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13】19 谢幕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19 谢幕
轰动内廷的自焚闹剧仅历时一个时辰就闭幕了。
尘微宫内,依旧晕厥的暚妃被安置到床上。宫人们忙作一团,有的掐人中;有的给主人擦脸;另有人站在床边打扇子,保证主人能呼吸到新鲜空气;还有人把那身残破的衣服小心褪下来,动作轻柔,唯恐再次弄伤那被火燎出水泡的肌肤。
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到时,暚妃已然自昏迷中醒来,瞪着无神的双眼望向空荡荡的帐顶,似乎还沉浸在方才惊心动魄的灾难中。
他试着开口,发出乌鸦报丧般的声音:“嗓子……疼……”
“暚主子不必焦虑,这只是烟雾入喉,刺激喉壁的遗留症状,过些日子就会痊愈。”说罢,太医为他诊脉,又道一切正常,开了些舒缓皮肤的药膏和安神助眠的汤药。
“太医贵姓?”暚妃强忍咽痛,微微抬起身子,看着兀自收拾药箱的年轻人,犹豫道,“我好像没怎么见过你。”
年轻的太医向他点头致意,露出和煦的笑容:“免贵姓陈。”
“陈太医……”暚妃琢磨一阵,忽而双眼睁得大大的,筋骨一软直接倒回床上,“你是……是……”惊惧之下一口气提不上来,竟又要晕死过去。幸好一旁守候的紫棠立即坐到床边,巧妙地阻隔了暚妃的视线,又将那颤抖的手紧握住,拯救了濒临崩溃的精神。
“是谁……谁让你……”暚妃喃喃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然而陈霭却明白意思,语气仍旧温和:“是贵妃让我来专门照顾暚主子的。这段时间您静心疗养,切勿操心过度。”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在暚妃主仆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几乎将他们淹没。想当初,昱贵嫔被白茸重伤之后也是这位陈太医奉命照顾,后来便出了上吐下泻的倒霉事。
此时,再看那位陈太医,虽是温润如玉,却怎么看怎么像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
暚妃闭眼轻叹:“我只是受轻伤,陈太医无需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不妨事,贵妃说要我好好照顾您。”
好好照顾……暚妃品出这四个字背后的恐怖意味,咳嗽着吐出近乎哀求的话:“我真的没事……”
“贵妃说您有事。”
“我不需要治疗。”
“贵妃说您需要治疗。”
“我……”
“您还是少说话吧。”陈霭从始至终都是弓着身子,手臂下垂,恭顺谦卑。然而暚妃却已无力承受那谦卑之下的压迫,缓缓闭上眼,绝望道:“我知道了,这几天会静养的。你可以走了。”
陈霭没有动,说道:“贵妃的意思是您以后都要静养。”
“你……”暚妃倏然睁眼,不顾腰腿酸痛一下子坐起来,明丽的五官渐渐扭曲,连带说出的话也化作荆棘,充满尖利,“都说医者仁心,可你的却是兽心。你的医术根本不是救人而是害人!听闻你师从刘太医,那可是少有的德才兼备的好人,怎么教出你这样人面兽心的徒弟?你在我这里说的话敢在刘太医面前重复一遍吗?”
想起数年学医的经历以及老师的教诲,陈霭顿时无地自容,脸上红白交加。他眼光闪烁,重重叹气:“暚妃莫要动怒。以您现在的身体状况确实需要好好休养,我刚才切脉,发现您忧思过度已经影响心脉,郁结之气深入肺腑,久而久之会引起胸闷胸痛,这是会出大问题的。我给您开的方子也是以静心舒气为主,绝无不妥之处,这点请您放心。”
暚妃拼尽全力发出嘶吼:“我放心不了,只有白茸死了我才放心。”
陈霭惊讶地看着对方,冲进耳膜的呐喊是如此直白,眼前的人又是如此破碎,凌乱如残霞,凄美绝伦。有一瞬间,他想扭头跑掉。老师说得对,主子们的事不是他能掺和的。可理智又让他稳稳站在原地,心慢慢沉淀。然而,也许是暚妃的目光太过哀怨,他竟不敢再看:“请您不要说这种气话,生气也是大忌。”语气平淡,与刚才的惊慌判若两人。
暚妃拿他无可奈何,又觉疲倦异常,遂道:“罢了,你走吧。”靠在紫棠怀里闭上眼,好似真要气绝身亡。
陈霭退后一步,转身离开之际,又徐徐加上一句:“我明天再来看您。”
“看什么?”暚妃问,“我已经这个样子了,还有什么可看的?”
