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亭日暮 (白茸个人向)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空亭日暮》 (白茸个人向)
整整一天,前来谒见宸宇宫的人就没断过。
禀报的、回话的、奏请的,一个个低着头,声音沙哑,像一群苍蝇在殿中嗡嗡作响。
白茸坐在宸宇宫的高背椅中,努力想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可脑袋昏昏沉沉,怎么也听不真切,只能望着眼前条案上的一盘荔枝发呆。正值冬日,能在尚京看到荔枝,实属罕见。这应该是走海路运抵尚京的番邦贡品,耐寒早熟,不似云华本地出产的荔枝,要等初夏才成熟。
底下的人来来往往,他的目光也跟着来回扫视,从一颗荔枝转到另一颗荔枝上,心中默数外皮上的尖刺。
浮在琉璃罩内的烛火时不时跃出几道光晕,裹挟香炉余烬,熏得他眼皮灌了铅。他多想闭眼躺下歇会儿,睡上一觉。可不行,还得继续听、继续看,就算当个木头人,也得端端正正地坐着,把那一身素白衣袍撑得挺括起来,活像个会喘气的衣架子。
堂下,舒尚仪正弯着腰絮絮叨叨:“皇极殿正在布置,明天就能弄好。国师全真子已经启程,估计晚上就能到虹霞馆。六十四位执幡人都到齐了,四十九位执伞人也到了,都安排在外宫城候着。仪仗的人手还差些,正从各处抽调。五百杠夫正在征召,大概明天能凑齐,之后会加紧训练,应该不会出岔子。”
白茸透过雾一样的眼眸看着他,声音轻柔似水:“这些琐事你看着办吧,不用事事都来报。”又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雕花,“单子拟好了吗?”
舒尚仪从怀里掏出一张折页,双手递上。
白茸从玄青手里接过单子,密密麻麻的小字像蚂蚁似的在纸上乱爬。他眨了眨眼,问道:“已经通知下去了吗?”
“还没,奴才想着这是大事,所以先来请皇后陛下过目……”舒尚仪小心翼翼看着上位者。
“你同情他们?”白茸手指一勾,尖细的金色甲套在鎏金扶手上划下一道。声音不大,却像匕首割开皮肉,透着腥气。再开口时,如水的声音已凝成霜,“你是想让我像多年前免除殉制那样,也把这条祖制废了,好让他们继续在我眼皮子底下逍遥快活?”他身子前倾,冷笑着,“胆子不小啊,这是季如湄教你的?”
舒尚仪苍老的脸上露出一抹讶异,快速低下头:“此事与皇贵妃无干。奴才也不敢有任何想法,只是……”他咽了咽吐沫,壮着胆子继续,“私以为事关重大,所以想请皇后陛下勾选,明确示下,否则难以服众。”
白茸哼了一声,再次垂眸,脑海中闪过那一众绝色。他记得他们涂满脂粉的白皙皮肤,记得他们眼波流转时的媚态,更记得他们在叩拜时眼底闪过的怨毒。现在好了,他终于不用再看那些谄媚俗气的脸。一股报复的快感涌上心头,随口念出几个名字。在一旁侍立的玄青立刻执笔,在折页上一一圈出。
“除了刚才说到的,其他人都给我滚蛋。”声音轻飘飘的。
舒尚仪干枯的面皮抖了抖,暗自心惊,刚才只说了三个名字。若真如此,内宫就要搬空了。他偷偷抬眼,只见那消瘦憔悴的脸庞上嵌着一双无底洞似的黑眸,正盯着他好像要把他吸进去。他慌忙压低身子,自感要是再说些什么,只怕也要卷铺盖走人。
他暗自叹息命运的残酷,渐渐后退。转身走入回廊之际,冷不防撞上一人。幽暗中,那人面容清冷,忧郁而姣好的眉目拧成结,一双薄唇紧紧抿着。
他低声唤了一句,错后跪下,同时递了个眼色,轻轻摇头。
来人示意他离开,重新理了理玉色锦衫,荡开广袖,朝殿中深处走去,同时扬声道:“这么大的事,皇后竟然一人专断?”声音冷冰冰的,带着刺。
白茸依旧垂着眼,目光落在黑色大理石地面上。那些天然的金色纹路蜿蜒曲折,宛如利爪抓心后遗留的细痕,又如荡漾在心海的涟漪,不大却足够引起震颤。
可恨的声音,乌鸦嗓!
