个老实巴交的农夫,给巴掌大的地里浇粪水。”
“狡辩。”昱贵嫔好似没听见那激昂的见解,也看不到白茸激动的神色,语气依旧轻慢。他再次回望雨天,如老僧入定,在呼出的白雾中神游太虚。
只有那藏在袖中的指尖在颤抖。
白茸来到他身后,问道:“你害我的时候,可曾有过一丝犹豫?”
昱贵嫔斜眼,莞尔:“我说有,你会宽恕我吗?”
“你……”
“你想说什么?”昱贵嫔转身,一步步向他走来,风从身后灌入,翻飞衣摆,白皙的双脚踏雪踩浪,“我可以告诉你,我害你的时候毫不犹豫,正如我救你的时候,也从没有犹豫过。”
“……”
“你有没有想过,你在无常宫和太皇太后对峙的时候,我和修齐哪怕有半分犹豫而没有叫醒醉酒的皇上,你当如何?你做好再死一次的准备了吗?”昱贵嫔声音冷硬,每一个字咬下去如同破冰。他直勾勾盯着前方,一遍一遍悔恨,当初怎么就没多犹豫一会儿呢,哪怕和瑶帝多说上一句话,可能事情结局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同样回首千钧一发的时刻,白茸倍感惊惶。无形之中那座高山又朝他压下来,他无所遁形,亦无可否认那真切的救命之恩,忍不住脱口:“那时那刻,我感谢你们救我!可你若因此觉得我不该跟你争,那就大错特错了。更何况,我已经用应嘉柠的命报还给你,我不欠你的。”
“你就是用坑害别人的命来还我对你的救命之恩?”昱贵嫔笑了,“说得真轻巧啊,你可真够虚伪恶心。”
有一瞬间,白茸感到窒息。可又在下一次呼吸来临前,恢复坦荡:“你是同谋,没资格指责我。”
言罢,脑中闪过一道亮光。
他一直不明白昱贵嫔究竟是从何时何地开始把他视为敌人的,现在却想通了,原来就是在他去找其说出那个除掉应嘉柠的计划之后。
此前,那段记忆像雾一样,被他遗忘在山谷里,而现在,它们正清楚地浮现眼前。彼时,他们一边缠着手鞠球,一边密谋将共同的敌人——另一条鲜活的生命——从世间抹去。
对,就是在那个时候,昱贵嫔变了,变得不只会缠手鞠球,还会笑里藏刀。
那他自己呢,也是在那个时候变的吗?开始变得不择手段?
他恍然发现,就在那个夏日午后,他亲自把野心暴露给了敌人。从此,他们“畸形”的友谊结束了。
互相利用,彼此背叛,回归正常。
外面的雨小了,湿气越加浓重,水雾飘进殿中,白茸打了个寒颤。
他不想再待下去,这场对话毫无意义。
他望着昱贵嫔脖子上的淤青,问道:“为什么要自尽?想把皇上引来,然后朝他撒撒娇,再一同回忆往昔美好时光,请他赦免你的罪?”每说一句,声音就变得更加锐利。
昱贵嫔似乎感觉不到寒冷,扯了扯单薄的袍子,倒在椅中,好似一团白绸。
“为什么要烧慈明宫?”白茸又问。
“你管不着。”昱贵嫔昂起头,比任何时候都要傲然。
白茸道:“好,你们兄弟之间的烂账我不管。不过你最好别再搞小把戏,也别想着皇上会念旧情把你放出去。皇上已经授权我处置你,在我想好对你的裁决之前,你给我好好活着。”
“你说过会让我参加你的封后大典。”
“当然,在这之前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昱贵嫔瞳孔收缩,死死盯着前方,面前那张并非多明艳的脸上有着最恣意张狂的笑。
他茫然地看向别处,可到处都是虚空的,无处落眼。视线只能飘向更远处,穿过流转的时间,凝望碧空之下最盛大的典礼。