“看您喝安神汤。”陈霭欠身,“这也是贵妃建议的,每天熬,每天喝,药到病除。”
暚妃不自觉打了个哆嗦。当初昱贵嫔重伤时就是陈霭监督着每天一碗安神汤,喝得昱贵嫔四肢无力,昏昏欲睡。现在陈霭不去了,昱贵嫔的精神才又好起来。可以想见,他若也喝下安神汤,那铁定是药到……命除。
他有理由相信,白茸在处置完梦曲宫后,已将目标锁定在他身上。当燃烧的火把从白茸手里投出时,他在那恶狠狠的眼中看到了血色。白茸在各个击破,把梦曲、尘微和安庆三宫那本就脆弱的联盟拆得零七八落。
“你滚!”他吐出两字。
陈霭还没来得及再安抚一下眼前暴躁的人,就听身后有个声音说道:“暚妃这句话可是对我说的?”声音戏谑,脚步轻快。
话音刚落,纤长的人影映在细绢屏风上。两道白烟正从左右矗立的铜象灯台的长鼻中飘出,在屏风前形成一片云雾,将那人从云端送到人间。
“暚妃身体如何了?”他缓步上前,路过陈霭时稍稍一顿,后者看了他一眼,退后两步,径直离开。
“瞧你出的馊主意!”暚妃并没有因为冯漾的到来而心情舒畅,反而更觉耻辱。那人穿着藕荷色的提花缎面衫,头发绾得精致,耳上坠有金色流苏,端的是姿容华美。再看自己,不仅披头散发,肌肤灼伤,嗓子也暂时毁了,用狼狈不堪形容再贴切不过。他把一侧床帐放下来遮住冯漾窥探的视线,同时歪过头刻意不看纱帘外的人。
冯漾站在光与烟的交汇处,面容朦胧,发出轻笑:“我的馊主意救了你的命。在皇上看完你那拙劣的表演之后,根本不会再动你一根汗毛,因为他不稀罕。你不感谢我也就罢了,反而骂我,好没道理。”
“少在这里冠冕堂皇,你出那鬼主意就是为了羞辱我!”
“羞辱你的办法有很多,那颗孕珠足以令你自取其辱。”
提起孕珠,暚妃身体一震,愤怒先于理智决堤,如洪流冲进血液带来无穷力量。他一把推开紫棠,跌跌撞撞来到冯漾面前,伸手一指:“我落胎之事,是不是你搞的鬼?”
“现在揪着这件事不放有意义吗?为了那破珠子无数人丧命,全内宫的人都把它当作灾星,唯有你还到处诉说,时时想念,真没眼力见。”冯漾看看四周,昏黄的光恰似面前的人,一样的无趣、一样的令人厌恶。他眸色深沉,无不怜悯道:“早在你接受太皇太后的嗣药时就已经犯了众怒,落胎是迟早的事儿。”
“你太无耻了!人们之所以无辜丧命正是因为你暗中害我,太皇太后为了查出真凶才一时不察,冤枉了好人。说到底,你要为那些人的死负首责。”
“别说得那么义愤填膺,你才要负全责。要不是你毫无廉耻心地服下嗣药,破坏宫规,企图率先诞下皇嗣,其他人会被牵进落胎之事中吗?你的贪婪造就一切。”冯漾略显粗鲁地打掉那倔强的手,往旁边走了两步,优雅转身,耳下流苏在灯光中发出耀眼的冷光,“你才是害群之马。我要是你就好好待在尘微宫,哪也别去,免得别人落井下石。毕竟,被虐杀的宫人们也不是孤苦伶仃,总有些旧识。”
暚妃惊恐地望着冯漾,上涌的气血慢慢回落,怎么也想不到世上竟还有这般颠倒是非之人。明明他是受害者,最应该被同情,可事实在对方嘴里涮了一遍口水就改头换面,成了他的罪过。甚至,还能反过来威胁。
他有些呼吸不上来,头晕目眩,嗓子里像有根烧红的铁针在到处扎,火辣辣地疼。他清楚地知道这疼是白茸赋予的,而为了能整垮白茸,冯漾的一切行为又都可以接受了。于是,他慢慢转身,在紫棠的搀扶下坐到床沿,拢了拢散乱的长发,刻意放缓语气:“你到底来干什么,你让我做的我已经做了,现在该你出场了。”
“是昱贵嫔求我来看你的,他行动不便又记挂你,所以才低三下四地求我。”冯漾笑道,“为此,他支付了一个吻。”