为什么那个人还活着?为什么没能早几年弄死?!
哦,他想起来了,因为有人护着,也当个宝贝似的不让磕着碰着。他哪有机会下手啊,生生拖到现在,成了祸害!
他攥紧扶手,指节发白,声音却平静得可怕:“现在我全权代掌云华一切,要做什么还需征得你同意?”
“你可别忘了,”来人停在阶下,玉色袍角纹丝不动,“我也是协理内宫之人。”
白茸缓缓转过身子,苍白的面容上浮起一抹笑:“季如湄……”
他直呼其名,心底翻涌无限的恨:“如果你是来问大行皇帝遗诏的,那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他深吸口气,缓缓吐出独属于宸宇宫的气息,“你大可以放心,我没有篡改一个字。咱们两个当年的约定依然有效。”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被磨出棱子。旋即,语气又软下来,带着讽刺和释然,“明天,你儿子将在皇极殿大行皇帝的灵前继位,接受群臣叩拜,届时我也会到场,以圣皇后的名义宣布嗣皇帝的合法性。”说完,盯着对方哼笑。见对方毫无反应,径自抚弄鬓间碎发,漫不经心道,“现在,你可满意了?”
季如湄半张着嘴,表情怪异。
该笑吗?是该笑,多年夙愿一朝成真,这是天大的喜事,他终于也站上人间巅峰了。
能笑吗?不能。他哪敢啊,那饱含恨意的承诺让他心生惶恐,手上沁出冷汗。“你……真的愿意……”
“愿意。”白茸笑得灿烂,暗粉色的双唇裂开一道弧度,好像一柄弯刀,“我尊重大行皇帝的遗愿。”弯刀落下,恍若斩首。
季如湄不自觉后退一步,下意识摸了一下脖子,衣领子窜凉。
“如此,甚好。”他无所适从,干巴巴地开了口。又暗自斟酌一阵,勉强恢复高冷姿态,说道,“其实我来还因为守陵的事。”他随意坐下,衣衫下摆垂在椅子两侧,灯火一照,镶缀其间的细小金刚石发出七彩光芒,将人衬得越发夺目亮眼。
白茸借着那光辉打量起来,几息之后移开眼,心中慨叹季如湄驻颜有术,年过四十竟还跟当年湖边初见时那般端庄秀丽、身姿挺拔。就连其自戕时在颈上留下的疤痕都被岁月冲刷走了,除去几道微弱细纹,几乎看不到一点儿瑕疵。
反观己身,因为生产耗费太多,至今还未完全恢复,导致气血亏损,形容憔悴,哪怕用上最名贵的补药和各种养颜圣品也显得娇弱不堪,身体单薄得好像随时都要被风刮走。
他摩挲指间紫宝石戒指,将戒面转到合适的位置,指腹反复按压在冰凉的棱角上,目光闪了闪:“你想留下谁?”
季如湄不假思索:“暄贵妃、李妃、吴贵嫔、马贵嫔、郑贵嫔、孙贵侍、陈贵侍……”吐字清晰,每念一个名字,金镶玉护甲就在檀木案上叩出轻响,看似低垂的眉眼中倒映出些许笑意,仿佛他和这些人亲如一家。
“这么多?”白茸不等他说完,打断道,“这是要组队玩捶丸吗,你兴致倒高啊。”
“多么?”季如湄不以为然,“往后的日子越来越难熬,多几个说话的伴儿是好事儿。”说完想了片刻,续道,“要是我猜得没错,昕嫔、雪妃还有那个赵贵侍也都被你留在宫中了吧。你这是准备凑人玩马吊牌吗?”
