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10】26 查抄(上)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肃穆的庄逸宫中,一位太医正给床上的太皇太后施针灸。极细的银针在面颌各处穴位扎下,眼睛不眨一下,手指没有一丝颤动。
与太医的平稳相比,行香子的心提到嗓子眼儿。生怕那些银针戳歪了几分,造成面瘫。他幼年时曾听人说起过这样的例子,至今记得。
约摸过了半刻钟,银针又被一一拿下来,太医表示病情正在好转,并嘱咐要按时喝药,最后才对行香子吩咐,要严格控制太皇太后的甜食摄入量,否则不仅是脸颊,连同四肢都会麻痹。而这一次就不会有上次那般好运,很可能再无法康复。
行香子郑重应下,送走太医,正巧迎来冯漾。
“老祖宗今日感觉如何?”冯漾一见他就问上,“太医院连施了五天针,该有好转了吧?”
行香子目光暗淡,答道:“他感觉还好,只是总觉得脸颊木得很,不大听使唤。”
冯漾道:“我前儿个来看他时,他还说不利落,今日能行了吗?”
行香子道:“基本上好了,谢您费心挂念。”说着,把人请进殿中。
太皇太后见到冯漾,挪了一下身子,一旁的紫棠忙将他扶起,在身后垫上两个靠枕。
同时,又有宫人给冯漾搬来紫檀木的绣墩,放到床前。
冯漾坐定后,掏出个精致的小盒,交给行香子:“想着老祖宗的烟叶不多了,又做了些。”
行香子收下后,和其他人一起默默退出去。
太皇太后刚针灸完,精神很不错,看着冯漾露出慈爱的笑容。自他生病之后,不少人都来探望,但只有冯漾日日前来问安照顾,与他聊天解闷,为他舒缓心情。
“皇上没把白茸如何吗?”
冯漾答道:“贵妃是皇上心尖上的人,他们怎么会因为一个莫须有的事就产生嫌隙。反倒是皇上,下旨要找出罪魁祸首,查来查去,弄得大家不得安宁。”
“查什么?”太皇太后第一次听说此事。
“皇上说,贵妃身体有恙无法承孕这个说法是彻头彻尾的诅咒,要找出诅咒之源。”
太皇太后哼唧了几声,哑着嗓子:“流言要是能找到源头,就不叫流言了。”
冯漾道:“说的是呢,这阵子人心惶惶的,皇贵妃带人到处查,但凡查出个纸片和小人偶什么的就要拉到慎刑司议罪。现在慎刑司都没地方关人了。”
唉……
太皇太后叹气,后悔跟瑶帝提起那事,非但没半点好处,反而让皇贵妃有了整肃内宫的借口。
接着,冯漾聊起最近朝堂上发生的事。
“虽说初十之后才有正式朝会,但已有不少人上书要求暂缓贤妃的礼议,皇上正为此事恼怒呢。听说今儿个去了趟御书房,把那些折子全烧了,还说要挨个治罪。脾气大得不得了,谁都劝不住。”
太皇太后哼道:“他嗣父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不过是当年先帝潜邸之时的选侍,顶着一张羊皮看似人畜无害,实则拉帮结派,和夏采金还有崔屏那伙人勾搭在一起,暗地里可没少祸害人。也就梁瑶那小子看他嗣父百般好,其实呢,能在宫里没灾没难活下来的哪个是省油的灯。”
冯漾对那段历史很好奇,试探地问道:“贤妃做过什么事吗?”
