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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甲骨、宝石和花果茶

    昱贵嫔伤得很重,但身后那种地方也不好请太医来看,况且若真请太医来,少不得又得解释一番,说来说去没准就捅到瑶帝那里。这是他绝对不想见到的,因此只能敷一些金疮药,终日躺在床上静养,对外只称病还没全好。

    不过,他的心情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糟。诚然,他痛恨冯漾的所作所为,但那也不过是一次和无数次的区别。经历得多了,便麻木了,选择性地遗忘那些可怕的事,沉浸在临走之前那报复的快感中。他很清楚,冯漾这一生最牵挂的就是他的嗣父,如今人去世了,家中却秘而不宣,这对其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诚然,面对此事,他也十分悲痛且愤怒,但两相比较之下,冯漾的痛苦显然更甚于他,毕竟他们才是真正的血亲,具有生恩与养恩的双重羁绊。

    九月初的某日,暚妃来探望,被缙云以昱贵嫔正在休息不宜见客为由劝了回去。失望之余,他退出梦曲宫,望着高大的殿门,对阿虹道:“梦曲宫是不是有污秽,把我和昱贵嫔全缠上了,要不怎么我们俩接二连三的受伤生病,一波又一波的,没完没了。”

    阿虹道:“这种事谁说得准呢,要不请个道士过来看看?”

    “请靖华真君?”暚妃话中似有不悦。

    阿虹早就从主子们的只言片语里猜出那人的身份,又知自家主子和人家早已形同陌路,怎敢说个对字,解释道:“奴才的意思是坤灵子,他不也是道长吗,听说还是泰祥宫的得道高人呢。”

    暚妃拧眉沉思许久,待眉头舒展之际,坐上步辇,吩咐去三音阁。

    离目的地还有数步距离,有个小宫人先行跑去传话。

    待暚妃的步辇在三音阁停下时,郭绾已站在廊下恭候。

    暚妃早间只顾念经,现在才有机会细细打量眼前的人。这一看便呆住,现在的郭绾跟清晨诵经时的样子大不相同。早上,郭绾穿的是宽大的蓝灰色道袍,头发全箍在头冠中,戴上道士常用的方巾,不涂任何脂粉,显得十分老成。而现在,已近晌午,郭绾已褪下道袍,换上更随意舒适的银灰长衫,虽然也是素面且式样简单,但仔细看来衣料甚是讲究,阳光一照闪闪发亮,于朴素中隐藏一丝高贵。此时,他的头发披在肩背,清风一吹,偶尔几缕发丝拂过面颊,停留在唇边,既有遗世独立的仙骨又流露出些许风情。

    真是少有的美丽脱俗。

    暚妃在心里评价一句,然后扬起笑容,说道:“我有些事想求道长,不知可否有时间?”

    “您客气了,请进。”郭绾颔首。

    暚妃进到屋后,也不客套,直接开门见山:“我想请道长去梦曲宫看看风水,帮我们找找有无邪祟。这段时间,我和昱贵嫔总是受伤,一定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郭绾为他奉上茶水,又点燃香炉,然后坐到他对面,答道:“泰祥宫向来只做敬神之事,不插手凡间俗务。您所说之事,恐怕我做不了。”

    “凡间俗务?”暚妃不大明白,说道,“这些不都是道观该做的事吗?怎么还分神务俗务?”

    郭绾道:“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其实道家也分流派。一曰三清派,以泰祥宫为首,专门祭祀上天,寻求神迹,负责和上神沟通。一曰符箓派,专门为凡间之人处理各种事宜,像圣龙观这种地方,就是符箓派中的翘楚。还有一种叫仙鼎派,专练丹药,求长生不老。您要做的事,归符箓派管,我完全没有涉猎过,就算去梦曲宫看了风水,也完全是瞎弄,做不得真。”

    “哦,原来还有这等讲究,看来是我无知了。”暚妃心底失望,抿一口茶水,犹豫要不要直接离开。

    郭绾看出他心情低落,忽道:“虽然看风水我不在行,但可以为您贞卜吉凶,如果您愿意的话。”

    暚妃好奇:“如何贞卜,测字算卦吗?”

