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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 第四个局(下)

    宫内曾举办过很多次放生会,但那些都是个人行为,唯有这次规模最大,几乎所有当朝嫔妃都参与进来,不免给人以憧憬,大家都在猜测瑶帝会不会莅临。

    四月二十日,距离放生会只有两天,宫内的气氛已然活跃起来。人们纷纷为后日的放生会做准备,互相试探彼此的穿衣打扮,仿佛要放生的是他们自己。

    御花园内,到处是这样围在一处嘀嘀咕咕的小团体,无人经过时,他们便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互相给出穿搭建议。若有旁人经过,就忽然成了老僧入定,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好似修成无欲无求的神佛。

    冯漾嫌他们吵闹,独坐于揽月水榭,欣赏眼前瑰丽的画面。

    天是绚烂的玫紫,水是镶金的绯红。

    微波荡漾,那万紫千红便在天地之间晕染开,世间万物被描上一层暖色釉彩。

    “晚霞真美。”冯漾身穿米色云纹缂丝长衫,外搭一件碧绸半臂罩衣,肩膀处垂有青色流苏,左右两片衣襟用一条金链搭扣连接,宛如繁花丛中的一株幽草,一面摇扇子一面感叹,“已经好久没看到过这么漂亮的红霞。”宽大的袖子搭在桌面,下垂的部分刚好绣了几只仙鹤。仔细看去,那仙鹤翅膀上的每一根丝线都闪着亮光,宛若在云海中飞翔的神鸟。他下身系裙,被长衫掩住看不清纹样,只有条杏色蔽膝垂在前面,不时被风吹得来回飞卷。

    他的头发半挽着,斜插了一根金钗,钗头是两片交叠的银杏叶,叶脉清晰可见。

    若缃规矩地站在一旁,垂着双手,目不转睛望着冯漾的侧颜以及那做工精致的银杏钗子,眼中满是柔情,低下身子朝那雪白的鹅颈吹气:“再美也不及你美。”

    檀香木扇子轻轻往后一点,遮住一双痴迷的眼,若缃趁机伸出舌头,在扇子上舔了一下,喃喃道:“有你的味道。”

    冯漾笑道:“今儿个小嘴儿是吃了蜜吗,这么甜。”说罢,稍一停顿,轻轻叹气,“这人啊,三十五岁是道坎儿。三十五之前,要是保养得好,再悉心捯饬,跟二十多岁的差不多。可一过了三十五,那就是走下坡路,再也比不过年轻人。我已经三十七了,早过了敢和天比美的年纪。”

    若缃移开扇子,轻声道:“主子在奴才心中永远年轻漂亮。”接着,瞅了眼正在岸边说笑的一些嫔妃,笑道,“你看吴选侍,确实年轻水灵,可那细胳膊细腿,一看就柴得很,没味道。再看赵选侍,那双眼睛又大又漂亮,可管什么用,到现在人还恍恍惚惚的。至于他身边的雪贵侍,那才是一言难尽,白不呲咧的,往雪地里一戳都瞧不见人,看着就瘆得慌。”说罢,视线一斜,落到一位穿红戴绿的丽人身上,续道,“马选侍俊俏,脑子也灵,可惜太俗气,金银珠宝都插头上,一点儿品位都没有。”说完,目光再次远眺,捕捉到花枝招展的暄妃和相对朴素些的李贵嫔,嫌弃道:“玉蝶宫的二位就更甭提了,一个比一个傻,空有一副好看的皮囊。”指指点点了一圈,最后得出结论,整座御花园里,就数冯漾长得最美最有气质。

    “那花园之外呢?”冯漾转头忽问,“你觉得皇贵妃如何?”

    若缃认认真真想了想,答道:“他的确很美很端庄,但太瘦了些。他本来身材就高,现在比之刚见他那会儿又瘦了一圈,看起来更像个穿衣服的竹竿。”

    “那昕嫔呢?”

    “他是外族人,虽说长得和咱们差不太多,可是身上总有怪异的地方,透着邪性。”

    冯漾笑了:“那不叫邪性,叫与众不同。”接着又朝若缃勾勾手指,小声问道,“你说白茸呢,该如何评价?”

