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11】26 逆我者亡(下)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银汉宫内,瑶帝歪在二层小阁楼的软榻上,脑海里不断回味上午那戏剧性的一幕。
真是不可思议啊,自他登基以来,方首辅还从未这样窝囊过,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自己的嗣君殴击。
听着冯喻卿的叫骂,他的心也跟着欢呼雀跃,暗地里也骂上。这么多年压在心头上的恶气终于出去,全身通透许多。
他拉开抽屉找了找,翻出一条金色的项链。链子很细,是条水纹素链,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和吊坠。他把它垂在掌心,拇指来回抚摸,心也跟着柔软下来。这是他嗣父生前戴过的,在入东宫后的第一次侍寝时,还是太子的先帝送出的礼物。后来成为帝妃之后,他的嗣父拥有了更多精美的饰品,可这条金链却从没有摘下过。他记得嗣父曾说过,那条项链是皇上亲手为他戴上的,就算要摘下,也得是皇上亲自摘才行。
他清楚地知道,他的嗣父是爱父皇的,一直都爱。在这场不对等的情感中,嗣父拼了命去挽留那渐行渐远的人,可最终也只剩下一条颈上的细链陪伴到最后。
瑶帝想到这里,长舒一口气。如今,嗣父也算是得偿所愿了,今日之后,他的牌位也会摆在宗庙中,以另一种形式永远伴随所爱之人。而这条金链,他将把它亲自系在爱人颈上,如同当年父皇做的一样,只是他会比父皇做得更好,永远不离不弃。
想到此,他忽然心里一沉,白茸已经去了很久,永宁宫和银汉宫离得不算远,按理说早该来了。
恰在此时,角落里的座钟响了,惊得手一颤,链子掉在地上。
他捡起链子,小心呵护,准备找个更精致的匣子收好,就听有人跑上楼来。
“陛下,冯赞善求见,说有要事相告。”银朱站在楼梯拐角,向上探头。
“从他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肯定又是无事生非。让他滚。”瑶帝继续找匣子,手里动作不停,一脸不耐烦。
银朱却道:“可他看起来很着急的样子,要不您还是见一见吧,听听他说什么。”
瑶帝走到窗边向下望,冯漾正在高台上来来回回踱步,不时朝四周张望,显得很焦躁。
他把链子随手挂在腰带上,让银朱把人喊进来,三两步下了楼。一见到冯漾,开门见山道:“有什么话快说,朕没工夫听你胡诌。”
冯漾并没有因为瑶帝的语气而发怒,反而拜了拜,语气柔和:“我知道陛下怨恨我在如昼的事情上没有处理好,也一直怨恨先帝赐死如昼。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因为某些原因,我从未跟陛下仔细说过整件事的始末,可时至今日,我觉得应该跟您说清楚一切。”
瑶帝陡然听到如昼二字,气血上涌,惊得说不出话,直愣愣倒在椅子里。在此之前,他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走出阴霾,甚至刻意忘却那段时光只为和白茸去过新生活,不曾想,往事却在此时此刻以最意外的方式被重新提及。而就在他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冯漾已娓娓道来。
“我承认,这件事有我的责任。”冯漾幽幽道,“在出事的前几天,我曾入宫去给太后也就是如今的太皇太后请安,闲聊时谈起如昼。第二日,太皇太后就来到东宫,在花园里见到了如昼。那日你不在,我亦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便没在意,也没跟你说起。可没想到,就在太皇太后回去的第三天,圣旨便来了。”
说到此,冯漾深吸口气,怀着巨大的痛苦,继续道:“那日你依旧不在,如昼听闻旨意,不断哭求,我亦请求暂缓执行,并提出面圣,可没人听我的,更没人听如昼的。他们把他按在地上,试图把药灌下去,可如昼挣扎得太厉害,他们不得不拿了牛角塞进他嘴里。”
“别说了……”瑶帝揪住衣服,面容痛苦至极,几乎要晕过去。如昼死时衣衫凌乱,长发覆面,已经成了他一辈子挥之不去的梦魇,如今再次听到,眼前恍然出现那令人心碎的凄惨一幕,仿佛真的看到曾经的挚爱在无数只强有力的手的按压下挣扎哭泣乃至口吐鲜血倒地不起。“别说了……”他喃喃地,不断重复。
冯漾住了嘴,片刻之后才道:“事情演变成那样是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仅仅一两句话就害了如昼。那些话甚至不是坏话,我只是在为他讨个名分,让他有个正式的身份。只怪我那时候太年轻,根本没意识到那几句话在太皇太后耳中扭曲成了什么样子。”说罢,忽然跪下叩拜,额头触地,哽咽道,“圣旨虽是先帝所出,可实际上先帝从来都不知道如昼,更何况先帝生性仁爱,断不会无缘无故赐死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尤其那人还是您的爱人。”
瑶帝在椅子里定了很久,视线尽头是朦胧的背影。他已经很久没能记起父皇的样子了。但在这一刻,人影逐渐清晰起来,好似随时都要转过身,朝他招手。
“你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他站起身,走到冯漾面前,居高临下道,“求朕原谅?”