太皇太后捂着脸颊揉了揉,话说得太多,骨骼肌肉很不舒服,但他还是很乐意讲出来,让更多的人去了解那位被瑶帝怀念了二十余年的生身嗣父的真面目。
他慢慢道:“想当年,先帝还是太子时曾大婚,迎娶太子妃方氏,就是先帝已故方皇后的哥哥,他后来没当上皇后就病死了,实在是可惜。当日一同抬进东宫的还有一位良娣和两位选侍,其中徐选侍年纪最小,刚满十七岁……”
徐嵌音刚进东宫时并不太起眼,也不受待见。他和另一位孙选侍俱是尚京云梦会馆里的杂役,容貌只算中上,且没读过多少书,略认识几个字。
方氏一族为了能让自家的太子妃最大程度获得太子青睐,特意使了手段,让云梦会馆里的人充当选侍,说是侍奉太子,实则是当太子妃的跟班。
而之所以选择他们两人,只是因为他们的双亲早亡,又无兄弟,在世上孑然一身,这样的人没有多少私念,一心为主。
事实也正如方氏预料,徐、孙二人进入东宫后一直很低调,要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要么跟在太子妃身后,不敢多一句嘴,活得像个透明人。
命运的转折点始发于太子妃滑胎。
根据几位当事人的描述,是良娣王氏嫉妒太子妃承孕,给其茶汤里下了落胎药,导致太子妃小产。很快,王氏被勒令自裁。然而王氏直到临死还在喊冤,致使该事件成为一桩悬案。
而在此之后,太子妃的身体便一直很差,直至病故再未承孕。
很难说清徐、孙二人在这件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唯一清楚的是,此后孙选侍获得太子喜爱,成为新宠。不过好景不长,两年后,孙选侍被发现死在湖中。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落水的,只知道是徐嵌音第一个看见的。
再后来,太子妃身体每况愈下,不问内务,徐嵌音忠心侍奉,逐渐感动太子,终于成为太子身边第一人。
讲到这里,太皇太后停下来喝口水。冯漾沉吟:“这样看来徐氏是潜邸四人中最后的赢家。”
太皇太后道:“很多事情当时是看不清原委的,只有回过头再品,才能品出门道来。徐氏在东宫做了六年选侍,其间与他一同进东宫的三人,包括太子妃在内全死了。若说是他运气好,恐怕没人会信。”
听到这里,冯漾不禁发出一声惊叹:“他竟有这么大本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害了太子妃?”
“只是猜测,没有实证。况且连太子妃生前都夸他体贴周到,谁又会真去怀疑他。”太皇太后冷笑,“梁瑶之所以觉得他嗣父是真善美的化身,那是因为徐嵌音做的那些勾当在明面上都看不出来,就像崔屏,满口仁义道德,实际上杀人不见血。”
“徐氏还干了什么?”冯漾问,“听说他入宫后受封贤贵侍,很是得宠了一阵,然后就被彻底遗忘了。”
“梁瑶一直以为贤妃不受先帝所喜只是因为年纪大了,争不过那些年轻佳丽,可实际上,先帝心里清楚得很,贤妃的野心太大,他满足不了,只能选择疏远……”太皇太后继续讲下去。
入宫后,正式成为贤贵侍的徐嵌音着实被瑄帝喜爱了一阵。
他飘飘然了,数次撺掇瑄帝赐下嗣药,想凭借潜邸旧人的资历率先诞下皇嗣。然而那个时候,瑄帝还未再立皇后,拒绝了这个请求。
再后来,瑄帝有意疏远他,开始流连别处,他这才意识到他的急迫让瑄帝厌烦。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本就不算明艳的脸庞显得更加平淡,曾经引以为傲的资历成了摆脱不掉的长尾。
痛定思痛,他改变策略,变得低调内敛,小心翼翼过好每一天。同时开始思考出路,并且物色到年轻漂亮的崔屏和在其后入宫的夏采金。
暗中观察一年后,他以庆生的名义邀请崔屏和夏采金来到流芳宫作客。此后,他们三人便称兄道弟,形影不离。倚靠两位年轻貌美的后辈,徐嵌音总算没有被瑄帝彻底遗忘,并且在入宫后的第六年升为贤嫔,转年再晋贤妃。
结盟之后,他们三人联手,暗中打压下所有不安分的嫔妃,后宫一度成为他们的天下。直到慎妃方氏凭借强大的家族势力在宫廷中杀出重围,他们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原来无论怎么努力,与生俱来的姓氏就是他们的桎梏。
后来,徐嵌音终于获得嗣药,诞下唯一的子嗣,但因难产,元气大伤,自此身体大不如从前,终日与药为伴,并且直到去世再不曾复宠。
太皇太后叙述完,总结似地说道:“梁瑶自出生起看到的就是贤妃哀怨的样子,从不知他的嗣父也曾经招摇过,风光过。当年,宫中曾发生数起死亡事件,都被看作意外,但实际上……哼,哪有那么多意外。”
冯漾问道:“都是徐氏做下的?”有些不敢相信,毕竟在此之前,他耳中的徐氏与世无争。
“他的高明之处就在于,这些死亡事件看起来都跟他有联系,可细究证据,却又找不到。他往那一站,便是柔柔弱弱的模样,说话细声细气,眼中总是透着淡淡的忧伤,让人打心眼里觉得他与那些恐怖的事没有任何关联,就连我当时也是这么认为的。”太皇太后回想往事,脑中浮现出故人消瘦的脸颊,讥讽道,“梁瑶说他的嗣父与世无争,可实际上他的嗣父不过是没争到之后心灰意冷罢了。他要是真心不争,能和崔、夏二人搞到一处?这样的人不知暗里染上多少脏事,也配进太庙?”