    “他?”若缃忽然哈哈笑起来,声音突然放大,“他就是只杂毛鸡,非要扑腾到篱笆上假装凤凰。只是无论怎么扑腾都飞不起来,最后掉了一身毛,成了秃尾巴鸡。”

    冯漾被逗笑了,不着痕迹地摇摇头,继续欣赏湖景。片刻后,笑容逐渐消失,低声道:“后天的放生会,你怎么看?”

    若缃前后左右张望,见无人近前,小声道:“有些事儿得提前办,听说皇贵妃在清点松香油的时候还查了前段时间宫人进出的记录,重点查采买之物……”

    冯漾合上折扇,置于掌心一握:“看来他是不死心非要查到底。也罢,他想查,咱们拦不住,只能防患于未然了。”

    ***

    四月二十三日,御囿,宜春亭前。

    艳阳之下,白茸身穿一身象牙色素缎锦袍,头戴白玉冠,站在临时搭好的木台上。他的正前方是一张香案,左右两边各插有旌旗,上面写满符文,不远处还有些牛羊,被拴在柱子上,等着献祭。

    这些,都是单思德从全真子那里弄来的。

    木台下方,有两个圣龙观的道士,灰色衣袍,手持拂尘立在两侧。单思德曾透露,一旦中途出现任何状况,那两名道士会帮忙善后,不会冷场,算是全真子的暗中相助。

    四周,散落着一些宫人,均担心地望着木台,生怕再出现什么意外。其中就有阿凌,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已经可以慢慢走路,白茸让他继续养着,他却道眼皮子跳得厉害,恐怕出现其他状况,非得让小宫人搀着上到小山坡观看。

    白茸在太阳下面站久了,晒得慌,走下木台,躲到宜春亭里纳凉。

    鸟儿飞来觅食,又飞走。树影变短,花影摇曳,时光就在鸟儿的鸣叫和斑驳的光影中溜走。

    已至晌午,太阳越发毒辣,可仍旧没人来。他有些慌神,坐不住了,准备派人去问问,还未开口却听人通报,昕嫔来了。

    他看看山下空荡荡的小路,问昕嫔:“怎么只有你?皇上和皇贵妃呢?”

    昕嫔看了看木台和准备的东西,歉意地笑了一下,答道:“出了点儿事,皇贵妃恐怕来不了了。”

    “出什么事了?”白茸遣散人群,把昕嫔请到亭中,亲自倒了凉茶递过去,问道,“是昨日的放生会出问题了?”

    昕嫔顶着太阳一路而来,额上冒汗,轻薄的藕荷色衣衫汗津津的。他一口喝下凉茶,喘了口气,说道:“不是出问题,是出人命了。”

    白茸大吃一惊,忙详细询问情况。

    昕嫔眉目凝重,手指挑着折扇坠子,又是重重一叹:“昨日之事,用魔幻来形容再贴切不过。”

    与当日的艳阳高照不同的是,前一天,也就是四月二十二日,天气并不好。一直在下雨。雨不大,从头天晚上下起,下下停停,停停下下,直到吃过午饭才算彻底停了。但云依旧没散,灰色的天空上只撕开一道口子,漏出些许光。

    昀皇贵妃本想因为天气不好而取消放生会,改日再举行,冯漾却说放生讲究的是万灵自由众生平等,若只想自己是否舒适而把那些生灵们继续关在笼子里,择日再放出,未免伪善。

    昀皇贵妃辩不过他,也不想落个“伪善”的评价,于是带着众人踩着湿漉漉的台阶来到望仙台。

    昀皇贵妃先是请坤灵子念了祝祷,然后给每人身前搁了个笼子,只待一声令下,打开笼子齐齐放飞,营造出群鸟齐飞扶摇直上的壮景。

    不想暄妃手欠,非要去逗笼子里的鸽子,那鸽子恐怕三五日都不曾好好喂过,见那长指甲上镶满珠玉,竟伸嘴去啄,暄妃吓得赶紧缩回手指,不知怎的弄开了鸽子笼。鸽子争先恐后飞出来,洒了一地羽毛。乌烟瘴气之下,旁人躲避不及,也跟着踢翻笼子。一时间叫喊声此起彼伏,不等放生开始,就已有大半的鸽子飞走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人们顶了一头灰毛,面面相觑。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暚妃直指下方,尖叫起来,他的近侍阿虹就躺在望仙台之下,血流一地。下面的侍卫和宫人们都围上来,纷纷朝上看。

