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13】22 移祸(中)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就在安庆宫门前发生血案之时,白茸乘坐步辇慢悠悠来到咏梅园。
入园前,他问随侍的雪青:“都安置妥当了?”
雪青欠身称是,说道:“您真是神机妙算,要是晚一步……”后面的话尽数藏在眼中,化作遥望的视线落在园中深处。
他露出微笑:“他要是识趣就乖乖听我的话,否则我不介意让他真烧死。”说着,带着玄青和雪青二人走进园中。
一个时辰后,主仆三人原路返回。
咏梅园门口,他们遇到小宫人阿鹭,后者一看见主人马上飞身过去,低声说了几句。
白茸听后着实惊了一阵,接着哈哈笑出声来,身后两人同样面露喜色。
“咱们皇上啊可算有点魄力了。”他心情大好,原地转了个圈,云锦裙袍飞旋,好似一只花蝴蝶。玄青害怕伤口裂开,劝他小心些,他却毫不在意,比起刚刚得到的喜讯,那点儿伤痛简直微不足道。
他折了一根狗尾巴草拿手里玩,弃了步辇,一蹦一颠地往回走,身后是一串长长的尾巴。其中有一队黑衣卫士,那是瑶帝从御囿调来的仪鸾青卫,一共十二人,专门负责他的安全,只听他差遣。只要有可疑人员靠近,他们会立刻厉声喝止。若是有人执意靠近,不消吩咐,直接把人拘捕拿下。
白茸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很久,行至毓臻宫附近,远远瞅见暚妃在门口徘徊,身边只有紫棠一人。
他心道一声晦气,想把人轰走,旋即又改了念头,将人带到毓臻宫大殿,落座后说道:“我曾说过让你静养,看来一天一次的安神汤还是不够量,得改成一天两次。”
暚妃只坐了边沿,答道:“如果贵妃能饶昱贵嫔一命,我愿终身服药,昏迷不醒。”他面色憔悴,精神恍惚,妆容打扮很随意,身上的衣服甚至就是昨天晚上的那一套——这在他前半生里是从来没有过的,墨家的绸缎和珠宝要以万为单位计算,一日三换才是常态。
白茸忆起初次见面时墨修齐的优雅端庄,忽然动了恻隐之心,命人倒了热茶端给他,缓声道:“现在早晚天气冷,喝口热水暖一暖吧。”
暚妃端起茶杯,却无心品茶。在他眼中,泛着幽香的浅褐色茶汤更像是用来麻痹痛苦的药剂,一旦喝了,整个人就要倒下。然而要是有面镜子他就会发现,他现在已经摇摇欲坠。
白茸也不理他,仍然拿着狗尾巴草套在手指上来回玩弄。
屋中呈现出诡异的寂静。
过了一会儿,陈霭来给白茸换药。
弄好后,白茸问:“会留疤吗?”
陈霭躬身答道:“伤口虽不致命,却也深入皮肉,只差一分就伤及气管。因此伤愈后会留下一道疤痕,不过要是戴上颈饰,应不会太明显。”
白茸示意陈霭离开,对兀自出神的暚妃说道:“你听见陈太医说的话了吧,我差点儿被割喉而死,你却让我饶了冯颐,真是异想天开。”
“可你没死啊。”暚妃脱口,“昱贵嫔就算是凶手也不该以死谢罪。”
白茸惊呆了,以至于半晌没说话。
这是什么狗屁逻辑?!
手指一紧,把那蔫蔫的小草揪成两截。
看着飘落下来的两段草色,暚妃觉得自己的脖子凉飕飕的,也要断成两半。他意识到错误,慌忙放下茶杯,起身急道:“我的意思是贵妃大难不死,实属万幸。但昱贵嫔确实是冤枉的,他跟我透露过,他虽然想报复,但没胆子做,现在他只想远离纷争。”
白茸哼道:“他可没远离,拖着重伤未愈的身体就敢去拦御驾。与其说他远离纷争,倒不如说是不知悔改,主动往前凑。”摸着脖子上新换的纱布,面色阴沉。
暚妃不知该如何解释,唯恐白茸盛怒之下杀人泄愤,扑通跪下:“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昱贵嫔手下确实有些人,但他已经失去控制,现在冯漾接管一切。”
“你的意思是,昨晚的暗杀是冯漾做的?”
“我……”暚妃犹豫着,“我不知道……”
“那就说个你知道的。”白茸阴恻恻道,“马三坡的事,到底是谁主使?”
“不知道。”暚妃几乎不假思索。
“圣龙观中,是谁要毒死我?”
暚妃机械摇头,钗子几乎摇下来。
“那本《增补历代贤妃传》是谁写的?”