    郭绾起身,带暚妃上到二楼,指着从房梁垂下的骨片,说道:“是甲骨贞卜。”做了个手势,请暚妃跪坐到软垫上,然后从下垂的兽骨中解下一片,用小刀抵在一道骨缝边,问道,“想问什么?”声音柔和,好像一片丝绸滑过身体,令人忍不住为之沉迷。

    从天窗洒下的一缕光和徐徐上升的炉烟缠绕成一道奇特的景观,在一片金黄色的缥缈之中,暚妃的神魂正随着那烟气飘远。恍惚间,郭绾那张迷人的脸庞逐渐消失……

    “暚妃?”

    “暚妃?!”

    瞬间,他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灵台一下子清明起来。“我这是怎么了?”半张着嘴,如同梦游的人突然惊醒。

    “您入太虚之境了。”郭绾道,“在占卜的时候的确会出现这种情况,不用怕,这代表您的内心深处有很深的执念,很容易被神思牵引。”

    “一派胡言,分明是你故弄玄虚,试图窥探他人内心。”暚妃从垫子上起身,快步走下楼,心中懊恼差点就着了这神棍的道。

    “请留步。”郭绾追下来,交给他一块甲骨,指着几道炸裂开的黑色纹路,说道,“这是刚刚贞卜的结果,是大吉。”

    “什么?”暚妃盯着那片甲骨,并不接手,“我什么都没说,也没占卜过,这是哪来的?”

    “您刚才说了,”郭绾指着其中一行小字,压低声音,“就在入定太虚的时候,您问椒房之事……”

    “我当真问了?”暚妃略一迟疑,接过甲骨,看着那细如蚊蝇的刻痕,目光闪烁:“结果真的是大吉?”

    “千真万确。而且……”郭绾看看四周,将声音压成一条极细的线,“我师尊曾在黎山为皇上贞卜勾陈之人,显示那人出自西方桑榆汗漫之地……”

    暚妃明显被震撼住,将信将疑,犹豫再三,低声道:“那就谢你吉言了。”

    “千万别泄露出去,毕竟这是神意,我们凡人不敢妄自传播。而且皇上也不想公布……”

    暚妃道:“我明白,不会跟任何人透露。”临走时,眼中兀自犹疑。

    郭绾回到屋中,穿过一道珠帘,再绕过一扇四联屏风,面对独坐啜饮的人,说道:“已经按你吩咐做了,你大可放心。”

    “我怎么敢放心,你主意大得很。”那人放下茶杯,抚摸扇坠,说道:“别再自作主张,以后所有事都要听我调遣。否则今年冬天,你在泰祥宫的那些师兄弟们可就要冻死了。”

    郭绾受够了面前之人那副自命不凡的嘴脸,别过脸,做深呼吸:“你可以走了,我要冥想。”

    那人站起身,手穿过郭绾的黑发,狠狠一拽:“白茸要回来了,瞧瞧你出的好主意,存心跟我对着干。”

    郭绾感觉头皮要被扯掉,姣好的面容疼到扭曲,咬了咬嘴唇,从牙缝挤出一句话:“我什么都没做,一切都是天意,我无法左右。”

    “要是再让我发现你私下和他接触,”那人松手,用扇柄拍拍他的脸,柔声道,“绵延数千年的泰祥宫就活不过今年冬天。”

    “你们怎么能……”郭绾不敢想象那残垣断壁的画面,急道,“令尊当初可不是这般约定的……”

    “现在,重新约定,我说了算。”

