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12】12 向前走,莫回头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雀云庵位于尚京北郊,出城大约二十多里。
半夜城门关闭,禁止出入,但白茸持有贵妃印,又因靖华真君的身份以及乾坤门事件的余威,守城的参将不敢阻拦,客客气气开门放行,甚至还贴心地祝他礼佛愉快。
白茸坐于车内,听到那句话差点没笑出来,若非不得已,谁会半夜出城礼佛。不过,那参将也算机灵,这借口虽然蹩脚但也能自圆其说,勉强满足人们的好奇心。
出城后,马车飞驰,他几乎要颠起来,不得不和阿凌互相抓着,才不至于撞到车顶。
在车轮碾压路面所发出的轰隆声中,阿凌的声音也随之晃动:“主子想好怎么说了吗?”
“我没有十足把握,姑且见机行事。”白茸记起阿凌的履历,出言问道,“你以前跟行香子共事,有什么建议吗?”
阿凌仔细回想,慢吞吞道:“行香子此人念旧且心软,见不得别人受苦,又因经历得多了,会权衡会计算。所以,主子只要稍加胁迫,应是不难说服。”
白茸思量片刻,心下渐渐有了计较。
他们继续在官道上疾驰,行至雀云庵门口时,已是三更天。
随行的人叫开大门,说明来意,开门的僧人起初一脸怒容,待看清贵妃印时那满脸的不耐烦顷刻之间化作假笑,忙不迭请众人进禅房休息,然后小跑着去找住持,同时派人去喊行香子。
庵里来了贵客,年迈的住持诚惶诚恐,亲自挑着灯笼把白茸从禅房请到更为雅致的私人礼拜堂,絮絮叨叨说了些忠君事主的话,最后请白茸转达向瑶帝的敬意和问候。白茸此前一直心不在焉,直到此时才注意到,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僧曾不止一次接待过当年的贤妃和幼年时的瑶帝。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恍然明白,怪不得瑶帝对昙旼二人去往雀云庵没有异议,原来庵中住持早就是瑶帝的人。至于他当时的提议,只能说是歪打正着了。
这也就解释了瑶帝为何对全真子渴望当国师一事持反感态度了。撇开国政考量不谈,比起道法,瑶帝可能更容易接受佛法教诲。
紧接着,白茸想到那场神婚,瑶帝为了陪他演一出戏,不惜自己做尸位,扮演昊天上帝,只为提高他的身价。当时他只觉得荒诞,而现在则是真正的感动。
不过,他无意探究瑶帝潜意识里到底信仰什么,默然等待着下一场更为艰辛的谈话。
行香子匆匆赶来时,白茸正独自一人跪坐在礼拜堂正中的蒲团上,在其面前佛龛内是一尊一人高的精美佛像。
“这尊是大势至菩萨,据说其真身为紫金色,现世时光辉照遍十方净土。有缘人只要看到他身上一个毛孔里所放出的光,就能得见十方妙法光明,得大智慧。”行香子站在白茸身后,一面反手合上门一面看着佛像出神。
白茸正在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做了个手势,请行香子坐到另一个蒲团上,说道:“我不认识他,你说了我也不懂,不用跟我普及。”
行香子却道:“我也不懂,这些是老祖宗告诉我的。”望着白茸,又道,“贵妃如今气势如虹,合该恭喜。”
白茸分不清这句话是褒是贬,淡淡道:“看你气色也不错,想来这里的生活很养人。”
行香子半夜被叫起来,衣服虽穿得仔细,可头发却挽得粗糙,被小和尚领着一路快行,发髻已是松散得随时要掉下来。他伸手将发簪拔下重新挽了几圈,固定住头发,坐正身体,说道:“贵妃是为夏太妃的事来的吧,要说什么就请说吧,但我是不会出面为这件事做任何解释的。”
白茸失笑:“我还没开口,你就堵住话头,让我剩下的话怎么说呢?不过我倒是好奇,你是如何猜到我来意的?”