“什么?”暚妃愣了半晌才意识那所代表的含义,大声怒道:“混账!无耻!”说着就要伸手打人。可他哪有力气,胳膊一抬旋即软绵绵垂下,脱力倒向一边,全靠紫棠依托才不至于滑到床上。紫棠看够了冯漾的嘴脸,昔日在庄逸宫做事时所听所见的委屈一股脑全附在他身上,忍不住脱口道:“晦妃已探望过了还不回去吗?依奴才愚见,郭道长所提之事仅仅是开端,暚妃所做也不过是你之行事的引子。您与其在一个失败者这里停留,倒不如去想想后面的事。”
冯漾上前一步,手指在唇上一抹,紧接着按在暚妃的唇上:“我把冯颐的香吻带给你。”
潮湿的触感令暚妃几近呕吐,视线中的魔影渐行渐远,再度被那似有若无的烟气所笼罩,隐于屏风之后。他的目光无意识地聚焦在屏风底座上,雕刻精美的黄花梨木让他忆起在陇西的家中,嗣父房间也有类似的插屏。年幼的他曾数次蹲在插屏之后,只为让毫无准备的嗣父吓一跳。现在,他多想再停靠在那厚重的底座旁,待脚步临近时跳出来投进温暖的怀里,听嗣父用怜爱的语气说一句“淘气”。
他从没这样想家过。
可他已经回不去了。
他幽幽转头,望着紫棠,声音如泣如诉:“在你眼中,我真是一个失败者吗?”
紫棠颇为僭越地将他揽在怀中,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沉静道:“事到如今,奴才不想再骗您。您所做的一切努力,包括太皇太后的努力以及昱贵嫔的努力都已经被证明完全失败。并且,奴才敢说,在不久的将来,晦妃也会失败。所不同的是,您和昱贵嫔不会因为失败而丧命,可晦妃却是必死。”
“何以见得?”暚妃有些吃惊,坐正身体第一次正视这个其貌不扬的人。
“晦妃和皇上之间隔着如昼,他们之间已经没有调和的余地。而您和昱贵嫔与皇上之间却是少有隔阂。更何况,您还曾经给皇上结过孕珠,从当时皇上的反应来看,欣喜大过于恼怒。奴才不知道皇上怎么看待昱贵嫔,但就凭那枚孕珠,皇上也不会处死您。尤其是,在晌午的祭天仪式之后,皇上更是不会再让您受伤害。”
“真的吗?”暚妃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直认为瑶帝讨厌他,少有的温存也仅仅是出于肉欲发泄。
紫棠认真道:“千真万确。当时您在高台上看不真切,可奴才却瞧得仔细。皇贵妃和贵妃一个劲儿阻拦救援,可皇上眼里没有冷酷,只有犹豫和不舍。所以,您现在不要再做任何事了,静静等,静静看。”
暚妃陷入沉默,面对瑶帝,他永远猜不透心思,就好像永远猜不透冯漾一样。从某种意义上来看,那两人才是绝配。他萌生出荒唐的想法,也许,那两个人从始至终都是在做游戏,而其他人,仅仅是玩具。包括白茸,也是玩具,是他们双方玩打仗游戏时互相对抗的兵器。
此心念一起,他恍然如新生,神清气爽,只觉殿内的灯都亮堂了。
也罢,就让他们两人斗去吧。
他的先祖墨云芝曾在这座帝宫里开启尚族之路;现在,他也将在这里见证尚族的落幕。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荣幸。
***
云朵、仙人、花卉、鸟兽,一圈又一圈的瑰丽图案不断幻化,不断延伸,直达天听。
白茸躺在银汉宫二层小阁楼的地毯上,双眼在反复的失焦和聚焦中飘移,渐渐迷失在天马行空的藻井中。
他没穿上衣,下身只有一条浅黄色长裤,胸膛湿漉漉的,既有汗水,也有津液。
瑶帝坐在白茸身边,衣服敞开,堪堪系上裤带,欲求不满地望着爱侣,神色讪然:“你这是干嘛,哪有做一半把人踹出去的?”接着,又凑到爱人耳侧,讨好似的说道,“是不是把你弄疼了?”