    紧接着,不知是谁又发出一声惨呼,众人顺着声音望去,只见角落中沈佑和王念盈抱成一团,距离他们不远处躺着另一个宫人,额角有血,双眼睁得大大的,已然气绝。

    恰在此时,章丹伸手指着地上一处,面容扭曲,惶恐道:“天啊,那是什么东西,像是个人影子。”

    众人定睛一看,在靠近栏杆的空地上有道黑影子,而那周围什么人都没有。甚至本就不该有影子,因为这时候的太阳已经隐在厚重的云层之后。

    李贵嫔大着胆子上前端详,忽然倒吸口冷气,急急向后退,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是昙贵妃!”

    “是他?”

    “是他!”

    “他回来报仇了。”

    在场的人都听说过昙贵妃那惨烈的死法,再联想到那块儿永远也洗刷不掉的污迹,立时恐惧万分,唯恐被恶鬼缠上,不由分说开始往下面跑。他们其中不少人是第一次来望仙台,不知道那台阶上曾摔下过人去,三两步跃下台阶,长长的衣摆就拖在后面,也不怕被人踩着。

    昀皇贵妃让他们慢些走,可人们都想赶紧逃离这块被诅咒的地方,没人听他的。在这个过程中,有三人崴了脚,两人轻微擦伤,另有一人差点踩空,万幸被旁人及时扶住,避免更大的祸事。

    听到这里,白茸打断叙述,问道:“阿虹死了?”

    昕嫔答道:“抬走的时候还有点儿微气,不过他伤在头,后脊梁骨也断了,怕是撑不了多长时间,我今天也没打听去,不知现下如何,也许人已经没了。”

    “他是怎么摔下去的?”

    “没人看见。侍从们都在别处站着,骚乱发生时才往主子们跟前挤,其中又夹杂着尚宫局的人,场面一度混乱失控。后来等鸽子全飞走,大家才逐渐安静下来。有人说是雨天地滑,阿虹上前帮暚妃的时候不慎摔跤,跌落下去。”昕嫔想着昨日之事,语气透着疑惑。

    白茸想,阿虹长得不高,望仙台的栏杆也不算矮,要想形成高坠,必须抬腿翻过去,这可不是简单的失足能解释得通的。又问道:“另一个是谁?”

    “听说是王贵侍身边的一个宫人,不知怎的也跌倒了,头撞到石角上,一下子就死了。”

    白茸对王念盈印象不深,只知道那人长相明艳却性格柔弱,平日只和沈佑交好。这样一个边缘人物的宫人死了,倒真像个意外。

    “皇贵妃今日就是处理这件事去了?”他问。

    昕嫔道:“他一大早就被叫到庄逸宫去,我先开始想等他一会儿,可他一直不出来,我怕您和皇上等着急,所以才一个人先走了。谁知,进到这里才发现原来皇上也没来。”

    白茸这才想起来,说了半天还没提到瑶帝,忙道:“这么说来,你也不知道皇上为何没来?”

    “皇上他……”昕嫔面色有几分犹豫,语气不确定道,“许是被事情绊住了。”

    白茸心知能把瑶帝绊住的肯定不会是两个宫人的性命,一定还有别的更棘手的原因,问道:“是朝堂的?”

    昕嫔轻轻摇着扇子,试探道:“皇上没跟您说过朝堂的事?”

    白茸眨眨眼:“以前说起过,不过这段时间没怎么谈过,我只知道那帮大臣们既不同意追封贤妃为太后,也不想以此来作为换取我自由的筹码。”

    昕嫔叹气:“这件事是我想简单了,以为抛下个饵,就能逼他们两害相较取其轻。没想到他们一点儿都不让步,反倒让皇上骑虎难下。”

    白茸安慰道:“这不怪你,这法子若用在别人身上肯定是管用的,只是那帮人把我视为最大的敌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妥协。你只说说现在究竟如何了?”