    折扇展开,其上散落火红的枫叶。

    ***

    初秋的御花园依然繁花似锦,夏末才绽开的花朵把整座园林点缀得恰到好处。湖中,一艘高大的龙首楼船慢慢行驶,划过水波,泛起长长的涟漪。

    从船头方向来看,大船应是刚刚驶离码头,往湖心岛去,从岸上还能听到轻歌曼舞的缥缈乐音,以及一些三五人的笑声。

    岸上远望的人们或嫉妒或羡慕,无不感慨深鸣宫的好运,不仅能去玉泉行宫伴驾,还能登上游船与瑶帝一起泛舟。更有甚者,秦贵侍一句轻描淡写的邀约,就把柳、赵二位选侍也捎上了。

    有好事者侧耳听了听,宣称那铮铮琵琶声就出自秦贵侍之手。

    这话被不远处的许太嫔听了去,回首跟凉亭里纳凉的太皇太后学舌,捏着嗓子道:“秦贵侍出自教坊,最会搔首弄姿,宫中的风气就是被这群人给带坏了。”

    王太嫔坐在太皇太后下首,也道:“您真该管管了,这些日子,花园里到处是弹琴唱曲儿的,好像秦楼楚馆。”

    许太嫔啧啧两声,嫌弃地一甩头:“要我说都是不要脸的玩意儿,天天想着怎么勾引皇上。”

    太皇太后烟瘾正酣,那琴音悠扬正合他胃口,颇有上九霄与仙共舞之感,听到两人如苍蝇一般嗡嗡的叫声,心烦得很,斜乜一眼,对离他最近的许太嫔吐出几缕烟丝,对行香子道:“有点渴了……”

    行香子立即从宫人们手里接过一直预备着的热茶壶,冲泡了一杯花果茶端上桌,似有若无地看了两位太嫔一眼。

    王太嫔用脚勾了一下旁人,起身道:“坐了许久,腰有些疼了,我们先告退了。”

    太皇太后嗯了一声,继续闭眼吸烟。

    琴声越来越小,最后飘到湖心岛上。太皇太后睁开眼,轻轻磕了烟杆,说道:“太常寺卿上书称,晼妃生前是东宫选侍,常侍太子有功,聪慧敏捷、克勤克俭;又说其性情柔嘉淑顺,雍和纯粹,理应作为后妃表率树碑立传建祠堂,彰显其独特的‘地位’。皇上听了可高兴了,所以又飘了,觉得有了靠山,可以胡作非为。”

    行香子道:“这么多好词,那位佟大人可真敢用。朝上就没人反对吗,常侍太子也算不得多了不起的功德吧,在这宫里,谁又不是天长地久的侍奉呢。”

    “当然有人反对,只是太常寺卿天天跟这些礼仪规制打交道,别看年纪大,脑子却活分,三言两语就把人绕进去了。他在朝上说,如昼当时是误喝毒酒,为太子而死,算是护驾,理应修祠纪念。”

    行香子更糊涂了:“他不是被……怎么就变成护驾了?”

    太皇太后答道:“如昼虽然以魅惑储君的名义被赐死,但那只是内廷的说法。为了顾及东宫颜面,对外一律宣称是替太子试毒时身亡。只有这样,才能将他厚葬,否则连棺材都没有。这法子还是羚奴想出来的,他对如昼算是仁至义尽了。”

    行香子却想,要不是冯漾当年进宫控诉,如昼根本不会死。

    “我一开始还纳闷为什么要给如昼改籍追封,闹了半天就是为了让他名正言顺永享供奉。”太皇太后半是嘲讽半是感慨,“说起来,姓梁的也是少有的痴情种,他的帝王业实在是一塌糊涂,可若说起这情业,那是十位皇帝也抵不过的,恐怕只有他的先祖珑帝能媲美了。”

    行香子低声说是,刚想附和着再说几句,却听太皇太后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叹道:“怎么我当年没赶上这样的皇帝呢?仁宗皇帝那会儿对我就只会说是是是,好好好,看着是百依百顺,实则敷衍了事,根本不过脑子。”

    “其实当今皇上也是……”行香子小心翼翼措辞,斟酌许久,才道,“逢场作戏罢了。”

