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11】13 毗香红花(上)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回去的路上,玄青说起刚才之事,唏嘘了很久,直言不择手段也得有个底线,像这样吃肚子里夹带出宫的还真是少见。
白茸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脑中不断闪回章尚宫提到的香蜡之事,不知不觉放慢脚步。
玄青见他停下,问道:“主子在想什么?”
白茸前后左右看看,发现此处离无常宫很近,几乎能瞧见那破破烂烂的瓦片,心下一阵悸动,好像成了一片浮萍,随时都能被风吹到那烂泥中去。他拉着玄青走到一棵杨树下,说道:“尘微宫要香蜡,我便给他香蜡,好让皇上看看我有多大度。”
玄青知他还在生气,不由得感叹:“皇上没有明确说,您就不需要把现有的香蜡给出去,您跟皇上较什么劲儿呢。以后这种事还有很多……”
“我不管以后,只管现在,等我当了皇后,他们只管生去,但现在不行。尤其是墨修齐,他身份敏感,若有皇子傍身,只怕皇上最后也会妥协。”白茸靠在树上,缓了口气。日光透过稀疏的叶子映射在他身上,令他目眩,他半闭着眼,续道,“上次让你找的药,你到底找了没有?”
玄青小声道:“找了,可您要怎么施行呢?尘微宫里外不知多少眼睛盯着,怎么做手脚?听说现在所有餐食都是从庄逸宫小厨房送出,全程有庄逸宫的人跟随,咱们的人根本接触不到。”
白茸仍旧眯着眼,说道:“要不趁他出去散步时,找人撞他一下?”
玄青无可奈何地摇头:“您就死了这条心吧,暚妃要出去,前前后后一大帮子人围着,既有庄逸宫的,又有碧泉宫的,听说这些日子昱贵嫔和冯赞善还总过去陪,别说一个大活人了,就是只苍蝇也飞不到跟前。”
白茸一听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陡然睁眼,一拳砸到树干。这一下力道大了些,他疼得叫起来,一看手指竟磨破了皮,渗出血点。
玄青用手帕包住手指,说道:“回去上点药吧,咱们出来也有些时候了,万一皇上这会儿找您,您却不在,可就不好了。”
白茸却没动,盯着伤手,嘿嘿笑了几声,眼中闪烁莫名的兴奋:“说到用药倒是提醒我了,不一定非要从外面攻破,暚妃必定要吃安胎药的,对吧?”
玄青深呼吸,用不可思议的气声说道:“安胎药出自太医院,您打算安排谁做这事儿,刘太医吗?”
白茸道:“若太医院不行,那就从六局下手,尘微宫吃穿用度都得和六局对接。把药给章尚宫,让他想办法。”
“可您真的信任他吗?”玄青道,“章尚宫最知道如何趋利避害,兴许一拿到药,就把您卖了。”
白茸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哑着嗓子道:“所以说来说去,我终究是没法子,只能眼看尘微宫骑到我头上?”
玄青看白茸有些魔怔,重重叹气:“您要是铁了心这么做,奴才倒有一个法子。”
“是什么?”白茸瞳孔微缩,明亮的眸子里生出几分殷切,语速极快,“你快说,别卖关子。”
玄青沉吟:“奴才想过了,其实从司舆司入手最保险。”见白茸没有表态,继续说下去,“您是从司舆司出来的,钱尚寝一直把您看作是尚寝局的荣耀。您开口让他办事,他必定给您办好。此乃其一。其二就是有一击必中的把握。暚妃注定是要坐步辇外出的,一旦步辇散架,他跌下来,孕珠肯定保不住。其三,此事只算意外,与毓臻宫上下皆无关系,责任撇得清。只有一样,一旦得手,皇上必定大怒,司舆司又得来个大换血。”
白茸此前还在高兴终于有了好方法,着实兴奋一阵,可听到司舆司的人都会被牵连进去,又不想这么做了。他实在是不想为了自己的事让一群无辜的人跟着倒霉。
“我再好好想想吧。”白茸思量,距离孕珠成胎还有两个月,只要在这之前把事办了,就不算晚,否则一旦有了脉象,就不好落胎了。
又几日,花开正盛,云华帝宫迎来一年中最绚丽的时节,无论哪个角落都是万紫千红。
白莼就是踏着这一路春花来的。
他穿了一身雪白的暗纹锦缎,衣襟右边斜斜地绣了一朵红牡丹,与它相对的左下摆也绣了一朵,花枝从衣后环绕至肩背,将两朵花连接起来,从身后一看,仿佛斜挎了一根绿色藤蔓。
白茸一见这身华丽异常衣服就笑了,说道:“你也敢穿白,显得你肤色更黑了。”
白莼抖抖衣袖,迈开四方步,慢悠悠晃到白茸跟前,无不嘲讽道:“黑点好啊,这样就看不见绿了。”
白茸听出些什么,问道:“怎么了,阴阳怪气的?”
