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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 狩猎场

    声音很吵。

    有人在嘶吼,有人在惨叫。

    银汉宫距离乾坤门还很远,可那刺耳的声音却清清楚楚飘进宫殿二层的毓茸阁,几乎将繁复华丽的藻井掀翻。

    白茸坐在角落,双臂环膝,头枕在膝上,失去聚焦的双眼茫然睁着。

    窗外,在很远的地方,隐约又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嚎。

    他眨眨眼,不确定是不是真有声音还是仅仅出自幻觉。在过去的一个时辰里,这样的惨叫连绵不断。

    每一声惨叫,都有一颗人头落地,他的精神也跟着剁去一分。之所以到现在还能保持镇静,完全是因为坐在对面正望向窗外的瑶帝比他更加接近崩溃的边缘,这迫使他不得不强撑下去,否则当真正的援军到来时就会发现,他们辛苦解救出来的是两个疯子。

    屋内的灯烛几近熄灭,只有一小丛火光还在顽强抵抗着。他们两人皆在笼在这昏黄中,看不清彼此的面容。

    “乾坤门厚重,城墙也高大,他们进不来。等到天明……”

    “等不到天明。”瑶帝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声音沙哑,“此刻,他们应该已经打开城门了,冯显卿赢得轻而易举。”

    “不会的。他们人少,势必一番苦战……”

    “里应外合,哪来的苦战。”瑶帝笑了,带着些许哭腔。

    “撑到天亮就好了。”

    “为什么这么想?”

    白茸说不上原因。也许这只是昕嫔的一句安慰,但他选择相信,也必须相信,不做他想,也不敢做他想。他的视线捕捉到桌上一个黑色轮廓,轻声道:“您如果想走,也许可以从角门出去。”

    瑶帝语气凄苦:“没机会了。本来朕是想找到你,然后劝你一起走的,没想到……”

    白茸站起身,来到瑶帝身旁,将人抱入怀中。他知道那没说完的话是什么,逃亡是瑶帝最后的选择,㼆王的到来给了他希望,所以他放弃逃跑,亲自迎接㼆王入宫,生生断了最后一条路。

    思及㼆王,他遍体恶寒。那是怎样一个魔鬼啊,能够干出每过一刻钟斩杀百人的事,只为逼迫他们开门投降。他想起关闭乾坤门后,㼆王最后发出的嘶哑怪笑:“你们忍心看那么多人枉死吗,你们的良心会安吗?听听惨叫吧,这种声音会贯穿你们的一生,哦不,应该是贯穿短暂的一生,因为很快你们的生命马上也要结束。所不同的是,打开乾坤门,外面这些曾经服侍过你们,为这座皇宫兢兢业业做事的人们能够活下去。”说到最后,嗓音竟有着湿漉漉的阴柔,似乎不是喉咙在动,而是某个沉在水中的躯体在用所剩无几的残魂引诱无辜的人投入水中。

    远方,渐起一片火光,红透半边天。

    白茸走下几级楼梯,探头询问发生何事,坐在楼梯口的银朱声音机械:“应该是冯显卿正在攻城。”停了一下,又道,“您且安心,宫城南北两座门已经封死,外面又护城河,叛军就算攻下京城,一时半会儿也进不来。”

    “如此……便好。”白茸说得心虚,毫无底气。㼆王带在身边的一千人正在乾坤门外大开杀戒,冯显卿的军队很快就能围城,面对双重绝境,他怎能安心,怎会觉得好?可他只能这么说,甚至露出一个微笑,因为就在银朱身旁,木槿蜷在椅子里,目光呆滞,明显已经吓坏了。其余仍在留守的宫人们则三三两两歪在一起,神色麻木,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很想问问银朱看没看到那些恐怖的孔明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那么大片的亮光,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到。因而在这银汉宫,他和瑶帝依然不安全,依然是困兽。

    他扶着栏杆回到毓茸阁,正好面对瑶帝疲惫的双眼,劝道:“去睡会儿吧。”

    “睡不着。”

    他把瑶帝带到软塌躺下,坐在边上,柔声道:“无论明日如何,您都需要养足精神。闭上眼,歇一歇。我守在这里,您安心睡。”他明白,瑶帝的不安一半来自乾坤门外,一半来自楼下。

