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ader Background Image
    Chapter Index

    23 移祸(下)

    十月初三清晨,方胜春精神抖擞地出现在天仪殿,与同僚们一起积极热情地和瑶帝继续讨论移祸之事。

    瑶帝一如既往地废物,说出的话颠三倒四,既不同意斩杀荧惑,也不同意移祸,更拒绝下罪己诏,坐在皇座上一会儿叫嚣一会儿缄默,好像个疯子。

    方胜春几乎有些同情这位已近不惑的皇帝了,言行与年龄严重不符,越活越萎缩。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年的智力被冯喻卿所散发出的蠢气传染了,否则为何要同意一无是处的梁瑶当太子?

    哦,对了,也不是一无是处。想当初先帝对十三皇子的评价是“美姿仪”。就是现在,瑶帝那张脸也是没的说,要是放青楼,一准儿是头牌。俊美,大概是瑶帝此生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

    想到这,他笑了。

    “你笑什么?”龙庭之上,声音阴冷。

    他环顾四周,看了看沉默的同僚们,朗声道:“陛下宠爱贵妃,不舍祭祀,这是人之常情。可是您也应该以社稷为重,不要因为一个嗣人,舍了国家安危。”

    “朕不明白为何非要是他,你难道不是在公报私仇?”

    “并非公报私仇,实在是祖训就是如此。”

    人们纷纷附议,煞有介事地点头。

    “那你就来说说祖制到底怎么写的。”瑶帝眨眨眼,看了看其他人,不耐烦道,“是写白茸名字了还是写贵妃两个字了?”

    方胜春道:“天降荧惑,移于近人。”

    “何为近人?”

    “帝王之近,莫过于龙围。龙围之近,莫过于帝侣。帝侣之近,莫过于白氏。身为嗣人,能为帝王社稷承接神罚,是其大幸。”

    “哈哈哈,说得好。”清脆的击掌从龙椅之后传来,接着转出个身穿金色螭纹的白衣人,满面笑意,可爱可亲。

    “你怎么会在这儿?!”方胜春发出惊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儿挤了挤眼皮,确定是白茸本人后,深深提气又重重呼出,仿佛一个巨大的出气筒。

    旁边数人皆是如此。四周翻滚起片片私语,震惊之余,大部分人都在摇头,痛心疾首,仿佛社稷没救了。更有人声称,一个嗣人公然出现在朝会上,还穿得如此僭越,是礼乐崩坏、伦常尽丧,是对祖宗的亵渎。

    云华还未出现过这等事!

    朝臣们突着眼珠,张着嘴,如临大敌却无计可施,只能发出嗡嗡的声音,为秋高气爽的时节增添几分不合时宜的急躁。

    白茸立于瑶帝身侧,观察够了那些精彩纷呈的表情,对苍蝇般的咕哝声充耳不闻,只盯着方胜春道:“我这里也有一份祖训,说出来你听听。君乃社稷之君,臣乃社稷之臣。社稷有难,臣下自当迎难而上,事必躬亲,报效君王。因而,帝王之近,莫过于股肱,股肱之近,莫过于阁臣。阁臣之近,莫过于方首辅。你以外姓之姿为帝业承接神罚,是你的荣幸。”

    “……”方胜春听得心里突突直跳,血液争先恐后往脑袋里涌,实在没想到白茸会说出这番话,几乎无懈可击。他强自镇定,沉声道,“贵妃的言论着实可笑。移祸讲究的是亲疏有别,若论亲近,我这个首辅不过就是外人,怎么能与贵妃相比,毕竟你和陛下是有过神婚的。”

    “那要是这么说的话,我倒是有个‘亲上加亲’的办法。不如皇上也封我当个首辅,然后再送我祭天。这样一来,上天会觉得诚意更满。”白茸说着,向龙椅上的人看了一眼。瑶帝和他对视,一把拉过白茸坐在自己腿上,抱着他蹭了蹭,对下首已经看呆了的众人道:“朕觉得这主意甚好。不过,既然有首辅了,那就封个次辅好了。方爱卿,你来拟旨吧。”

    话音一落,群臣炸了锅。

    “区区嗣人,怎么能入阁?”