白莼一屁股坐下,掏出个蝈蝈笼,捧在手里玩,并不答话。白茸让随侍的宫人出去,只留下玄青和阿凌,说道:“没旁人了,现在能说了吧。”
白莼脚尖向前一指,摇头晃脑,哼唧道:“那两个不是人吗?”
白茸最看不惯他这副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冷冷道:“他们不算旁人。你要说就说,不说就滚蛋,我可没请你来讲故事。”说罢,就要叫人送客。白莼一瞧这架势,端着的架子立即松下来,将圆筒一样的蝈蝈笼子揣进怀里,说道:“别介啊,我今天进宫来跟皇上报告桃花祠的修缮进度,想着咱们哥俩也有些日子没见,这才过来跟你说说话,你怎地如此绝情。”
白茸好笑道:“以前在一起的时候也没见你好好跟我说话,怎么分开了,反倒想起兄弟情谊,要我说你还真是贱。”
白莼瞄了他一眼,干巴巴笑了,声音压抑低沉,好像喉咙里堵了块石头。紧接着,声音忽又大起来,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大笑还是咆哮。
等安静下来,白茸发现他眼角挂着亮晶晶的东西。
“你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白茸从没见过白莼这副落魄样。印象中,他的这位养兄哪怕是被人打歪了鼻子也不会退缩,只会把血一抹,然后叫嚣着继续斗殴。如今当了蓟州伯,成了宠妃之兄,更是意气风发,鼻孔朝天,何曾这般如丧家犬似的。
白莼径自缓和情绪,灌下一口茶水,说道:“有酒吗?”
白茸让阿凌取来伽蓝酒,亲自给他端过去,坐在身侧,说道:“哥哥如今是伯爵,又领着皇差,谁敢欺负你?”
白莼一口闷下伽蓝酒,用袖子擦了嘴,开口道:“谁也没欺负我,是我自己瞎了眼,给人当了便宜爹。”
白茸啊了一声,十分错愕:“那孩子不是你的?”
白莼一双小眼瞪得贼圆,眼白处全是血丝,看起来随时要爆裂,答道:“都是那贱人做的好事!我包下他时说好只伺候我一个,可他却私下里还和别人来往,那孩子根本不是我的!”
白茸问:“他承认了?”
“这种事他怎么敢承认?”白莼抹把脸,无可奈何,“他坚持说孩子是我的,只是因为意外而早产。可那孩子根本不像早产两个月的,一看就是足月。他以为能骗过我,怎么可能,咱们小弟足月出生,当时我在边上看着呢,分得清什么样。我一开始还不相信此事,只当是坊间传闻,可在前几天的满月酒上,我越看那孩子越不像我,定是野种。”
“刚满月的孩子就能看出长相?你是猪脑子吗?”白茸这些天本就对“孩子”两字极为敏感,心中不痛快,此时再听到白莼口中的窝囊事,顿觉头疼。他忍住不耐烦,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理?”
白莼道:“我把那贱人打了三十鞭子,关屋里了,至于孩子,还没想好。”
一听动了手,白茸面色瞬间沉下来,气得站起身,说道:“你要不喜欢他,不理他就好,打他做什么?再者说你现在只是怀疑,没有确凿证据,怎么就非要把绿帽子戴自己头上?你就没想过,万一那孩子真是你的种呢。”
白莼梗着脖子喊:“打他怎么了,他是我的嗣人,我想怎样就怎么样。”
白茸幽幽道:“我是皇上的嗣人,是不是在你眼中,皇上怎么对我都可以?要是这样,哪天我失宠了,你丢了爵位,可别怪我头上,你找皇上说理去。”
白莼自知说错了话,不自然地低了低头,再开口时,语气缓和许多:“我不是这意思。你是贵妃,那钟氏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会走路的漂亮玩意儿,比不得你尊贵。”
白茸却想,宫里到处都是会走路的漂亮玩意儿,谁也不比谁更尊贵。他复又坐下,静了静心神,淡淡道:“此事确实是你做得过了。你现在不是市井小民,可以随意打骂别人而不被关注,你现在是蓟州伯,是有伯爵位的。相应地,那钟氏是你正经纳的侧室,当初接进伯爵府后还得了个孺人的称号。你知道孺人是什么吗?”
