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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小柳儿

    来者是御林军和一队官吏。

    御林军负责护送官吏进宫,而那为首的绿袍官员白茸竟认得,正是和他在乾坤门一上一下对质过的络腮胡壮士。

    彼时,白茸正坐在藤椅上欣赏夕阳,面对众人,也不起身,微微一笑:“这位胡子大人可是姓卢?”

    其后有个小吏探出头,小声道:“这位正是刑部刑名司的令使卢大人。”

    白茸笑道:“卢令使身体果然壮硕,这才过了几天啊,就跟没事人一样到处转悠了,合着那几十板子拍下去就跟扇风似的,挠痒痒呢。”

    卢大人想起在城门前挨打的经历,面色黑了几分。身后的伤的确没好利索,可既然站了冯氏的队就得出力,这不讨好的差事自然落到他身上。他清清嗓子,很不客气道:“我们得了线报,庄逸宫毒杀案的相关之人小柳儿正藏匿于毓臻宫,还请贵妃交出,否则按照同案犯论处。”

    白茸豁地起身,冷脸怒道:“真是放肆!内宫的事哪儿轮得到刑部来管,庄逸宫之事自有慎刑司审理,凭你们也想插手,哪来的滚哪儿去。”

    面对袭来的火气,卢大人毫不退缩,一捋胡子四平八稳道:“这事儿还真就是归刑部管。就在前两天,方首辅到尚京衙署报案,称他的堂兄被人毒杀。鉴于案件重大,衙署把案件移交刑部,由刑部直接主理,大理寺监理。”

    “堂兄?”白茸有点绕不过弯,下意识问,“他堂兄是谁?”

    “庄逸宫,方凌春。”

    短短六个字震得白茸脑子嗡嗡响,眼珠子要瞪出来。只听卢大人又道:“这件事也是经过皇上许可的,这里有谕旨,贵妃想看自可拿去。”做个手势,身边的人立即奉上一个卷轴。

    白茸接过打开,里面确实是瑶帝的旨意,让刑部之人搜查毓臻宫带走人证,还要求毓臻宫上下所有人配合调查。他合上卷轴,朝卢大人走近一步,直视其双眼,一字一句道:“你们把皇上怎么了?不到万不得已,皇上是绝对不会让你们这帮子外臣搜查内宫,还明目张胆地骚扰我。”

    卢大人沉默片刻,再开口时态度比之前更为强硬:“既然看过旨意了,就请贵妃交出人来,省去彼此麻烦。我回去也好向上峰禀明,此事与贵妃无关。”

    白茸反问:“你凭什么认为人在我这里?”

    对于这个问题,卢大人没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勾勾嘴角,显露出高深莫测的神秘和一丝轻蔑。他袍袖一扬,手一挥,身后之人便四散开,到处乱窜。

    白茸又惊又怒,想要阻止却碍于瑶帝的那份旨意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人们打开毓臻宫的每一间房屋进行搜查,心跟着一点点沉下去。

    此时,夕阳已经坠入大地,宫灯挑起,无数人影晃动宛如鬼怪,呼呼啦啦发出怪声,张牙舞爪地要把整座宫殿捣毁。

    白茸看着那些鬼影,为自己的天真感到好笑。宫中怎么会有隔岸观火一说,从来都是要么灭火,要么被火烧死。

    当小柳儿被扭送至眼前时,他绝望地闭了闭眼,后悔还不如把小柳儿送到慎刑司威胁柳絮去。

    卢大人找到了人,信心倍增,脸上的胡子全翘起来,对白茸道:“贵妃现在还有何话说?”

    白茸自然无话可说,甚至没有正眼看他,自顾坐回树下的藤椅,前后摇起来。

    卢大人无视这份沉默,一个跨步来到椅前,续道:“还请贵妃对此事做出合理解释,详细说明为何庄逸宫毒杀案的重要人证被你藏匿于毓臻宫?”语气咄咄逼人,高大的身形把昏黄的灯光全部挡住,投给白茸一片阴影。

    白茸沉浸在漆黑中,沉默良久,发出一声轻笑:“你既称我一声贵妃,那么就该明白,普天之下我只接受皇帝质询,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朝我问话?黑灯瞎火的你离我这么近想干什么?”说着,从黑暗中走出,一步又一步,逼得卢大人不得不往后退。

    而当他完全走到灯光中,众人看到他面目时,皆吓了一跳。他的脸上竟有一道细细的红痕,鲜血蜿蜒而下。

    阿凌率先反应过来,喊道:“您的脸……”紧接着,在看到白茸投过来的一瞥后,立即回头指着卢大人道,“你们既然搜出人来,带走便是,为何还要故意弄伤贵妃?”

