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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Index
    2 博衍

    要死了?

    真是太好了!

    这是坐在御辇上的瑶帝的第一反应。他心中雀跃,用尽全力才把上扬的嘴角压成一道平线。

    然而紧接着,身旁的呼唤惊醒了他,汗毛竖起,恐惧丛生。他恍然想起,冯漾不能死,至少现在还不能。只有镇国公的军队顺利回到尚京之后,冯漾才能死。

    “去安庆宫。”他说了一句,紧紧握住白茸的手。

    而当他站到安庆宫大殿之内,望着其中曲折幽深的回廊时,那股蠢蠢欲动的窥视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犹如爬虫滑过皮肤的黏腻恶心和惊悚之下的难以置信。

    昏黄的灯、幽冷的香、潮湿的空气、嘀嗒的座钟、条案上摆放的雕刻蜿蜒如蛇的金如意、墙上垂吊的五色织锦装饰毯……以及无数精巧别致的摆设共同搭建出奢靡空灵的殿堂。

    这还是他幼年时曾和其他皇子们一起玩捉迷藏的、那个充满阳光和宁静的安庆宫吗?

    不,已经不再是了。

    然而当他迈开脚步深入其中,路过那些犹如卫兵般排列有序的落地灯台,呼吸着闪烁火焰所带来的干枯味道,又恍然意识到其实安庆宫早在他被立为太子之后,阳光便一点点褪去,嫉妒与仇恨渐渐侵入,扭曲了原有模样。

    如今,这座宫殿再度被另一股强烈的怨念笼罩,被重新塑造成更加金碧辉煌的诡丽样貌,仿如废弃庄园中烂泥地上开出的玫瑰花,芬芳华美,却弥漫腐败的死气。

    迎面,一行人徐徐走来。

    为首的是拂春,身后跟随三五个灰衣宫人。

    那些宫人们目光呆滞,弓着身子,端着水盆痰盂之类的东西,远远看去就像煮熟的青虾。他们在路过瑶帝面前时跪下,用沙哑低沉的嗓音请安,然后爬起来继续缩着脖子,戳在原地摇摇晃晃。

    望着那些人,瑶帝脑海中蹦出早些时候在毓臻宫赏玩的自鸣钟里那个会磕头的小傀儡。那小人儿身上有五颜六色的釉彩,面容美丽精致,黑曜石做的眼珠亮闪闪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能感受到奕奕神采。也许,他们的灵魂装反了。如果那小人儿活过来,必定比眼前这群人有意思。

    “阿凉,跟上。”拂春小声喊了一句。

    瑶帝侧目,怔住。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睁圆眼睛瞪着拂春,后者却仓皇低下头,将那些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却拥有同一个名字的木头人领出殿。步伐之快,如流匪逃窜。

    见此情景,他的脑袋嗡的一下全空了,惊恐地望着殿门方向,几度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喉咙似是被那个名字堵住。须臾,又听一声呼唤,音色柔和低缓,充满担心:“陛下……”

    他转过头,伸手一指,怒气冲冲:“你早就知道了,对吧?否则你不会毫无反应。你早就知道冯漾这样羞辱朕,却不说?”

    白茸把那伸出的臂膀轻轻放下,答道:“陛下息怒,此凉非彼梁,同音不同字。咱们还是先看看冯漾的情况吧,其他事稍后再说。”

    可怎么能息怒,怎么能再说?

    瑶帝不可思议地摇摇头,在他看来这才是大事。他那最神圣最尊贵的姓氏被冠在了最低级卑贱的奴仆身上,这是不可饶恕的赤裸裸的侮辱,是对梁氏列祖列宗的侮辱,对云华的侮辱!