    太皇太后手指轻叩桌面,说道:“人家还愿意做戏,愿意哄美人乐一乐,可仁宗那老儿对我连戏都懒得作!”说到最后,咬牙切齿。

    行香子不知该如何接话,更不知太皇太后为何忽然想起旧事,情绪波动得厉害,好像受气许久终于爆发出来的某个贫寒之家的嗣人。他想劝太皇太后回去,但看那阴郁脸色,就知现在对方的心情很差,无论说什么都是往枪口上撞,于是明智地选择闭嘴。

    空气渐渐沉闷下来,太皇太后似乎陷入回忆,神情迷茫,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忧愁,最后竟支着头睡过去。

    行香子怕他磕着自己,想把人叫醒,又恐触了霉头,正犹豫着,太皇太后不知梦到什么,打个激灵又醒过来,茫然地看着他,喃喃道:“这是哪儿啊?”

    行香子一惊:“这是……”

    “哦,我想起来了。”太皇太后揉着眉心,“肯定是睡迷糊了,唉,年纪大了,脑子就不中用了。”一摆手,示意要走。

    行香子忙搀他起身,准备走时,忽听凉亭背后的花丛外侧传来几声窃语。

    只听一人道:“我的乖乖,你哪儿弄来这么好看的东西,这一串得值一万两银子吧。”

    另一个更细弱的声音说道:“你猜猜,这宫里头还有哪位主子能把金刚石穿起来当帘子用?”

    “难不成是毓臻宫的?”第一个人道,“可真有你的,宫门全锁着,竟能撬开。”

    “并非我撬开。其实这件事还托了暚妃的福。他被草丛中的蛇咬伤,许司苑担了个玩忽懈怠的罪责,听说原本是要发配浣衣局的,后来几位管事的联合向皇上求情,许司苑才被赦免。回来之后,为了避免类似之事再发生,他往每个宫室中的草坪花丛里洒药驱虫。我就是趁他打开毓臻宫大门时混进去的。因为时间紧,只来得及剪下一串。原先还以为只是珍珠,等对着太阳一照才发现,原来是金刚石。”

    “这回可算是抄着了。不过,要是毓臻宫那位再回来,可怎么办?”

    “回来就回来呗,就算发现少一串东西,也不知道是谁干的。明日你借出宫办事的机会,把东西出手,卖得的钱还像从前似的,咱们五五开。”

    “一颗一颗地出手,细水长流,可谓财源滚滚。”声音兴奋。

    行香子小声问是否要将人带到面前,太皇太后摇摇头,又坐回去,饶有兴趣继续往下听。其后,那两人开始商量卖出之后,拿着钱准备干些什么。一人说要买房置地然后娶个嗣人传宗接代。另一个则憧憬着玩遍大江南北,看尽山河风光。说到兴起时,发出几声笑。

    等他们畅想完了,太皇太后也听够了,让人把两个胆大妄为的人提溜到跟前,对着被铰下来的一串金刚石仔细端详:“眼力不错,知道时间紧,就拣最贵的拿。”

    两个宫人与其说是跪在地上,不如说是瘫在地上,面如死灰,其中一人吓得裤裆都湿了。

    太皇太后又道:“分工也很明确嘛,一个负责偷窃,一个负责销赃,五五分成,倒是公平。”

    两人之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幼猫般的哼哼,仔细听来,隐约能分辨出说的是“饶命”二字。

    太皇太后道:“听你们这语气,怕是个惯犯,直接打死都便宜了你们。”吩咐旁人,将二人送到慎刑司去,剁了双手,丢到浣衣局看库房。

    二人一边磕头一边喊求饶,声音凄惨,额头一片血迹,行香子看了不忍心,稍稍撇过头去,正巧看见冯漾在不远处漫步,对太皇太后道:“老祖宗,冯赞善来了。”

    冯漾走近,见到正往外拖行的两个宫人,疑道:“这是犯什么事儿了?”

