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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 最后的游戏(下)

    翌日,白茸起床后,发现瑶帝已不知去向。

    殿内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森冷之气。

    宫人们少了很多,往常银汉宫内面熟的侍从们均不见踪影。他身边只有玄青和雪青二人随侍,偌大个银汉宫竟找不出几个当值之人。

    好在,早膳依旧按时备齐,味道如常。

    他看着一桌子佳肴,稍稍放心,这说明御膳房还在正常运转,六局仍然在各司其职。不过,他没什么食欲,也不觉得饿,随便用了一些,准备回毓臻宫。

    他刚要离开,就见木槿从殿外慌里慌张跑来,凑到耳边说了几句,不待他反应又行色匆匆地跑走了。

    玄青问他什么事,他捂着心口,压低声音道:“冯显卿在日出前拔营,最快日落时就能到。”说完几乎瘫倒。

    雪青听得此话倒吸口冷气,忙看向角落里的座钟,现在指到八。初冬时节日落得早,粗略一算,也就还剩七八个钟头,四个时辰而已。

    白茸勉强提起精神,小声道:“若是乱军打进来,你们不必管我,自去逃命吧。若运气好,兴许能逃出去。若是被抓了,就投靠新主,保命要紧。”他抓着桌布,几乎要把它揪起来,双眼茫然无神。

    那二人相顾无言,又默默看回主人。

    白茸还想安慰他们几句,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哐哐啷啷的声音。回头一瞧,一个宫人正弯腰捡起几个金盘往怀里塞。那人目光正好跟他相对,惊惧之下,拔腿就跑,很快消失在门口。

    白茸走过去,捡起地上遗落的金盘,随手放在桌上,重重叹气。

    玄青道:“偷盗是重罪,主子不派人捉拿吗?”

    “罢了,随他去吧。”白茸仰望高高的画梁,喃喃道,“待到明天,还不知道这座宫殿的主人是谁呢。”

    走出银汉宫,殿外更是萧条,平日守卫的御林军少了很多,想来是被调去守卫宫城,又或是跟随瑶帝。

    路过落棠宫,偶见几个宫人鬼鬼祟祟从院内翻墙而出,每人身后背着个小包袱,鼓鼓囊囊。

    因为离着还有段距离,白茸没叫住,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跑远。

    雪青见了,不禁慨叹:“乱了,真是乱套了,一点法度都没有了。”又对白茸道,“赶紧回去,不定毓臻宫出什么岔子呢。”

    “咱们那里有阿凌管着,应该不至于发生偷盗之事吧。”

    然而,回去一见阿凌才知道,仅一晚上工夫,收在柜子里的一套金果叉和珐琅彩宝牙签盒不翼而飞。再看库房,丢了三大匣子珍珠、两盒金叶子,还有些杂七杂八的方便夹带出去的小玩意儿。阿凌挨个问,都说不曾见到,成了悬案。

    白茸没心思管这些,摇了摇头,想息事宁人,可玄青不答应。库房一向是他管着,如今在眼皮底下出了事,总觉得丢了面子,气得不行。他哄白茸进屋歇下,让阿凌和雪青陪着说话,自己则把上上下下所有房间翻了一遍,坚信只要人没跑,东西就一定还在毓臻宫某个角落藏着。

    就这样东找西翻,花了大半天时间,午饭也顾不上吃,甚至连花丛和槐树底下都刨了坑,总算在墙角一块破砖下面刨出个布包,打开一瞧,正是丢失的财物。

    不过,赃物虽找到,人犯却难寻。

    玄青折腾来折腾去,累得直喘,腰上隐隐作痛,懒得再挨个讯问。他把人聚在院中,只道这次不予追究,要是还有人敢造次,直接打死,眼神厉害得如同阎王殿里的判官。

    他站在殿外,把人驱散,不经意抬眼看了天边,发现日头已经偏西。

    已近傍晚了。

    他想起外面的战事,不觉凝神细听,这才发现外面安安静静,无事发生。

    挑帘进殿,白茸正在寝室换衣服。

    阿凌一见他就露出笑容,说道:“刚得的消息,叛军在离城三十里外的地方被截住了。”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他脸上笑开了花。

    白茸望着他,说道:“这些兵力是皇上从东边的青州和平州急调来的,紧赶慢赶终于拦截住了。一共加起来大概有八万多人,目前还未听说胜负,不过总能抵抗一阵。”

    他直说老天保佑,佛祖开眼,然后看着穿戴一新的人,迟疑道:“您这是打算去哪儿?”