白莼记起来,当时他爱得死去活来,恨不得黏在那钟氏身上,正式把人接进府后,脑子一热就通过单思德给瑶帝上了一封私信,希望给钟氏一个名分,于是瑶帝便赐下孺人称号。只是,他并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一直只当是份虚荣。
白茸见他面目茫然,解释道:“孺人是皇帝认可身份的侧室。你若想休弃,需得先征得皇上同意。同样,你若虐待他,他也有上告的权利。”
白莼骂道:“他要敢告状,我打断他的腿!”
白茸撇嘴,耐心已到极限:“你最好把人放出来,好吃好喝伺候着,否则你鞭打虐待侧室的事传扬出去,别人会怎么看你?杨家会怎么看你?到时候真闹起来要退婚,我看你还有什么脸进宫来。”
白莼微眯了眯眼,心下起了计较。为了这桩婚事,他是下了血本的。东宁县的伯爵府已重新修整过,在尚京的那处大宅子也翻修一新,挂上了府牌,成为他和杨逭愁在城里的居所。光是这些钱就快把他掏空了,就等着杨逭愁的嫁妆补窟窿,要是这个时候杨家提出退婚,不仅脸面没了,白花花的银子也就全打水漂了。“那个……那我就……这样算了?”
白茸道:“咱们老爹是啥意思?”
白莼答道:“他的意思跟你差不多,息事宁人呗。”
白茸笑了:“他可算明白一回,没跟着你胡闹。你现在回去,把钟氏放出来,若他就此跟你好好过日子,此事便揭过不提了。也不要让杨公子知道这件事,他还未承孕就要成为孩子嗣父,已经是咱们理亏,若这个孩子还不是你的,那他这嗣父当的才要被人笑话。”
白莼苦恼道:“可现在事情已经传开,杨公子到最后肯定会知道。”
“你回去之后赶紧到各大药铺去抓些将养身体的补药,不要怕费钱,药钱越多越好。买药时还要散播消息,就说钟氏因为摔了一跤导致早产,现下身体不好,需要好好补一补。传播越广越好,这样一来,别人看到你无微不至地呵护,自然不会再信流言。与之相反的是,如果你对外流露出半点儿对钟氏的厌恶,就会更加坐实人们的猜想。大家会觉得一定是钟氏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所以你才恼羞成怒。至于那孩子,既然在你伯爵府出生,又得皇上祝福赏赐,那就是你亲儿子,不是也是,你懂了吗?”
白莼点点头。他见白茸眉宇始终不展,心不在焉,问道:“你也遇到事儿了?”
白茸把尘微宫有孕的事说了,之后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只有一双眼定在白莼身上,仿佛在等待一个回应。
白莼虽不知其中牵扯的朝堂之事有多严重,却也凭直觉认为白茸处境危险,觉得事情棘手。恰在此时,一阵微风拂过,淡淡的花香漫过心海,瞬间福至心灵,小声道:“我知道一种药,可以不用吃进去,只闻一闻,就能打胎。”
白茸眸子一闪,轻轻吐出三字:“什么药?”
“毗香红花散。”
“我没听说过。”
“是近两年从外邦传来的,只对孕珠有效果,一旦形成肉胎就无用了。”
白茸盯着他:“可我送不进去啊。”
白莼看看四周,嘿嘿笑道:“你配个香囊之类的,在他身前逗留些时间,那药见效快得很。不过……”
“不过什么?”