    “㼆王说的事……”

    “别解释。”白茸打断,“您是皇帝,帝王不需要向别人解释。无论以前如何,现在梁㼆是臣子,犯上作乱就是谋逆。我才不听他的那些屁话,纵使他真的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那也不是他肆意杀人的理由。在我看来,他该千刀万剐。”

    “你不明白,他……”

    “嘘……不要想以前的事,要想以后的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就是这样过来的。多想好的事,想的多了就成真了。”他把颈上的金色细链摘下来给瑶帝戴上,说道,“这是徐太后的东西,它一定会保佑您的。”

    金链带着温热的气息,暖了心窝。瑶帝握住白茸的手,默默注视着那双清透的眼睛:“有你陪着,真好。”

    白茸俯身亲吻瑶帝的额头,和缓的嗓音慢慢流淌,眼眸泛着柔和的爱意:“睡吧,阿瑶。”

    不知是那句话起了魔力还是源于困倦,瑶帝真的慢慢闭上眼,不一会儿便睡熟。

    白茸给瑶帝盖好丝被,来到门口朝外看了看,楼下安静极了,远处的哀嚎声不知何时也停了下来。

    大概,杀人杀累了吧。外面那么多值守的宫人和没有离开的官吏,混绑在一起又打又杀,也是力气活儿。

    他默默把门关上,拴好,背靠雕花门板,滑坐到地上,想象着乾坤门外的惨况。

    那么多颗人头,那么多具无头尸身,若筑京观,不知要绵延多少里、高几许。

    其实㼆王有一点说的没错,他们也要为那些惨死的人负责。

    是他们只顾逃命而把那些无辜的人和叛军一起关在乾坤门外,可是如果不关,㼆王长驱直入,他们就要死。所以,到底该怎么办才是对的?也许他们应该引颈就戮,祈求叛军不要滥杀无辜。他抱住头,陷入极度矛盾中,强烈的自责在吞噬他的精神,可求生的欲望同样也在拉扯他的灵魂。

    桌案上,最后一根蜡烛熄灭。屋里一片黑暗,恍如一个时辰前他穿越乾坤门时凝结在空气中那团浓稠的墨色。

    彼时,黑洞洞的世界之外,道路两旁石灯台中,烛火忽明忽暗。低矮的灌木在石砖上投射出杂乱的影子,宛如妖精参差不齐的獠牙,随时要把走在其上的人吃掉。

    他约莫行了大概半炷香的时间,前方走来一队人马,浩浩荡荡,不急不慢,宛若巡游。定睛细看,走在最前方、身穿对襟红衣大衫的赫然就是瑶帝。边上,是个穿黑衣的陌生人,眉眼看不清晰。

    他略一思索,压下过快的心跳,深深提气,迈开步伐小跑着迎上去。如跳跃的小鹿,欢脱地撞入瑶帝怀里。

    “陛下也真是的,有贵客前来,都不喊我一起。”他好似一枝柔软的细柳搭伏在瑶帝肩头,语落之际,双唇轻啄瑶帝脸颊,余光却瞄向身后,整齐列队的卫士们个个持刀带斧,令人胆战心惊——那些不是御林军,是㼆王带来的人,软甲上皆缝有一个“泸”字。

    瑶帝碍于场合,并未多说,只是微笑着给他们相互做了介绍。

    此时,他才立直身子,在那人朝他欠身致意时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肆无忌惮地描摹起那人的模样。该怎么形容那张脸呢?

    如果要是瘦一些,脸上再素净一些,或许可以称得上俊朗。可是,那身材偏偏又高又壮,魁梧得很,肚子微微突着,把上好的锦缎撑得光滑平整。和他相比,瑶帝就成了一株柔弱的蔷薇;而那脸颊上的皮肤则布满细小的浅坑,引路的宫灯一照,便成了一脸雀子,模糊了五官轮廓。

    “早就听闻贵妃盛名,今日得见,名不虚传。”声音倒好听,不高不低不粗不细,充满温雅的气质。

    这句话说得文绉绉的,他笑了笑,从对方无所顾忌的灼热视线中察觉到一丝惊讶和轻蔑——既惊讶于他身为内宫之人却公然抛头露面,连个帷帽也不戴,也轻贱他的出身。

    他藏住不满,说道:“感谢王爷带兵驰援。泸州离京城五六百里之遥,可在几路勤王兵马中,却是最快的。当真是响应及时,救皇上于水火。”说完,又蹭了蹭瑶帝,手拉手并肩走。

    走了没几步,他踩了一脚过长的斗篷边缘,向前栽去。瑶帝眼疾手快,扶住他,说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又看看左右,问道,“为何就你一人?”