冯漾依旧伏着身子,慢慢抬起头,长发委地形成一个个黑色的小漩涡。“事发之后,先帝让我发誓永远不要告诉您是太皇太后从中作梗,我照做了,即便您误解先帝,我也一直守口如瓶。可现在,当同样的事再次重演,我没法再保守下去,我无法再眼睁睁看着另一条无辜生命以同样的方式在太皇太后手中逝去。”
“重演是什么意思?”瑶帝满目震惊,将冯漾一把抓起,吼道,“你什么意思,到底发生了什么,说清楚!”
冯漾眼中闪烁,美丽的脸庞一片哀伤,一字一句道:“就在刚才,贵妃回到毓臻宫,随后,太皇太后也去了,带了一壶酒……”
瑶帝松开手,只觉殿中高大的横梁仿若塌下来,把他砸了个晕头转向,心脏骤停。
他冲出殿,一路咆哮而去。
银朱忙喊人跟上,正要追跑出去,忽又停了脚步,转身对站在原地整理衣服的人说道:“冯赞善这故事讲得真是恰到好处啊,早不讲晚不讲,就在贵妃出事时讲。您真的是不忍看无辜生命的逝去吗,只怕是算计好了,让皇上眼睁睁看着贵妃死去吧。”
冯漾斜看了一眼,走出殿,对身后的银朱道:“少了个情敌,大总管不高兴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皇上的心思,难道你不想让白茸消失?”
银朱站到冯漾身侧,正色道:“奴才喜欢谁是奴才自己的事,不会妨碍别人,更不会以此为借口伤害别人。若皇上觉得跟贵妃一起高兴,那奴才真心祝愿他们二人。奴才虽然出身卑微,却也是个人,有底线。不像某些东西,看似高贵,实则卑劣得很,禽兽不如。”说罢,亦追着瑶帝而去。
高台上,冯漾凭栏而站,朝毓臻宫的方向远眺,回味银朱的话,嘴角微微上扬。
宫里的人,谁一开始不是温良贤淑呢?又是谁促使他们一再突破底线变成了卑劣的禽兽?
***
宫道从来没有这样长过,两边的红墙从未这样涂满血色。
瑶帝也从来没有这样奔跑过。
他穿过一条又一条青石砖路,跨过一道又一道门槛,在无数人的跪拜和惊讶的目光中,在濒临窒息的暖风中,在如海浪般宽大袍袖的胡乱摇摆中,奔向那命定的地方。
他跑了很久,喉咙压着腥气,腿沉得迈不开,心脏要跃出来,最后只能扶着宫墙跌跌撞撞向前进。
暖风拂过,吹散了长发,他撩开眼前的碎发,用手一摸头顶,才发现发冠已经没了。
那是帝冕的一部分,他应该折返回去,找到它戴好它。可他已经不在乎了,若失去白茸,他要那发冠还有何用?