“那书……谁知道呢……都有嫌疑吧……”暚妃心跳加快,冷汗出了一后背。他伏在地上,鼻尖几乎挨到地砖,甚至能清楚地看到砖缝里的灰尘,也看到了自己。
白茸被这一问三不知的态度气得想笑,恶声恶气:“既然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敢求我宽恕冯颐?你拿什么求?”
暚妃心中苦涩,要是说了实话,恐怕白茸现在就得杀了他们二人。可要不说,也得被当成垃圾扫出去,可谓进退维谷。他思来想去,小心抬起头:“都是冯漾干的。”
听到这里,白茸是真笑了,起身围着地上的人转了半圈,啧啧两声:“要不要我现在就把这些话转告冯漾,你们俩好好聊聊。”
“不不……”暚妃吓得摆手,本就苍白的面庞布满惊恐,深知要是冯漾听到这些,定会徒手把他撕成碎片,那种情景光是想一想就很可怕。他实在没办法了,把心一横:“是……是昱贵嫔。”声音细如蚊蝇。
白茸冷冷道:“都是他?”
暚妃记起昱贵嫔曾说过的一旦事发让他把所有责任都撇清的话,不由得怔了怔。彼时,他听到后觉得根本不会发生这种事,而现在,他觉得就算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也是徒劳。因而惨笑:“那本书,是我写的。”
他彻底瘫软下来,等待暴怒降临,甚至做好了被殴打的准备。然而过了很久,什么都没发生。又过一阵,他大着胆子抬头,发现白茸并没有看他,而是望着灯火摇曳处。良久,听得一句叹息:“原来,他竟那么恨我。”
他无言以对。
白茸坐回椅中,一手支颐,看着眼前跪伏的人,说道:“应氏死后,夏太妃曾告诫我要提防冯颐,可我没当回事。现在想起来,我真是太天真了,只想着对付颜氏,未料姑息养奸。”
暚妃也望着他,缓缓道:“立场不同罢了。后宫里,人人都想做皇后,人人都想掌权,有错吗?”
“没有错。”白茸面无表情道,“但你们不能一边暗通款曲一边去争后位。你们背叛了皇上,却还想从皇上身上捞好处,哪有这样的好事!”
暚妃被说得无地自容,垂下头去。须臾,他冷静下来,将委屈吞咽到肚中,复又打起精神,目光坚定:“我们没有背叛皇上。因为早在入宫前,我们就已经忠于彼此。我们从未向皇上效忠,又何来背叛。实际上,如果不进宫,我们会成婚,我们会是世间最幸福的人!”
“所以你们更该感谢我,而不是一味地想要害我!”白茸面色一变,大声道,“你以为你们的眉来眼去没人发现吗?当皇上对我说起此事时,是我找借口给你们搪塞过去。就在今天早上,季如湄对所有人挑明你们昨晚干的好事,也是我否认了你们之间的关系,给你们留下点体面!”
暚妃好似受到重创,喘了几息,颤抖着嘴唇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请贵妃再施舍些体面给昱贵嫔吧,饶他一命,我愿意做任何事报答。”说着,自顾自地磕头,声音啪啪响。没过一会儿,额上已是一片青,满脸是泪。
白茸被这种自虐式的求情弄得无所适从,害怕暚妃磕晕过去,让玄青把人拉住。可暚妃反而攥住玄青衣袖,对白茸哭道:“以前的事是我们错了,可你也害过我,害过昱贵嫔,这些也只当礼尚往来了。如今我们落败,对你已没有威胁,你就网开一面吧。何况这次的事,昱贵嫔是真的被冤枉了。你该去找冯漾,他的嫌疑最大,就是他让昱贵嫔把刺客接应进宫的,进宫之后的事都是听他号令。”
白茸道:“处置昱贵嫔和处置冯漾并不冲突。当初你落胎之后,太皇太后就是这么干的,一面找真凶,一面嫁祸于我,两不耽误。你还不知道吧,皇上已经下令禁闭安庆宫。”
暚妃下意识摇头。他自昨天晚上到现在一直浑浑噩噩,此刻听闻,竟分不清这消息是好是坏。
“你该高兴,他害你落胎的仇终于能报了。”
他啊了一声,恍惚道:“他会怎样?”