行香子反问:“这很难猜吗?现在朝野上下皆有议论,尤其是方首辅把夏太妃告到衙署这件事,千古未闻神乎其神,谁人不知呢。更何况,雀云庵并非皇家专属寺院,王公贵族和平民百姓均可前来,我的消息来源可比贵妃的还要多呢。”
他说话时带有往日不曾见到的神采,一派自信持重。白茸想,也许这才是真正的行香子,不是别人的附属品,而是一个自由的灵魂。
行香子见他沉默,继续道:“贵妃应是想让我来出面作证吧,去代替你们反驳柳絮所谓的寝衣浸毒,只要我出面证明太皇太后从始至终没有中毒,夏太妃就安全了。可这样一来又出现新问题,太皇太后的死又变成了皇上的弑祖行为。就算方首辅不再以此做文章,那些史官们也不会放过他,肯定会在其中添加诸多笔墨渲染,让这件事成为云华历史最不可隐藏的秘闻。”
“真难得,你竟也会替皇上着想。”白茸对这番言论不以为然,语气冷漠,“只是这些事不该你操心。实话告诉你,今日来此,我不是要跟你商量什么,而是直接把你带走,无论你是否愿意,我都会让你说出我想听到的话。至于那帮史官,谁要不会说话,我就让谁闭嘴,永远别说。”
行香子豁然起身:“你可以杀了我,我宁愿死也不会救夏太妃。”气质凛然,大有慷慨赴死的劲头。
白茸亦起身,抚平衣角,语气仍旧平和:“就在两个时辰前,我已经下令杀了一个像你这样忠心为主的,所以别以为我不敢。”
“我当然知道你敢,早在你把冯漾吊起来折磨时,我就已经看出来了。但我不是冯漾,可不会因为被扎了几个窟窿就改口示弱。”
“放心,我不会对你如何,无论你改不改口,都会全须全尾地去,全须全尾地回。而我要做的,仅仅是把庄逸宫那场未完成的殉葬继续下去,你既然那么为主子着想,一定不忍心他在地下无人照料。我会把那些该死而未死的人一个个找出来带到庄逸宫,让你看着他们上路,相信他们肯定会把你的忠心告诉太皇太后的。”
行香子脸色大变,再不复方才的决然,难以置信道:“你怎么能出尔反尔?”
“我就能。”白茸冲外面喊了一句,立时进来两人,二话不说直接架住行香子的胳膊强行带出门。行香子急得大喊:“你们要干什么,朗朗乾坤之下竟然绑架良民!”
白茸听了发笑:“什么朗朗乾坤,你睁眼瞅瞅,这是半夜。你别着急,我也不是不通人情,没说让你现在给答复,只是回城的路途不近,须得现在出发,你就在路上好好考虑吧。”说完,又贴心地吩咐旁人拿条毯子来,塞到行香子手里,让他困了可以盖上睡一觉。
行香子抱着毯子被推进马车,看着随后上来的阿凌和白茸,又惊又怒,莫说是睡觉,简直要骂街。
路上,白茸靠在阿凌身上闭眼假寐,不一会儿倒真睡过去。阿凌拿过被行香子放在一旁的毯子给他盖上,又稍稍挪了姿势,让白茸靠得更舒服些,正要闭眼眯觉时,只听行香子道:“你气色比以前好多了。果然,离了庄逸宫,大家都过上好日子。”
阿凌道:“我不敢说庄逸宫不好,但也必须承认,在贵妃手下做事心情要舒畅得多。相信其他人也一样吧,终于不用提心吊胆了。”
“太皇太后是你的旧主,现在他被夏太妃谋害,而贵妃想为其脱罪,你有什么想法?”
阿凌歪头:“我没想法。主子们的事,我一个奴才又左右不了。我这个人脑子笨,不懂忠义廉耻,只知道谁是我主子,我伺候谁。今日之事,如果我还在庄逸宫当差,势必会和你一样,让夏太妃血债血偿。可是我现在是毓臻宫的人,我主子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除此之外,不做评论。”
行香子笑了笑:“没想到你还挺会说,在庄逸宫时记得你不这样,跟了白茸便能说会道了。别忘了,夏太妃可还打过你呢,他要是不打你,你现在还是庄逸宫的人。”
“然后呢?”阿凌面无表情道,冷冷吐出一句,“被殉葬吗?”