他蹒跚来到毓臻宫,踉踉跄跄走进去。
庭院还跟上次见时一样美,两旁的月季丛里盛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几只蝴蝶围着花丛飞来飞去。槐树上隐约停了几只鸟儿,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奶猫正卧在正殿高大的屋脊上摇着尾巴晒太阳。
这悠闲的春日午后,与千千万万个和美的日子没什么不同。
院子周围散落着庄逸宫的人,在看见他后纷纷跪拜下去,口里唱诵着“陛下圣安”。
鸟儿飞了,猫儿跑了,风吹树摆,花枝摇曳,一切都是那么鲜活,只有躺在地上的人一动不动。
飘落的嫩红花瓣落到雪白的衣服上,好像几滴血。
那血在他眼中不断扩大蔓延开,染红万物的同时又如洪流将他瞬间冲回到那个悲伤至暗的时刻。
他扑过去,几乎被自己的衣衫绊倒,跪在那里,捧起软弱无力的手放在自己脸颊来回抚摸,试图把那手捂热。“如昼……如昼……”他疯狂地喊着,声音撕裂开,声声如泣字字带血。他摇晃那具温凉的身体,祈求奇迹降临,可无论如何努力,那双眼再也睁不开,那双唇再也说不出动人的娇嗔。“如昼……你说话啊……”泪水奔涌而出,眼中的一切皆化为最尖利的刀锋扑面而来,割破身体的每一寸角落,把骨肉生生从身体剔除出去,将灵魂一点点剥离,宛若一场永无尽头的凌迟。
随即,他只觉身子一凛,被揽在温暖的怀抱中。抬起头,只见银朱悲悯而忧伤地望着他,说道:“陛下,那不是如昼,是昼贵妃。”
这句话像一道光投射进瑶帝混沌的脑子,他拂去泪水,挥之不去的幻影褪去,地上的白茸宛如睡了一般。
然而片刻的清醒并不能把他从悲痛中解救出来,反而让他更加清楚地看到两张重叠的脸——是乱发覆盖下的如昼,亦是艳阳之下的白茸。
怀着巨大的恐惧,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抚摸那沉静的面庞。
还有些余温。
他忽然缩手,恍然意识到,就在他穿梭于红墙之间时,白茸亦在苦苦挣扎,就像很久以前,他在挑选戒指时,如昼正跪在地上哭着祈祷他能来救他。
思及此,眼泪又流下来。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仅仅一步啊,他痛恨自己跑得太慢来得太迟,痛恨命运的不公!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消散,正在被抽离,眼中的颜色正在褪去,耳中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世界忽然变成一片灰黑色的死寂荒漠,没有阳光没有空气,寸草不生。而他就像个彷徨无助的孤儿,独自在荒漠上徘徊,不知该何去何从。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他们都死了,为什么只有他还活着!这是神明对他的惩罚吗?!
他呐喊着,尖叫着,陷入癫狂,心中的悲愤与绝望在这一刻达到顶点。
他疯狂寻找着可以抓在手里的东西,好像抓住了什么就能抓住白茸正在离散的灵魂。可那地砖上干干净净,只有青草和花瓣。 除了凌乱的衣衫,他抓不住任何可供留恋的东西。
接着,毫无征兆地,他又静止下来,像一座雕塑,愣愣地望着前方。透过泪光,空虚的视线游移不定,划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终定格在中央,那个被无数人簇拥环绕的恶魔身上。
是的,那就是魔鬼!
杀了他的如昼,又杀了他的白茸!
“你……”他站起身,想说些什么,可动动嘴唇却发现说不出一个字。 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承载不住那痛苦之万一。
他慢慢走过去,指着太皇太后,缓了口气说道:“一切都结束了,对吧?”