    “贵妃白氏学识有限,根本无法胜任。”

    “这是千百年来没有过的事啊!”

    “祖宗在上,陛下切不可莽撞行事。”

    一句句劝诫飘荡在天仪殿上空,好像一面面旗帜,将“荒谬”两字写到最大。

    声音渐落之际,方胜春重重哼了一声,算是给刚才的声讨做出总结。他笼着手,红色朝服笔直挺括,面色不屑,淡淡开口:“贵妃的提议未免异想天开。”

    “哦。”白茸并没把那些令人不快的话语当回事,反而搂紧瑶帝,做出亲昵状,对瑶帝道,“看来刚才那个提议确实不好,大家都不愿意。那要不就换个思路,您将就一下,临幸了方首辅,这样他与您的关系不也更亲近嘛。相信神明不会太计较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殿上出奇的安静。每个人似乎都被巫术石化了,目不转睛,动也不动,只有脑海翻腾着,试图理解刚才听到的言论。

    方胜春也是如此,甚至比其他人更近一步,成了一个正在被火炙烤的石像,内里已经高温爆裂,可表面仍是平滑的,温凉的。

    头很晕。

    他闭了闭眼,向后倒下去。然而理智先于身体做出反应,实际上他只是向后错了半步,而后牢牢定住,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后面支撑着。

    瑶帝扫了一眼下方,手探到白茸臀底掐了一把,宠溺道:“真是小机灵鬼儿。”又对方胜春摆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说道,“虽然朕吃了亏,但为了云华朕也是可以做出牺牲的,相信方爱卿也应该没有异议吧。”

    怎么会没有?

    真乃奇耻大辱!

    方胜春努力维持平静,可隐藏在袍子中的双脚已经不可避免地跺上,在脑海中将高位上叠坐的两人都踩死。他苍老的面容呈现出病态的潮红,可一开口仍是四平八稳:“陛下说笑了,我年纪一大把,已是抱孙子的人了,怎么还能当嗣人呢。咱们还是说正事吧。”

    语音刚落,身后就有个浑厚的声音响起:“这就是正事啊。”

    方胜春不需要回头就知道是谁。

    太常寺卿佟飔廷,一个年纪比他还大的老东西,专门跟他作对。

    他还没答话,只听佟飔廷继续道:“抱孙子怎么了,遥想当年,墨氏先祖墨云芝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不也照样成了帝妃,还诞下子嗣。”

    “荒谬!”方胜春忍不住回身怒道,“僖宗璇帝是后世公认的昏君,你拿他的事做例子,居心何在,这是暗指当今圣上也是昏君?”

    “难道不是吗?”瑶帝幽幽道,“你不经常私下里说朕昏聩无能吗?”

    方胜春吓了一跳,忙压低身子,恭敬道:“陛下不要道听途说,臣怎么敢妄议陛下德行。”语气很惶恐,表情很平淡。

    他朝边上挪了一小步。

    站在他后面的冯惠农捋了一把白胡子,酝酿一番,刚要开口却听白茸道:“我要是冯大人就该好好想一想,为什么冯喻卿在我那里做客时活蹦乱跳的,可一回到家就暴毙?你不觉得他的死跟方蝶很像吗?都是从我这里离开后就莫名其妙死了。”

    冯惠农沉声道:“贵妃在这里挑拨没有意义。”

    “对我而言自然没意义,可对冯喻卿呢,他在天之灵会怎么想?”白茸无所谓笑笑,对其余人道,“想帮腔的都好好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别又像乾坤门之事一样,不仅给人当枪使,还要替人挨打。就是不知道这次有几个倒霉鬼被打死。”

    这句话说得在场众人情绪激愤,不少人已是咬牙切齿,可是他们谁也不敢说话,反而放轻呼吸,将姿态放得更低,唯恐因为不敬而被治罪。

    忆起爱子惨死,方胜春怒气冲天,吼道:“白茸,你竟敢在天仪殿上威胁群臣,你眼里还有没有我们这些社稷之臣,又把皇上置于何处?”