冯漾问:“这些事您为何不跟皇上说呢?”
“以梁瑶的性子会听我说吗,这些年下来,我只要在他面前说起徐氏一个字,他便张牙舞爪,恨不能把我吃了。索性就不说了,他爱怎样想就怎样想去。但只有一点,他甭想尊徐氏为太后,我不允许。当年太子妃病逝时疑点颇多,要我说,那徐氏日夜侍奉,定脱不了干系!还有最一开始的滑胎之事,现在想想,说不定就是他和孙选侍联手做下,然后嫁祸给倒霉的王良娣。”太皇太后说着说着来了气,忽然喘起来,冯漾赶紧递上烟杆,他吸了几口,渐渐舒缓下来,才道,“你去告诉外面的人,让他们务必守住底线。徐嵌音三个字绝对不许在太庙出现,皇上的嗣父只能是已故的方皇后。”
冯漾记下,刚要宽慰几句,就见行香子挑帘进来,对他道:“您身边的冬篱来了,说是皇贵妃和贵妃到了慈明宫。”
“这是抄捡到我这儿了?”冯漾不禁失笑,坐在绣墩上没动,反而道,“我宫里能有什么呢,我是最讨厌那些玄之又玄的东西了。”
太皇太后瞪眼气道:“那两人成精了,不安生过日子,唯恐天下不乱。”
冯漾按住太皇太后将起的身子,平静道:“老祖宗莫气,为这些人伤了自己的身体太不值当。我现在回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然后再过来跟您聊天。”
太皇太后道:“他们要是欺负你,就派人告诉我,我过去会会他们。”
冯漾颔首,离去。
他回到慈明宫时,院子里全是人,有碧泉宫的,也有毓臻宫的,还有慎刑司的阿笙,以及七八个不知打哪招来的粗使宫人,个个身强力壮,手持铁锹铁铲,好像要挖地。
对面台阶上站着拂春,孤零零一个人挡在殿门前,神色凛然,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不知二位造访慈明宫有何贵干?”他站在人群之后,声音清朗,视线越过那些人落到拂春身上,暗使了眼色,让人退到一旁。
昀皇贵妃回过头,先打量冯漾,而后看了眼他身后的若缃,说道:“你手下那个叫拂春的也该去慎刑司学学规矩,你看若缃学完规矩后多老实,头都不敢抬。”
若缃倍感羞辱,抬起头恨恨地剜了昀皇贵妃一眼。
冯漾不动声色地向若缃身边靠拢,说道:“皇贵妃和贵妃来到我这里就是专门告诉我这个的?要是的话,那我知道了,二位请回吧。”做了个请的手势,并且绕过他们,站到殿前的台阶上。
白茸望着他,说道:“这几日宫中流言四起,应是源于有人以巫蛊之术诅咒我,皇上特令皇贵妃协助我查清此事。六局已经查完,现在开始查你处。”说罢一挥手,就要招呼人进殿。
“且慢。”冯漾喝止住宫人,说道,“我清清白白自然不怕检查,但要问一句,为什么只查我?”
白茸眼中毫不掩饰厌恶:“因为你的嫌疑最大。 ”
“凭什么?”冯漾的抗议并没有阻挡宫人脚步,很快,屋里屋外被翻个遍。
听着叮叮咣咣的声音,冯漾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抿着嘴唇,手按住别在腰间的折扇,随时要抽出来似的。
身旁的若缃忍不住道:“敢问若是找不出什么,你们要如何?”
昀皇贵妃呵呵笑道:“刚才还说你有规矩,现在就露了馅,真不禁夸。是不是上次没教好啊,不如再去学学。”
若缃脸色一白,梗着脖子强撑一口气。
白茸对他道:“要么把嘴闭上,要么我帮你把嘴缝上,你自己选。”
若缃气他们欺人太甚,向前一步,一字一句道:“就算是贵妃亲手把奴才的嘴给缝上,奴才也还是要问一句,要是查不出来,当如何?”
如何?