太皇太后原本做好最坏打算,准备跟瑶帝摊牌,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样一句不痛不痒的话。他无所谓道:“的确已经结束了。从今往后,就没有白茸这个人了,你忘了他吧。不过我答应你,只要封暚妃为后,你大可以再多找几个像如昼或是白茸的人,我不再干涉。”
瑶帝摇头,哑着嗓子道:“你想错了,没有白茸,就没有皇后,永远没有。朕不会再碰任何一个人,这座皇宫里的所有人都会随着他的离去而永远封存。朕也不在乎继承人,没有白茸,朕什么都不在乎!”
“你是皇帝,不能这么自私!”太皇太后拍着麻木的双腿,怒道,“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瑶帝嘲讽:“朕一直记得自己的身份,所以才陪着你们演了十多年的君臣之礼。你们想要当忠臣,朕就在御书房煞有介事地看折子,当个勤政的明君。你们想当权臣指点天下,朕便游戏后宫,当个不问世事的昏君。朕唯一的要求就是想有个喜欢的人当皇后,这过分吗?”
太皇太后眼中闪过一丝阴戾,手中的烟杆向前一伸:“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啊。可事实上你我都很清楚你为何要执意立白茸为后。你也许是爱他的,但我敢说,比起乏善可陈的爱情,你更爱他的身世背景,更爱他的顺从与臣服。”
“朕爱他的一切,其中也包括他的出身和顺从,这没什么好隐瞒的。跟他在一起时,朕不会在说话前还要想一想对方父亲是谁、族中姻亲又是谁。”瑶帝捡起脚边的一只牛角,抚摸丝滑的细端。以前他只觉得这种东西很壮美,代表着力量,而今却觉得血腥。就是这个东西,嵌在如昼的口中,很可能也卡在白茸的喉咙中,活生生灌下药去,将他们从他的生命中驱逐。
他走近几步,面色比刚才更沉静了,双眼空洞却又异常犀利尖锐,望着对面红褐色描金撒绣的衣襟,仿佛要把那上面绣着的几只仙鹤烧出洞来。
自古,仙鹤便是长寿的象征,太皇太后尤其喜欢这种纹样,衣服上多有绘制。如今,瑶帝盯着那些惟妙惟肖的东西,却觉得很恶心。
“你明明可以只把他废黜,关到冷宫去,可以不杀他的。”他喃喃道。
“然后你再来个移魂大法把他弄出来?”太皇太后冷笑,“上一次的事我不追究但并不代表会容许它再次发生。况且你要明白,杀死他的不是我,而是你。是你所谓的爱促使他走到了干政这一步。他去乾坤门的时候,哪怕你呵斥他将他送回来,我都会忍下,当无事发生。可你什么都没干,反而跟他搂搂抱抱,更默许他以后宫之人的身份去处置外臣。想当年,就连最昏聩的珑帝都没有允许冯臻这样做过。今日之前,你只是昏庸无能,而今日过后,你便是纵容妖妃行凶作恶的暴君。”
瑶帝此前最怕被说成暴君,可现下听到这个词却无动于衷,甚至觉得这是个好词,代表着为所欲为,自由自在。他开始向往成为暴君了,如果他一直暴虐成性,是不是那些人就不会欺负他?
他惨笑着摇摇头,无可奈何道:“你说得真是冠冕堂皇,朕竟然反驳不出什么。那如昼的死呢?你为什么杀他?!”惊天的怒意忽然爆发出来,面目狰狞可怕,一双眼布满血丝,好像被逼入绝境的野兽发出的最后怒号,“为什么?你说啊!是因为他爱我,还是因为我爱他?”大吼之后,又发出几声怪笑,如同夜魔的低吟令人毛骨悚然,“你是不是很后悔,早知道冯漾会因此事被废,就不杀如昼了,要真是那样,冯漾为后、如昼为妃,现在还是天下太平呢。”
太皇太后那得意的脸上起了些许变化,脑中竟真幻化出那幅太平盛景。
是啊,他后悔了,如果不杀如昼该多好,毕竟那贱人永远成不了皇后。然而看着地上的人,他忽又坚定信念,苍老的面容化成坚硬的石壳,语气机械:“你废冯漾真的只是为如昼报仇?哼,这话说出来你自己都不信吧。你口口声声说爱如昼,可到最后还不是利用了他的死,给你创造出绝佳的借口。你问我后不后悔,我现在明确告诉你,一个青楼贱伎杀了便杀了,何来后悔?如若不杀,只怕今日乾坤门之事就要提早十年发生。”
“好一句‘杀了便杀了’,万物于你皆蝼蚁。”瑶帝摇晃着身子,来到轮椅前,俯下身与那张老脸面对面,语气痴狂又轻柔,“你于朕眼中,亦是蝼蚁,杀了也便杀了……”
闻言,太皇太后心里咯噔一下,震惊地张大嘴巴。可他尚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那巨大的牛角就已经塞进嘴里,压住舌头。接着,那细颈酒瓶朝他倾斜下来,喉咙里一阵冰凉。耳畔,瑶帝狞笑着,泪珠随风飘逸:“你这么喜欢给别人灌药,不如自己喝下去!你说朕是暴君,朕就当个弑祖的暴君!”