    白茸道:“横竖我也坐不住,不如去城墙上转一转。”

    他想了想:“也罢,出去走走总好过闷坐着,万一……”看看左右,小声道,“万一有突发情况,离城门也近,好跑出去。”

    雪青轻轻啐了一口,愁眉苦脸道:“你是累傻了吧。宫城一旦破了,叛军涌入,城门最危险,你居然还让主子从城门跑。”又扭脸对白茸道,“您别听他胡说,奴才看过书。当年太祖皇帝率兵攻入幽云帝国的大皇宫时,刚攻破宫城大门就命弓箭手往里射箭,一波一波射了成百上千,把躲门内的人都射死了,然后才大摇大摆进去的。所以,可不能在城门附近逗留。”

    玄青正要反驳,白茸打断道:“你们别争了,皇宫城墙那么高那么厚,只要大门紧闭,轻易攻不破的,现在只怕围困。若围上半年,里面的人恐怕全饿死。”

    一想到那样的惨景,白茸就觉身上软弱无力,好似真的饿上数天。其实,在内心深处,他并没有其他人乐观。瑶帝说过,冯显卿的军队以骑兵为主,青州和平洲的援军是步兵。在开阔地带,以骑兵打步兵,胜负几乎不会有悬念。

    那八万人,是送死去的。

    他带着些许烦躁走到殿外,坐上步辇,心底惊恐且无助,忽然希望那八万援军没有来,这样至少还能少死一些人。

    穿过乾坤门,无人阻拦,金甲卫士们已经不知所踪。

    他猜测,那些人应该已经和御林军混编,一同坚守南北两座皇宫大门。

    上得城墙,遇到一位守将。打照面一看,就是有过数面之缘的王统领。

    他说明来意,原以为会遇到劝阻,谁知王统领却一口答应下来,带他走了一段,停到城凹处,指着下方空地上歪坐的民众,说道:“这些都是祈求靖华真君保佑的人,我们已经驱赶过三四回,可他们就是不走。”语气极为无奈,续道,“既然您来了,正好为他们赐福,顺便也劝劝他们赶紧离开吧。现在这种时候,闭门不出才是保命上策。”

    白茸小心探头,往城墙下扫了一眼,估计得有几百号人。他有些害怕,不愿多事,准备回去。不想城墙下的人眼尖,一瞅见他就哇哇叫起来,一个个木讷的脸庞霎时间如祥云笼罩,扬起幸福满足的笑容。人们欢呼着,簇拥到离城墙最近的地方,举着手臂,试图离神君近一些。

    要是以前,白茸会被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吸引,自骄自傲。可现在,攒动的人头只会让他感到恶心。就是下方的人群,把他托上云端,也把他拉下神坛。他敢说,其中必定有捣毁靖华神祠的人——最虔诚的信徒和最疯狂的异端,往往一念之间。

    “王统领,劳烦你陪我一起。”他斟酌一阵,淡淡开口。接着,踩上一块垫石,上半身完全暴露在人前。

    下方,渐渐安静,无数双眼睛看着他。

    他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望着天边瑰丽的玫红色出神。在那夕阳即将落下的地方,正进行着一场血腥厮杀,伏尸数万却阻挡不了命运的脚步。

    祈祷能有什么用呢,那只是弱者的自我幻想罢了。

    他收敛视线,聚焦下方民众,几经思索,慢慢开口:“回家去吧,和家人在一起,保护所爱的人不受伤害,这才是现在最应该做的事,而不是站在这里祈求虚无缥缈的神。”声音透着疲惫。

    短短几句,却如千丝万缕钻进人们心里。民众们面面相觑,这跟他们想的赐福完全不同,甚至说不上是赐福,连祈祷都不是。

    白茸不想解释,视线挨个扫过人群,一张张憧憬的脸庞渐渐化作失望,继而是愤怒。

    他笑了。

    看啊,不过是另一群暴民。

    其实,他早就明白,人们根本不需要神的赐福,只需要从神的嘴里听到他们想听到的话。人们顶礼膜拜的神,不过就是内心深处的迷惘和执念。

    夕阳笼罩人群,身披金纱的人们推搡着谩骂着准备离开。

    白茸最后看了一眼,转身之际余光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两道视线交汇的瞬间,蓝黄色火星四起,陡然响起的爆裂声在他面前炸开,惊得他摔下垫石。