    卢大人惊道:“你少血口喷人,我只是在说话,可没动手。”

    白茸目光怨毒:“你刚才趁夜色对我动手动脚,被我拒绝后,抓伤我的脸,我脸上的伤就是证据。”

    “这……分明是你自己造成的,然后诬陷我。”卢大来回看了看,忽然明白过来,“贵妃此举已经触犯刑律,是……”

    “诬陷?”白茸反问一声,对阿凌和其他宫人问道:“你们说有没有这回事?”

    那些人皆点头,一口咬定确有此事,阿凌甚至言辞凿凿地说看见卢大人向贵妃伸出手去。

    听到绘声绘色的讲述,卢大人不可思议地跺跺脚,说道:“他们的证词不算!”

    白茸转身,遥望一直沉默的御林军,问道:“敢问各位兄弟,你们所见呢?”

    片刻沉默后,其中一人走出列,借助灯火来回打量他们二人,约莫看了几息之后,郑重答道:“贵妃明鉴,卢大人刚才背对着我们,树荫又大,遮住光线,就算是做点什么我们也看不到啊。”

    闻言卢大人差点没喷出血来,这哪里是开脱,分明就是要锤死他。再看看身后那群小吏,一个个目光呆滞,六神无主,全吓懵了。

    他刚要辩驳,只见白茸拿了帕子擦拭伤痕,点点血迹印在丝帕上,正点缀于一个“瑶”字之间,反衬出字体的狰狞,触目惊心。

    白茸折好丝帕,眼光流转,语气越加冷漠:“既然拿了人,就离开吧,卢大人慢走不送。”接着,眼儿一转,又对阿凌道,“你也去准备,我要去银汉宫问问皇上,臣子调戏殴打贵妃该当何罪。”

    说罢,不再理会一大群人,抬腿就往院外走。

    卢大人一听急了,连忙抓住他,语气仓惶:“贵妃可不能诬陷好人,我全程都没碰你一下,你怎可到皇上面前胡言乱语?”

    白茸垂眼看着抓在一双大手里的衣袖,好笑道:“没碰吗?”

    卢大人一惊,双手倏然缩回,又像被烫了似的,一会儿握拳一会儿展开,不知往哪儿放。他看看周围,压低声音,哀求道:“您不能这样啊,您轻描淡写一句话,我脑袋就要搬家呢。”

    白茸先是笑了笑,玩味道:“你也知道脑袋会搬家吗?”不等回答,嬉笑的面容忽而阴郁下来,眼神狠戾,一开口含着刀刃。“卢大人把人带走,只怕别人的脑袋也要搬家。”语调哀戚如冤魂。

    “这怎么能一样呢,我办的是公差,您这是公报私仇啊。况且小柳儿的确是重要人证,于情于理都不能在毓臻宫藏着。贵妃执意拦着,那是阻碍刑部办案,也是要……”

    “要什么?”白茸呵地冷笑一声,“这么快就又要给我安个罪名吗?”忽地伸手一指大门,扬声道,“你可以带人去刑部复命,我管不着也不拦着。同样,我去银汉宫找皇上说理,你也管不着更拦不住。我倒要看看,是我藏匿人证的罪责大,还是你调戏殴击贵妃的罪责大,咱们就赌一赌谁的脑袋先搬家。”

    卢大人语塞,圆阔的脸盘逐渐拧成一条苦瓜,曾经神气的胡子也了无生气地趴下来,好像冬天里半死不活的枯草。他的视线扫过宫殿外围那黑黢黢的轮廓,又望着院门沉思许久,最后脚下一顿,无可奈何地恨恨地剜了白茸一眼。接着,他转身快走几步,把押着小柳儿的小吏一把推开,骂道:“你这蠢货瞎了眼,这哪儿是永宁宫的小柳儿,分明是毓臻宫的……”

    “阿鹭。”白茸在他身后提醒,“我宫里确实有个少年人,和那个小柳儿年岁相当,俱是细胳膊细腿的,看走了眼也情有可原。卢大人莫生气,相信他们也不是故意搞错,只是破案心切,一时糊涂。”