一切发生得太快,仅一眨眼的工夫,酒壶中余下的液体就已尽数灌进太皇太后的嘴里。尽管他双手一再抵抗挣扎,也敌不过瑶帝的桎梏。
所有人都吓傻了,跪在地上,听着那濒死的呼喊瑟瑟发抖。
几息之后,离太皇太后最近的紫棠这才反应过来,冲过去打掉瑶帝手中的牛角和酒壶,推开兀自疯狂的帝王,不断摇晃着太皇太后。然而那双眼已经闭上,头也耷下来,残留的琼浆玉露从未闭合的嘴里稀稀拉拉漏出,打湿了胸前的仙鹤。
太皇太后紧抓烟杆的手慢慢松了,烟杆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老祖宗……”紫棠发出一声悲鸣,跪下去。这一声呼喊震碎了庄逸宫所有人的神经,他们争先恐后爬过来,围在轮椅周围,抚摸着衣角,哀哭不止。
只有行香子没有动。
或者说动了。他缓缓站起身,在降下雷霆之怒的帝王抱着爱人走出毓臻宫之后,在一切即将结束之时,依旧望着大门的方向出神。片刻之前,就在所有人震惊于瑶帝的疯魔举动时,他确信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风姿挺秀,轩然霞举。
直到很多年之后,躺在病榻上开始回顾一生的行香子仍然记得那张明媚的脸,以及那令人颤栗的双眸。那眼眸深邃且饱含亢奋,好像盯着猎物一般,充斥着势在必得的自负与轻蔑,要把眼前的一切都吞噬殆尽。
那目光令他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恶念,不得不低下头去。当他的注意力再度聚焦在太皇太后身上时,只听紫棠正焦急地呼唤他。移步之前,他再次看向门口,人已经不见了,仿佛刚才的一瞥仅仅是他的幻觉。
他把紫棠搀扶起来,对其他人喝道:“哭什么?都闭嘴!老祖宗还没死呢,先回庄逸宫,请太医!”
紫棠抓住他的衣服,惊道:“你什么意思?那酒……”
行香子握住他的手,点点头,心照不宣,看看左右低声道:“我觉得今日的事,我们被算计了。”
“什么?”紫棠不解。
“今日发生的一切看似顺理成章,可仔细一想,冥冥之中有根线在牵着我们所有人。”
紫棠想了想前因后果,默默瞧着被推出去的太皇太后,无不惊恐道:“是他?”