    “放箭放箭!抓住他!”他感觉不到疼痛,尖锐的喊叫催动弓弦,耳畔是数道箭音。

    他爬起来推开扑向他的侍从们,不顾一切地扒住城垛。玄青把他往回拉,也被他甩开,他的眼睛紧紧盯着下方,焦急搜寻。城下,无数人抱头鼠窜,喊声一片,无形中给那人提供了掩护。城上的弓箭手们放过一轮箭后停了下来,不知该射谁。

    然而,他始终都记得那人,面容不一样了,可那股凶狠狡诈的气息错不了。只一眼,就把他又带回那个可怕的月圆之夜。目光游移,再次锁定。他对手持弓箭的王统领急道:“射那个灰衣服青腰带的,他发带后面打了结。”

    搭弓瞄准,哨音落下之际,灰衣人向前扑倒,后心插了一支箭。

    “把人拖回来。”他吩咐一句,急跑下去。

    很快,尸体被拖到城门内。一同交回的还有个四角星星一样的铁片,那是在城墙下找到的,其中两个角似有磨损。

    王统领看着四角星,说道:“这是暗器,刚才的爆裂声和火花应该就是它打在城墙上发出来的。”

    白茸心有余悸。当时他离那城垛只有咫尺,如果暗器是个圆形,恐怕就不会蹭到城垛上的砖石而是直接插在他脑袋上。

    玄青咒骂几句,蹲下来翻了翻尸体的衣服,发现领口处绣着一片红色枫叶。

    “主子……”他看了一眼白茸,“要不要跟皇上说?”

    “先别烦他了,他现在不定在哪儿借酒消愁呢。”白茸对着那尸体的头就是一脚,狠狠唾骂,“真是阴魂不散!中秋夜差点把我逼死,现在又想暗杀我,真是岂有此理!”眼中是再度涌起的斗志和无尽的恨意。

    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可有人竟还等不及,觉得他死得不够早。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这样被对待?!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宫中燃起无数灯火。他仰望夜空,深深呼吸,冰冷的空气钻入肺腑,却不觉得冷。

    “让单思德去抄冯家会馆,把还喘气的都带到御囿去审,一有消息就报给我。”他很热,热到每个毛孔都燃烧着愤怒,从嘴里说出的每个字都在灼烧空气。

    “听说皇上之前派人抄过了……”

    “很显然,那帮蠢货没抄干净。”他指着尸体叫道,“他有冯氏家徽,到底是受人指使还是他自己想对我赶尽杀绝,一目了然。”说着,甩了甩袖子,把手上那枚暗器胡乱塞进腰间,打算见到瑶帝时好好问问他,他派去的人到底有没有认真做事。

    不过现在,他需要先冷静一下。

    他在宫中疾走,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就这样穿过一条条宫道,试图让夜风给身体降温。

    走了很久,渐渐远离宫殿群落,树木多起来,周围呈现出令人厌烦的沉默和压抑。偶有寒风卷过枯草,沙沙声似鬼魂在倾诉心事,惊起一片凉意。

    “主子,回去吧。”玄青拉住他,“瞅着快到浣衣局了,那里人杂得很,不安全。”

    白茸没应声,呆立在原地,注意力被天边忽现的一抹明黄色的光吸引。那团亮缓缓移动着,好似天宫之门一点点为人间敞开。须臾,亮光已覆盖宫城。霎时间,四周亮如白昼,就连地砖缝隙里的枯萎小草也清晰可见。

    直到此刻,大家才认识到那并非是天降异象,而是无数孔明灯聚集在一起发出的暖光。

    随着惨白的世界越来越清晰,人们陆续发出惊叫。

    每一盏孔明灯的下方都悬挂一条细长白布,上面写有一个红色的“杀”字。字体似是被左右挤压过,纵向拉伸到极致,宛若一个染血的吊死鬼荡在空中。

    有人大着胆子用弹弓把其中一盏灯打了下来,仔细查看,这才发觉在那“杀”字最初两笔交叉的中心处竟还钉着一截布满白霜的舌头。用手帕裹了指头去捅,已经硬了,但能看出断面很新鲜。