    “少在这儿扣帽子。”白茸起身来到龙庭边缘,居高临下道,“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就是没把你放眼里,我就是敢威胁群臣。至于皇上……”他扬起明媚的笑容,翩然转身,手指轻轻托起瑶帝下巴,垂眼俯视帝冕珠毓之后俊美的容颜,然后拨开珠帘,像个恩客似的在概览伎子美貌之后降下飘飘一吻。

    那是轻柔的且极具轻佻的吻,充满挑逗意味。

    也是掷地有声的吻,仿佛一记响鞭,在天仪殿的上空回荡。

    “你问我将皇上置于何处,现在你看见了,我把他放在心上。”白茸手搭在瑶帝肩膀,微微扬起下巴,眼中满是对世俗的挑衅,“谁要欺负他,我就帮他欺负回去。谁要不长眼地想逼死他,我就是舍了这条命也要把那人剥皮拆骨,生吞了!”语中含着透骨的狠毒,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小刀,已经开始对堂下的人进行凌迟酷刑,目光中尽是残忍的快意。

    众人被这叛逆的举动和言语震慑住,大气不敢喘一下。方胜春更是失了声。他曾以为白茸在家宴上发疯是极乐菩萨造成的,直到此刻才发觉那疯狂和桀骜早就深埋在骨血中,只要土壤适宜,马上滋生出夺命毒花。

    他下意识往边上看,却见冯惠农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说了这么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方爱卿让别人祭祀时急不可耐,怎么到自己时就推三阻四?”此刻,一直沉默看戏的瑶帝发话了,眼神无比锐利,“你的忠义到底在何处?”

    “这……”方胜春语塞,向两侧看了看。同僚们碍于往日关系也很想说两句,但又惧怕“乾坤门事件”重演,纷纷低下头,只当看不见那眼神。

    不过,总归有些勇士敢于直面困难。人群中有人道:“敢问陛下,贵妃为何现于天仪殿?是他私闯还是陛下纵容?”

    瑶帝心下一凛,这可真是要命的问题。如果说私闯,那么群臣肯定会逼迫他惩处。如果说是纵容,那么他也要被吐沫星子淹死。似乎怎么回答都不妥。

    就在他思索对策时,白茸发话:“这是礼部的方大人吧,怪不得敢为方首辅说话,原来是一家。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站这么长时间一定累了,不如先休息休息吧。”言罢,对两侧吩咐下去。

    “诶?!你们这是……”礼部的方大人眼见左右来人朝他围拢,急得叫起来,可话刚说一半,胳膊就被架住,眼前升腾一片白雾,接着头一垂,身子软绵绵地挂在别人身上,被拖走了。

    白茸叹道:“唉,这位方大人精神不济,刚说他疲倦这就睡上了。”又向四周望去,对惊恐的众人道,“还有困倦的吗,若有,就和方大人一起去歇着吧。”

    人们互相看看,谁也说不清礼部的方大人只是睡一小觉还是长睡不醒。

    恐惧在蔓延,很快攻占人们心房。至此,就算有想出头的也只能把心思掐掉,把话烂肚子里。

    唯有方胜春仍梗着脖子质问:“陛下此举算什么?自己无话可说就让别人闭嘴?这是什么帝王之道,简直与地痞流氓无异。现在各地动乱时有发生,到处都是打着降妖除魔旗号的叛军。大旱、大涝、蝗灾已经遍布云华,这都是上天降下的异兆,说明神明不满。陛下不想着如何解决,反而选择把麻烦搁置,这是置百姓于何地呢?贵妃刚才说过,无论君臣,皆为社稷,但是真正的社稷也是黎民百姓的。君亡臣死,社稷不会死;但百姓死,则社稷不存!”