行香子拉着他跟上其他人,只道:“先回去吧,等老祖宗醒过来,定要跟他梳理清楚。”
***
银汉宫内,白茸被安置在床上,瑶帝坐在床边握着他手又哭又笑。
当刘太医宣称白茸只是陷入沉眠、呼吸清浅时,他的整个世界又亮起来,像个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心仪之物的孩子手舞足蹈,开怀大笑。他抱着白茸软绵绵的身体,不断亲吻,额头、脸颊、手臂,甚至连脚背和脚趾都被他一一吻过,又像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躺在白茸边上,搂着爱人来回磨蹭。
过不多时,他想起挂在腰上的金链,取下来将它系在白茸颈上,看着那眉那眼痴笑很久,才在银朱的服侍下重新穿戴整齐,回到那个威严帝王的躯壳里,将惊魂未定的雪青招到面前,让他把始末说一遍。
雪青站在殿上,摸着胸口心有余悸:“太皇太后一来毓臻宫就拿出懿旨,赐贵妃自尽。贵妃不从,打翻了酒杯,叫骂许久,说太皇太后公报私仇,还说他不得好死。接着又用簪子刺伤了一人试图闯出包围,可那么多人围着他,哪儿跑得掉,刚挪了几步就被人从后面击倒,压在地上,拉住手脚,用那牛角把药灌了下去。他往前爬了几步,然后就不动了。”
“酒是太皇太后准备的?”
雪青点头,和瑶帝一样疑惑,为何所谓的毒酒没有毒。这当然是万幸之事,却也足够匪夷所思。
傍晚时分,夏太妃来了。
他依旧不施粉黛,上穿一件湖色纱袍,下面一条青灰色绸裤,腰上系一条宽玉带,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利落。
他听已雪青复述一遍毓臻宫的事,得知全貌,一见到瑶帝便让其进入内间,说道:“陛下糊涂啊,您怎么能把药灌进太皇太后嘴里,朝臣们若知道了,会怎么想?”
瑶帝正欲坐下,听到此话,身子一顿,狠狠拍了一下桌面:“爱怎么想怎么想,只许他杀人,就不许朕报仇?”他的眼还有些肿,尽管重新梳洗过,却也能看出些许桃红,为他英俊的面容增添几分妖魅。
夏太妃重重叹气:“他若是寻常人,您就是剐了也没人敢说什么。可他毕竟是太皇太后,虽然没有血缘,可名义上那是您的嗣祖父,上次您对他挥剑,就已经引起朝臣不满,现今又直接灌药,只怕明日又是一番疾风骤雨。”
“骤雨就骤雨,大不了再打他们一顿。”
夏太妃一脸恨铁不成钢,急道:“您好歹做了十多年的皇帝,怎么还如此天真,以为什么事都能用一顿打解决。若真是如此,那天下便太好治理了,今天这个不听话打一顿,明天那个不听话再打一顿。大臣们是吃干饭的吗,能容您这般欺辱?今天乾坤门的事您胜在出其不意,打得他们措手不及,又有个孝字当挡箭牌,就算不占法理也占着人情,别人只能咽下这口气,而下一次恐怕就没有这样的好事了。您若再动用廷杖,全天下的读书人都得骂您,到时候您还怎么稳坐金銮殿?”
“无所谓了,阿茸没事,那他也不会有事,你急个什么劲儿。”瑶帝一脸不耐,顺手拨动面前的珠帘,听珍珠来回碰撞的声音,心下一阵兴奋,“你是没见到那老家伙低下头流口水的样子,真是恶心死了。”
夏太妃远没有他乐观,忧思忡忡:“您该祈祷他没事,若有事,您就危险了。”手搭在瑶帝肩头,为他拂落一记微尘,语气略沉重,“我派人到庄逸宫外打探,据说太皇太后的情况不太好,他年纪大了,猛然受了惊吓又灌下那么多药酒,不一定能不能醒过来。”
“到底是什么药,太医查出来了吗?”瑶帝好奇,“刘太医说像是蒙汗药之类,但应该比蒙汗药效果更强劲。”
夏太妃道:“这种事只能是谁准备的谁清楚,其他人全靠猜。”