“昕嫔的另一个身份是遣华使,你觉得他用去守陵吗?雪妃近些年身体不好,离不开服侍照料。至于赵贵侍,他精神时好时坏,若去守陵简直就是添乱。”
季如湄没好气道:“少找借口,要我说你就是以权谋私。谁不知道他们都是你的人,是宸宇宫的常客。尤其是那个昕嫔,你可没少把他往龙床上送。听说只要你感觉不舒服,皇上就会把他招来,他简直就是你的替补。还有那个雪妃,皇上一个月也去不了两回,竟也承孕诞下子嗣,你敢说不是你给他嗣药的?至于那个疯子……”哼了一声,倒是无话可说,毕竟赵贵侍是真的精神不好,他懒得计较。
白茸有些莫名其妙:“你这么义愤填膺干嘛?昕嫔一直有圣眷,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雪妃的嗣药是我给的,可我也没有克扣其他人的呀,在这件事上我平等对待所有人。药我是全都发放的,至于谁能怀上谁怀不上,那就要看造化了。我知道你是为暄贵妃鸣不平,可他无法承孕也不能赖我呀,又不是我和他上床。”
季如湄被说得哑口无言。
白茸继续道:“要不如这样,我留三人,你也留三人,咱们一起玩马吊牌,凑两桌。”
季如湄稍一愣,无奈道:“皇后非要在这个事情上压我吗?这么多年以来,你和皇上两人过得甜甜蜜蜜,在这宸宇宫中不知翻了多少红浪,可曾留意过旁人寂寞。皇上在的时候,你夺了皇上,现在他走了,你又夺我的朋友。你存心让我没法活吗?”
闻言,白茸心底憋着一股不合时宜的笑。瞧那哀怨的样子,不知道的会真以为季如湄天天独守空房,对镜空妆。可实际上呢,碧泉宫的笑声就没断过。尤其是诞下长子之后,天天有一群人围着,哄他高兴,逗孩子乐,好似一群花蝴蝶转往季如湄这朵玫瑰花上落。再一细想,又恍然记起,那些人不就是如今季如湄想留下来的嘛。这么一看,那几位也是有心了,上赶子巴结着,未雨绸缪。
他歪着身子朝下方张望,视线落到不远处的一盏落地香炉上,一边盘算着再加点什么香,一边幽然开口:“你还用得着朋友吗,我以为太后两个字就是你的朋友。”接着,懒懒地吩咐左右取来新的香丸,放到炉中。
须臾,殿中香气弥漫,颇有春山清水的气息,令人心旷神怡。
季如湄嗅了几口,紧了紧鼻翼,面色变得不大好看,护甲死死抵在桌案,说道:“皇后也太过分了,明知我不喜这‘伴月香’,却还要点上!”
白茸却道:“那也没办法,谁叫我喜欢呢。”说罢,眼眸一挑,似神游天外,声音虚无缥缈,“皇上也喜欢闻,他说这香气让他觉得自己又年轻起来,又回到很久很久以前。”说着,伸手从盘中拿了一颗荔枝,握在手里把玩。
季如湄望着那玫红色的果子,双肩忽而一松,手上没了力气,身子也软下来,面容变得苍白灰暗。他的碧泉宫也有一些荔枝,是瑶帝赏赐的——在最后一次清醒的时候,就在昨天。
他心上一阵难过,昨日与今日,仅仅过了十二个时辰,便是阴阳两隔。
“总之,这件事我不会让步,他们都要留在宫中。就算你下懿旨把他们赶走也没用,我到时候也会下懿旨把他们召回来。”他感觉眼睛发酸,涨着疼,说出的话再不客气。
恰在此时,殿外刮起一阵旋风,远处的数道锦幛哗哗作响。寒凉的空气和殿中的温暖陡然对冲,在空中炸开一道裂痕。
白茸几乎要看见那道冰痕自上方蜿蜒而下,后心一激灵。他忽然觉得这样的争论很没意思,慢慢开口:“好吧,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也不强求。毕竟年纪越大的人越喜欢热闹,总不好让你一直寂寞着。”说罢,让玄青递过去一张单子,“既然你提到太后懿旨,那就正好选一个徽号吧。这是礼部刚呈上来的,我的已经选好了。给你的有三个候选,挑一个喜欢的。”
季如湄被最后一句暗讽刺得心头一紧,却也无可奈何,只当刮了一阵耳旁风,对着手中的纸缓缓吐出几口浊气。
慈慎、安慎、端慎……
三个“慎”字格外显眼,似乎在用张扬的笔触告诫他今后要谨小慎微,谨言慎行。他心中泛起冷笑,金色的护甲不停描摹字迹,仿佛要将那纸张戳破,打破咒语。
他抬起头,声音平静:“不知皇后的徽号是什么?”