白茸不理他,继续望着房顶神游天外。
瑶帝不死心,说道:“爱妃觉得难受就说话,朕一定……”
“一定如何?”白茸身子未动,眼却斜过去,“我在尘微宫就难受,原指望陛下能治一治,谁知您一去,竟是加重病情。”
“你这是什么话……”瑶帝明白所谓何事,叹口气,残留的未尽情欲就在这声无奈的叹息中飘走了。“你就那么想让他死吗?”他站起来走到窗边,远眺银汉宫外。
白茸心里不是滋味,瑶帝的语气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教唆犯。
真是岂有此理!
他撑起身子,刚要发作,却听瑶帝继续:“当初那么多人把荧惑的帽子安在你头上,又是天谴又是噩兆,还弄出暴动来,朕都没听信这些。如今同样的事扣在暚妃头上,朕怎么能一杀了之,搞不好会落人口实的。何况他还……”
“还为您结过孕珠。”白茸没好气地打断,说道,“他这招真是屡试不爽啊,那枚孕珠没得倒是值。”
瑶帝回头看了他一眼,犹犹豫豫想开口却最终选择闭嘴,重新望着外面的白玉栏杆发呆。
过了一阵,他见白茸没有回话,又投去一瞥,只见人已穿好衣衫,正站在角落不知在想什么,眼中满是哀怨。
他走过去捏了一下气鼓鼓的脸蛋儿,问道:“怎么,吃醋了?”
“我怎么敢吃醋?”白茸扭脸不看瑶帝,手里摸着腰间的无事牌,指尖不断顺着玉牌凸出的外延游走,一遍又一遍。
瑶帝正色:“朕与他不过逢场作戏,玩玩罢了。朕都没当真,你却当了真。”语气宠溺,眸中满是娇惯之色。
闻言,白茸回首,正对上一双含笑眸子。霎时间,满腹牢骚被那含春带水的笑意抹平了,心底开出一朵花。
瑶帝手指在他微蹙的眉心一拂,将那最后一点儿愁怨化作娇憨,一把将人搂在怀里吻上。
饱满的充满香气的唇瓣互相吮吸,他们一边品尝,一边爱抚,那点儿小小的不愉快随着爱痕远去,没能留下一丁点儿瑕疵。
然而,白茸心中对那高台上的火焰仍有余念,略敷衍地缠绵一阵,趁瑶帝吻罢换气之时离开怀抱,坐到软榻上平静道:“陛下不愿以斩杀荧惑之名处置暚妃,不光是因为怕留口实这么简单吧。”
“知朕者,阿茸也。”瑶帝胡诌一句古语,意味深长道,“确实有事找你商量。”
“什么事?”白茸见瑶帝眼中已无笑意,忙收起小脾气,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瑶帝坐到他身旁,执手相望:“移祸。”
***
翌日清晨,白茸特意早起,坐步辇去碧泉宫参加晨安会。
刚一进门就意外见到雪嫔站在树下,一脸无奈。
“这是……”他话未说完,就见雪嫔身边还蹲着一人,正拿小树枝去戳地面。
是赵贵侍。
雪嫔迎向他,微微行礼,又顺着他的目光回望地上玩得不亦乐乎的人,稍有歉意道:“他今儿个醒得早,见我出来非要跟着。我拗不过他,又觉得他这些日子精神不错,就带到这儿和大家见见面。哪知进了院门没几步就看见地上有条青虫,玩起来没完,怎么叫也不走。唉,眼瞅着时间快到了,我这是进去也不是,离开也不是,倒成了个木桩子。”
白茸柔和的目光落到赵贵侍身上。眼中人乌黑靓丽的头发梳绾成松垮的双髻垂在脑后,其余长发披在肩上。发髻左右各插两根金镶玉簪子,穿了一身碧蓝斜纹绸衫。若只看那容貌打扮,活脱脱一个令人艳羡的富贵公子。可是,那时不时发出的不正常的笑声又让人不免为他命运唏嘘,心生怜悯。
他走到赵贵侍身边,蹲下身子,温和道:“最近忙,没去看你,想我了吗?”