    “他们筹备玉桃宴呢,您忘了吗?所以我没让他们跟来。”他如此说着,手指在瑶帝掌心挠了一下,视线稍稍向一旁瞟。

    瑶帝神色讶然,旋即对随侍的银朱道:“瞧朕这记性,把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你去看看,在乾坤殿举行的玉桃宴准备得如何了,要是还没好,可要加快速度。免得㼆王怪朕怠慢。对了,记得摆上去年新得的那套象牙筷。”

    银朱应下,一路小跑着走了。

    此后,他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

    瑶帝和㼆王说着少年往事,他则在一旁静静地听,心中如坠千斤巨石,离乾坤门越近,身子越沉。

    他不知道瑶帝听懂暗语了没有,也不知银朱听懂了没有,只能寄希望于那两人高超的领悟力。

    当然,从事后来看,那对儿主仆的理解能力的确非凡。

    抵达乾坤门时,城墙上方忽然响起嘁嘁喳喳的脚步声,就在㼆王停下仰望时,瑶帝拉着他拔腿就跑。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通过乾坤门,刚一穿过,厚重的大门便完全关闭,将紧随而来的㼆王挡在后面。

    过了一会儿,在门的那一边,传来一道似有若无的嬉笑。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呢?我倒看不懂了。”

    瑶帝朗声道:“朕突然改变主意了,你和你的人还是驻扎在乾坤门外比较合适,乾坤门离内宫比较近,外臣还是不要进入了。”

    “陛下这样说真是见外了,我千里迢迢赶来帮您,您倒把我拒之门外,让人寒心呀。”

    “只怕你要进来了,朕更寒心。”

    门那一端沉默了。

    紧接着,是连续不断地巨响。有人在撞门。

    他警惕地望着身后严丝合缝的大门,硕大粗壮门闩需得四人合力才能抬动,碰撞带来的震动没有给它带来任何影响,甚至连上面的灰尘都没有抖掉。

    很快,碰撞停止了。

    “梁瑶!你有什么资格寒心?这个皇位是你和那个姓夏的贱人用卑劣的手段偷来的!从我这里偷走的!你有什么可寒心的?!我来只为取走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此时,㼆王的声音变得十分粗野,与方才温润的语气大相径庭,“不过,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没用啊,让一个嗣人救你。我刚才还在想宫里什么时候多出个玉桃宴,呵呵,原来是逃跑的逃。白茸,他们说你心思机敏,我一开始还不信,现在看来确实是有些小聪明。”

    “他们是谁,谁这样说我的?”

    㼆王哼道:“你不需要知道。只要明白一点,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躲得了一时却躲不了一世。破乾坤门时,我必杀光所有人。”

    ……

    现在,乾坤门未破,可杀戮却已开始。

    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凝视黑暗久了,白茸的眼神越加空洞。视力比之前更好些,可以辨清榻上的人,看到那平缓起伏的胸膛。

    他闭上眼仰起头,过往的记忆逆流而上,身心皆沉浸在长河中……

    砰!

    砰砰!

    拍门引起的异动将白茸从那潮水般的往事中抽离,那些出现在梦里的人们以极快的速度消失,最后只余眼前一片灰白。

    天,将晓。

    敲门声越加急促,混合银朱惊恐的喊叫:“陛下!陛下!不好了,出事了!”

    白茸爬起来打开门,只见银朱冲进来,抓住他的手来到软榻边,颇为不敬地在瑶帝身上捶了两下。“陛下,快醒醒!”接着,面对刚刚醒来的瑶帝,用一种极度恐惧的颤音说道,“乾坤门破了!㼆王的人已经到了贞顺门外!”