白茸手中揉着荔枝,淡淡道:“给我的也是三个候选,安圣、淑圣、天圣,我选了第二个。”
“为什么不选第三个?”
白茸轻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我怎么敢自比天呢。”
季如湄眼中闪过一丝讥讽,唇角一勾:“你乃天神下凡,做的事连祖宗章法都得让步,哪来的不敢一说。”又做深呼吸,语气愈发尖锐,“要依着我,那必定是天圣太后的名号才配得上你靖华真君的仙身。其余的,俗不可耐。”看到白茸无话可说,心中那股郁结的怨气稍稍散去一些,重又低下头认真思索起来,半晌才道:“我选第一个,慈慎。”
白茸不置可否,心中却暗道一句“你也配”。他对另一侧候着的雪青道:“你记下,一会儿报给礼部的人。”然后微微侧身,对下首侍立的阿凌吩咐道,“外面还有谁要回话,都叫进来吧。”
不一会儿,又有三四人上到殿中,说的事均和丧礼有关。
尚功局的人负责筹备各种器物,列了长长的单子,足足七页半,请求批准。
尚食局的人提到祭祀用到的白肉,询问要不要暗中加点佐料。以往祭祀时都是要加的,否则分给群臣时,大家吃到的都是一股子腥膻的水汆肉,非要当场呕出来不可。
绣坊的人来报奏玉衣已经赶制完成,准备穿戴时却发现太医院的人还未做最后的净体,导致玉衣和其他寿服无法及时穿上。又因寿服穿上后需要用珍珠扣与玉衣缝嵌在一起,因而三十名绣工正在银汉宫外等候,已超过四个时辰。这些人延宕了时间,致使绣坊内人手不足,又延误陀罗经被的缝制工期。
白茸一一听下来,只感自己也升了天,身体还钉在椅中,可魂儿却飘走,越升越高,努力追赶着什么。
他望着窗外西沉的日头,觉得无比荒唐。这些人口中的奇珍异宝、玉衣经被、祭肉咸淡,不过是在给活人演一出戏,供世人品鉴,而真正该被珍视的人此刻正在腐败。
如掌中的荔枝,隐隐有了些许甜腻的烂味儿。
一股强烈的前所未有的厌倦感袭来,他为自己的坚持感到好笑。为什么非要经手这些事呢,非要在一遍遍的对话中不断被人强调他爱的人已经死透?而更可怖的是,他说过的每一个字就像一枚钉子,正往那棺盖上钉。
何苦呢?何必呢?
几乎瞬间,他想通了。这些事应该交给季如湄去做,那个人最喜欢发号施令。他瞥了一眼下首座,却发现那里空荡荡的,季如湄早不知在何时走了。
想想也是,季如湄一心想着明天他儿子灵前继位的事,哪还有心思去管一个死人。
那个人一向最务实。
他破罐破摔般扔出手里的果子,打起精神翻了翻尚功局呈上来的单子,说道:“先留下,明早过来听信儿。”又让尚食局的人按照多年前的旧例准备祭祀食品,最后对绣坊的李管事说道,“雪青和你一同去银汉宫,督促太医院的人赶紧把事情办妥。但陀罗经被一定要按时完成,若是误了日期时辰,按律治罪。”
堂下几人唯唯诺诺,弯着腰退了出去。
殿内终于安静下来,眼耳清明。
他脱力靠在椅背。
此刻,他就像一只犁地的耕牛,连呼吸都成了繁重的劳动。随着一呼一吸,视线逐渐失去聚焦,茫然追逐殿中暖光。
夕阳昏黄,恰如一抔焦土随风而逝。
他努力地想在这流动的光辉中回忆起什么,可想了半天也只是长出几口气,将那好容易聚拢的气劲散个精光。
那些美好的记忆全丢了。丢在今日东方鱼白的时刻,丢在最美的晨曦之中。
殿中渐趋黑暗,白灯挑起,照耀地面,投射出团团黑影。黑影不断变化形态,凝聚成各种模样,张牙舞爪。