    昕嫔又是一叹,眉心微蹙:“从四月初一到现在,皇上已经二十多天未上朝了。”

    “这么长时间?”白茸感到不可思议,纵使瑶帝一直被世家压制,可也还是装模作样地上朝处理政务,努力扮演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从来没有这般荒废过。他追问,”究竟是怎么了,他为什么不去?”

    昕嫔摇头:“不是他不想去,而是大臣们不去,皇上一人坐在金銮殿上,孤零零的,怎么上朝。”

    “那些人干嘛去了?”

    “先开始只是称病,宣称只有皇上收回成命且将您移交刑部审理,他们才继续上朝。皇上听闻大怒,再也不去前朝,就让他们在家待着去。后来过了几天,许是那些人觉得这样拔河不是办法,便纠结成群,来到乾坤门外静坐。头几天人少些,只有稀稀拉拉十多个,可如今人越来越多,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蛊惑来的官吏,大概七八十号人跪坐在外面,望着乾坤门,不断宣读讨伐檄文,每个时辰的正点都念一遍。昨个儿下雨,他们打着伞也念。听说有些人竟还带了铺盖,晚上就睡在那,天一亮接着静坐示威。”

    白茸难以置信,瞪大眼睛道:“这么多天他们吃什么喝什么呀?”

    “听说乾坤门外有班房,也有小灶台,做完饭管送,还有的人自带干粮。”

    比起昨日的放生会,白茸觉得这才是最魔幻的地方,帝国最有权势的人竟被一群听命于他的人围起来胁迫。“他们想干什么?”他喉头滚动,喃喃道,“这不就是变相的逼宫吗?皇上若是不交出我来,若是不收回成命,他们就要坐到地老天荒?”

    昕嫔沉默片刻,发出一声唏嘘:“我读过你们的史书,逼宫也不算是稀罕事了。”

    “尚族们的势力太大,说是尚皇族,其实就是控制皇帝。”白茸说着,想起在方宅花园里佟嗣君的那番话,当时他虽有所触动但并不深刻,此时方才觉出彻骨的悲愤。佟若闲说得对,是时候结束四大家族的嚣张了,哪怕是再重新崛起四个新尚族,也好过现在他们对皇权毫无底线的玩弄和挑衅。

    想到此,他忽然站起来,向旁人要了帷帽戴上。

    昕嫔见他似是要外出,站起来问道:“您去哪?”

    白茸道:“我要去看看那些人,去听听那可笑的定时定点播报的檄文。”

    “可外面太危险了,皇上不告诉您外面的事就是怕您冲动。”

    白茸按了按昕嫔的肩膀,正色道:“就是因为我在这里太安全,反而让皇上束了手脚,他总在害怕稍有动作就会置我于险境,因而什么都不敢做。但实际上,置之死地而后生才是解决危局的唯一办法。如今我在御囿,围墙挡住了敌人的攻击,也阻碍了我的反击。”见昕嫔神色凝重目光充满担忧,忽而一笑,“你打过架吗?”

    昕嫔愣住:“小时候假装……”

    “不是玩抓人游戏的那种打架,而是真正的街头巷尾拼尽全力地打架。有过吗?”

    昕嫔摇头。他来自幽逻岛最古老的家族,可谓含着金勺出生,身份高贵,受过最好的教育,这辈子从没打过人,旁人更是不敢碰他一根汗毛。打架这种事,见都没见过。

    白茸道:“我打过架,总是输,被人揍得鼻青脸肿,但我哥总赢,他曾总结过四条打架时的金科玉律,让我牢记。第一,要狠。不要因为对方示弱就停手,因为示弱是暂时的,对手一旦有机会就会反扑,因此要打就不能心软,要一直打到对方再无还手之力才行。第二,不要躲。打不过就跑,最后只能挨更狠的揍,因为没人喜欢懦夫,并且更喜欢凌虐懦夫,只有顽强抵抗才能赢得对手的尊重,才能博得一线生机。第三,要敢于出击。不要慑于对手的强大而心生怯懦。在战斗没打响之前,所有人心里都是没底的,谁显露出来,谁就在气势上先输了。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要敢于拼命。一个怕死的人永远打不过不怕死的。”

    昕嫔想了想,说道:“您现在就去打架?”