行香子无话可说,思绪又回转至白茸放出的威胁上,渐渐沉默下来,盯着车顶下方垂吊的一颗夜明珠发呆。
那团小小的洁白光晕是漆黑的夜中唯一的亮色。
马车通过内宫城门时,已近黎明,天空露出一抹鱼白,半轮红日散发出淡淡的光,正一点点跳出远方的薄雾,冉冉升起。
白茸从睡梦中醒来,揉了揉眼睛,带着行香子先回到毓臻宫,拿出纸笔摆在其面前,说道:“要是想好了就先写下供词,然后画押。你那么聪明,应该知道怎么写吧。”
行香子站在殿中,看看左右虎视眈眈的宫人,颇为无奈:“你这是让我作伪证,想当初,你也是伪证的受害者啊。当年你在庄逸宫被污蔑与人有染,不正是由于某些人的信口雌黄。”
提到阿瀛,白茸心弦一颤,可再一细想,竟记不起阿瀛的模样,只有个模糊的剪影。那些平静岁月终是抵不过这一路的艰辛,被路上的荆棘划得鲜血淋漓,到最后那么鲜活的人也只剩一片血洼了。他原以为,会记阿瀛一辈子的,没想到早在他有意识之前,就已忘记。
而这些,也仅仅是脑中一瞬间的闪念,闪过去了,心绪便再无波动。他拿起桌上一张纸晃了一下,说道:“这是章尚宫给的名单,记录了庄逸宫本该殉主的二十余人的名字。从现在开始,我挨个用朱笔点殊,圈到的人就去庄逸宫走一趟。你越早写完,死的人越少。如果你执意不写,也没关系,等我都勾选完,你就去庄逸宫做个道别,然后我会把你送回雀云庵,你就继续过你的安生日子。”说完,拿起红笔在纸上来回扫,然后在某个地方画了一笔。
那一笔浸透纸张,在背面透出个圆圈似的轮廓,好像索命套子,悬在半空。行香子看了肝胆俱颤,万万没想到白茸竟真的要杀人。眼见那朱红再次落下,他慌道:“别别别,贵妃手下留情,我这就写,你等我。”话音未落,已然坐到桌旁提笔写起来。他进宫前读过两年书,入宫后跟在太皇太后身边侍奉,多年的耳濡目染让他的笔墨颇有文采,很快便写出一篇供词。
白茸拿来通读一遍,惊得叫起来:“这是真的还是你编的?”
行香子表情严肃:“确有其事。这件事只有我知道,其他人没有经手过,若不是你强迫,我这辈子都不会提。庄逸宫虽闭锁,想来东西应该还在库房,可以找到。这样一来,人证物证便都有了,柳絮的话不攻自破。”
白茸面上大喜,说道:“我会把它亲自呈交给皇上,你在这等着,若需要你时,你再出去当面陈情。”说完,急匆匆走了。
行香子见那名单还放于桌上,不禁拿起来细看,只一眼便头顶冒火。那哪里是名单,根本就是后几日的食单,那个所谓的点殊,圈在了“脆皮烤乳猪”五字上。
他气得把纸揉成一团,扔到地上。其实一开始他也想过白茸在诓他,可生死之事实在赌不起,就怕来个万一害了他人性命,最后只得妥协。
不过事已至此,他也不强求了,只是思绪又沉浸到那个宿命之夜。他很清楚,柳絮根本没下毒,瑶帝那碗药也不可能把人弄死,冯漾在最后关头伏在床边时也只是动动嘴皮。到底真相为何,恐怕只有举头三尺的神明才能知道了。