    “怎么可能?!”白茸难以置信,“他们怎么破的,就算找东西撞开也得有些时间才对,不可能这么快!”脑子飞速转了转,又急道,“御林军呢,乾坤门那么多人竟然挡不住一刻吗?”

    “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们攻进来了。”银朱声音变了调,眸子里闪过绝望,“贞顺门只有几人值守,根本守不住。快走吧,趁他们还没来,赶紧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

    可哪还有地方安全呢?

    猎人入场,他们无处可藏。

    瑶帝此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走到窗边坐下,白着脸道:“朕不走,就在银汉宫,梁㼆要来就来吧。”又望着白茸道,“朕就勇敢一次,省得你总是嫌弃朕胆小。”说完,身子一扭,两腿不自觉抖动,也不知是不是冷着了。

    白茸几步跨到窗前,把瑶帝身子扳正,动容道:“我不嫌您胆小。是我说错了,现在我只想让您活着,哪怕多活一刻也好。多活一刻便有一刻的希望,您看天已经快亮了,说不定我们的运气就快来了。”

    就在瑶帝看向窗外天边那片阴郁的雾气时,白茸和银朱已经将他的红色衣衫脱了下来,从小包袱里找出一件式样普通的灰衣服为他套上。白茸又把他头发弄乱,最后抓起一把香炉灰抹在他脸颊上。

    都做完后,他们把瑶帝拽起来,推下楼。

    银汉宫一层大殿已经空了,所有人都逃命去了。外面已隐约有了打斗声,那是仅有的御林军正在进行最后的抵抗。

    他们三人从殿后专供宫人出入的小门钻出,悄悄从后面下了高台。

    跑上宫道,银朱停下脚步,说道:“陛下快走,逃到无人的地方先躲一躲。”

    “那你呢?”瑶帝拉住银朱的手不放。

    “三人一起目标太大,咱们分头躲。您有贵妃照顾,奴才放心。奴才还要顾着木槿,那孩子没人在身边不行。”

    瑶帝还要再说,可银朱已经抽出手来,反向跑回银汉宫。

    白茸望着远去的背影,深知银朱这是在给他们争取最后的时间,心中凄然。瑶帝更是流下泪来,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这位陪伴他数十年的朋友。

    杀声更近了,头上飞鸟不断。

    白茸不敢再耽搁,握紧瑶帝的手,跑入充满尖叫和混乱的宫道。

    此时的内宫已经陷入一种空虚且无序的状态。快速移动的杀声如同催命符咒,驱赶着人群。

    可是,没有人知道该往哪里跑。有的从东往西跑,有的从西跑到东,还有人从北至南一路仓惶,亦有人一头扎进向南的巷道中拼命逃窜。这些人在无数条道路上交汇,争夺优先通过的权利,互相拥挤着叫骂着,如蚂蚁一般在烤盘上转来转去。

    还有一些人并没有选择奔逃,反而来到御花园湖边,在一声声扑通之后,也绝望地加入行列,留给世间一丝涟漪。

    另一小部分人则虎视眈眈盯着其他人,有掉东西的,或者露了财的,便成了他们的刀下鬼,然后扭脸再跑时,亦成了别人的目标。宫人和劫匪,身份转变只在一息。

    白茸拉着瑶帝一阵乱跑,庆幸给瑶帝脸上糊了白灰,他自己的斗篷也未取下,戴着兜帽,鲜有人认出,否则他们未必能通过拥挤杂乱的人群。

    “这是要去哪儿?”瑶帝发现他们已经穿过最拥挤的地方,正朝着一片荒芜低矮的房屋跑去。

    白茸放慢脚步,机警地看了看两边,然后把瑶帝推进一道破败的院门之内。

    “这是……”瑶帝停下脚步,强烈急促的呼吸令他一时说不出话。

    可白茸不容他歇息,又带他跑上院中大殿一侧的厢房。推开门,破败的房间与白茸上次离开时没有任何变化,连空气都是熟悉的霉味儿。

    “这儿最安全。”他熟练地把炕床下的几块砖头取了下来,露出里面一个长方形的空间,那原是冬天引火烧地龙用的。

    “快进去!”