皇极殿前,他仰望、跪拜、口颂礼赞,然后被押走、被处死。当他裹在草席中运出宫城的时候,白茸仍站在百官前,接受朝拜。
真是残忍。
最荣耀的时刻与至暗时刻重叠,那是白茸的又一个起点,也是他生命的终点。
那就白茸给他的终极报复,用一个充满希冀的未来把他拖向绝望的深渊。
他闭上眼,滴落两行泪。
“你到底想……”眼眸再度睁开,对面却已是空空荡荡。恰如很久以前的某个冬日,他们擦肩而过。颔首抬眼之间,天地之中也是这般空寂,唯有谜一样的气质融进红墙白雪,与他结下一段孽缘。
梦曲宫外,白茸钻进软轿,
正要起轿时,外面传来一阵骚动。须臾,玄青掀起帘子禀报:“缙云想见您。”
他从小窗看,宫门两旁各有一个穿着蓑衣的宫人伸手拦着,缙云就站在门槛内,身上湿漉漉的,手里拿着个小盒子,焦急地冲软轿方向张望。
“主子要见吗?”玄青回头看了看,说道,“他好像要给您什么东西。”
白茸想了片刻,说道:“你问他有什么事,至于东西,你先看看是什么,然后再呈上来。”
玄青撑伞,去而复返,把东西交给他。盒子已经打开,里面是一块金锭。
“奴才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只说物归原主。”玄青表情微妙,说道,“会不会是想贿赂您,把他自己摘干净?”
白茸道:“缙云对昱贵嫔甚是忠心,应该不会在这种时候抛下他主子。况且,身为近侍他摘不干净,昱贵嫔做的那些事可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他拿起金锭掂了掂,倒过来看,底下赫然刻着“玉泽十三年内宫监造处制”的字样。
这是……
他心思一动,忙把帘子完全撩起。透过雨帘,只见朱红大门关得严丝合缝,仿佛那里从来没有站过人。
梦曲宫内,一动未动、神思恍惚的昱贵嫔对步入殿中的缙云问道:“东西给他了?”
缙云点头。
“他真的会放过我吗?”
“会的。想当初旼妃几乎置他于死地,他都能顾念救命之恩放他一条生路,何况您当初既有花园仗义执言,又有冷宫赠送财物。没有您,他不可能活着出无常宫。”缙云紧挨着主人坐下,用帕子擦净脸上雨水。不过,他虽是这样说,心里却是没着没落。也许那位也正后悔没有斩草除根,因而无论昱贵嫔做什么,都逃不出一个死字。
“现在,我真后悔做了那些事。”
缙云放下帕子,不知“那些事”指的是救人还是害人。他望着主人迟疑道:“现在该担心的是冯家谋反的事。奴才听守门的人说,从安庆宫搜出密谋的书信。”
“什么?!”昱贵嫔惊呼,“这怎么可能?父亲从没流露过这样的想法。”
“不管是不是流露过,如果两军开战,恐怕皇上会先拿您祭旗,到时候就算贵妃愿意留您一命也……”
昱贵嫔脑中闪过被斩首的画面,缩了缩脖子。要真有那么一天,刀砍下来的时候,会感觉到疼吗?又想起看过的演义故事,里面提到过祭旗。将人绑在三军之前,扔进沸水里烹杀,肉煮熟了还要分食。
这太恐怖了,他不禁捂住脸,不敢直视脑海中血腥一幕。
而就在这纷乱的思绪中,一个念头悄然而起。他慢慢抬头,眸色暗黑而疯狂:“你说……要是冯家赢了呢?”
缙云倏然怔住,慌忙捂住昱贵嫔的嘴,急道:“您是真疯了,怎么能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自古谋反哪有好下场?”