“跟我作对,自然是死路一条。”
“那昱贵嫔……”
“你放心,对于他们兄弟俩我是绝不会区别对待的,到时候会让他们一起千刀万剐。”
闻言,暚妃呆呆望着前方,泪眼婆娑,面如死灰,显然被那可怕的字眼儿吓到。
白茸又道:“我要是你,就该多想想自己,别总想着情人。不过,鉴于你写的那本破书最终也没给我带来实质伤害,我对你倒是可以网开一面。”
“你要……要怎么样?”暚妃说得断断续续,不禁为自己的命运担忧。
“也许会……”白茸歪头想了想,莞尔一笑,“就按上次说的,贬为庶人打扫茅房去。”
“啊?!”暚妃惊得一颤,心上急剧收缩,险些昏过去。果真如此,还不如一条白绫死了干净。他惊恐地摇头,却已说不出求饶的话。
白茸捉弄够了,懒得再理他,刚想叫紫棠进来把他家主子弄回去,却听外面传来高亢的唱喝。
瑶帝来了。
旋即,高大英俊的帝王步入殿中。
瑶帝甫一进院就觉出不对劲,他认得在院子等候的紫棠,也知道紫棠现在隶属尘微宫。于是只当没瞧见殿中瘫软如泥的人,直接走过去,没有一丝停顿。
他心疼白茸受伤,轻轻把人搂住,在唇上啄一口,柔声询问伤势。得知会留下一道浅痕后,登时叫嚣着要把幕后指使之人碎尸万段。
暚妃听着那些咆哮,胆战心惊,不敢说一句求饶的话,生怕一多嘴就被拉出去处死。
瑶帝骂够了,才对不远处下跪的人说道:“你来干嘛,不是让你静养吗,这么快就养好了?”
暚妃缓缓抬头,看着瑶帝似笑非笑的脸,艰难道:“我来探望贵妃。”看向白茸的目光充满哀求,见那人无动于衷,又颇为凄惨地唤了一句,“贵妃……”语气如泣如诉,听着揪心。
白茸从那零落却娇美的面容上移开眼,对瑶帝道:“暚妃来探望,陛下赶紧让他平身吧。”他不待瑶帝说话,示意玄青把人扶起来,说道,“你回去吧,这几天不要乱跑,若是受伤了,恐怕又得多喝几碗药。”
暚妃看看面前两人,七分惊惧三分幽怨,无可奈何地应下。他慢慢后退,耳边是那两人无所顾忌的调情。
走出大殿,站在台阶上,他第一次环顾毓臻宫。院中高大的槐树仍然茂盛;花圃中晚开的几株月季依旧鲜艳,吸引几只蜜蜂欲飞欲落……秋天是尚京最美好的季节,最令人神往。只是,他早已身处寒冬。
他迈步走下去,风干泪痕,如凋零的落叶不可避免地飘向死亡。
殿内,瑶帝搂着白茸耳鬓厮磨,心情好极了:“朕今日故意示弱,明日方胜春肯定要乘胜追击,到时候有他受的。”
白茸心里谋算着,手指攀上瑶帝颈窝,敷衍地摸了一把,问道:“您是想明天就把事情办了?”
“得赶快,免得夜长梦多。现在是他们最放松警惕的时候。朕把安庆宫围起来,就是想来个一锅端。”瑶帝捉住不安分的手指就要往嘴里送。
白茸无心旖旎,反牵过瑶帝的手来到后堂暗室,把人按坐在椅中,说道:“镇国公的病到底如何了,吃了药有好转吗?”
瑶帝道:“已经重新启程。如果顺利,五天后抵京。”
白茸若有所思:“有他的兵马在才好办事。不过,既然赶不回来,那就先调御林军重点把守乾坤门。明日,只进不出。”
瑶帝隐下笑意,紧紧握住白茸的手:“你准备好了吗?”
“一直准备着,只为明天。”
白茸目光明亮,充满亢奋。明天,一切都会结束,永远结束。
***
翌日,十月初三。
夜空晴朗,满天星辰笼罩高耸的钦天监观星台。观星台下是高约三丈的木台。四周置满火把,将御林军的佩刀照得雪亮。
同时,也照亮在场每个人的脸庞——臣工们或苍老或平淡的脸以及被帷帽纱帘半遮半掩的美人们的脸。
前者如雕像挺立不动,显示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威仪,然而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在那威仪之下透着忐忑和畏惧;后者则更多的是好奇兴奋,与身边的人交头接耳,不同味道的香气随风四散,为原本凝重的气氛注入一丝轻佻。
方胜春站在这些人的面前,挨个扫视,无不滑稽地想,云华三百余年来,这两个群体还是第一次出现在同一场景。真是不成体统。
想起体统,他望向不远处正在窃窃私语的两人。
他们正在说什么?