白茸在银汉宫没有找到瑶帝,木槿告诉他,瑶帝去了天仪殿,说话时的表情透着十足的焦虑和不安,语音变了调。他追问出了什么事,可木槿也说不上来,只道这不是瑶帝自己要去的,而是突然接到报奏,称方首辅带领不少大臣已到天仪殿,朝见皇帝。瑶帝原本不打算去,可思来想去又改了主意。
白茸听了甚是惶恐,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个好征兆。
他出了银汉宫,直接往外宫城跑去。
此时,天已大亮,艳阳高悬,热风扑在脸上,烹煎肺腑。
高大的内宫城墙近在咫尺,朱红大门的尽头是无垠的蓝。
他曾数次通过那扇朱红大门,每一次无不意气风发,可唯独这一回,如风如火的脚步在迈进那门中阴影时慢了下来。在两旁守城的御林军的注目下,带着些许迟疑和怯懦,缓缓走着,放慢呼吸,放缓思绪。
走到一半时,他忽然发觉不对劲。
那些人竟没拦他。
他走出门洞,广阔天地,苍苍茫茫。湛蓝的天空下,汉白玉石砖亮得晃眼。
只有两排金甲卫士远远地站着,不知在守候什么。
四下寂静,甚至能听见走路时碾过尘埃的声音。
同时又很吵闹,那是一种悬浮于空气中的震颤,心跳慢慢与之合拍,律动在同一节奏上。白茸对这躁动莫名反感,几乎要抓破衣服,在胸膛上挠两下,让那过快的心速慢下来。
他朝天仪殿的方向望去,迎面走来一位白面微须的官员。他一眼认出来是周燕霖,旼妃的父亲。
“您不应该来这里,赶紧回去吧。”周燕霖不由分说,抓住他的胳膊就要带他往回走。他挣脱开,说道:“到底发生什么事,皇上已经许久未上朝,方首辅把皇上叫到天仪殿到底要干什么?”
周燕霖还要上前,手刚一伸出就被打掉,沉着脸拂了几下袖子之后,哑声道:“没有什么,只是政务。您是贵妃,是后廷之人,出现在这里只会让皇上难堪。”
“你骗不了我。”他指着空荡荡的广场,急道,“那些人都哪去了,平时不是这个样子的,现在就好像是……”突然停住,想起往日读到过的史书,当年珑帝被逼宫时,曾奔走于天仪殿外大呼救命,却发现外面一个人都没有。
“他们想逼宫造反吗?”他清浅的呼吸几乎停滞下来,那几个字仿佛长了刺,扎得头皮发麻。
周燕霖平静地看着他,说道:“事情还没有到那一步,皇上只是在跟他们商讨。”
“商讨什么?”
“夏太妃的事。”
瞬间,白茸明白过来,望着天仪殿颤声道:“他们用夏太妃做要挟,如果不杀了他,就逼宫?”说完,复又一震,“他们哪儿来的底气可以威胁皇上,他们手里没人!”
周燕霖仍是气定神闲,深蓝色的窄袖官服将他的身姿衬得十分挺拔:“他们确实没有人,所以我才说事情没到那么严重的地步,双方目前还能讨价还价。”
“不用讨价还价,我有证据证明柳絮在胡说八道,夏太妃完全是无辜的。”白茸神色焦急,语速极快,“你带我上殿,当面陈述,定叫那方胜春无言以对。”说着,就要往前走。
周燕霖在他身后说道:“然后呢,贵妃打算如何?”
白茸转过身,目光惊诧:“你什么意思?”