瑶帝一斜眼,咬牙切齿:“太医是想让他醒过来吗?哼,醒不过来才最好,他早就该死了。”盘算着应该下道旨意,谁要是让太皇太后活过来,他就处死谁。
反正也当了暴君,再当一次也没什么不好。
夏太妃说不过他,只得作罢,过了一阵,只听瑶帝道:“这回回来就别再去行宫了,你不在,还怪想你的。”
夏太妃望着瑶帝,淡淡道:“您该想的是贵妃。我人老珠黄的,不值当陛下挂心。时间不早了,我走了,玄青还需要人照顾呢。”
瑶帝一侧身,轻巧地靠在垭口处,挡住珠帘,说道:“蚌里的珠子年头越久越圆润,怎么会有珠黄一说?何况玄青的伤势也在好转,又有人伺候,不用着急回,再喝壶茶吧。”说着,叫人重新沏一壶新茶,又摆上一盘子小蜜橘,亲自剥了果皮,递给夏太妃,“新进贡的春橘,跟以前的品种不一样。还没分赏,就等着先给你尝,你若喜欢,就不分了,全送永宁宫去。”
蜜橘个头很小,看着肉乎乎的,甚是可爱,夏太妃拿在手里揉了揉,囫囵个吃了下去,说了句“酸”便要起身。
瑶帝的手伸过来,按住膝头,轻轻道:“留下来,陪陪我吧。这一天太长,我太累了。”眼中闪着乞求的光。
就在这闪烁的目光中,往事随着那刻意的称呼再度冲撞进脑中,掀起覆盖在心上的那层纱。
房间昏暗寂静,宛若多年以前的某个春日,白衣少年闯进他的房间,跪坐膝前,哭诉对嗣父的思念。
——陪陪我吧。
在贤妃葬礼之后,强打精神的梁瑶如是说。
于是,他把少年抱入怀中,抚摸着后背。
就像现在做的一样。
他们互相拥抱,互相慰藉,在对彼此的臆想中获得短暂的幸福。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就这样抱着,直到不远处的珠帘轻轻响了一下。
夏太妃从迷梦中睁开眼,望着那珠帘一动不动。瑶帝回过头,只见白茸披散着头发,惨白着脸,站在珠帘之外,手里还攥着半截帘子。
呼吸之间,只有帘子上的珍珠互相碰撞发出轻响,宛如泉水叮咚。
白茸的视线从他们紧挨的身体上离开,落到手中的珍珠帘子上,忽然使劲一扯,在无数玉珠落盘的悦耳之声中,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们真是……不要脸!”他头还有些晕,不得不倚靠在一座插屏上。垂眼一瞧,那上面雕刻一幅板画,内容似是卧冰求鲤。
他不禁想笑,真是讽刺啊,人家的孝是卧冰,瑶帝的孝是卧床。
瑶帝好像没听见那句话也没瞧见那无声的笑,很自然地松开怀抱,故作轻松道:“阿茸,你醒了真是太好了,朕还担心你不能及时醒过来。”
白茸声音冷若冰霜:“也许醒不过来才最好,我该死在那杯毒酒之下,这样至少咱们三个人都不会太尴尬。”说完又对夏太妃道,“你答应过我的!”语气透着不可思议。他还想再说点什么,可那些下流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只得罢休,转身离开。
他感觉心上被划了个大口子,凉凉的,痛入骨髓。他捂住衣襟,好像那里漏了风怎么也呼吸不上来。也许他真要死了,不是死于太皇太后的毒酒,而是死于瑶帝一次又一次的荒淫无度。
他几乎是跑出银汉宫的。
夕阳下,大片大片的玫红和蓝紫将天幕渲染成彩瀑,他站在白玉栏杆前,几乎伸手可触。
可他看不见这些,就算伸出手也抓不住任何东西。眼前是空的,什么都没有。同时,刚才那暧昧的一幕又不断地在脑海中盘旋重演,他们亲昵的身影一层叠一层,从虚幻到真实,排山倒海压过来,将他淹没。
现在,他无力去想为何那杯酒没有要了他的命,只是一遍遍问自己,为什么要醒过来?为什么偏偏是那个时候醒过来?
对于那背德的禁忌之恋,他能容忍第一次,却不能容忍第二次,尤其是当着他的面,那是对他最赤裸裸的侮辱。
甚至是对帝宫内所有嫔妃的侮辱。
“阿茸?”