“因为是舶来品,一般弄不来……”
白茸道:“需要多少钱我给你,只多不少。”微微一笑,压在心上的大石头总算轻了。
那日之后,白茸轻松许多,看东西也顺眼了,提起尘微宫时也不似先前那样咬牙切齿,仿佛静待一折戏的结尾,因为已经知晓结局,从而在观看时更淡然更平和。
三月十六日,白莼托人带来些宫外的风味小吃。在食盒的最底层,有个精巧的小纸袋,外面写有“椒盐粉”的字样,看起来是个调料包。白茸打开,里面是些红色粉末,与所谓的椒盐相去甚远。他凑近闻了闻,有股隐香,置于香气四溢的宫殿之内,几乎察觉不到。他心下欢喜,这东西简直太合心意了。他将药粉收好,让阿凌去找个香囊来,然后带着玄青一身轻松地去往皎月宫探望赵选侍。
他之前去过两次,但每次都是雪贵侍代为接待。雪贵侍曾告诉他,赵选侍情况时好时坏,总是一个人发呆,一会儿笑一会儿哭,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太医也没法子,只说是惊惧过度,让静养。
这日是他第三次来。
他站在皎月宫门口,向传话的宫人打个“安静”的手势,仔细听院里的动静。过了一阵,听到一串笑声,像是赵选侍发出,遂放心下来。
他迈步进院,却见雪贵侍就站在窗户底下,一脸忧愁。
“这是……”话没说完,雪贵侍便急走过来,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道,“又发癔症了,断断续续笑了一上午。”
白茸探出半截身子,从窗缝往里瞧,只见赵选侍披散着头发,倚在小榻上,手中拿着本书,痴痴笑。
书的名字叫《溪山客》。
白茸听说过这本书,讲述了一个很荒诞的故事——一位富豪强纳了一位公子做小侍,而那公子早有情人,为了能和情人相会,小侍不惜将自己的情人推荐来,此后三人同吃同住,好不快活。因为故事中那小侍和其情人均来自溪山县,故得此名。
他看着被风吹开的书页,白纸黑字犹如利箭扑面而来,电光石火间,笼罩在柳、赵二人身上的那层纱忽然飘走了。他终于看清楚,终于想明白。
窗内,赵选侍似乎是累了,倒在榻上睡去,发丝覆盖住尚稚嫩的脸庞,指端捏着书的扉页——
浮华一梦,尽欢矣!
他默默移开眼,怕是赵选侍此生都要陷入这溪山幻梦之中,再出不来。
“让他睡吧。”雪贵侍轻轻说,“多休息,对他有好处。”说罢,请白茸到自己房间坐一坐。
雪贵侍住的虽是皎月宫的配殿,规模却比一般配殿要大,制式快赶上宸宇宫的配殿了。据说是很多年前住在皎月宫的一位宠妃趁皇帝外出围猎时,擅自扩建的。皇帝回来后斥责了这一僭越行为,但鉴于工程已经进行到一半,遂只能完工,最后不了了之。
白茸听说过这则传闻,却是第一次拜访这里,坐定后不禁打量起来。
屋子的确比毓臻宫的东西两座配殿都要宽敞。一般配殿只有五间屋,而这里有七间。
屋内装潢高雅,陈设精致,墙上挂着不少名人字画,很有书卷气。从他坐的位置向右看,由近及远有两道粉色纱帘,一侧拉起一侧垂下,地上铺着延伸到尽头的酒红色地毯,将更私密的小会客厅和寝室连在一处;往左瞧,一扇雕花月洞门将房间再次隔开。最深处,灯光昏黄,隐约可见书柜案台之物以及另一扇侧开的小门,应是更为私密的休憩室。
白茸收回视线,赞道:“你这门洞真漂亮,雕花跟真的一样,倒不曾在其他地方见过这种式样。”
雪贵侍亲手泡了一壶茶,分别给彼此斟上,说道:“这是我家乡的习惯,喜欢把月洞做成花藤或花枝的样子,看着有些情趣。这一扇是皇上让人买的成品,运到宫里,才装上没多久。”
提起瑶帝,白茸忽然道:“皇上来过吗?”
雪贵侍眉目半敛,摇摇头,语气清幽:“出事之后,除了您和吴选侍,无人来过。”
白茸听着心酸,不觉落下叹息。
别人不来也就罢了,瑶帝竟也不曾露面,这太让人难以接受了。虽然这件事跟他没关系,可他依旧觉得瑶帝做得很差劲。想起往日瑶帝提及赵选侍时的温柔,再看看如今的冷落,他真不知所爱的人到底是多情还是薄情。
他又问:“你知道他们之间的事吗?”
闻言,雪贵侍正端起茶壶倒茶的手忽然顿住,白皙的腕子出现一丝晃动,茶水险些洒出来。他一压手腕放下茶壶,再次奉上热气腾腾的茶水,凝视白茸,眼底一片幽深:“深宫寂寞,谁能说得清呢。我只听说最开始是柳选侍先承了君恩,而后又向皇上推荐了赵选侍。”见白茸一直没动,又续道,“贵妃一定要查明吗?”