“您还看不懂吗?方胜春死了儿子,这笔账必须讨回去,得有人给他儿子偿命。皇上舍不得动您,就势必得让别人顶命。”周燕霖上前几步,远眺乾坤门,“您以为那件事结束了吗?您以为一顿板子就能把别人吓跑?不,您想错了,那只能激发对方的斗志,您看似赢了,可实际却给自己树立更多的敌人。现在,就是那些人在反扑。今日必须得有人出面彻底解决这件事,让此事永远尘封,不再提及。否则,他们会无休止地闹下去,直到历史再次重演。”
“你要让皇上杀了夏太妃吗?”白茸目光惊悚,不可思议道,“在已经知道他是被冤枉的之后,还要这么做?”他无意识地摇了摇头,想起那个曾经通过尚宫局欲交给旼妃的空食盒,忽然又理解了周燕霖的做法。那人一贯冷酷,连亲生骨肉的性命都能牺牲,还有什么不能牺牲的。
周燕霖续道:“您现在去天仪殿太危险,有太多人想置您于死地。”
“那就跟我一起进来。”白茸道,“你可不想我死,对吧?毕竟皇上给了你们重新押宝的机会,可不能再浪费了。”说罢,再不废话,无视身后的呼喊,三两步跑远了。
他本以为在天仪殿前还会被拦住,孰料殿外唯二的宫人只是直愣愣瞧着他,仿佛见了鬼。待进到殿内,最先看到的就是高高在上的瑶帝。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正式朝会上的瑶帝,与想象中威严神武很不一样,那是一种有气无力的倦怠,虽然龙袍帝冕样样俱全,却散发一种怯懦。他想看得更清楚些,却发现瑶帝竟然撇过脸去。
就在他仰望帝座的时候,两旁的人也在看他,没人说话,可目光中蕴含的怨恨却是震耳欲聋。
殿中,跪着一人,恰似昨夜那道纤细倔强的背影。只是那头发挽得漂亮,戴着金冠,插着金色雀尾钗,下垂的金链子微微摇晃着,显示出主人身体上的颤动。
他快走几步,而后又不知不觉放慢脚步,被不祥的预感一点点推到人前。
“太妃……”声音随目光转动而停顿,定格在胸口一片鲜红上。
“太妃!”他又叫了一声,身子几乎坠下来,瘫在地上,伸出双手却不敢碰一片衣角,就那么颤抖着,好像风中的枯叶。
夏太妃勉强抬起头,嘴角一抹红,为苍白的面容平添几分绝色。他动动嘴唇,吐出更多的血。
白茸看着那插入胸膛的匕首,泪水涌出,哭喊道:“您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为什么!”
夏太妃摇摇头,抬起手指拂过泪痕,虚弱道:“没关系,此事到此为止了。”目光飘散至立于斜前方的方首辅脸上,说道,“我再明确说一遍,是我指使柳絮下毒谋害太皇太后,与他人无关,今日我自裁谢罪,他日你不可再以此为要挟。否则,我定化作厉鬼,让你家破人亡!”说罢,抹了一把嘴边的鲜血,又对白茸断断续续道:“你不用为我难过,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只是后面的路……你要自己走下去了。”他紧紧抓住白茸的手,用尽此生最后的气力,说道,“一直走下去,莫回头!”
白茸想告诉他,这一切都是虚妄,一切都是诡计,他本不该死,不需要死,他什么都没做。可是看着那眸中明亮的光,又不忍说出,只是紧紧扣住那手,不顾一切地挽留正在消散的生命。夏太妃咳嗽着吐出更多的血,倒在他怀里,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衫,在月白色的锦缎上绽开大片的花,鲜艳如牡丹,一如永宁宫前那浓烈似火的花团。