    这番话说得甚是大义,瑶帝顿感窘迫,好像他真的是不顾黎民生死只知享乐的小人。

    白茸也无言以对。他其实并不理解君王和社稷的关系,刚才那些话是昕嫔教他的。现在听方胜春说得大义凛然,心里有些发虚。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也把方胜春迷晕拖走时,从群臣中走出一人来到前方,面对方胜春朗声道:“方大人爱民如子,实在是国之幸事。不过,在你谈及社稷黎民之前,能否先解释一下,你强纳民间良人为侍之事。难道被你抢去的那些小侍不算黎民吗?你这样做,又置百姓于何地?”

    “周大人所说之事早已澄清,那不过是我家的奴仆借名生事,我已经将人扫地出门了,那位公子也给了赔偿,一切都是误会。”方胜春沉着应对,“你要不信,可以问冯大人。”

    冯惠农点点头,说道:“关于这件事的确如方首辅所说。另外,方首辅也从未有过纳侍的行为,请周大人不要听信谣言,调查好再发言。”

    周燕霖颔首:“说的也是,方首辅的确未曾纳侍,他养的是娈童。”

    此话一出,众人呼吸一紧,交头接耳。

    云华律例禁止豢养娈童,婚嫁的最低年龄是十五周岁。方胜春偏爱十二三岁的貌美少年,以认领养子的方式为丑行遮羞,最多时曾有十多个娇俏少年住在方府外宅。这件事朝野都有耳闻,也都不齿,但没人敢指责,就连瑶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周燕霖公然说出,大家面色都不好看。尤其是冯惠农,作为方胜春的岳父,脸色红白交加,最后趋于铁青,恨不能薅掉方胜春的胡子。倒是一旁的方胜春敢作敢当,眉目都不抬一下,脸上全无羞愧,好似他们谈论的是别人的事。“扯了这么多,跟移祸祭祀有关系吗?”他并没有看周燕霖,而是盯着上首两人。

    周燕霖则道:“当然有关系,像你这种人不配谈黎民百姓,也不配议论社稷。如果真像你自己所言,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就更该舍生取义,上尽忠,下安民。而不是站在这里夸夸其谈,让别人赴死。”

    “怎么是赴死,贵妃自诩靖华真君,就算移祸,也定有消解之法,比我这种凡夫俗子强多了。”

    这时,人群中有人道:“坊间传言方大人在私下里称自己为云华天王,料想法力不比靖华真君差才对。”

    方胜春猛地回头,却不知该看谁,所有人都低着头,声音的主人完美隐身。

    瑶帝哼笑:“云华天王?这名字起得威风,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加九锡,然后进阶云华天帝了?”

    方胜春听出瑶帝话里的阴森,忙回身道:“我何德何能,别说加九锡,就是三锡也是不敢肖想的。陛下不要听信谣言,私宅之事,外人怎能知道呢,都是无聊之人编排出来博人眼球的。”

    “是啊,私宅之内嘛,谁知道你私下里是不是还说了别的话,藏了别的东西,筹谋别的事?”此刻,瑶帝一改往日的玩世不恭,周身布满戾气。他依然握着白茸的手,十指相扣,另一只手肘搭在龙椅扶手,指甲依次点在鎏金的雕文上,发出咔哒咔哒声。

    白茸察觉到瑶帝的隐怒,心知方胜春自称“天王”一事已触了底线,再说下去恐怕对计划不利,于是对方胜春说道:“旁的事咱们不提,只说移祸。方首辅这么积极推进此事,要是不以身作则就显得太没诚意了。而我要是不以身祭天,应该也会被人说成是自私自利之人。不如这样吧,今夜子时,你我共登上高台祭祀,相信神明看到我们两人,一准喜欢。”