    即便字形不同,也不能容忍。

    他甩开手在殿内大步穿梭,几经曲折,来到寝室。

    太医院的人已经走了,只有四个低眉顺眼的宫人缩在角落,在看到他时机械跪下,匍匐问安。

    他随意挥手,让人起身,眼眸却死死定在雕花厢床上。

    白色纱幔之内,垂下一截月白素袖,袖口镶绣一道青翠细边,几根洁白的指节就隐在其中,好似白骨爪子。

    他提气上前,一把撩开帐子,居高临下望着床上的人。

    没有想象中苍白的肌肤,也没有濒死时抖动的唇,只有一张平静却异常秀美的脸。

    “陛下是来看我的吗?”冯漾的声音不大却很有穿透力,宛如一根冰柱戳在瑶帝心口,将那呼之欲出的怒火生生冻住。

    不知不觉,瑶帝缓了口气,沉声道:“你真是放肆,简直大逆不道。”

    冯漾没有说话,艰难支撑起身体,烛光在他脸上流淌,细碎如银河金沙,光彩夺目。他拢住垂下的发丝,掩面咳嗽了两声。再抬头时,一道微红的细线溢出嘴角。

    他略微抬手,一块丝娟帕子递到唇边,拂春不知何时又回来了。

    “您是怪我没有起身接驾吗?”他搀着拂春的手臂,颤颤悠悠站起来。夏末季节,暑热未消,身上的月白衣衫轻薄,借着光亮竟能看出胸前两粒红乳。下身的长裤宽大似裙,无风自摆,裸露的双脚踩在竹拖鞋中,十枚整齐的趾甲泛着珠光,似是涂了特殊的丹蔻油。

    他屈膝下拜,膝头刚刚弯下,便被一股蛮力强行提起,胸前衣襟被扯变了形。

    “朕问你那些人的名字……是怎么回事?!”瑶帝的手又抓又拧,将纱衣揉出无数褶皱,并在每一条沟壑中灌入无尽的愤怒,试图用掌心释放出的炙热把手中的一切、眼前的一切烧成灰烬。

    “那些是阿凉。全是阿凉,名字好听吗?”冯漾身体前倾,彼此的鼻尖几乎要碰在一起。

    “简直有病!”

    “我这就是思念陛下成疾才会如此啊。在别苑的时候,那里的一花一草一木、飞落的燕雀、我用过的所有东西,都叫阿凉。只有这样,我才觉得您依然和我在一起。”

    瑶帝从那双眼眸中感受到强烈的笑意,不觉手一松,待要撤回时,惊觉手腕已被冯漾牢牢攥住。

    “松开!”

    冯漾只是笑,似暖风细雨,温柔多情。

    “咱们有多久没有这样握着手了?”他轻轻开口,“记得咱们大婚的时候,您第一次牵着我的手,一起走过玉阶,走过长毯。我额前垂着珍珠帘,眼前的一切都是虚的,唯有您是真切的。您还记得吗,在红纱帐中您拨开珍珠帘,手指碰着我的脸颊,说‘你真好看’。我当时……”

    “好看个屁!”一道硬邦邦的声音敲开空气中的旖旎,存在于虚妄中的红烛帐暖轰然崩塌,从尘封往事中骤然跌出的两人均愣了一下,不约而同歪过头去。

    白茸就站在他们身边,脸色铁青,一身浩然正气。若是手里再拿把剑,俨然是那斩杀奸佞的侠客。事实上,面对此情此景,白茸极其遗憾手里没能拿把剑,否则必定会在冯漾身上戳个对穿。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竟然当着他的面说些……这算什么话呢?

    叙旧?调情?

    他一时竟分辨不出。

    他粗暴地将他们扯开,站到他们中间,好像个护卫把瑶帝挡在身后,刻意昂起头,说道:“皇上问你话呢,你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干嘛?我告诉你,在这个屋子里,没人想听你以前的破事儿。”

    冯漾哼笑:“可我终究是跟皇上有事儿的,你跟他以前有什么?他跟我大婚入洞房的时候,你在哪儿?还在泥坑里打滚呢吧。”说着,手指拂过白茸镶缀蓝宝石的流云垫肩,指腹捻过尘埃,发出一声轻叹,“你现在成了贵妃,飞黄腾达了,可也不能忘本。你说对吧?”