一定是在密谋片刻之后的祭祀。他看看自己身上的白衣,无不好笑地想,那两个人想杀他又不敢明面上有所动作,所以想出这种迂回的办法,利用移祸之事反杀,倒是学聪明了。
他面露不屑。瑶帝就算杀了他也不会得到想要的东西,只会面临一个失控的帝国。那个废物皇帝和其手下的乌合之众就只会玩弄小把戏,根本无法驾驭庞大的国家机器。
说悄悄话的两人终于分开。
白茸身穿白衫白裙,看看夜空,朗声道:“时辰到了,开始吧。”说罢,朝角落点头示意。
他这才注意到墙边还站着一人,头戴宽大兜帽,面容隐在暗处。
那人缓缓上前,将斗篷取下,现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庞。
他认得这张脸,那两句耐人寻味的卜辞就是从这双饱满的红唇中说出的,其震撼程度不亚于众人刚看到这张脸时所受到的冲击力。
郭绾来到高台前,做了几个繁复的手势,又取来一张符咒,在香炉前焚烧。香气缥缈,白色的烟柱不断攀升,破入星空。
拴在一旁的牛羊被牵了过来。小牛犊鼻中喷着白气,仿佛知道即将到来的命运,虽是牵着往前,身子却是向后用力,尾巴狂甩。然而它终究敌不过人力,被几只大手按跪下来,压住头颈,瞪向夜空的圆眼中充满恐惧。
手起,刀落。
鲜血被引流到金碗中,继而作为飨宴的前奏,泼向天空。
血雨之下,小牛犊呼出最后一口气。
接着,是可怜的小羊羔。它生性活泼,怎么也按不住,匕首划过咽喉时,发出咩咩的哀嚎,四条腿乱蹬。
当鲜血再次抛洒出去时,方胜春闭上眼。旋即,听见一声呼唤。
“方首辅……”郭绾走到他身边,牵起他的手,带他走向高台。他本能抗拒,可身后的刀尖正顶在腰际,他不得不屈服——虽然向前也是死亡,但至少能多活一炷香的时间。
“白茸!”他喊了一声,挣扎道,“杀了我,你别想拿到封后诏书,内阁不会给你草诏的。没有内阁草拟,皇帝自己签发的诏书没有效力,你做不成皇后。”
白茸面无表情道:“那就选个愿意给我草拟封后诏书的人入内阁。皇后的位子我坐定了。”
瑶帝站到白茸身旁,无所谓道:“方首辅要是觉得此举不妥,就赶紧向神明报告吧。别浪费时间。”
他看着那两人,心中恨极却无话可说,认命般跪坐于高台。
眼前,郭绾在做最后的祝祷,叽里咕噜说了很多,他一句也没听懂,更懒得去管说了什么。
他望着台下的人群。
那些同僚们,正畏惧地望着他。不过他心里知道,那不是担心他的安危,而是忧虑他们自己的命运。站在最前排的刑部尚书冯惠农年纪最大,一整日没有休息,已显疲态。
他说道:“我死之后,我的家人就托付给您了。”
冯惠农反问:“我儿怎么死的?”
他想起冯喻卿那双至死圆睁的眼,沉默了。
冯惠农没有再问下去,也移开眼。
夜风呼啸,幡旗摇动,宛如催命符。
方胜春深呼吸,身姿端正,微微眯起眼,如同多年前参加禅院讲经时那般。那时他只有四岁,堂兄方凌春十六岁。他听不懂讲经,却学着堂兄的样子安静内敛,望着案台上的香炉陷入自己的小世界。没过一会儿,他困了,靠在堂兄身上。朦胧中,他感觉身子被放平,头枕在柔软的丝绸上,耳畔有道声音轻轻道:“睡吧,循着香气做个好梦……”
他果真闻到一丝烟味。
远如时空彼岸传来的檀香,近如烈火之下的焦木。
火焰燃烧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击碎回忆。
此刻,高台上只剩他一人,郭绾早不知去了何处。他想起传言,绝大多数在火灾中丧生的人其实是死于毒烟,而非真正的焚烧。这是他能给自己的唯一的欣慰,也许这样不会太痛苦。
四周火势渐大,浓烟滚滚。
他被热浪包围,皮肤、骨血正在升温,即将融化。有毒的黑烟吸入喉管,产生剧烈咳嗽。对死亡的恐惧令他忘记苦心维持的体面,啊啊地叫起来。他在浓密的黑烟中四处乱窜,脱下袍子挥舞着,试图扑灭火焰。然而烈火高猛,如何扑得灭,他就如同一只被火墙困死的飞蛾,翅膀断裂,晕头转向。
他要死了,成为云华史上第一个被火刑处死的大臣。他再也无法名留青史,再也无法更上一步,他的天王梦、皇帝梦到头了。
绝望中,高涨的求生欲让他生出急智,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朝那烧得最高的焰火跃下去。
身体穿过橘色火光,堕入云烟。
时间似乎被拉长了,眼中的星空离他越来越远。
被焚烧的剧痛让神经无比敏感,脑子也从未这样清醒过——
他是怎么被迫参与到这场祭祀中来的?
就在今日黎明之前,一切都是那么完美。
那些在天仪殿中发生的光怪陆离的事,恍如一场天崩地裂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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