赵贵侍正用小树枝来回拨弄小青虫,可怜的小虫被“蹂躏”得缩成一团,不停扭动。
白茸以为他没听见,手搭上他肩膀,刚要开口,只见赵贵侍忽然转过头,喊了一声茸哥哥。
白茸笑着应下,又听道:“晏随是不是回不来了?”
笑容一下子僵住,他不知该怎么接话。这时,雪嫔在一旁说道:“没有的事,他出去为皇上办差,过几天就回来,前几天还来信了呢,你也看过了,别胡思乱想。”
白茸马上道:“是呀,他很快就回来了。”
赵贵侍看了他们几眼,目光幽深:“那为什么皇上只给我晋了位,不给他晋?我跟皇上说过,我们两个要齐齐整整才行。他一定是不在了,所以皇上不给他晋位。我问过了,他的名字不在名单上,”
此话一出,另两人呼吸一滞。他们互相看看,谁也没想到赵贵侍能从这一点上看出端倪。他们还在想如何解释,赵贵侍却又扭过脸,继续玩起来。脸上再无半分笑意,好像一张白纸,既无颜色也无痕迹。
雪嫔唯恐他又要发疯,忙弯腰拉了一把。赵贵侍回眸一笑,光彩照人,媚态百生。接着,他拿起树坑里的一块石头,朝小青虫砸下去。轻微的噼啪声之后,小虫的身体爆裂开,炸出青白浓浆。
“哎呀……”雪嫔实在受不了那恶心东西,强行带着仍旧痴痴笑的赵贵侍离开了,临走时请白茸替他告假。
白茸站起身叹气,对身后的玄青道:“我看他的病是好不了了。”
玄青答道:“其实他总在宫里待着并不好,应该换个环境。”
白茸道:“上次我说带他去御囿玩,还没兑现呢。不过御囿现在关着人,他去也不合适。你去安排一下,过几天就把他送到圣龙观住些日子,泡泡温泉,疗养一阵。再去问问雪嫔,如果他也想散心就一并去,若不想去也没关系,随他心意就好。所有支出都算在毓臻宫账上。”
他刚说罢,就见魏贵侍站在花圃旁期期艾艾地朝他招手,露出标准的假笑。
他也笑了一下,算作回应。
魏贵侍笑得更欢了,连忙趋步上前,对他再度行礼,用甜腻腻的嗓音叫了一声“哥哥早。”
白茸上下打量着,笑道:“魏贵侍不愧是千娇百媚的人,仅穿一身月白,就胜过花圃里的万紫千红。还没问你叫什么呢?住哪儿?”
“叫魏融,现在住飞云楼。”声音越说越小,见白茸面上浮有异色,才恍然大悟般支吾道,“这个……绝不是故意冲撞贵妃名讳,实在是家父就这么取的,进宫之后也没改……”
“冲撞倒谈不上,但也有些相似,这样吧,你加一个字改个名,就叫魏融之吧,这样听着也舒顺。”
“谢贵妃赐名。”魏贵侍根本不在乎自己名字多一字还是少一字,谢恩之后笑着对白茸道,“那个……还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您。”他上前耳语,说完看着白茸,神色不似刚才活泼。
“你确定?”白茸有些好笑道,“我也没让你盯着他,怎么就想起来……”
“上次您不是让我看着点儿王念盈吗,我后来发现他和昱贵嫔走得也挺近。如今王念盈正闭门休养,我就自作主张多去梦曲宫外面转转。”
白茸原先并不看好魏贵侍,总觉得是个绣花枕头,不堪大用,未料还真有几分机灵劲儿,不由得点点头,目光中透着欣慰。“此事办得不错,想要什么啊?”