    方胜春惊异地望着前方,千头万绪理不清楚,他不知白茸到底如何打算,只知道自己一旦上了祭祀台,肯定活不了。他一甩袖子,脱口道:“咱们一起祭祀算怎么回事儿,不成体统。”

    “那就你先去,我后去。”白茸欢快道,“你上去之后先跟神明打个招呼,让他稍等我一会儿。”

    “你……”方胜春哑口无言,只恨不知不觉被绕进去,给了对方一个天大的话柄。他狠狠剜了白茸一眼,未料白茸继续道:“既然方首辅无异议,那就这么定了。”吩咐左右把方胜春带到皇极殿沐浴斋戒,又禁止众人出宫,要求夜晚全部到钦天监观星台前观礼。

    方胜春一看要动真格的,对刚要近身的几个宫人喊道:“我是当朝首辅,谁敢碰我?”

    宫人们俱是在天仪殿当差的,见过方胜春飞扬跋扈的样子,一时谁也不敢上前。

    白茸冷笑:“方大人想抗旨吗?”

    方胜春恨道:“皇帝没发话,哪来的旨意?”

    白茸侧头,似是催促,一旁的瑶帝立即说道:“贵妃的话就是朕的话,就是朕的旨意。你敢违抗?”

    方胜春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望着白茸,半晌忽道:“后宫干政,这是大忌。陛下对嬖人的纵容将使云华陷入大乱。”

    瑶帝霍地站起来,火气冲冲指着下方道:“朕宠爱谁跟别人没关系,你少危言耸听。”他朝门口方向喊了一句,从殿外闪进一队身穿黑衣的精壮侍卫,领头的赫然就是单思德。

    方胜春此时却镇静下来,由着那些人把他围住,对瑶帝道:“陛下启用御囿也就罢了,如今竟然又重新组建仪鸾青卫,须知仪鸾青卫为厉宗皇帝的亲卫,有先斩后奏、监听百官之权,曾为一己私利犯下诸多灭门惨案,已经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几经周折才被取缔。如今陛下倒行逆施,就不怕也和厉宗皇帝一样遭天谴?”

    瑶帝面容扭曲,咆哮道:“真是放肆!你这是在诅咒朕吗?”

    许久未说话的周燕霖忽道:“既然你担心皇上遭遇天谴,就更该全心全意准备移祸,天谴移到你身上,皇上不就安全了。”

    瑶帝哈哈笑了,拍手道:“周爱卿说得妙极。”又对单思德道,“方首辅累了,还不赶紧把人请到皇极殿。”

    方胜春恐怕自己也被迷晕拖走,无奈之下只得被簇拥着走出天仪殿。东升的红日光耀四方,刺痛他的双眼。一瞬间,气血冲破天灵,头疼欲裂,他朝后倒下去……

    后背触及硬邦邦的地面,剧痛令他眼前发黑。再定睛,晨昏颠倒,日月交替,高台还在燃烧,瑰丽的火焰宛如盛开的花,遥拜神明。

    他仰面躺在地上,胸口卡了一口血。可他顾不得这些,艰难地滚了几下,勉强熄灭衣服上的火。

    在场所有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了一跳。

    大臣们有的想去扶,可在察觉到瑶帝那双眼里的杀气后,心思又按捺下去,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嫔妃们站在另一侧,伸长脖子都想看看方首辅从高台跳下后到底伤着没有——不是出于关心,而是想看乐呵,收集谈资。

    作为主祭的郭绾则平静地望着地上狼狈不堪的人,迟疑该不该把人再架上去。按理应该是要继续的,他师尊曾说过,一旦祭典开始,就不能中途废止,否则神明会发怒。可是,他不想这样做,现在他更想看白茸的反应。

    还会不会有第二次祭祀呢?

    对于这个问题,白茸根本不在乎。他和瑶帝对视,眼神交错,心有灵犀。他很仁慈地让宫人们把方首辅扶起来,露出温和的笑容:“这是怎么个意思呢?临阵脱逃吗?”