    “说得没错。希望你也别忘本,废后就是废后,说一千道一万也是个被废黜的货色,可别因为又被抬举了,就忘记曾经灰头土脸的事实。”白茸说完,狠狠推了冯漾一把,然后甩甩手,好像手指沾上不干净的东西,又道,“看你说话挺有底气,到底有没有中毒?”眼光落到拂春手中带血的丝帕上,逗留一阵之后冷笑,“要我说你就是自编自演,为的是把皇上骗过来看你这满屋子的阿凉。真是该死!”

    一听到那个令人颤栗的名字,瑶帝立即从后面窜了出来,刚要呵斥,却见冯漾倒在一旁软榻上,抽空精神,眼神疲惫,说出的话软绵绵的:“贵妃若不信,可以找太医院的御医们确认。我之所以还活着,有力气说话,是因为我摄入的毒素较少,发现中毒后第一时间用了解毒丹,太医来时又服了药剂,因而毒素没有扩散开,保住一命。”

    瑶帝仔细看了看他,刚才灯火柔和,又有纱幔隔着,没发现异常。现今冯漾坐的位置旁边就是一盏落地灯,水晶灯罩透光极强,在那白玉般的肌肤上留下一片挂霜的铁灰。

    “你真中毒了?”他鬼使神差问了一句。

    冯漾自嘲地笑笑,说道:“是啊,有人要杀我,你是不是特别高兴?”又见到瑶帝神色复杂,双眸折射出深意,接着说道,“是不是很遗憾我没被毒死?”

    瑶帝很想说是,但是忍住了,顺手抚弄了一下腰间的无事牌,问道:“怎么中毒的?”

    这时,冯漾又咳嗽起来,程度比之前严重许多,大有喘不上气的危险。等他好容易恢复过来,脸色却更差了,好像一片枯萎的叶子。

    拂春为主人顺了顺后背,大着胆子代为答话:“用晚饭的时候,主子也不知吃了什么,就觉得胃里烧得慌……一开始不知道是中毒,以为是御膳房没做好就赏了别人。没过多久,就听说有两名宫人腹痛难忍,呕血毙命。主子这才明白过来,急忙找出催吐剂和五灵护心丹服下,又派人去请太医。只是太医还没来,他便先吐了血……”

    瑶帝听说过五灵护心丹。它由各种珍稀药材萃取炼制,中毒后第一时间服用,可以最大限度延缓毒素在体内蔓延的速度,关键时刻能救命。想他那年在澋山行宫遇刺,全靠那小小的丹药化成水喂进嘴里续命,否则根本等不到刘太医赶过去。这种药由于原料稀少、工艺复杂、炼制时间长,导致售价十分昂贵,一粒药丸需要千两纹银。

    想到此,他看了一眼白茸。

    那年,白茸在除夕宴会上中毒,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毒死,也是因为被喂了五灵护心丹,才能堪堪续上一口气。

    拂春还在说着什么,似乎在控诉御膳房,认为是有人通过御膳房给冯漾下毒,可瑶帝却已听不进去,打断道:“无凭无据你就说是尚食局的责任,未免草率了。此事朕会再查。”

    “怎么查?”冯漾缓过来,喘着气。

    “交给陆言之处理吧。”

    “都交给他吗,这位陆总管当真够忙啊。”

    “那就让皇贵妃去查吧。”白茸插口,身子随意一靠,恰到好处地钻到瑶帝怀中,“你现在也是内宫之人,出了事,碧泉宫于情于理都得照看。”

    冯漾不置可否。他的身体还有些发虚,方才面对瑶帝时强撑的气劲早耗尽了,现下只觉头晕脑胀,心口疼痛。这是毒发的后遗症。太医说过,虽抢救及时,没有性命之忧,但总归是伤了元气,需得调养些日子才能恢复。他强压下不适,手撑着桌面站起身,说道:“我宫里的阿凉中毒身亡,我想让尚宫局依例给他们的亲属多些抚恤金。”

    听到此处,瑶帝的怒火不可遏制地直线上升。一个宫人的身后之事还用报给他来定夺吗,尚宫局就能自行处理,冯漾在他面前提出来,分明就是想用那两个字恶心他。“你到底什么意思?”他再也忍不住,恶狠狠道,“觉得很有意思?信不信朕这就下旨,让你冯家的冯变成疯子的疯。”

    “那就请陛下下旨吧。”冯漾一脸平静。

    “你在挑衅?”