魏贵侍欢喜得不得了,嘴角抑制不住往上扬。他扭捏一阵,面带羞涩:“不敢求贵妃破费,就是……想让……皇上……”
“哦,原来是想皇上了。”白茸倒是理解对方的急迫,毕竟在宫里,有了皇帝的恩宠日子才能好过,而他乐得给些甜头,权当是互惠互利。他沉吟道,“今天天气好,皇上下午应该会去湖边散步。”
魏贵侍眼睛放光,急忙道谢,扭着腰肢走远,也不知是不是被喜悦冲昏了头,竟连晨安会都不参加。
白茸懒得理他,对玄青小声道:“去查查宫城门的记录,梦曲宫的一个负责洒扫的宫人昨天下午出去了,看看是谁,干什么去了。”接着,又似埋怨道,“咱们派去盯梢的人竟还不如魏贵侍眼亮,真是饭桶。”
玄青小声道:“都是奴才的错,奴才让他们着重盯着昱贵嫔和缙云,疏忽了。”
不远处,一袭华贵紫衣的冯漾正撩袍跨过门槛,动作端庄优雅。他的手始终搭在拂春臂弯,脚步轻飘飘。不认识的人会以为他有多么弱不禁风。
白茸不愿与其打照面,率先走进碧泉宫小花厅。不多时,冯漾也到了,在他身边落座。又过片刻,其他人也陆续到齐。
昀皇贵妃来回瞅瞅,众人皆精神抖擞,面如春风,不禁萌生出“在我治下万民幸福”的错觉。
他在人群里找了找,迷人的笑容逐渐消失,扬声道:“魏贵侍怎么没来,告假了吗?”回头看了眼章丹,后者摇摇头。他对众人道:“魏融也太放肆了,竟敢无故缺席!”
白茸微笑道:“皇贵妃息怒,魏贵侍确实来了,跟我说了几句话,后来他忽然有急事又走了,托我告假。”
昀皇贵妃半信半疑:“他能有什么急事?”
“就是上次的急事。”白茸掩面窃笑,“想必哥哥应该知道吧。”
昀皇贵妃想过味儿来,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他怎么天天早上喝多水呢。”
白茸又把给魏贵侍改名一事说出,昀皇贵妃不置可否,只让大家牢记,以后别叫错了。说完,他看了眼暄妃身旁的空位,问道:“暚妃怎么也没来,难道也是早上喝多了水,赶着回去更衣?”
大家神色微妙,皆想到昨日滑稽的表演。
见大家默不作声,昀皇贵妃又道:“晦妃这些天跟暚妃走得近,你知道他为什么没来吗?”
冯漾挑眉:“皇贵妃明知故问。暚妃出自陇西墨氏,受过良好的教育,现在被指认是荧惑妖妃,祸君害国,又岂会像某些人那样,在千夫所指之后仍能觍着脸在外行走,全然不知羞耻为何物。”
“哈哈……”白茸笑了几声,一侧身面对冯漾,“就别说‘某些人’了,指名道姓说是我不就行了,假惺惺的有必要吗?”
冯漾微微一笑,颇有风度地没有理他,反而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咱们皇上真是宅心仁厚,昨日要不是他及时赶到,暚妃恐怕就葬身火海了。”
“可不是嘛,得亏皇上来了,要不然尘微宫就要跟芳信宫似的烧成灰,多可惜啊。”暄妃适时开口,揪着衣襟,蹙着眉,好似昨日大火仍在眼前。他对边上的李贵嫔道,“说实在的,我还挺喜欢尘微宫呢,那儿的花草比咱们玉蝶宫里的好。”
陡然听到化成焦炭的芳信宫之名,在座的人都有些不舒服。烧焦的可不止是些宫舍花草,还有二十余条性命。
屋内渐渐安静下来,各怀心事。
须臾,昕嫔道:“据说此事是尚紫苑的沈嫔做的,可为什么呢?”
白茸看了上首座一眼,两方视线交汇,一番计较涌上心头,淡淡道:“没有什么沈嫔,只有庶人沈佑。至于原因,呵呵,个中缘由恐怕只有他的好友王念盈才能说清。只是他现在不知出于何种顾虑,对真相欲言又止,实在叫人没办法。”
昕嫔道:“王嫔现在可还在尚紫苑,若在的话,我愿去探望,顺便开导一下。”
“真是太好了。你替我们好好劝劝,他若是有难言之隐也不必忧虑,放心说出实情即可。就像晦妃所说,皇上宽宏,定会饶恕他之责任,不再追究。”
昕嫔往前探身,隔着冯漾朝白茸颔首,保证一定完成托付。
白茸也探出身子,回道:“那就麻烦你走这一趟了。”
余光却扫向冯漾,暗自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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