    瑶帝没动,盯着那狭小的空间,无不惊恐道:“你让朕躲这里?这简直……”想了想,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喘道,“太小了,根本进不去呀。”

    “挤一挤,可以的。”白茸不由分说把瑶帝往床下塞,用力把双腿折进去后,一边把砖头重新塞好一边道,“以前天太冷的时候,我就躲进去,虽然蜷着难受,但暖和,没风。”垒到最后一块砖时,他忽然伸手去触摸瑶帝的面颊,声音哽咽,“您别怕,砖缝很大,闷不死的。但无论发生什么事,您都别出声,只要不出声,没人会发现。”

    此时天已大亮,瑶帝从最后的四方空隙望着白茸,眼中折射出复杂的情绪。

    他动动嘴唇,什么都说不出来,千言万语似千万根细针,蹂躏他的心。这个曾经承载了白茸诸多苦难的地方,终于填满了他。此时此刻,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终于和白茸重合在一起了。无论灵魂还是肉体。他相信白茸说的话,里面很暖,暖到接触到的每一个粗糙的砖石都有白茸的余温;暖到一行热泪滑落,却感到透骨的凉。

    他们还能再见吗?

    他伸出手,艰难地扣住覆在脸颊上的另一只手,如果这就是他们的结局,那他宁愿这样十指相扣地死去。

    “陛下要有信心!天已经亮了,很快就有人来救我们。您一定坚持住。”

    “那你呢?”瑶帝不愿放手,“你怎么办?外面那么乱,要躲到哪里呢?”

    “我自有办法。”白茸把瑶帝的手塞回去,又解下腰上的无事牌放到瑶帝掌心,接着拿起最后一块砖填了进去。面对缝隙,他忍住哭泣,说道:“我的无事牌,陛下帮我保管好。答应我,如果我死了,别忘了我。”泪水越流越多,他再也忍不住,起身跑向门口,迈出时最后回首,抹掉眼泪故作轻松道,“还有,别忘了追封我当皇后。”

    不等那闷闷的声音传出,他带上门,一口气跑出院子。他嫌黑斗篷太明显,脱掉扔进附近的一口枯井,跑了几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身上这件绣着锦鲤戏莲图的浅碧色锦衣在阴郁的天空下更显眼。

    他不敢走大路,只敢抄小道。

    可要去哪里,他也不知道。所谓的“自有办法”其实就是没有办法。他只知道要离无常宫越远越好,离得越远,人们记起那荒废宫殿的几率就越小。

    跑着跑着,眼前稍加熟悉。原是到了尚紫苑的废墟。那地方被烧毁后一直没有重建,只把焦黑的木料运走,剩下一些还未铲平的地基和散落在周围的些许垃圾。

    他刚想坐到一块石料上歇息,就听从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于是翻身蹲到大石后面偷看。须臾,走来二十余人,稀稀拉拉,没有队形,口中说着俚语。他听了一会儿,因为有浓重的口音,只辨别出些许词语。大概意思是庆幸这一仗打得顺利,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

    他听后,先前涌起的疑惑更甚。乾坤门投入了大量的御林军守卫,为何叛军却像入无人之境,一路畅通?

    难道他们也叛变了?

    这样想着,那些人已经走出很远,根本没有察觉到大石后面的动静。

    过了一阵,他起身准备离开。不经意被草丛里的一个闪亮的东西晃了眼,扒开乱草,发现不远处躺着几人,一动不动。大着胆子凑近一瞧,其中一人身穿宽袖彩裙,另几人则是灰衣灰袍,俱是满身刀伤。看样子,应该是某位低阶美人带着宫侍逃跑,不料被截杀于此。

    伸手去摸,尸体冰冷却不僵硬,显然刚死不久。

    他缩回手,再度伏低身子隐在草丛观察,确定安全后才稍稍直起身子。然而,刚一露头,陡然听到有人高声一喝:“那还有人!”声音竟透着欣喜。

    他下意识去看,以为是叛军刀下的幸存者,未料池塘边正是一个魁梧的军士,举着长刀,刀口血红。边上,一个穿灰衣的瘦子伸着胳膊指向他。

    原来,落单的叛军还找了个向导。

    惊惧之下,他撒腿就跑。

    他衣衫华丽厚重,跑起来双袖鼓荡,下摆翻飞如浪,虽看着优雅却于速度无益,加之他疏于锻炼,体力远弱于紧追不舍的凶徒,双方的差距越来越小。

    他慌不择路,拐上一条宽阔的宫道,不料,却被倏然闯入眼帘的一幕吓得几乎跌倒。血淋淋的尸体铺满整条长街,浓郁的尸臭弥漫开来,令人作呕。地上的血水倒映天光,一眼望不到头。