他低下头。泪眼中,夏太妃笑了笑,轻轻道:“对不起……”
他泣不成声:“应该是我说对不起,要是我早点想办法就好了。”
“没关系,你什么都不用想了……结束了……”
白茸抱着冰玉似的人,泪水落到那渐白渐冰的脸上,混着鲜血,蜿蜒到地面,与黑色的地砖融为一体。他颤抖着,把那双似乎仍旧充满神采却再也无法流露出笑意的眼眸合上。
他紧紧拥住夏太妃,视线模糊地看着旁观的人群。他们是那样冷漠,那样憎恶,他们看他的眼神里甚至流露出一丝同情和玩味,这让他不可忍受。他仰起头,试图吞咽下泪水,不想那泪水已决堤。他望着那高高的近乎扭曲的画梁,爆发出一声尖叫,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凄厉的悲鸣回荡在天仪殿上空,仿佛要将飘离的灵魂找回来。
大臣们都被这景象看得呆住,还从没有人在殿上如此失态。
有人对瑶帝道:“贵妃擅闯天仪殿,且在殿上哭喊大叫,实在有失体统,还请陛下降旨处罚。”话音未落,已有多人附议。
“贵妃此举视为干政,不应再度姑息,应该立即废黜。”
“贵妃为罪人鸣冤,应视为同谋。”
“贵妃无视祖宗礼法……”
“贵妃……”
无数句“贵妃”好像暴风雨淋下来,每个雨点都打在白茸头上,誓要将他淹死。
他们东一句西一句,说的都是白茸的罪过,要让瑶帝治白茸的罪,或打或贬或先打后贬,更有甚者提出直接绞杀。在这个问题上,他们的意见空前一致,再没这么团结过。
皇座上,瑶帝一动不动地俯看眼前的动乱,双眼定在那一生一死之处,心慌如麻。
他就像老僧入定,木讷地听着耳边的聒噪。那些乌鸦们哇哇乱叫着,仿佛不按他们的要求去做,帝国就要灭亡,族群就要灭种。仿佛他们才是帝国的主人,只有他们才是真正为国分忧解难的栋梁。
可要按瑶帝的想法,最该打的就是眼前这群人,最该杀的也是这些人。
他听够了殿上此起彼伏的指责和训斥,动了动僵直的身体,从龙椅上站起身。
如同一个信号,急不可耐的人们突然安静下来,仰望着他,等待指令。他们的眼中透着疯狂的光,好像一群秃鹰,眼巴巴等着下一具尸体出现,然后一窝蜂拥上去分食干净。
这还是人吗?
就在刚才,他失去了亲人,而现在他们又要逼迫他惩处甚至杀死他的爱人,而罪名仅仅是悲伤。
他们是野兽啊,正虎视眈眈盯着他这个有名无实的万兽之王,无不想取而代之。
他慢慢走下来,帝冕晃动,步履蹒跚。
地上,夏太妃的遗体已经被抬走,只有白茸还在哭泣,那身染血的纤影在黑色的地砖上显得格外破碎。他弯下腰,把人扶起来搂进怀里,对一直抿着嘴唇不发一语的方首辅说道:“爱卿今日向朕讨要说法,如今朕给出了说法,你可还满意?若满意,便退朝吧。”语气冷漠得好像殿前发生的一切跟他没任何关系。
方首辅依旧保持沉默,一旁的佟飔廷却已鞠躬下拜,往后退去。有他带领,陆续有人退出殿外,紧接着那些激进分子们也犹豫地走了出去。最后方首辅也走了,路过瑶帝身侧时,目光直射怀中之人。
白茸感受到那道怨恨,忽然道:“我真的很后悔……”
方首辅站住,直直盯着他。
白茸嘴角一勾:“后悔没有打死你其他几个儿子,更后悔没有打死你!”