他不敢再看,唯恐被那黑影慑住乱了心智,起身走出宸宇宫。
二月底的天尚且黑得早,风也冷,刺骨的寒意像细针扎进皮肤,留下点点刺痛。可他一点儿都不觉得冷,迎着风,每一步都踩在回忆的碎片上。
携手的、共乘的、相遇的、诀别的、嬉闹的、争吵的……各式各样的碎片戳在心上,千疮百孔,漏了风。
渐渐地,有什么东西从空中飘落,洒在睫毛上、脸颊上。
抬头望去,细雪纷扬。
这应该是冬季结束前的最后一场雪了。尚京冬季干燥,很少下雪,他和瑶帝都喜欢看雪。除夕时,瑶帝曾说要是下雪了,就带着他和孩子去玉泉行宫玩。
从那天起,他就盼着下雪。
其实他也自己也能带着孩子去玉泉行宫,可就是想让瑶帝陪着,他们是一家人,要齐齐整整才行。
如今,真下雪了,可一家人也散了,再没人钻到温泉里捉弄吓唬他。
他抹去脸颊上的冰晶,又摸索着握住腰间悬挂的玉牌。
光滑冰凉的玉面上本无一字,却在指腹下按揉出千言万语。手指反复摩擦,似是要把那些美好的记忆唤醒,用来抵消噩梦,又像是要把那些属于他们之间的眷恋全部封存进去,不会再随风飘走。
他一边抚弄,一边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要去哪儿?他不知道,也不愿去想。他只是不停地走,只要不停下,那些曾经的温暖就不会彻底消散。他顺着宫道一路向前,拐了无数道弯,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一片枯草丛边。
不远处的石头灯柱里,火光摇曳。
他望着那片草地,望着落于其上的星星点点的白,倍感熟悉——
这是他永远铭记于心的地方,是一切的开端。
他慢慢走过去坐下,寒风拂过,很久以前被强行剥离的那片灵魂飞回来。他又完整了。
可是,这种完整并没有带来喜悦。
他就像个破损的瓷娃娃,拼尽所有生命力去寻找那缺失的残片,却在找到后才发现,虽然表面黏合住,变得完美,可内里已经空了。根植于骨髓深处的被压迫的不甘和屈辱在这一刻全都销声匿迹,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终于,他原谅他了。
他躺下来,仰望夜空,泪水溢出眼眶。
在温热与寒凉中,在泪与雪中,那张冷峻的脸庞再度浮现出来。
他伸出手……
却连风雪也抓不住。
刺骨的寒气自枯草之上直逼脊髓,身体仿佛又被贯穿,尾椎骨被刺得生疼。他蜷起身子,手指抓住干枯的草叶,没有任何征兆地爆发出一声哀鸣。
接着,又一声,绝望凄楚。
那个曾经霸道地占有他的人死了,那个曾经把他遗忘的人死了,那个曾经深爱他的人死了。
那个世间最滥情、最薄情、最痴情的人最终离他远去,再也不见。
凄厉的哭声宛如霹雳划破夜空,伴随一声声破音,泪水彻底决堤,冲垮所有防线。
他爬起来疯狂拍打草地,抓扯衣襟,哭着喊着,试图用一些晦涩难懂的祷告祈求上天的怜悯,把爱人送回来。
他就像一个疯子,把所有赞美和诅咒都用上,一面歌颂神明一面质问神明。他想问苍天,为什么要让他好容易诞下子嗣之后,美好的一切便戛然而止。为什么要让他的孩子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就要成为半孤?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再等等!