    太皇太后将他招到身边坐下,把事情大概说了,抱怨道:“本以为皇贵妃管内政还算有一手,没想到只是个样子货,里子全烂透了。”

    不等冯漾答话,两位宫人像看见救星似地嚎起来,叫嚷着让冯漾救命,一时间哭天喊地,惨不忍睹。冯漾沉思片刻,然后对太皇太后道:“金刚石是贵重之物,按照宫规,须得杖毙处死。”

    太皇太后道:“原是想这么做的,但我这段时间总做梦,梦见以前的人,醒来后我这心里难受得不行。所以……就暂且饶了他们性命,算是积点德。”

    冯漾道:“最近,皇上要求后妃们每日向上神祝祷,为迎接靖华真君做准备,这种时候还是不宜见血为好。您今日下令处刑,只怕来日这血光之灾会报应在您身上。”

    太皇太后心上一抖,忙道:“那如何是好,就这么把人放了?”

    冯漾一眼扫过,那二人面上挂着泪水,僵着身子,紧张地看着他,眼中全是哀求和希望。他轻轻开口:“就赏两条绫子吧,这样既应了宫规,又干净些。也甭押到慎刑司,拖到浣衣局把事儿办了,若论起来,就算在我头上,也不会折您的寿。”

    两人爆出尖叫,疯狂挣扎踢打,两边的宫人们几乎按不住他们了。

    太皇太后听得心烦,让人堵住他们的嘴拖下去,说道:“如此倒是两全其美,只是让那俩腌臜货得了个便宜。”将金刚石串交给行香子,说道,“你自己留着吧。”

    行香子弯腰谢恩,手捧金刚石,那些小石头亮晶晶的,阳光一照发散出耀眼的光簇,而在这美丽的光芒中,他恍然看到一丝血色。

    太皇太后叫人另上一杯花果茶,说道:“最近怎么不见你出来走动,是身子不合适了吗?”

    冯漾用小勺搅动茶杯中的玫瑰花和青梅果,沉浸在淡香中,恍然回到少年时坐在廊下看漫天飘雪,手边就是一杯热气腾腾的花果茶,用桂花、红枣配上葡萄干煮制,味道独特芬芳。一杯茶饮下,身子暖暖的,连狐裘都不用披。

    “嗣父也喜欢喝果茶,用盐津杏干和绿茶一起煮泡,味道清香又带着些许咸甜。”他忽然说。

    太皇太后沉默了,浑浊的眼珠暗了暗,良久之后才道:“看来你都知道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冯漾紧握住杯身,掌心被烫得针扎似的疼。他倔强地不松手,仿佛自我惩罚一般,说道,“难道我不是冯家的人吗,我是最有资格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的,不是吗?”

    太皇太后道:“我本想告诉你,但你父亲说逝者已去,跟你说了怕影响你,想过段时间再提。”

    冯漾几乎要笑出来,这是什么话呀,难道过段时间再说,人就能活过来?他拿起杯子,一口饮下。滚烫的茶水烧灼喉咙,他疼得闭上眼。

    他为自己的家族奉献出一切牺牲掉一切,最后却连嗣父的葬礼都参加不了,甚至都不配知道有葬礼这件事。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那天自昱贵嫔走后,他几乎没印象是怎么回到慈明宫的,只依稀记得在暗室里抱着若缃哭了很久。待心情平静下来后,他把秋波叫进去,肿着眼睛,问道:“应嗣君去世是大事,你一定知道,为什么不跟我说?”

    秋波慌忙跪下:“家主不让,奴才不敢说啊。”

    “你不是说忠于我吗?”他怒道,“我们小的时候,你总追在我身后,你说咱们永远是一伙的。怎么现在却变了?”