    白茸抿着嘴差点吐出来。他缓缓抬头,深邃的夜空中,成百上千盏灯下是成百上千具“悬尸”用冻僵的舌头喊出无声的“杀”。他仿佛看见那些字是如何被画上去的,蘸着人血,带着仇恨和恶念,一笔一划,书写他们的结局。

    很快,他也会成为悬挂在孔明灯下的一段白布和一截舌头。

    空气在震动,呼啸的风停止了,万物皆臣服于这滔天恨意之中。

    接着,自无数邪恶的灯火中缓慢飘过一盏更为巨型的红灯。黑红的灯罩上颜色深深浅浅,散发刺鼻的腥臭味。灯下也垂了白麻布,很长很长,好像恶鬼行走时拖在地上的裹尸布。那上面没有写“杀”字,也没有钉着舌头,而是写有一句话。

    ——杀梁瑶白茸者,赏金万两,封万户侯。

    白茸颤抖着退后一步,捂住嘴巴,将尖叫压回咽喉。

    好歹毒啊!

    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置于死地。

    他从旁人闪烁的眸光中依稀意识到从这一刻起,他将沦为这座庞大宫城中唯二的猎物。被困在城中的数千人,都将是潜在的猎手。

    “打来了,打过来了!”幽深的宫道上,有人迎面跑来,跌跌撞撞地擦着他跑过去,嘴里喊着,“跑不掉了,全都要死了!”

    他下令把人拦住,可没等人们追上去,那宫人就已倒在地上。翻过身子一看,肚子上插把刀,死透了。

    美丽的八角宫灯映出满手的鲜血。

    白茸呼吸急促,再度仰望那片飘在夜空的灯光。

    它们是那么的丑陋,从地狱而来,带走人们最后的希望。

    很快,又有人跑过来,三三两两互相扶着,一边跑一边回头。他们似乎是浣衣局的,又或是一些杂役,穿着粗布衣裤,跑得磕磕绊绊。看样子,被那些孔明灯吓坏了。

    有些人从白茸身旁跑走,消失在身后。有些人则放慢了脚步,停在距离白茸四五步之远的地方,眼中充满迟疑。

    白茸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惊悚万分。

    如今,在别人眼中,他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贵妃,而是一座金山,甚至是通往另一个阶层的天梯。人们不需要膜拜他请求赐福,他本身就是福祉,只要把他牢牢抓在手中,便能脱胎换骨。

    人渐渐多起来,一个个畏畏缩缩朝他围拢,神色疯狂而贪婪。头顶上方的巨型红灯已经飘远,可恶毒的怨念却留了下来,深入人心。

    雪青挡在他身前,警惕地看着那些人。

    玄青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角,在耳畔低声说了几句。声音很小,白茸不确定听清了没有,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就在此时,人群忽然动了一下,没人说得清是谁,也没人看清到底做了什么,可是就像一道闸门,刚一打开,疯狂的欲念倾泻而出。

    “抓住他!”

    “杀了他!”

    “割下他的脑袋,我们就有救了,我们就有钱了!”

    邪恶的狞笑此起彼伏,人们如野兽扑上去,张牙舞爪,只为抓住生机,抓住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白茸尖叫着,躲进侍从们围成的圈内,那些自他被刺伤后就跟随左右的仪鸾青卫们与忽然变身匪徒的宫人打成一团。

    场面极度混乱,衣服、鞋子、腰带、簪子……凡是能拿在手里挥舞的东西都被当作武器。于是,衣服蒙住头,鞋子抽中脸,腰带勒住脖颈,簪子刺向心窝。

    脚下是乱的,眼前是花的,人们根本分不清到底在和谁打,只知道出拳踢腿,在黑暗中攻击身边的人,同时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人们似乎早已忘记初衷是什么,杀人还是救人都不重要了,只是一味地发泄心中的苦闷和绝望。

    骂声、喊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白茸蹲在地上从混乱的人缝里往外瞅,黑压压的人群仿佛粘成一个多手多脚的怪物,不断倾斜压迫,从那巨大畸形的身躯里伸出的每一只手都试图抓住他的脖子,揪住他的头发。

    耳畔传来一声惨叫,血气扑鼻,也不知谁被杀死。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衣服被扯了一下。旋即,他尚不及反应,就被一股力量推出人群。混乱中,有人拉着他狂奔。