    所谓血海地狱,大抵如此了。

    再一瞧两边建筑,甚是熟悉,这就是他们从银汉宫逃出来时曾通过的那条杂乱的宫道。很显然,就在他把瑶帝藏在无常宫炕床之下时,叛军已经抵达这里,展开了屠杀。

    他小心避过尸体,踩着一路血水,向前奔逃。

    所幸,后面的追兵虽然直接踩着尸体通过,却跑得同样踉踉跄跄,因而他们之间的距离又拉开一些。

    就在他拐入一条岔道时,脚下忽然被绊住,险些摔跤。低头一看,有个满脸是血的人仰面躺在地上,伸手抓住他的衣摆,嘴里冒着血泡:“救我,救我……”

    他本能弯下腰,想把那人扶起来,凑近却见那人衣襟处已被染成黑红色,胸膛隐约可见一道狭长刀口。显然,根本活不成了。

    “放手,快放手!”追逐声越来越近,他想抽出衣摆,那可怜的人用尽最后的求生意志,哀求地看着他:“我不想死……带我走吧……”说着,吐出更多的血泡。

    “我求你了,快放手呀,我也不想死!”现在,他顾不得同情别人,强烈的恐惧和求生欲令他生出蛮力,一根根掰开泛白的手指。

    终于脱困了,他又朝前跑去。刚跑出不远,就听后面噗的一声,以及一声微弱的惨呼。

    他不敢回头,只知狂奔。冰冷的空气刺激胸腔,强烈的窒息感如海浪压迫头颅,稀薄的意识在脑海飞旋,形成一道急智。

    他知道该去哪儿了。

    他再次提气,把这一生的力气都用在逃命上,凭借对地形的熟悉,跑进咏梅园。

    同时,后面的人也追到了。

    他只觉肩膀被什么东西砸中,于剧痛中被一股力量掀翻,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碰到一棵树才停下。他后背抵在树干上,全身骨骼像散了架,哪哪儿都疼。勉强睁眼,劈头就是明晃晃的刀锋。他叫了一声,身子本能往边上一倒,堪堪躲过去。他趁刀锋砍进树干一时拔不出来之际,抽出腰间玲珑锥往前一扎,然后爬起就跑。

    还未跑几步,又被扑倒,手中玲珑锥也掉了。眼前是一张尖嘴猴腮的脸,给那叛军做向导的宫人狞笑着按住他的肩膀,喊道:“军爷快来,我抓住他了。”

    随之响起一声夹杂方言的咒骂。

    白茸极度痛恨这种行径,叫道:“恶心东西,把你的脏爪子拿开!”摸起草地中的一块石头狠狠砸到那人的脑袋,迸出血花。

    那人没来得及叫一声就倒下了。

    他顾不得检查那人死活,也无暇去草丛里找玲珑锥,更不敢去看那追兵是不是已经抽出了刀,跌跌撞撞跑进树林深处。大风吹过,树枝乱舞哗哗作响,一些还未落下的枯叶吊在枝头,擦得脸颊生疼。他快速看了一眼身后,扒开一丛灌木,拉开隐在枯草皮之下的铁环,钻进密道。

    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宛如到了另一个世界。风声、怒吼声完全消弭,四周静谧安详。

    他靠在墙上,大口吸气,胸膛隐隐作痛,也不知是不是旧疾发作。脸上辣辣的,手一摸,有血。许是被树枝划的,也可能是刚才摔的,他不知道,也无所谓了。又觉得左手肘也有些发麻,挽起袖子一看,搓掉一层皮,整条手臂又青又紫。

    他真想找个镜子,瞧瞧自己的狼狈样,又自我安慰似的想到,若是能活下去,当了皇后,一定要让朝臣们写表,歌颂他的勇敢。并且要把史官叫到跟前,好好说一说这段经历,要让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所面临的危险,理解他的不易,而不是仅仅两三句话概括一生。