    秋波抓住他的手,声音哽咽:“奴才的父亲在家主身边做事,很多时候奴才也是身不由己啊。”

    他伤心又无奈,一句“身不由己”道出彼此无法说出口的酸涩。他很难再苛求秋波什么,只道:“具体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秋波断断续续道:“七月初的时候,应嗣君突然昏厥,虽然给救了回来,可打那之后就水米不进,只能用参汤顶着,如此过了十多日,就不行了……”

    他觉出对方话中的犹豫和隐瞒,说道:“中间还出了什么事,别瞒着我。”

    秋波迟疑道:“父亲在信上没有说得太细,只知道家主大人某日去探望应嗣君,带着……带着……”吞吐半晌,才道,“新纳的侧室和他们的孩子……”

    他呵呵笑了,笑弯了腰。那应当是多么其乐融融的画面啊。他几乎能想象到,他的父亲是怎样拉家带口地来到嗣父房间,装腔作势问候一番。

    明知道嗣父不喜欢侧室,却还带着人前去招惹,这等同于诛心谋杀!

    他以为又会发疯似地哭一场,可实际上,再也没有眼泪流出。

    秋波走后,他彻底冷静下来,重新上了妆,然后把迎夏叫进暗室,剥了衣裳,用鞭子狠抽了一顿,边打边骂:“你这蠢货,弄条没毒的蛇管什么用?”

    迎夏疼得直打滚,捂着脑袋叫道:“真不赖奴才啊,是那边搞错了,他们说有毒。”

    看着那一身红痕,他收了鞭子,目光狠毒:“善后了吗?”

    迎夏翻身跪好,挤出一个难看的笑:“都弄好了,查不出来的,您放心。”

    他抚摸着一道道鲜红肿痕,按捺住血液中的悸动,长出一口气……

    风吹过,思绪回转,冯漾对上太皇太后担心的目光,说道:“我理解父亲的苦心,不会怪他,只是遗憾与嗣父错过最后一面。”

    太皇太后握住他手,语气无奈:“唉,这都是没办法的事。你人在宫廷,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去的。当年,我也不止一次地错过了最后一面。”

    冯漾暗自冷笑,怎么没办法,父亲只是不愿他为这些事分心罢了,在他父亲心中,没有什么是不能忽略的。

    太皇太后又道:“最近传出你父亲和镇国公不和的言论,你听说了吗?”

    “只知道是为了灵海郡守军斩杀良民一事,具体不太清楚。”冯漾心不在焉。

    太皇太后道:“灵海郡刚刚稳定下来,都城实行宵禁。前些天凌晨时分,有户人家的孩子生了急病,需请大夫出诊。孩子的父亲在去医馆的路上遇见巡夜守军,结果因为语言沟通不畅,竟被守军当成叛军一刀斩杀。后来这户人家告到郡守那里,要求严惩凶手。那郡守是你父亲举荐之人,当庭判定杀人偿命,可巡夜守军是镇国公的人马,姓季的老匹夫是出了名的护短,愣是把凶手带回军营,名为看押实为保护。郡守一气之下带人闯进军营,将凶手绳之以法,结果就和镇国公结下了梁子。”

    冯漾打起精神,沉吟道:“滥杀无辜,理应惩处。何况灵海郡刚刚归顺,民心涣散,若此时不严惩凶手给百姓们一个交代,只怕后面更不好管束。”

    太皇太后道:“那老匹夫才不管这些,仗着皇贵妃的势,横行霸道。我不否认他有勇有谋,也承认他战功卓著,但性情实在是差了些,言行粗鄙,很难想象他那样的粗人竟然有季如湄这样举止端庄容貌秀美的后辈,简直不可思议。”

    冯漾想,这俩人不过叔侄关系,季如湄前半生一直住在乡下庄园里,和季将军接触并不多,因此就算性格迥异也是极为正常的事。不过他无意细究这些,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道:“白茸到虹霞馆也有些日子了,怎么皇上还不召见?”

    “他不是不想召见,而是没想好后面的事。”太皇太后抿了一口茶水,说道,“他以祈福的名义把人请进宫,那祈福结束又当如何?他愁的是怎么把人留住,并且再堂而皇之地收入后宫。毕竟,对于百姓们来说,靖华真君从仙人变成嗣人,这可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

    听到嗣人两字,冯漾感觉别扭。

    太皇太后继续:“不过你别担心,我已经有办法了,白茸不是把自己标榜成仙人吗,那咱们就瞧着他如何跌落神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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