    “不是挑衅,而是我知道您不会这样做。就算冯家不要脸,您还要脸呢。”

    瑶帝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茫然地瞪着前方。愤怒依旧在蒸腾、在挥发,却仅仅裹住他自己,丝毫没有影响到那个罪魁祸首。这种感觉让他眩晕,快被怒气憋死了。

    “把名字改掉。”他从牙缝挤出一句话。

    “为何要改?”冯漾反问,“难道冲撞陛下了吗,不过是温凉之凉,跟陛下高贵的姓氏没有任何冲突。况且云华自立国以来,一直是全名避讳而无单字避讳,陛下今日下了禁令,那么民间那些同音之名是不是也要改?”

    瑶帝的脸色红红白白,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热的,搂在白茸后腰上的手指蜷了一下,将那柔软的冰丝绸缎拧成麻花。白茸反手抚平衣服,看了一眼瑶帝,声音和缓:“陛下息怒。我倒是觉得晦妃说得不无道理。他乃安庆宫之主,给宫人们想起什么名字就起什么名字。何况的确是同音不同字,您若是在此事上较真儿,反而让人觉得您小气。您都坐拥天下了,还不能允许子民用一个字吗?”

    瑶帝不明所以,直觉那话里有话,因而保持缄默,火气就在白茸那双似笑非笑的眉眼中渐渐消下去。又听到:“不过说起名字来,我也想给毓臻宫的人改一改呢。现在他们的名字都是随便叫的,俗气得很。”

    瑶帝大概猜出白茸的想法了,轻快道:“好啊,你想起什么名字,朕一准儿应允。毕竟就像你说的,朕是四海之主,应当胸怀天下,还能跟几个名字计较不成。”

    白茸笑着点点头,眼光扫过冯漾,淡淡道:“就叫……博衍,如何?”

    瑶帝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每一个都像长了翅膀从嘴里欢快地飞出来:“名字很文雅,可是出自古籍《远游》之中的‘音乐博衍无终极,焉乃逝徘徊’一句?”

    白茸乖巧地说了声是。其实他也不知道典故,只知道这个名字一出,绝对会让冯漾五雷轰顶。他稍稍转过身,瞅着另一个人,问道:“晦妃以为如何,我自认挺好听的。你读的书多,要不你来品鉴一下?”

    “博衍……”冯漾低声重复数遍,每念一遍,聚集在心中的悲戚便多一分,好像夏天的雷雨,噼里啪啦地抽打下来,将他淋个透心凉。同时,那夹在雨中的雷又把他劈开,爆裂之际释放出前所未有的震颤。

    他们怎么敢?!

    那是他嗣父的名讳啊!

    多么美好的词汇,如丝绸般舒展清雅的名讳,竟要被安到那些虫蚁身上?

    “你们……”他想怒吼、想呐喊,可理智告诉他,他没有资格这么做。在他用了那个可笑的“阿凉”作为羞辱瑶帝的手段之后,就只有被报复的份儿。转念又想到,如果白茸真的这么干了,倒是一件好事。毕竟,他嗣父出身应氏,被如此羞辱,丹阳内部就算起了内讧和分歧,也会在这件事上一致对外。于是,他沉静下来,垂着眼眸从他们身边走过,素手一扬掀起一片紫纱帘帐,说道,“夜深了,我累了,请陛下和贵妃移步回銮吧,我这里不留客了。免得明日又有闲言碎语,说咱们三个做些奇技淫巧。”

    瑶帝对最后一句话忍无可忍,甩袖道:“既然没毒死,就好好活着,朕会让太医院每天来人给你诊脉调理的,你可得保重身体,朕还想让你参加阿茸的封后大典呢。”

    闻言,白茸笑出声来,朝瑶帝抛了一个充满爱意的媚眼,身子轻巧一转往曲折的回廊先行而去,像只小飞雀。

    瑶帝正欲跟随,却听冯漾在身后说道:“你凭什么认为他能当皇后?”