方首辅哈哈大笑,扬声道:“我也后悔,没有把这么大罪名安到你头上,否则你会不会也像夏太妃一样自裁谢罪呢。你一向标榜对皇上是真爱,怎么危急关头不出来顶罪,帮皇上渡过难关。比起夏采金,我更想让你的血洒在这里。”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瑶帝一眼,大摇大摆地走了。
殿门终于合上,空气中弥漫着腥甜腐烂的气味。
瑶帝此时再也忍不住,爆发出一声哀嚎,泪水流过面庞。他抱着白茸哭着、叫着,发出不知其意的词语和句子,濒临崩溃。他仿佛又回到多年以前嗣父死的那个晚上。那时,他伏在谨妃膝头哭泣,渴求爱怜。时过境迁,当年的谨妃变成了夏太妃,而今夏太妃也已离开,身边只有白茸一人。
“我不想让他死……我不知道……他自己突然闯进来……还带着刀……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把刀插进自己的胸口……”瑶帝边哭边说,语无伦次,好似疯魔了一般抓住白茸的肩膀,全身颤抖着,帝冕前下垂的毓珠被甩得哗哗响。“天啊,他当着我的面,就那样死了……他……他……我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不敢为他说一句话……”
白茸忍住啜泣,哀声道:“求您别说了,太妃用自己的命救了您,他不希望您这样。”掏出手帕给瑶帝擦拭泪水,可那泪水怎么也擦不干,只是把手帕浸湿了。他没有别的办法安慰,将瑶帝拥进怀里,一遍遍抚摸着后背,“都过去了,最可怕的一幕已经过去了,您现在安全了,没人能威胁您。”
可瑶帝感觉不到安全,那可怕一幕仍旧盘旋在脑海,并且正向下沉淀,植入脑髓,此生此世忘不掉。
“太可怕了……”他喃喃说,一想到夏太妃拔刀刺入胸膛时展露出来的释然和目光中的坚定,心就痛得要晕过去,两条腿软下来倒在地上。
白茸随他倒下,却仍旧把人按在怀中。
他们两人就这样在地上坐了很久,轻轻摇晃着,成为彼此的摇篮,互相舔舐着心中的痛楚。
良久,瑶帝汪着泪眼,说道:“他死了……以后再没人……”
“陛下!”白茸打断,没有继续听下去,强忍悲伤说道,“您还有我,我会一直在您身边……”
成为新的避难所,唯一的避难所。
瑶帝没有说话,哭得像个泪人。
白茸抱紧他,说道:“逝者已矣,陛下要想的是以后该怎么办。今日,方、冯两家能以此要挟逼宫,那么明日呢,会不会直接拿着刀剑冲进来?陛下要想一想后面该怎么做,您是皇帝,您不能这样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手里揉着手帕,为那帮人的嘴脸作呕。
瑶帝擒住他的手,抽出手帕展开,颤声道:“这是我给你的帕子吗,我记得你说过它已经被烧了。”
“我又重新做了一条。我没法忘记以前的事,好事、坏事……无论什么事,只要是跟陛下一起的都忘不掉。”白茸含泪说到此处,稍一停顿,话锋一转,伸手指向大殿深处,语气强烈,“但是,我不想今日的事再发生到我们的孩子身上,我不想我受过的屈辱再在他身上重演,更不想他有朝一日也坐在高高的皇座上,看着至亲至爱的人被别人逼死。所以,我请求陛下,把尚族彻底剿灭!”
“剿灭?”瑶帝微不可闻地重复一声,“你疯了吗,他们有那么多人……”
“不,我没疯,您一定要杀光他们,一个不留!唯有这样,才能保住云华,否则这个国家迟早会被他们撕扯成碎片!”白茸双目通红,流露出暴虐残忍的快意。须臾,见瑶帝表情木然,似是神游天外,狠狠摇了他几下,喊道,“如果不这样,有朝一日他们也会把我逼上绝路,到那时您也要看我举刀自尽吗?若真有那么一天,陛下是不是也会像今日这般……”后面的话几欲说出,却又被一股更加强大的意志压迫在心口,有些事他不愿点破,亦不敢点破——面对夏太妃的自裁,瑶帝究竟是不敢说一句话还是不想说一句话?周燕霖又为何那么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天仪殿外,堵住他的去路,是谁给他的胆子说那些话?
瑶帝的目光聚焦到皇座之上。在那个座位上,他的父亲、云华的宣宗皇帝也曾产生过那样大胆的想法,只是那念头终究止步于白日梦,连选择心爱之人当皇后的勇气都没有。更甚至于,那心爱之人在今日也死在了阶下。如今,他真的可以吗,真的可以超越自己的父亲,超越云华的先祖们,让四姓永远消失?
他想说他不行,他害怕,可看见白茸眼中的疯狂和坚定之后,在被强烈的气息感染之后,怯懦逐渐褪去,体内有股力量蠢蠢欲动。
他点点头,带着惊疑,呼出那股力量:“会的,一定会的。”然后,看着空寂的大殿,双眼既无神空洞又异常深邃,仿佛吸纳进万物,带着究极狂乱和无畏的决然,突然大喊:“朕会把他们都杀光,一个不留!”
0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