昱贵嫔甩开缙云的手,发出高亢的笑:“谁说没有好下场,当初梁氏就是造反赢了江山,为什么冯氏不可以?只要父亲拿下双阳关,攻入尚京指日可待。到时候,我就不是罪人,而是新朝显贵,我和修齐就能正大光明地在一起。”
他站起身,绕到后堂暗室,跪在一个软垫上开始祈祷。他时而仰望时而垂头,说出的话含含糊糊,如果三尺之上真有神明,一定会被他的胡言乱语吓到。
***
几乎同一时刻,几百里之外的峡谷隘口,高大的关楼之上,推杯换盏,歌舞升平。
冯显卿望着腰肢柔美的舞伎,眼中笑意十足,视线像长了手,正上下拉扯舞伎身上的纱衣。
然而,心里头却是明镜一样。
这场宴会来得可疑。今日之前,他甚至没有见过双阳关的楚将军一面,只知道楚将军是三四年前突然调任的,之前只是个边陲参将,除了配合当地衙署围剿山匪之外,几乎未立任何战功。
这样的人,必定是依托某位重臣的裙带关系才捡到肥差。要知道,双阳关修在天险之中,是个四方关城,两边尽是高山,只有中间一条狭长小路,骑兵跑不开,攻城的云梯也送不到跟前,两边山体上方还开凿出一段栈道与关内城墙相通,可供弓箭手使用。只要敌军接近关口,无论从南北哪个方向攻打,都会落入三面包围,讨不着好。关城之内,还有粮仓和一小块开垦出来的农地,纵使被围困,也不怕没有粮食。因此,双阳关虽然重要,守关却甚是轻松。
不远处,舞伎身子飞旋,两条修长的白腿在开衩的衣摆下时隐时现,脚踝上的铃铛叮直响。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眼睛眯成一条缝,心思却飘回几天前。
他是七日前接到瑶帝传书的,信中要求他即刻进京述职。
这有点不寻常,以前还从没发生过尚族家主们去尚京述职的先例。事实上,他们虽然受封于朝廷,管理属地,可实际自治程度要比别的州府高得多。这是历代皇帝默许的。
他在犹豫中度过三天。待到第四天,从北燕城云集的客商那里传出一则小道消息。这个消息宛如晴天霹雳,差点把他劈晕过去。
姑且不论消息真假,此时再回头看瑶帝让他来尚京的旨意,就显得十分惊悚。
那不是让他去述职,而是让他去受死。
去还是不去,成了生死攸关的问题。
若上路,走的就是黄泉路;若固守不出,瑶帝会将他视为抗旨,更有理由杀他。
无论怎么选都是死路。
思来想去,经过无数次研判之后,他决定冒险赌一把。原因无他,冯漾还在尚京,万一其中有误会呢?若被证明确有其事,他也要跟瑶帝求求情,至少放冯漾一条生路。毕竟,当年冯臻害了那么多人,也没被处死。
一曲终了,舞伎转到桌前,朝他抛了个媚眼,腰胯向前一顶,伸出手来。他顺势在那素腕上一抹,揽人入怀,将杯中酒水倾倒在美人嘴中。然后,把人推开。
美艳的舞伎扭着身子走了,为没有钓到大鱼而怏怏不乐。
冯显卿扫了一眼坐在下首的诸多随从幕僚,几番眼神交流,对身着戎装的大汉说道:“我听到一些传言,不知楚将军听说了没有?”
楚将军虽有些中年发福,皮肤却白,若仔细端详,不难看出年轻时的风流倜傥。他思索片刻,朗声说道:“数日前,靖华真君下凡显现真身,观星台上火凤展翅,可谓盛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冯显卿微微一笑:“是关于我儿冯漾的。”
楚将军眼神闪烁,放低嗓音,虚声说道:“令公子的事涉及内廷,我一个守将如何能知道。不过,关于冯先生的事,我这里倒有一条可靠消息。”
“关于我的?”冯显卿惊异,不禁看了看左右,这一看却吓一跳,两边不知何时多出一排持刀卫士,一个个手按刀柄,蓄势待发。
楚将军呵呵笑了笑,为二人斟酒,举杯道:“冯先生且安心,不妨先干了这杯,再听我细说。”剑眉之下,双眼露出精光。
冯显卿自知已落入对方手中,一时难以脱身,倒不慌张了,举杯致意,一饮而尽。醇厚热烈的酒水入喉,自胃中升腾起一股暖流,直冲心尖。他有些眼晕。
楚将军看着他,冷冷道:“皇上圣谕,冯氏谋逆,就地正法。”
冯显卿身子一震,张了张嘴,像有什么东西扼住喉舌。
他茫然地看向窗外。
此时,万仞高山,寒风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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