    他无暇看身后的乱斗,猫着腰,跟随那人无声疾跑。

    跑了一阵,拐进一条无人的小道,嘈杂的声音渐渐远去,前面的人停下来,回过头。

    是雪青。

    他放心了,弯下腰大口喘气。

    “主子,顺着这条路可以到浣衣局,估计那里的人都跑光了,应该是安全的。您……您……”雪青捂住心口缓了缓,喘道,“您一定保护好自己,从现在起不要相信任何人,哪怕是您认识的都要小心,现在所有人都疯了,都害怕冯显卿屠城,就指望拿您的命去求饶讨赏。”

    他兀自恍惚,三百年前梁氏攻入幽云帝国的皇宫时也屠了城,把皇宫所有活物全杀了,连只苍蝇都没放过。

    真是天道轮回啊。

    戏文里最天马行空的想象都没有眼下来得更惊奇。

    他脱力靠上宫墙,忍着喉咙火辣辣的痛,咳了两声,无不怨恨地想,那帮人竟敢对他动手,简直是大逆不道,都该处死。甚至暗自希望,就算他被杀死,那些人也要被冯显卿杀掉。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将不啻为一种痛快的报复。

    天露出一条缝,月光穿透层叠的薄纱似的云彩,洒下些许华光。此时的帝宫如同一位披纱安睡的美人,方才的喧哗仅仅是美人的梦境。

    可是白茸知道,那不是梦,恐怖的红灯和疯狂的叫喊依然萦绕心头,身体发肤仍在颤栗。他理顺头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瞟了一眼雪青,惊觉腰上有一片污迹。

    “你受伤了?”

    “没事的。”雪青按了按伤处,说道,“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皮外伤。”他走到白茸面前,按住他的肩膀,“趁现在亮堂赶紧走,去永宁宫密道。”

    就在这时,又有脚步声传来,夹杂几声低语。

    “我看着他跑过来,咱们好好找找,若是运气好,下半辈子不用愁了。”

    “他瘦鸡崽子一样,身体也不好,应该跑不远。”

    “攥紧东西,见到他别废话……”

    白茸身体僵硬,紧贴墙壁,不知如何是好,只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仿佛马上就要到身边。

    雪青侧耳听了一阵,冲他做了个手势,又无声笑了笑,然后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跑上另一条路。

    白茸捂住嘴,不敢出声。眼中充满热泪,亦不敢流下,害怕些微的抽泣会辜负雪青最后的话。

    那个手势,确切地说应该是手语,意思是保重。

    纷杂的步伐渐行渐远,四周重归寂静。

    他用袖子擦干泪水,深深呼吸,肺腑间的凉气让麻团一样的思绪冷静下来。他左右看看,顺原路返回太危险,只能继续往前走。

    可前方通向哪里,他也不知道。雪青说是浣衣局,但越是临近浣衣局,岔路越多,迷宫一样,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走到——事实上,他从没走过现在的这条路,以前从无常宫到浣衣局,走的是另一侧。

    他顺着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去,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生怕从哪个犄角旮旯再窜出人来。

    月光渐渐暗淡消弭,乌云再度合拢,把天空封得死死的,仿佛在宫城之上加了一个盖子。

    前路如同黑渊,永无尽头。

    也许他已经死了,死在刚才的暴乱中,雪青的出现和离去只是他濒死的幻想。又或许,他现在已走在幽冥,前后无人,成了孤魂野鬼。

    夜风渐大,倒灌进衣领,他裹紧衣服,打了个寒颤。

    还活着。

    他笑了一下,鬼是不会觉得冷的。

    旋即,又哀愁惶恐,能活到什么时候呢?

    他不自觉握上插在腰间的玲珑锥。自上次无意中用它杀死刺客之后,这件制式小巧的武器就被他放在盒子中,嫌弃有血光。如今,再次紧握,带给他为数不多的安慰。

    他继续走着,恍然发觉身后有光。瞬时,后脊梁不由得一紧,屏住呼吸放慢脚步。

    一步……两步……第三步迈出,倏然回身。

    一束强光直耀双眼,他本能歪过头躲闪,同时听得一声熟悉的呼唤。

    “贵妃?!”

    光源变暗,他看清执灯的人,是昕嫔,不觉松了一口气,低声道:“你怎么走路不出声呀,真是吓死我了。”手指却仍紧紧握住玲珑锥的上半部分,随时要拔出来。

    昕嫔身穿一身暗色斗篷,看看脚下的软底丝鞋,带着歉意局促地笑了一下,上下看看:“我听说城墙上的事了,过来看看,您没受伤吧?”