    卢大人扭脸呵呵笑道:“贵妃大人有大量,还请多多包涵今日的误会。”说着,行了一个自打进院就该实行的叩拜大礼。

    “那小柳儿的事……”

    卢大人爬起来,又一欠身,恭敬道:“经查证,小柳儿不在毓臻宫,刚才是我们眼拙认错了人,惊扰到贵妃,真是对不住了。”说罢,带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茸让阿凌拿出一些银子交御林军中的领头之人,说道:“刚才谢谢诸位兄弟帮助,否则我这毓臻宫真要被欺负了。”

    为首的一人也不推辞,说道:“贵妃不必言谢,咱们都是为皇上分忧,自当同仇敌忾。”

    提起瑶帝,白茸近前一步,把人请到一侧,低声问道:“前朝到底出什么事了,这段时间皇上事忙,不经常往内宫来。”

    那人同样低声道:“朝堂上又吵起来了,方首辅纠结了很多人逼着皇上处决夏太妃,皇上一直压着不表态。今儿个早上,大臣们集体罢朝,除了少数几人到场以外,其他全部称病。”

    竟要处死夏太妃?

    白茸初听时惊出一身冷汗,脑袋里突然空荡荡。在他的设想里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废黜,因为夏太妃是先帝嫔妃,云华还没有处死先帝嫔妃的先例。可如今,那帮人竟逼迫瑶帝违反祖制。想到此,他不禁感到好笑,所谓祖制也不过是那帮人的玩物罢了,于他们有利时就奉为圣物,不可一丝一毫地怠慢违背,于他们不利时就一脚踢开,没人真拿祖制当回事儿。

    “这次也跟乾坤门那次一样吗?”他有些喘不过气,说道,“他们怎么不长记性呢,不怕旧事重演?”

    “人家就是因为长了记性才一个个居家养病,皇上就算要打人也不能跑人家里打去。咱们皇上拉不下这个脸。”

    白茸又问:“那夏太妃如何了?”

    “内廷的事,我们就不知道了,贵妃若想知道可以往永宁宫走一趟,大门还是可以进入的。”

    御林军的人离开了。

    浓重的云层遮住月光,白茸站在且明且暗的院中,彷徨无措。

    事关生死,他还应该顺其自然吗?

    他回头看了眼惊魂未定的少年,那孩子又瘦又小,灯火将脸庞映得蜡黄,面上还有未风干的泪痕,似是被吓哭了。

    他走到小柳儿面前,说道:“你知道要是去了刑部,会是什么下场吗?”

    小柳儿起先摇头,随后不知想到什么,复又点头,糯糯道:“会杀了奴才。”

    “为什么会这么想,他们是要你去作证的,又不是去审你?”

    小柳儿蹙着眉,答道:“奴才知情不报,许是要被处死的吧。”

    白茸笑了两声:“你也不算笨嘛,所以我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了,对吧?”

    小柳儿跪下磕头,表示感激。

    白茸让他起来,说道:“我不需要你感激,只需要你作证,就说毒杀案是柳絮一手造成,与夏太妃无关。”

    小柳儿摇头:“可那就是夏太妃的意思啊,他把奴才调往司苑司,强迫奴才在喂给黑熊的食料中掺杂药粉,致使黑熊对特殊气味敏感发疯,攻击众人。可那次他没能除掉太皇太后,还险些杀了奴才。后来是柳絮求情,答应帮他给太皇太后下毒,他才留下奴才一命。这些事,都是夏太妃主使,奴才怎么能睁眼说瞎话?”

    白茸盯着他,面上的和善早已退下,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幽冷:“如果你真这么想,那方才真该央求卢大人把你带走。”

    小柳儿见四下的人渐渐围拢来,吓得声音发颤:“您想干什么?”

    白茸幽幽道:“按我说的做,我保你无恙。”

    小柳儿咬着唇不说话。

    白茸脸上的划伤隐隐作痛,加速心底的不耐,说道:“你可能还不知道,落到刑部手里你兴许会死,但落到我这里,我会让你生不如死。”略等了一阵,见小柳儿还是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发抖,吩咐左右把人关进东配殿,然后对阿凌道:“去把陆言之叫来,让他带上家伙,别惊动旁人。”