“并没有,我只是……”白茸接过茶杯,茶香并没有让混乱的脑子清醒过来,反而让他更觉得身处雾中,陷入迷惘。他不知该如何描述这种感觉,只得重重叹口气,“我要是早点看出来他们是这种关系,会把他们安排在更僻静的院落,从此吃穿不愁、远离是非,守护着彼此过一生。”
“您……”
“你一定觉得不可思议吧,觉得我协理内宫,应当对这些事深恶痛绝才是?”白茸自嘲地笑笑,用一种无所谓的口吻说道,“你想错了。说句很自私的话,无论是宫人之间,还是嫔妃之间,抑或是主子和奴才之间,这些情感对我而言并非罪过,我更希望看到的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雪贵侍想,也许他也应该找个人来爱,这样比起现在的单相思可能更有意义。不过他向来淡然处事,顺其自然,面对这番言论除了惊讶也只剩下些唏嘘感叹。
倒是白茸,说完后才觉得这些话对另一个嫔妃讲出实在尴尬,表情有点不自然,只能一个劲儿地喝茶。
雪贵侍说道:“贵妃不必忧虑,无论什么您都可以跟我讲。我也跟您说句实话吧,我对皇上并没有特别的感觉。他宠我爱我,我固然高兴,可他要是把我忘了,晾在一边,我也没有十分难过。在我看来,一个人的快乐不该拴在别人身上。宫里繁华似锦,有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什么都好,有无宠爱,真的没那么重要。至少,我已经知足了。”
这回,轮到白茸惊讶了,他还是头一次见活得这么潇洒的人。
“你这是什么茶?怎么有股苦味?”他问。
“随心茶。”雪贵侍答道,“算是我家乡的一种特产,用初春时的苦菊嫩芽做的。我时常喝,苦的东西喝多了,再吃其他的东西,不甜也是甜。”
白茸却想,能吃甜为何要吃苦?自己吃的苦够多了,合该苦尽甘来。
他离开时,拜托雪贵侍多多看顾赵选侍,同时表示赵选侍的药材供应一律走毓臻宫的账。雪贵侍送他到院门口,倚着门细细打量,忽道:“难怪皇上喜欢您,在宫里,捧高踩低是常事,只有您,只看交情不看出身,无论何时,都愿帮助别人,是真正的好人。”
白茸莞尔,坐上步辇,说道:“我们都是皇上的人,没有尊卑之分,只有情谊。”
直到步辇走远,白茸脸上恬淡的笑容才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阴暗的森然。他为自己说的那些话感到羞愧。
他早就不是好人了,为了上位可以不择手段。他有些好笑地想,其实雪贵侍也看出这点,害怕被针对,所以才急于表示出与世无争的念头,否则何至于对他说出那番莫名其妙的话。
已近晌午,阳光刺眼。白茸感觉有些热,吩咐快些回去。
行至毓臻宫外的宫道,玄青一眼认出宫门口停着的软轿,立即吩咐慢行,对白茸道:“是庄逸宫的。”
白茸也瞅见了,看那浩浩荡荡的队伍似乎在等候,便知太皇太后已经在毓臻宫内。几乎瞬间,从头到脚透心凉。他握紧扶手,身体紧绷着,说道:“调头,去银汉宫。”
就在步辇即将转弯之际,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宫人不知从哪儿窜出,一把拦住步辇,喊道:“主子莫走,阿凌哥哥在院里挨打呢。”
白茸认出那小宫人是茶水间伺候的,名唤阿鹭,是个极伶俐的孩子,忙叫人停下来走下步辇,急道:“出什么事了,太皇太后为何来了?”
阿鹭一张小脸惨白,语速极快:“奴才刚才溜出去玩了一阵,本想绕到角门回去,可刚把角门打开一条缝就见太皇太后坐在院中,把所有人都叫了出来,说是要搜查。阿凌哥哥拦着不让搜,太皇太后就让人抬了长凳,把他按在上面打棍子,可吓人了。”
玄青把阿鹭揽在怀里抱紧,似是安慰,又对白茸道:“咱们宫里可没有刑杖,太皇太后是带着家伙来的。”
白茸惊道:“他想打死我?!”说着,下意识往银汉宫方向跑,可跑了两步又停下来,阿凌还在里面挨打,要是他不回去制止,很可能就这样被打死。
就像阿瀛那样。
所以,他要回去,他必须回去。
想到此,他转过身,朝毓臻宫走去。
玄青道:“您现在去就是羊入虎口,没有任何人能倚仗。”
白茸缓缓回头,蓝天白云之下,从宫道上穿梭而过的风将他的宽袖鼓荡开,仿佛随时都能把他托到九霄之上。他的面容从没如此坚毅如此明媚,好像春夏交错时节禅院池塘里的金莲,拥有了摄人的魅力和神性。
带着某种信念,他说道:“我是云华帝国的昼贵妃,是和皇上举行过神婚的靖华真君,我不需要依仗任何人,我是别人的倚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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