    “我没事。”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拉开距离,“怎么就你一人?”

    “我没让人跟着,现在情况危急,一旦破城,人多目标大,反而不好。”

    “你怎么找到我的?”

    “有人看见您往这边来。”昕嫔道,“刚才路过岔口,似是发生打斗,地上有数具尸体……”

    “你看见玄青了吗?”

    昕嫔摇头。

    白茸很失望,不过转念又觉得这是好事,说明玄青还活着,自己躲起来了。想到这里,不禁为雪青的命运担忧,那些人发现跟错了人,会不会杀人泄愤?雪青要是死了,该如何向玄青交代?

    他胡乱想着,只听昕嫔道:“您怎么走到这里了,我送您去银汉宫吧。”

    闻言,他眸色一闪,一个惊悚的念头涌上来,人们会不会去杀瑶帝呢?

    也许,瑶帝现在已经死了。

    “皇上没事吧?”

    “他……”昕嫔刚要回答,却觉眼前一动,白茸身后多出个黑影。他立即横跨一步,挑高灯笼,大声道,“谁?谁在那?!”

    白茸也觉出身后异动,回身借灯光一照,才发现是老熟人——浣衣局的管事楼敬玉。

    昕嫔从未接触过浣衣局的人,自是不认识,只从服色上认出是个宫侍。他走了几步,和白茸并排站着,说道:“黑灯瞎火,堵在路中间是想干嘛?还不赶紧让开。”

    楼敬玉嘿嘿笑了两声,好像喉咙里噎了一口痰,声音不上不下。他认得昕嫔,并且打心眼里对这位间接杀死昙贵妃的人抱有嫌恶,毫不客气道:“都到这份上了,还装什么主子。”又盯着白茸道,“瞧瞧这是谁啊,上次跟我面前耀武扬威,像只花孔雀,怎么现在成了乱毛鸡?你扇我巴掌的事,还没算呢,这次刚好一起。”说着,从腰后抽出一把匕首。

    白茸倒吸凉气。

    楼敬玉手里的匕首可比昀皇贵妃的袖珍小刀大多了,又长又宽,刀锋弯曲,刀尖往上翘。与其说是匕首,不如说更像一把弯月短刀。

    “我知道你视颜梦华为主,恨我杀了他,要替他报仇。可是你也要想清楚后果,杀了我,你必死无疑。”白茸故作镇静。

    楼敬玉手上挽了一式,刀横在胸前,冷笑:“谁要替他报仇?孔明灯大家都看过了,杀你的后果已经很清楚了。那是能得万金,封侯拜相。”

    白茸急道:“你放我离开,我给你双倍!”

    “放了你,你还能兑现吗,恐怕找辙要杀我呢。”楼敬玉道,“你很清楚,从我亮出刀之后,你我都没得选。我劝你乖乖受死,免得咱俩都难受。”

    昕嫔把灯笼交给白茸,迎向刀尖走了几步,随手抽出腰间明晃晃的扇子,向前一递:“你当然有的选。我这扇子的扇骨是用幽逻特产的一种巨型深海螺制作而成,每根扇骨只取螺尖部分,莹润闪亮,稀有昂贵,在云华几乎没有售卖。在幽逻,也只在王族之中流通。虽抵不上万金,但也价值千金。我把它送你,你马上就是富翁。”说着,又进一步打开折扇,像是展示一般,劝道,“你仔细想一想,冯显卿做出的承诺未必会兑现,到时候他不认账,你有什么办法呢,说不定还要给你安个叛徒的罪名。倒不如现在拿了东西,然后走人。我们也当没见过你,从此各过各的日子。”

    扇子在黑暗中泛着淡淡的光,一会儿似白似黄,一会儿似蓝似紫,好像一抹流彩,在扇子上滑来滚去。

    白茸也道:“我身上的首饰你都可以拿去,来日我也不会追究。”

    楼敬玉却笑了:“杀了你们,我一样能拿这些东西,然后再去讨那万户侯也不迟。”

    昕嫔又进一步,和楼敬玉面对面,随手摇着扇子,垂眸看着拿刀的手,说道:“你以一对二,胜算不高。”