    “就凭朕是皇帝。”瑶帝一脸傲然,“朕想封谁就封谁,想废谁就废谁。”

    冯漾松开手,纱帘舒展铺垂,将他们二人隔绝在两个世界。他转身来到床前,一手扶住床架,再次回眸,长发半掩,轻轻道:“可惜啊,却仍然救不了所爱之人的命。如昼如此,夏太妃如此,白茸……亦会如此。”

    瑶帝僵在原地,努力积攒起的骄傲就在那三个名字交替之际碎成齑粉,就着灯火仔细看,空气中似乎升腾起灰白色的余烟。他闭了闭眼,在那些灰烬中,如昼的脸、夏太妃的脸、白茸的脸如乱云飘过,在心上投下一片阴霾。

    他的手很痒,抑制不住想去把那张脸打歪,甚至为此向前走了两步。可当紫色的帘子碰触到脸颊,隔着朦胧的细纱瞥见角落中几个缩头缩脑的宫人时,那种冲动奇迹般消了下去。

    旋即,一个奇妙的主意灌入脑海。

    他指着其中一个削瘦的宫人,让其走到跟前,用一种极其严肃的口吻说道:“朕现在给你赐个名字,就叫博衍,以后所有人都要这么叫,谁要是不这么叫,谁就是抗旨不遵。”又让其余几个宫人轮番呼唤。

    宫人们不知名字背后的含义,弓着身子叫了一遍又一遍,声音洪亮吐字清晰,力求让皇帝满意。那个被赐下名字的宫人也一遍遍应答,真心为这个儒雅的名字欢喜。

    瑶帝听够了,一指拂春,让他也这么唤几声。

    可拂春是知晓其意的,那声“博衍”怎么也叫不出口,支支吾吾半天吐不出一个字,反而弄得满额细汗,一张俊脸走了样。

    瑶帝耐心耗尽,沉声道:“不说是吧,那就是抗旨,直接拖出去杖毙。”

    拂春惊得一哆嗦,连忙跪下,绝望地看了眼冯漾,在其默许之下,嚅嚅地叫了一声,然后迅速低下头去。他想起年少时应嗣君对他的关照,想起那些温声细语,心中愧疚,暗自伤神。

    他兀自缅怀着,听到有人叫他起身。

    他偷偷瞧了一眼瑶帝,见其没有表示,摇晃着爬起来,走到冯漾身旁,望着沉默不语的人,目光深沉担忧。那个人是那么爱他的嗣父,可以想见,在听到那久违的名字时,心有多疼。他想开口安慰,又怕触怒瑶帝,视线在他们之前来回横扫。

    同时,他也在等待。

    等待冯漾的爆发。

    甚至暗自期许冯漾能大闹一场,然后再被震怒的瑶帝送出宫去,这样他就能跟着出去了,就能逃离这座牢笼,活下去。

    就在他于假想中推演事情走向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冯漾坐到床边,一边低头整理衣衫一边吩咐:“阿凉,恭送皇帝陛下。”

    除却被赐名的,剩下的三人皆叫阿凉。他们齐声应下,转向阴晴不定的主宰者,眼中透着唯唯诺诺。

    瑶帝此时倒没那么生气了。那几人年岁不大,生得相貌平庸,看着就不机灵,与其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还不如趁早离开这倒霉地方。

    他哼了一声,对仍旧跪在地上的“博衍”说道:“朕给你赐名,你都不谢恩吗?”