白茸暗自雀跃,怎么会查不出呢,一定会查出点东西的,他有信心。
他欲开口,就听昀皇贵妃说道:“少废话,该怎么做还用的着跟你说?”又吩咐左右将人拿下,以顶撞上位为由再送慎刑司。
见状,冯漾将若缃护在身后,对虎视眈眈的宫人们大声道:“都不要命了,敢动我的人?!”
宫人们皆知晓他的身份,深知即便是废后也不是他们这些人可以动粗的,因而又退下几步,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做。
就在此时,章丹和其余负责搜查的宫人走出,朝昀皇贵妃摇摇头。
白茸见那眼色,心底一沉,直觉要出事。
果然,冯漾对他们说道:“我倒要看看搜出了什么。”
昀皇贵妃道:“没查出什么来你好像很失望啊。既然已经排除嫌疑,那么我们便不留了。”转身就走。
冯漾在身后道:“你们还没回答刚才的问题,若没有查出来,当如何?”
白茸盯着他,反笑:“冯赞善想怎么样呢,让我们给你磕头道歉?”
“磕头倒不必了,只是我还是那句话,凭什么认为我有嫌疑,难道就凭我姓冯?若真是这个理由,为何单单只查我,宫里姓冯姓墨的大有人在,可别告诉你跟他们亲如一家。”冯漾所站的位置比他们高,说话时目光下垂,神情高傲且不屑,仿佛他才是位高权重的人,其余皆蝼蚁。
昀皇贵妃背对着他,一歪头,说道:“我们自会去查,不劳你费心。”
“不费心,我既然领了赞善大夫的差事,那就有责任整肃内宫秩序,不如一起走一趟,我正好也看看究竟谁那么胆大,居然敢诅咒贵妃不孕。”冯漾微微一笑,走下台阶,路过白茸时,脚步一顿,“先去梦曲宫吧,听闻你之前和他关系不错呢,想来他应该不会害你吧,呵呵。”
笑声听起来闷闷地,让人心里发慌。
白茸不置可否,让冯漾先行,然后快步来到昀皇贵妃身边,迅速交换了眼神,视线错开之际,两人心中均有一丝不安。
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梦曲宫。
此时,昱贵嫔正在院中用一条丝带系着铃铛逗小狗,时不时跑上几步,玩得不亦乐乎。以至于门房值守的宫人喊他时,他竟没反应过来,站在原地一边喘气一边问,是谁?
样子傻乎乎的。
“阿沫,是我。”冯漾的声音最先出现在院中,昱贵嫔心中一激灵,方才因运动发出的热汗一下子凉下来,衣衫紧贴肉上,冷得直打寒颤。
他没顾得上说话,就见另两人尾随而来,心中更是骇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院中忽然多了许多人,小狗吓得汪汪乱叫。
冯漾近前几步,柔声道:“阿沫别怕,皇贵妃和贵妃只是来看看你宫里有无不妥之处。”手轻搭在昱贵嫔的腕上,在外人看来,十分亲近。
昱贵嫔极度反感冯漾的触碰,心中作呕。他不敢在人前表露出来,只得努力挤出一点儿微笑,任由那爪子抓着,对另两人道:“这是要查什么呢?”
昀皇贵妃没好气道:“随便看看。”
宫人们进到殿中,片刻又退了出来。
冯漾看他们两手空空,对白茸道:“这下你满意了吧,我们冯家是云华的名门望族,断不会造谣生事,无中生有,这种拙劣的把戏也只有那些下三滥才会做。”
白茸无话可说,对昱贵嫔道:“抱歉打扰到你了,这并非我们本意。”说罢,转身就走。
冯漾却道:“再去尘微宫看看吧,在你眼中冯墨两家不应该都有嫌疑吗?”
昀皇贵妃皱眉:“你有完没完?”
冯漾道:“我说过了,你们要查就全都查,不能只查慈明宫,否则你们就是针对我,针对冯家。再者说,查一下也没坏处,毕竟皇上还等一个交代呢。”
白茸心知要是不去,冯漾绝不会善罢甘休,无奈之下吩咐去尘微宫,同时心底隐隐觉得会有事发生。
待人们走后,昱贵嫔抽出手腕,与冯漾拉开距离,警惕道:“你在玩什么把戏?”
冯漾抽出腰间折扇,抚摸扇坠,好心情道:“不是我,而是白茸,他非说有人诅咒他,到处查,现在查到尘微宫了,你不去看看吗?”
昱贵嫔似乎明白什么,倒吸口凉气,冲出宫门,追着那长龙般的队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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