    墙上燃着几盏油灯,摇曳的昏黄让他记起曾经和瑶帝在帝陵中携手穿梭的一幕。那时,瑶帝说。他们要生同衾死同穴,可现在,他们一个缩在炕床下,一个困在地道中。

    生不在一处,死不在一起。

    他在密道里逗留一阵,再没听见外面有动静,心中渐松,朝玲珑阁方向走去。

    然而,走着走着,就闻见一股难闻的气味。在道路尽头,倒着两具尸体,均在喉咙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创面参差,皮肉翻卷,也不知用什么东西割破的。

    就在刚刚,他还后悔,应该把瑶帝藏在这里,可现在无不庆幸把瑶帝藏在了无常宫。若真藏在密道,一准儿会被人发现。眼前两具尸体就是他们的下场。

    他在密道一侧听了听,玲珑阁内异常安静。小心推开暗门,眼前的一切令他震惊。

    这已经不能用房间来形容了,更像是一座被碎片和粉末包围的空地。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是破碎的,桌椅被劈开,窗帘堆到地上,各种材质的碎渣混在一起,根本看不清本来模样,仿佛一个大型乱葬岗。轻轻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好像器物发出的哀鸣。就连柔软的床铺都被划开几道口子,露出里面洁白的丝绒。

    下至一层,同样是狼藉不堪,亦有两具尸身俯卧于门口,后心中刀,鲜血淋漓。更恐怖的是,他们的双脚都被砍断,黑血流得到处都是,仿佛在惩罚他们没有乖顺受死反而企图逃命的错误。

    他小心跨过残缺的躯体,来到院中。

    永宁宫的主殿原是上了锁,可现在却是大门敞开。他走到门口朝里张望,殿中依旧被砸得稀烂。那些上好的摆设,精美的装饰无一幸免。望着这座空壳似的宫殿,他有种错觉,破坏它的人似乎并非为了搜刮财宝,而仅仅是为了泄恨。

    院墙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慌忙躲到一棵粗壮的松树后,尽量吸气,好让自己的身板再纤薄一些。脚步渐近,他精神如丝弦紧绷到极限,以至于仅仅是呼吸都会让他崩溃。须臾,有四五人走进院中。他们的衣衫上尽是污迹,胸前“泸”字几乎看不到了,手提刀剑,四处张望。

    是㼆王的人。

    他缩了缩脖子,腿脚僵硬,一动不敢动。

    “王爷刚来过,应该不会有人了。”

    “那可说不准,现在所有人都找到了,就剩他了。王爷说此人奸诈狡猾,最会钻空子,说不定就藏在这里,给咱们来个灯下黑。”

    他听得胆战心惊,指甲抠进树皮。

    什么叫都找到了,找到谁了?活着还是死的?瑶帝被发现了?

    不消说,他们口中的奸诈狡猾之人肯定说的就是自己。他几乎要气笑了,挣扎半生,数次被害,居然还得了这么个恶名,真是岂有此理。

    又听道:“说起钻空子,我倒觉得没有比当今皇帝更会钻的了。”

    另几人问为什么。

    早先开口的人嘿嘿笑了两声,说道:“有洞就要钻,有空子就得扒开,这还不是尽得‘钻空子’精髓,试问你们谁能做到这点呢?”

    其余人发出恍然大悟般的笑声,接着,又一人道:“听说他把宫中一座园林改做兽园,在里面豢养狗熊狮子狼狗之类,闲暇时还要钻它们的空子呢……哈哈哈哈……”

    白茸在树后听着,羞愤难当,直想跳出来把那些人的嘴撕烂,拔出舌头再塞进他们的“洞”里。

    那些人笑了一阵,在院子里乱走,眼瞅就要转到树后,只听院外一声吆喝,将几人喊走了。

    他大喘气般瘫坐下来,这才发觉两只脚已经趋于麻木,针扎似的疼。他望着天空,不知现在该怎么办,深知要是没找到他,㼆王必会派人挨屋搜查,届时还会转回到永宁宫。甚至,最终也会查到无常宫。