是瑶帝的声音。
“阿茸,你刚醒过来,还是别吹风了,会生病的。”瑶帝来到他身后,手臂轻轻环住,嗓音低缓轻柔,“谢天谢地,还好你没事。刚一见到你时,朕吓坏了,好像心一下子空了。”
“陛下的心从来没填满过。”白茸回过身,把人推开,眼神犀利似剑,要把那华服之下的胸膛洞穿,好好看一看那里面到底有没有东西在跳。
瑶帝愣住,随即含笑讨好:“朕的心里只有你,你是不知道,当朕看到你躺在地上时有多恐慌,那感觉就好像天要塌下来,朕为了你,不惜……”
啪!
突如其来的火辣痛感将后半句话烧成烟,吹进风里。
瑶帝歪着脸,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被打了。他缓缓转过头,视线无意中扫过不远处一排当值的宫人,那些人木呆呆地看着他,眼珠子要瞪出来。
从来没有人敢打皇帝。
从来没有!
瑶帝摸上热痛的脸颊,于极端震惊中丧失所有能力,立在原地,成了一尊会呼吸的石像。
“在陛下和夏太妃做出那种事之后,怎么还能说出这种话,真的好意思吗?您的心里没有我,也没有其他人,您的心里只装了自己。您所想的也只有自己!”
白茸说完,忽而笑了,低头看看同样发红的掌心,嘲讽道:“您说心里只有我,那您刚才在行为算什么?我在您心里算什么,夏太妃在您心里又算什么?”
瑶帝始终沉默,仍然沉浸在被人打耳光的事实中。
白茸无不难过道:“我们这些人,只是玩物,对吧?无论您如何标榜对我的爱,也始终把我置于玩物的位置上。所以您可以毫无负担地和任何人暧昧,却又要求我们每一个人只对您效忠。”
“你简直……”瑶帝终于找回声音,面容扭曲,眼中冒火,然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听从远方传来钟声。
一声,两声,三声……一下又一下,绵长浑厚的声音穿透无数宫阙,如乌云般飘荡在广袤的帝宫之上。
漫天彩霞早已散去,只剩下浓郁的一团黑雾。
钟声消弭,华灯初上。
夏太妃挑着灯笼走出在银汉宫,橘色的火苗在白色灯笼中摇曳,如恶魔的舞蹈幻化出各种邪恶的姿势。他面如死灰,神色迷惘,喃喃道:“十一下,是庄逸宫。”
白茸望向夜色中无数只挑高的灯笼,心思恍惚又澎湃,语气透着不可思议:“他死了?”
没有人回答,只有风从三人之间穿过。
***
冯漾站在悠然殿前的台阶上,一下下数着钟声。
钟声止住之时,他摇着扇子低声笑了笑,紧接着笑声渐渐变大,直冲云霄。
旁边的若缃说道:“看样子白茸没死,死的是太皇太后。这样的结果,着实出人意料。”
冯漾笑够了,朝若缃招手,待人走近搂着脖子便是一吻。亲吻过后,他说道:“对于这样的结果,我已经很满意了。这确实称得上是最华丽的落幕,还有什么会比一位太皇太后的薨逝来得更宏大?至于白茸,他从来都不是我的目标,只是手段。既然没有死,那便暂且活着吧。”
若缃环住他脖子,舔了一下耳廓,问道:“那现在呢?”
冯漾用扇柄拍拍若缃的屁股,又捏捏脸蛋,毫不掩饰兴奋,说道:“现在去找几件素衣裳,明日要穿呢。”
若缃钻进殿中,翻箱倒柜去了。
台阶上只有冯漾一人。他静立片刻,来到一棵松柏之下,脱力靠上去,凝视无星无月的天空,深深吸进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吐纳之间,堵在心口的石头终于落下,他从未这样轻松过。
梁瑶啊,他心里道,在你用药灌杀太皇太后之后,帝位还能坐多久?
九日吗?
他在心里狂笑,闭上眼,沉浸在报复的快感之中。
你废我后位,我便废你帝位。
你我之间,不死不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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