悲伤与愤怒几乎将他淹没。他匍匐在草地上,纷飞的雪花为他颤抖的身体披上一层白纱,辅以冰晶,恍若雪中落难的孤凤,几近涅槃,却无力重生。
一旁,玄青实在不忍见他如此,蹲下身子把他轻柔地抱在怀里,安慰道:“皇帝陛下已经西去,若您再有个闪失,叫棤奴以后怎么活呢?他还那么小……”
想起孩子,白茸的泪水奇迹般收拢住。那个名字仿佛有魔力,只在一息之间便把他从深渊拉了回来。
他头枕在玄青肩膀,凝视蹂躏过的草地,呢喃自语:“是啊,我还有棤奴,我还有孩子陪我……”脑海里不再有混乱的神明,只有白嫩嫩的小脸儿和肉乎乎的小手。
他的阿瑶已经死了,可他和阿瑶的孩子还活着。那么可爱,那么讨喜,那么……
危机四伏。
瞬间,体内正在流逝的生命倒转回溯,空了的心又充盈起来,几近飞走的魂魄再度回到这具躯壳中。深深呼吸,肌骨是那样有力。
玄青为他擦拭泪水,又顺了顺后背,附耳轻声道:“明天在皇极殿上,您真的要宣布立皇贵妃之子为帝吗?”
白茸转过头望着他,用彼此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棤奴太小,连玉牒都没上,皇上遗诏让季如湄之子登位,看似不合常理,实际上却是保我们一命。你想想,我手上虽有仪鸾青卫,可季如湄手上却有季家军。虽说镇国公已是病入膏肓,可他只要还喘气,那就是活字招牌。只要他振臂一呼,尚京就会完全落入他的掌控。到时候季如湄一样掌权,所不同的是,若真到那一步,恐怕就没有我的活路了。所以现在,我只能退让。”
话说得久了,嗓子发干。白茸轻轻咳了几声,停在不远处的宫人们乖觉地奉上热茶,并为他捧来灰貂绒披风。这些东西都是平时出行必备,时刻跟在主人之后。
热茶流入心窝,涌起的暖意淌过四肢百骸,白茸这才觉得手脚冰冷,刺得疼。
他站起身,经过泪水洗礼的双眼亮亮的,泪痕早已风干。他用帕子擦手,最后看了一眼草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是云华的皇后,哪有那么多时间去悲伤哀悼?更何况明日,他就是云华的太后。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这是晋封,合该高兴才对,怎么能哭哭啼啼。
思及此,步伐慢了下来,每一步都迈得极稳,配合着脑海中的演练。
不知不觉走到御花园。
四下静谧无声,呼吸变得震耳欲聋。
他在凉亭中坐下,
那张让他又爱又恨的脸庞,正看着他笑。
身侧,玄青往他怀里塞了手炉,见他双眼迷茫又似伤神,忙压低声音道:“今天在宸宇宫,皇贵妃竟为了那么几个人跟您叫板,倒也是奇了,他真有那么好心只是想多几个人说话?”
眼前的笑容消失了。
白茸收了遐思,敛神想了想,答道:“他向来是无利不起早,哪有那么好心。就像我前面说过的,我的孩子是皇帝嫡子,有着天然的皇位继承权,他儿子的皇位坐得不一定舒服。所以他这是提前在内宫布置眼线呢,人越多越能监视我的动向。”一面说着,一面抚摸手炉上的花纹,掌心暖暖的,精神也随之亢奋起来。
“他怎么敢?”玄青皱眉,“就算他也晋封为太后,也得听您号令,就连新帝也是以您为尊,叫您一声嗣父。”
白茸哼笑:“季如湄的为人你还不了解吗,没什么是他不敢的。不过我要是他,也的确该害怕。镇国公的病全靠脂莺丸吊命,可脂莺丸也不是神仙药,可以让他长命百岁,他总有死的时候。咱们的人已经渗透到兵部,逐渐站稳,只等镇国公一咽气,就能马上接收整顿他手里的精锐。在这件事上,我等得起,季如湄却等不起。我敢说,从今日他离开宸宇宫起,就已经开始盘算怎么除掉我,彻底扫清隐患。”
玄青听得心惊,问道:“那要怎么办,不如先下手……”
“别担心。”白茸淡淡道,“现阶段他还只能想一想,他需要我为他稳住局面,毕竟朝中有一半人都不支持他呢。至于以后,那就不是他能掌控的了。”他眯了眯眼,脑海中幻化出一个七八岁的少年。那孩子长得很像季如湄,拥有一张秀气的脸,假以时日一定是个美人。这样的人怎么能当皇帝呢,就该封个贵仪,然后给世家尚族们当嗣人去。就在一个月前,他的哥哥蓟国公白莼还想让他物色一位皇族和自家孩子定个娃娃亲呢。
此心念一起,嘴角不禁挂了些许笑意。
不过紧接着,笑意又隐去。
一切只是幻想罢了。明天,那个美丽的孩童将登基为帝。
手指不自觉地抠了一下手炉表面,精美的浮雕纹路把指甲卡住,指端微疼。他把双手覆上去,热辣的血液从手掌奔涌至心房,翻滚成灼热的岩浆。
他又想起瑶帝来。
为什么就不能再支撑一段时间呢,上一次不是缓过来了吗,怎么这一次却一命呜呼?