    方首辅死里逃生,却毫不在意自己的狼狈,忍着周身剧痛强硬道:“我已达圣界,聆听神谕,神明说贵妃兰心蕙质,更该上高台献身,故留我一命,特来告知。贵妃请上路吧,莫让上神久等。”

    白茸吃惊地看着对方,没料到会被反将一军。然而很快,他便调整好心情,说道:“本想再送你去一趟的,既然你如此说,那我就让你看看靖华真君的无边法力,好叫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做移祸。”

    他朝瑶帝微微一笑,对兀自愣神的郭绾说道:“再重新准备一次吧。”

    此刻,传来哗啦啦的倾倒之声。

    原是那燃烧的木台坍塌,彻底变成一堆废柴薪。

    郭绾从那火光中移开视线,说道:“现在再搭高台已来不及,只能改天。”

    白茸道:“那就不用祭台。”抬眼望着钦天监观星台,“就在那上面吧,重新祭祀。”

    郭绾上前一步,凑近道:“观星台高,要是也滚落下来,怕是要摔死。”

    白茸低声反问:“道长是在担心我吗?”不经意拂过郭绾藏在袖中的手指,察觉到一丝微弱的颤栗。

    郭绾佯装没感觉到,迈步要走,白茸伸手牢牢攥住郭绾的手腕,将人强行留在身边,耳语:“咱们已经好久没聊过了,不如现在开诚布公,”不待对方反应,续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说那样的卜辞,因为你被威胁了却又不知该怎么办,只能把问题抛出来,来个鹬蚌相争。”

    郭绾眉心一跳,颇为凌厉道:“皇上威胁我,你也要威胁我?”

    “不用在意皇上的威胁,他就那么说说罢了。但和他相比,我却不会威胁,只会帮你。”白茸低声细语,“泰祥宫开销巨大,可收入却有限,无法自给自足,因此才会被人利用。我可以让泰祥宫永享食干黎山县,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食干不同于食邑,除了可以享受粮食钱帛供奉,还拥有驱使征用劳力的权力。郭绾也曾读史,深知纵观云华历史,被赐予这种殊荣的人少之又少,不免震惊:“你认真的吗,此前还没有寺院道观有这样的先例。皇上会答应吗?”

    白茸暗自瞥了瑶帝一眼,对郭绾小声道:“咱们俩的约定,你管他干什么?”

    郭绾冷笑:“贵妃当我是三岁孩子吗,想开空头糊弄我?我需要皇上背书才行。”

    白茸深深望着他,手指一松,将人稍稍推开,慢悠悠道:“或者你更愿意让方家或冯家给你空头承诺?”

    郭绾的视线落到烟熏火燎的方胜春身上,继而又飘向更远处被几人围住的头戴兜帽的人身上。他已经听说安庆宫之禁闭,现下如何权衡,几乎无须考虑。“你想让我做什么,直接宣布祭祀结束?”

    白茸笑了:“我刚才说过了,祭祀会继续下去,只是待到结束时,还需你几句话。”见郭绾欲开口询问,马上又道,“道长聪慧,具体的话就不用我教了。”

    这厢说罢,观星台上已重新架起柴堆。由于没有木台衬托,从观星台下看,只露出一个圆锥形的柴尖,如同刑场。

    白茸提起衣摆准备踏上台阶,一旁的瑶帝突然冲过来挽住他的臂膀,焦急道:“你疯了吗,这是去送死。”他刚从方才的意外中回过神,对所谓第二次祭祀不知所措,眼见白茸真要以身殉祭,心慌得要命。他续道:“朕这就下旨以擅自中止祭祀为由赐死方胜春,他无可辩驳。你不要上去。”

    白茸温雅一笑:“此时此刻,我要的不是他的死,而是堵住悠悠之口。咱们得控制住舆情,得把荧惑的事、移祸的事通通解决掉,否则永无宁日。”

    “你要怎么解决,被烧死?”瑶帝仰望观星台,声音惊惧,颤声道,“之前的方案里没有这些的,你真上去了,要怎么办呢?”