    白茸笑了两声:“是啊,既然皇上不会打架,我就帮他打赢这一架。”说着将帷帽边缘的细纱放下来,遮住脸。

    不远处的阿凌一瘸一拐地走上来,拦住他道:“您要是出去了,皇上追究起来可怎么办?”

    白茸重重叹气,嘴里发苦:“今日我不站出去了结此事,怕是皇上很快就没了追究我责任的权力。”

    他扔下后面一干人等,快步走出御囿,门口站岗巡逻的正是之前有过数面之缘的王统领。

    “我要回宫,你是拦是放?”

    王统领已然领教过白茸的本事,仅仅迟疑片刻,便松了口,让人套车,送白茸回去。

    马车在飞驰,白茸的心也跟着飞。飞进天仪殿,看见空旷的大殿和皇座上孤单无助的人影。接着,又掠过乾坤门,在静坐者的头上盘旋,看见他们漠然冷酷的脸,甚至看见铺在地上的长长的檄文。

    那些白纸黑字啊,令他目眩。

    从御囿去乾坤门,必定要从内宫城穿过,若要距离最短,便是走中轴直线,绕过银汉宫。

    白茸也是这样走的,一路上白衣胜雪,衣袂飘飘,即便戴着帷帽别人也能认出他来。

    他坚定地走过一条又一条笔直的宫道,步伐平稳,好似仙人下凡。别人看到他,无不低头礼让,待他通过后又在其后窃窃私语,不知这位宠妃又将干出何等惊天动地的事。

    快走到内宫城门时,一个黑影突然挡住他的去路。

    眯眼一瞧,竟是暚妃。

    暚妃双眼红肿,面容憔悴,嘴唇颤抖着仿佛随时要倒下。

    他不欲纠缠,绕过去继续向前。可没走几步,衣服就被扯住,一回头,便被打了一巴掌。幸好他戴着帷帽,垂下的细纱阻碍了攻势,卸下去不少力道,以至于惊讶多过于疼痛。“你……”他刚想说些什么,只见暚妃又扬起手打下来。这一回他已有心理准备,迅速抓住那手腕,屈膝向上用力一顶,反手打过一耳光。

    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暚妃倒在地上,面颊通红,发髻散乱,捂住肚子发出痛苦的呻吟。

    白茸垂眼看他,目光轻蔑:“就凭你也敢打我?你们家不就是个纺线织布的吗,竟也织出优越感了?”说罢,抬腿就走。

    走出没几步,就听身后说道:“阿虹死了。”

    白茸停下来转身望着他,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宫人的死也能赖在他头上?刚想说话,就听暚妃又道:“我的孩子也死了,是你干的,你杀了他!”嗓音嘶哑,如泣如诉。

    白茸走回去,蹲下身将暚妃扶起坐好,理顺乱发,重新插好簪钗,用一种怜悯的口吻说道:“阿虹死了,我很遗憾,我知道你跟他主仆情深,接受不了。孕珠没了,我也很遗憾,毕竟你曾经一度距离后位最近。但我告诉你,这两件事都与我没关系。尤其是孕珠的事,我也是受害者。有人通过你陷害我。这才是一箭双雕,把两个后位最有力的竞争者全除掉。你要想的是谁跟咱俩都有仇,谁有本事有机会做下这等事。你若想不出来,我就给个提示。你以为冯漾进宫是为了让你当皇后的?”

    暚妃目光涣散,傻傻地坐在地上,喃喃道:“那是为了什么?”