    他重重叹气,无比渴望化身为一只鸽子,这样就能飞走了。或者是条鱼也行,可以潜入水底。

    这样想着,他朝凉亭边的池塘看过去。

    这一看,又把他吓一跳。

    池塘中隐约有个白花花的东西。他悄悄摸过去,趴在池边探头。清澈的水中,两三只锦鲤围着一张明媚的脸庞游弋。黑色的长发在水中荡漾,洁白的胴体微微扭转,形成一道完美的曲线,好似一尊雕塑。那双曾经顾盼生姿的眼睛像两颗琉璃珠,盯着灰蒙蒙的天空,再也无法聚焦。

    想起几天前魏贵侍在花园小径上那匆匆一笑竟是永别,他不禁悲从中来,使劲儿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池塘中倒映另一张脸孔,正龇牙坏笑。

    他倏然转身,迎面便是一记重拳。

    额角撞在池沿,立时裂出血口。他用手捂住伤处,忍着头晕想爬走,可来人怎肯放过他,紧接着又是一记窝心脚。他惨叫一声,只觉胸骨要断掉,好像有把锯子在筋骨上来回拉扯。

    “你……”他疼得说不出话,眼前飞旋着斑驳的乱影。

    很快,脚被提了起来,他被人倒拖着走出院子,后背摩擦地面,如同在炭火上碾过。

    阴沉的天空永远是一个模样,他看着永远不变的颜色慢慢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停下来,一个欢快的声音道:“军爷,我找到他了!”

    他把眼睛张开一条缝,瞧见一匹高头大马,上面坐有一位壮汉。后面还跟着一队凶神恶煞的兵卒,每人手上都提着一把染血的钢刀。收回视线,就见那壮汉也正打量他,面露狐疑。半晌后,只听道:“你说他是贵妃?”尾音上挑,语气透着难以置信,说完,嘴角抽了抽,毫不掩饰眼神中的鄙夷和不屑。

    “对,就是他!”把他抓来的人弯着腰,语气卑微谄媚,“我是尚宫局的,见过他几次,错不了。”

    白茸瞧了瞧那人,没有什么印象,猜测只是个杂役,登不了大雅之堂。

    “不,我不是,你们抓错……”话未说完,宫人回身又狠狠踢出一脚,骂道,“你不是难道我是吗?有好几次你找章尚宫说事,我就在院里蹲着。你眼睛朝天看,自然记不得我,可我却认得你。早几年,你在司舆司的时候,我还见过你哭鼻子呢。”说完,又对马上的人挤出一个笑脸,搓着手说道,“之前曾看到,捉住白茸就能得万金,还能封万户侯,不知当不当真……”

    军爷呵呵笑道:“自然是当真。不过,不是我们王爷封你,而是阎王爷封你。”话音刚落,抽刀猛劈。

    那宫人还没反应过来,五官就开始上下错位,眼睛一高一低,旋即,半边脑袋蹭着另外半边慢慢滑落,脑浆四溢。直到那半片脑瓜子掉地上,流出一团黑红色的肉块,身体才直挺挺倒下去。

    这一幕究极恐怖,看着只剩下一只眼和半个口鼻的脸,白茸心脏骤然紧缩,张嘴发出一声骇然短促的尖叫。

    马上的人看着他,刀尖往前一伸,恶狠狠道:“你最好说实话,到底是不是昼贵妃白氏。”

    白茸心知要是再否认,恐怕也要身首异处,只得哆哆嗦嗦点头,不待“是”字从牙缝中挤出,便觉心窝一阵剧烈绞痛,吐出半口血,昏死过去。

    2 Commen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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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Anonymous Guest
      Sep 13, '25 at 22:09

      白茸真的很爱梁瑶,但并不觉得梁瑶的爱能够配得上白茸的感情,说到底皇帝还是很自私一些,他和季如湄才是一类人

      1. @Anonymous GuestSep 20, '25 at 21:24

        确实,他们之间的爱不平等。皇权之下,天平永远向梁瑶倾斜,因为他是规则的制定者,也是既得利益者。他们的爱情,白茸更主动,付出的也更多。但更为现实的是,无论是什么样的爱情,都不是数学等式,付出总会有多寡。只是很不幸,白茸抽到了多的那一边,注定比梁瑶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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