    白茸完全转过身,轻轻抱住瑶帝,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银汉宫中商讨的是您的方案,现在既然没有奏效,那么就该轮到我的备案。陛下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瑶帝亦搂住白茸,察觉到怀中的微颤,几乎泣泪:“可我没法放心,我能感觉到你在害怕……”

    他们额头相抵,互相拥抱,为彼此注入勇气和力量。片刻,白茸抓紧手下织金龙袍,抬起头,故意笑得俏皮,说道:“既然知道我害怕,陛下都不送我一程吗?有您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怕。”说着,先跃上一级台阶,回身道,“阿瑶别怕,陪我上去。”

    瑶帝骇得几乎要喊出来,同时,在那深邃幽远的目光中却又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沉静。他像着了魔,在那坚定的注视下执起白茸的手。

    他们迎着星辰,一路向上,袍服在身后摆动,托起无数双眼中的光芒,直往宿命的尽头。

    观星台高旷,冷风在耳畔呼啸而过,自下方传来的祝祷朦朦胧胧,好似是另一个时空的回音。

    他们站到柴堆面前。

    瑶帝捧起白茸的脸,深情一吻,声音哽咽:“你若出事,我就跳进火里,陪你一起死。”

    白茸眼中聚满泪水。他不想质疑瑶帝到底会不会真这样做,也不想细究瑶帝的爱情有几分纯粹,只是单纯地想,能有一位帝王愿意为他殉情,这辈子值了。他哭着,笑着,说道:“您不会死的,我也不会,我们都会重生,永生永世在一起。”

    他边说边跨入柴堆之中,跪坐下来,目光始终和瑶帝的双眸交缠,直到温暖的火焰包裹住身体,才移开眼望向夜空。

    瑶帝在喊。

    可他听不真切,也无暇去管焰火外面的世界。现在,他被带往更明亮的国度,灵魂在燃烧的赤焰下盘旋而上。

    他慢慢站起身,举起双臂,拥抱着冲天的火焰,亦拥抱着从天上俯身而看的神明。那万千星光,就是神明的眼睛。

    松木的香气令人心神荡漾。光影中,他勾起一抹笑容,艳丽的唇色竟把火红明焰比了下去。

    天地在这一刻完全静默,只有风声和焰声为虔诚的人穿上一袭华丽羽衣。

    就在这一刻,瑶帝爆发出一声惊叹:“天啊!”不由自主跪了下去,举起双臂,与焰火中的人对视相望。

    四目之中,是闪耀跳跃的奇迹之光,是彼此再熟悉不过的剪影。

    观星台下,随着郭绾犹如诗歌般的赞美祷告,所有人也跟着跪下去礼拜。在他们眼中,在那火焰之上,一只金凤正缓慢舒展翅膀,渐渐转过身来。睥睨的眼中是唯我独尊的霸道,是对凡间众生的蔑视。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们刚刚见证了一位神祇的诞生。

    那是真正的烈焰燃烧不尽的神迹。

    而在更远处,唯有一人站立。他落下兜帽,露出苍白的脸庞。

    “白茸啊……”他低吟浅笑,滔天的恨比那火焰还要滚烫,灼碾一切,“好一台涅槃大戏!”

    他知道白茸正在看他,以胜利者的姿态用视线将他肢解。发肤在狂野的怒火中燃烧,骨骼正被绝望一点点拆分。冯漾昂起头,挑衅般回望天空。繁星之下,纷杂的思绪汇成无声的宣言——

    既然玩火终自焚,那索性就都烧尽吧!

    1 Comment

    Heads up! Your comment will be invisible to other guests and subscribers (except for replies), including you after a grace period.
    1. 阿喵
      Oct 24, '25 at 00:30

      好精彩!

    No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