    白茸看看四周高大的宫阙,缓缓道:“他想让这红墙内的所有人都不好过。”

    “你骗人!他姓冯,怎么会害我?”暚妃忽然激动起来,将他推开,“我们四大家族从来都是同气连枝,我们只会互相帮助。”

    白茸笑了:“你自己都说了,他姓冯,不姓墨。”他弹掉暚妃身上的浮土,轻轻叹气,“我要是你,就老老实实关起宫门过日子,不再掺和这些事。当年,我为你讨个贵侍的封赏不是让你反过来与我为敌的。”

    “你提此事,是想让我感谢你吗?我不会的,因为那是我应得的!我是墨氏的嫡子,我本该得到比这更多的荣耀!”暚妃五官狰狞,如同恶鬼,接着又低下头,梦呓一般,“你根本不知道我牺牲了什么,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白茸站起来,望着眼前的人,神色几经变幻,最后化成冰霜,冷冷道:“你牺牲什么是你的事,我没兴趣知道。我只是想提醒你,我能让皇上封你,也能让皇上贬你。”

    暚妃仰起头,目光惶恐。

    白茸居高临下,嘴角上扬:“回去等圣旨吧。”又叫住一个躲在远处看热闹的宫人,说道,“你去尘微宫走一趟,就说他们主子在城门前发疯了,赶紧来领人,免得世家的颜面全丢光了。”

    他整理好帷帽,继续朝城门走去,像一道光,闪亮了幽暗的门洞。

    昕嫔赶到时,前方只有被人簇拥着的一身狼狈的暚妃。他想说些什么,可一看那人狠厉的眼神,话就憋了回去。他很清楚,在对方眼中,他已是敌方。

    他默默注视暚妃走远,走到城门前驻足。从他的角度看去,完美的拱形之外是另一个世界。

    这时,有个声音在身后响起:“他真的走过去了,很不可思议吧。”

    他慢慢回过头,冯漾就站在三尺开外的地方,白衫红裙,如风似火,美得不可方物。

    “你做了什么?”昕嫔走近一步,直视冯漾明媚的双眼。那双眼罕有地画了眼线,眼尾上挑一抹紫红,如一杯葡萄酒,散发醉人气息。

    冯漾凝视高大的城门,慨叹:“得需要多少勇气才能孤身一人穿过那道门,为了一人去挑战存在于千百年的规范准则?他是真的爱他啊,不是爱那个称谓,而是爱那个被无数称谓和身份掩盖住的人。从这一点来说,我敬佩他。同时,也替他惋惜,爱上一个不值得爱的人,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昕嫔望着他,说道:“你早算准了这一天,你早料到贵妃会这样做?”

    “并没有。”冯漾收回视线,淡淡道,“我只是给白茸搭建出一个可以展现他对皇上无与伦比的爱意的舞台罢了,该怎么做,我无法左右。不过,现在这副局面正是我想要的,为此我得感谢你。要不是你出谋划策,就梁瑶那脑子可想不到要用追封之事去把朝堂上的水花炸开。”

    昕嫔觉得一阵恶寒,心上冻了冰,有种赤身裸体的暴露感,下意识拉了一下衣袖,确定它们还在身上。

    冯漾继续说道:“你的确很聪明,也很会分析局势,不愧是幽逻岛最负盛名的智囊家族郁厘氏的继承人。你可以看清旁人看不清的东西,算出别人的第二步、第三步,可是也仅此而已了。”

    “你到底做了什么?”昕嫔依旧沉静,语气不带一丝波澜。

    “什么都没做,我只是在等待。等皇上厌倦了玉蝶宫,去你的深鸣宫坐一坐。我不过是提前想到了你之所想,将你之计划纳入我之计划中,换言之,你的计划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

    冯漾言罢,展颜一笑,不同于平日里的虚假客套,这笑容至真至纯,半仙半魅,足可以和日月星三光媲美,颠倒众生。有一瞬间,天地甚至黯淡下来。

    直到他走远,昕嫔都没能从那震撼人心的笑容中走出来,脑子里不断盘旋冯漾最后的话。当云彩飘过,日光再次照耀时,他恍然意识到,早在他坐在御花园里引诱瑶帝时,便已身在局中。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任由风把自己吹透。

    他曾自以为看破三局,并颇为得意,殊不知还有第四局——

    外面的世界才是冯漾的绝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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