    “呸!两个嗣人,还能……”谩骂还没出口,便淹没在一阵嗬嗬声中。楼敬玉捂住脖子,指缝里全是鲜血。他慢慢倒下,眼珠子往外突,在地上不断抽搐,很快没了动静。

    一切发生得太快,白茸根本没反应过来,只看到泛着华光的扇子以闪电般的速度横扫。

    “你……他……天啊……”他有些语无伦次。

    昕嫔蹲下,将扇子边沿在尸体衣服上随意一抹,然后合上,用扇柄敲了敲那过高的颧骨,淡淡道:“我说过,你胜算不大,怎么不听劝呢。”又看看已经被血浸染的纸质扇面,虽然只有一条红边,却异常显眼。“可惜了。”他轻叹。

    白茸惊问:“那扇子……是暗器?”

    昕嫔起身将扇子插回腰间,答道:“并不是,只不过扇骨坚硬锋利,遇到危险可以应急。这是一个朋友送我的临别礼物。我送了他一把伞,他给了我这个,让我防身。”

    白茸迷茫一阵,恍然道:“是晴贵侍送的,对吧?我曾见过他的棺椁,在他身侧有一把绿色的伞。”

    昕嫔没有说话,只是解下自己的斗篷,手往前伸。

    白茸本能后退。

    “您别怕。”

    白茸余光扫过地上一动不动的人,又看看昕嫔,他们之间,他是那个没有胜算的人,怎能不怕?

    昕嫔笑了:“您放心,我不会伤害您。”他把白茸一直按在玲珑锥上的手轻轻拿开,安慰似的拍了拍,然后将斗篷穿在白茸身上,拉上兜帽,说道,“我带您去找皇上,他会保护您。”

    白茸不确定道:“可他和我处境差不多,如何保护得了我?”

    昕嫔拿过灯笼吹灭,扔在地上,拉起他的手在幽长的小道上穿行,低声道:“他有御林军护卫。那些人是他自己的嫡系,只效忠他本人,不效忠皇权。所以,应该不会轻易被蛊惑。”

    “你怎么知道?”

    “我来云华之前,自是要把所有事都了解清楚。”昕嫔道,“这里太偏了,走到大路上,看见御林军就好了。你是皇上宠妃,那些人也会保护你的。”

    “皇上现在在哪儿?”

    “他却迎接㼆王了。您可能还不知道,就在我出来的时候,㼆王的兵马到了。”

    “多少人?”

    “大概一万人。”昕嫔道,“他带了一千亲卫入宫城,其余人分配在各处城门,一起御敌。”

    “可这也不多。”白茸自言自语。

    “听说还有几路勤王兵马,后日会到,㼆王是最快的。”

    他们终于穿过巷道,前方发出闪烁火光,已经能听到列队齐走的声音。

    很快,巡逻的军士发现了他们。

    果然如同昕嫔所说,那人见了白茸,毕恭毕敬,直言奉瑶帝命令,他们也正在找他,要把他带到瑶帝身边。

    此刻,看着整齐的列队,白茸紧张的情绪彻底松下来,只觉浑身酸痛,一步都迈不开。他有气无力道:“现在外面什么情况?”

    那人答道:“刚传来的消息,叛军会在午夜抵达。”见白茸神色惊恐,又忙道,“但人数没有那么多了,原本隶属于灵海州的四支队伍陆续脱离返回,他现在只有不到十万人了。”

    白茸心里算了一下,人数很接近,胜负已是五五开。他暗自冷笑,怪不得冯显卿要用那么下作的手段去恐吓宫里的人,因为害怕了,没了必胜的把握,只能用这种无耻途径去扰乱视听,制造动荡。

    身旁,昕嫔问:“那些人为什么要离开?”

    那人摇头。

    昕嫔思索片刻,对白茸道:“他们内部肯定出问题了。灵海州虽然划拨给燕陵成为灵海郡,可毕竟是异族,其心必异,说不定是灵海州趁机搞复国。”

    白茸想不到这么远,但觉形势大好,不禁眼中流露出喜色,快速道:“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有转机了。”

    昕嫔道:“您快到皇上身边吧,别让他担心。”又扭头对那军士道,“刚才有一波宫人四处逃窜,还试图谋害贵妃,请务必捉拿可疑人员。”

    军士点头,请白茸走在队伍中间,接着,又想起一事,掏出一个信封,交给白茸:“这是方才单大人送来的,他找不到您,就交给我们转达。”