    那宫人如梦初醒,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说着谢主隆恩的吉祥话。

    瑶帝心情更好了,对冯漾道:“朕让你的嗣父死而复生,你都不说谢谢吗?”说着,嘿嘿笑了几声,指着那宫人又道,“你可得善待人家,得好吃好喝供着,百依百顺,否则就是不肖子孙。”说完,转身就走,行了三四步又停下,无不欢快道,“对了,以后你也得这么叫他。要是让朕知道你唤他别的名字,就把那两字安在织耕苑里养的黑熊身上,天天让人喂它的时候叫名字,保证以后它一听到‘博衍’二字就会站起来作揖要肉吃。”

    冯漾的脸色已趋于死灰,一双手撑在床上,试图让腰杆挺直些。可无论怎么努力,手臂仍是颤抖。不仅是胳膊在抖,全身都在抖,牙齿根本咬合不住,如同生病前的发冷,无论捂着多么热乎的暖炉,手脚都是凉的。

    渐渐地,他的身体向一边倒去,靠在拂春怀里。温热的拥抱并不能给他带来慰藉,反而让他更体会到血液深处的寒冷。

    他闭上眼呼出一口气,冷冰冰道:“我身体有恙,就不送陛下了。”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走远了。

    他睁开眼,直视地上的人。

    起来,他淡淡吩咐,把人召到跟前,仔细端详。

    眉目不算清秀,却也比送瑶帝出去的那几位阿凉要周正些。尤其是那鼻子,看久了竟和他嗣父的有些神似,都是小巧玲珑。所不一样的是,他的嗣父眉眼精致,搭配起来颇有仙姿韵味;而眼前的人则眼距稍宽,嘴唇外翻,配上个挺翘的小鼻子,显得有些可笑,活像一张圆饼中间嵌了一粒独头小蒜。

    再看那挽起来的头发,油腻而稀疏,与印象中嗣父那头乌黑丝滑、无时无刻不散发香气的长发大相径庭。

    这样的人也配用那两字为名?

    博衍,舒展绵延之意。

    可眼前的人哪有舒展,佝偻着后背,如一只僵死的臭虫。

    他移开眼,说要准备茶水。

    不一会儿,拂春将茶水奉上。

    他拉开妆台抽屉,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黑盒子,倒出几粒小黑丸,化入茶水中,然后转过身示意宫人上前喝掉。

    茶水刚一入口有一股淡淡的玫瑰香,在味蕾流转一番,滋味儿化作轻透的甘甜,浸润至肺腑,浮漫心尖,仿佛多喝几口真能从心窝里开出玫瑰花。

    宫人有生以来从未喝过这样独特的香茶,竟一口气全灌了下去。

    “好喝吗?”冯漾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望着透亮的红色茶汤,说道,“这是我嗣父生前喜欢喝的红玫香螺茶,出自丹阳。他喝的时候还会放上蜜饯果子,可惜我这里没有杏干,便用其他的代替了。”

    他抿了一口茶水,漠然看着眼前的人捂住肚子弯下腰,继而倒下去,呕出一团血花。

    “你别怪我。”他慢慢道,“要怪就怪皇上去,是他害了你。”

    地上的人还在抽搐,大张着嘴,吐出更多的鲜血,发出可怖的嗬嗬声。

    他靠在妆台边,仿佛看不到地上那濒死的可怜之人,满目茫然寂寥:“我嗣父不在了,你既然用了他的名字,也该不存于世才对,这样才对得起那两个字。除了他,没人配得上那两个字。”

    说罢一仰头,饮尽茶水。

    此时,地上的人已经彻底不动,只有一双灰蒙蒙眼还瞪着。

    拂春早在冯漾拿出小黑盒子时就已经知道结局,却不敢多说一句话,直到此时方才大着胆子叹道:“您这是何苦呢,他也是身不由己。”

    也很无辜。

    又在心里加上一句。

    “我们都身不由己。”冯漾感到一阵疲惫,对拂春道,“你真认为是御膳房的人下毒?”

    “不然呢?”拂春愣愣道,“听说自从夏太妃死后,尚食局的杨尚食就频繁向毓臻宫示好,此次的事一定是白茸指使御膳房的人干的。”

    “是吗,我怎么觉得其他人也有嫌疑呢。”

    “谁?”

    冯漾收回视线,望着地上的狼藉,深深呼吸,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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