真是个杀千刀的怂货!
他问玄青:“那位王贵嫔还在吗?”
玄青被问住,王念盈当然还在。数日前,瑶帝就是在他的服侍之下发生意外,导致精泄不止,阳气虚耗,以至于最后药石罔顾。他偷偷看了白茸一眼,只见那眼底透着一丝血色。电光石火之间,他已领会其意,低声道:“奴才这就让人去办。”
白茸没说话,满腹怨恨,暗暗咒骂着,可当他再次凝望亭外的雪时,却发现早已看不清。
“主子……”玄青为他抹去眼角泪珠,劝道,“太晚了,回去吧,明日还要劳累一天。”
白茸痴痴望着他:“得亏现在才二月,要是十二月,玉泽的年号就用完了,如今还能再用十个月,真好。”说罢,起身步入雪中。
他快步走着,踩碎琼玉,乘风破浪。
行至银汉宫前,仰望陛阶,寒风飒飒,雪夜空茫。
“要进去吗?”玄青问。
他沉思片刻,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夏太妃在临死前说的话
——向前走,莫回头。
恍惚中,他转身离开,把高高的银汉宫甩在身后。那里已经没有他想见的人了,二层阁楼上那美轮美奂的藻井不再属于他和瑶帝。甚至,连瑶帝这个称呼也不存在了,将会被一连串拗口的谥号取代,然后再被遗忘,最后仅仅留下一个庙号,供活着的人玩味品鉴。
他想,该给瑶帝起一个什么字作为庙号呢?
这应该是大臣们要操心的事,可他忍不住要先筛选一遍。
中宗?有中兴之意,可瑶帝兴什么了?
成宗、显宗?那是守成之君,瑶帝守住什么了?
睿宗、孝宗?瑶帝倒是孝顺,和老爹的庶妃不清不楚。
武宗?瑶帝开疆扩土的范围仅限于床上。
要不僖宗?这个名副其实,可到底不太好听。
白茸想了一圈,也就“高宗”还能上得了台面且没用过,只是这样的好词给了瑶帝,恐怕朝臣们又会有异议。
不过,就算有异议也没关系。他已经打定主意,谁要有异议,他就把谁送到瑶帝身边,让瑶帝跟他们聊一聊,开导一下。
他继续走着,路过宸宇宫也不作停留,最后站在久违的宫殿之前。
明日,新帝即位,他将会搬到庄逸宫居住。
曾几何时,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入主庄逸宫,时至今日愿望达成才发觉这并不是一件值得雀跃的事,因为它代表着死亡。
他踏上台阶,宫人们提着灯笼为他照亮。柔和的暖光晕出,雪花漫漫。
他打了一个寒颤。
这里,他站的地方,将是他和季如湄交易的终点,同时也是季如湄尝到那抹唇间血色的起点。
他深深呼吸,望着高高的苍穹,伸出双臂拥抱虚空,风雪倒灌,宽袖飞扬,暗藏在骨血中的野性再度被激发出来。
我的阿瑶啊,既然你已归神国,便保佑我吧!
他默默祈祷。
像是回应一般,雪停了,吹来一阵暖风。
春天要来了。
他笑了笑,推开厚重的殿门,最后一次回望深邃的夜。
今日将尽。
明日,猎杀重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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