    白茸打开,借着火把粗略看过。

    就像玄青所说,瑶帝的人已经把冯家在尚京的会馆翻了个底朝天,并没有遗留下什么。单思德带人赶到时,里面连只老鼠都没有。不过,他们仍旧重新搜查了一遍,并在其中一间房屋的墙角缝隙中找到一片弹丸大小的碎纸屑,边缘焦黄,看样子是从火盆里飘出来的,不知何故恰巧插进砖缝,被人忽略。

    白茸把那碎屑放在掌心端详,字被烧毁大半,剩下的部分隐约是个“瑩”。

    昕嫔看了半天,迟疑道:“这个字不常用,倒像是……”

    “㼆王。”白茸仔细揣摩,巨大的恐惧将他包围,电光石火之间,一切融会贯通。

    为什么冯显卿会走到一半停下,不是因为瑶帝的那句威胁,而是在等。为什么在兵力分走之后,冯显卿还能义无反顾地朝尚京进发,不是疯狂使然,而是他等到了。

    冯显卿的杀手锏从来都不是带来的大军,而是被瑶帝当作救兵迎进来的㼆王。

    冯漾的死亡同样也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催促,在向瑶帝发出最后的催命符。

    现在,白茸可以清晰地回忆起冯漾那僵白沉静的面容,曾经存在于幻觉中的向上微翘的嘴角变成了现实,那正是盘桓于天地间的灵魂发出的最后嘲讽。

    他对昕嫔道:“㼆王不能入城!”

    昕嫔也想到这一层,呼吸沉重:“皇上说要亲自把他迎进来,这会儿应该已经到外宫城了。”

    “得赶紧告诉皇上……”白茸环顾,让全副武装的御林军去报信肯定会打草惊蛇,不如他亲自去一趟,他有着最正当的面见瑶帝的理由。

    想到此,他对众人道:“去告诉其他人,要严格戒备,别再开城门,谁来也不能开,哪怕打着援军的旗号也不行。现在宫城是最后一道防线了。”说完,一头扎进夜色中。

    他跑了几步,忽听身后传来马蹄声。

    昕嫔坐在马上,说道:“骑马去,我带您。”朝他伸出手臂,一双眼饱含热烈的情绪,好像滚烫的星河。

    白茸仅仅犹豫一瞬,便紧紧握住那手,一踩马镫,翻身上了马背。

    风在耳边呼啸,两旁的黑影以极快的速度倒退。

    出于本能,白茸的手揪着昕嫔的腰带。腰带细滑,有好几次差点没抓住。于是,臂弯只能再收紧些。

    “抓紧我。”夜风带来昕嫔充满磁性的低语。

    宽大的斗篷在风中飘荡,如张扬的蝶尾。

    他们在贞顺门前下了马,那是通往外宫城的必经之路。

    白茸心中狂跳,极速飞驰的感觉依旧托着他,仿佛在天上翱翔。他的脸颊凉凉的,嘴唇发干。

    “谢谢你送我。你本可以不用蹚浑水,毕竟你是遣华使,无论谁掌权都可以安全度过。可你为皇上做了这么多,他知道了一定会万分感激,来日必定会加倍爱护……”

    “我不需要他的爱护。我要的是幽逻的平安。”昕嫔将白茸的兜帽重新戴好,把松散的斗篷系紧,面对凝滞的目光,轻声道,“我做的一切也不是为皇上,甚至不是为我的国家。”

    “那是为什么?”

    “别说了,快去吧。”昕嫔抱住他,鼓励道,“你和皇上都要好好的。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坚持住。挨过今晚,明日,所向披靡的云华铁骑就会赶到。冯显卿的乌合之众不是他们的对手。他现在最急迫的就是入城,控制住皇上,好让援军投鼠忌器。”

    白茸深吸一口气,点点头:“你也要保重!”转身通过贞顺门。

    昕嫔看着那融进夜色中的身影,忽而笑了。他把马交给守门的御林军,慢慢往回走。

    方才,那只手就搂在腰上。不似以往暧昧的调情,那是两个身体、两个灵魂短暂的依靠。在那冰冷的风中,在苍茫的天地之间,他们是彼此的唯一。

    “虽然鬼点子多,运气也不差,但还是不太聪明啊……”

    他回身望着白茸离开的方向,自言自语:“我怎么可能是为了梁瑶呢,只因为您深爱他,我才去帮他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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