    毓臻宫的东配殿无人居住,里面存放季节性家具,例如凉床、冰鉴、火炉等等,方便季节轮换时取用。

    小柳儿被押到空置的角落,蹲坐在地上,双手抱膝,望着不远处的家具痴痴发呆。

    那些东西让他想起了安庆宫。

    襄太妃也有个巨大的冰鉴,比眼前这个还要大上一圈,内里是黄铜,外表镀金,雕刻许多飞禽走兽。一到夏天,那里面就堆满冰块,发出阵阵寒气,而他则经常坐在边上,一边纳凉一边听襄太妃讲过去的事。

    每到那时,安庆宫的大宫人柳霜就会在一旁为襄太妃按揉肩膀,时不时附和几句,勾得主人一直讲下去。而柳絮则会端来新做的葡萄冰酿,分给他们每一个人。

    他们一起吃东西,一听故事,襄太妃说过,进了安庆宫就是一家人。

    那时,他们齐齐整整的,多好啊。

    可现在呢,只剩下他和柳絮。

    也许他们也会死,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也许是后天或是大后天。总之,他们都活不成,全被夏太妃的仇恨拖累死。

    这太不公平了!

    他还在想以前的事,可眼前已降下一袭华贵明亮的衣摆。白色的绲边发出阵阵光泽,那是丝线充分浸泡在金粉中之后才会呈现出的独特效果。

    他慢慢抬起头,对上漆黑的眸子。

    视线交汇,无奈和绝望交叉成线,勒住彼此的呼吸。

    白茸看了一阵,弯腰扣住小柳儿的肩膀,刻意放柔语气:“我不会让你出去对峙,你应该识字的,对吧?写个供状就好,说清楚这些都是柳絮一人所为。写完了我就送你出宫回家,你想要多少银钱都可以,还可以去我库里挑,喜欢什么就拿什么,好吗?”说到最后,语气中竟透着一丝哀求。

    小柳儿抬头道:“我要是写了,柳絮哥哥就死定了。”

    “无论你写不写,柳絮都必死无疑!可你写了,夏太妃就能活,永宁宫里的人就不会受到牵连。若他被判有罪,身边的雪青作为近侍也会视为知情不报。”白茸怜爱地摸了摸小柳儿的头,说道,“你只知道他们都会死,却不知死与死是不一样的。夏太妃最差的结局不过是一杯毒酒或三尺白绫,皆是瞬间毙命,不但留了体面还毫无痛苦。可你们这些宫人却不会这么幸运,柳絮会因为直接参与毒杀而被凌迟,雪青也会因为包庇罪而被处死,同样也会是凌迟,一刀一刀割下肉来,每次只割寸余,三天三夜都毙不了命。”

    小柳儿听得眼发直,张着嘴却说不出话,身子一个劲儿地抖。

    白茸又道:“你曾自述在永宁宫时雪青对你多有照顾,你真的忍心见他落得这么惨淡可怕的下场?”

    小柳儿眼中蓄满泪水,红着眼窝摆摆头。

    白茸不知这究竟代表的是不愿写供状还是不愿雪青落难,一时没了主意,正要继续询问时,陆言之来了。此刻,他又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孔,冷冰冰道:“我言尽于此,剩下的就让陆总管跟你详谈吧。”说罢,对陆言之小声嘱咐了几句。

    陆言之一边听一边点头,上前对小柳儿摆出一副和善模样,笑眯眯道:“大多了?”

    小柳儿不敢看他,一双眼盯着不远处的一个黑色卧柜,小声道:“十五了。”

    陆言之从袍袖里掏出个小钳子,放在地上,说道:“贵妃的事你要不再考虑一下,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说着,用钳子敲了敲地面,一双眼只往那干净纤细的手指上瞧。

    小柳儿被那铛铛的声音吓哭了,默默流眼泪。

    白茸不想看下去,走出房间,不一会儿从里面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叫声钻入心窝,刺得他神经一跳一跳地疼。很快,又传来一声惨叫,持续时间很短,音量刚挑高便没了声息,仿佛一根炮仗刚点着窜上天就熄了火,坠了下来。紧接着,是一阵呜咽和含糊的话语,他仔细听,却什么都听不出来,那些字和词好像粘稠成一锅糨糊,每个音都挨在一起,无法分辨彼此。恐怕,就连那声音的主人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的精神似乎也被这种粘稠的声音给糊住,陷入深深的罪恶感中。他害怕再听到那样的惨叫,重新推开门。

    屋内一股铁锈味儿。

    他强迫自己不看那血淋淋的手指和钳子,一双冷冰冰的眼只盯着泪流满面的少年,带着不可思议和些许愤怒,说道:“你为什么这么倔呢,你这样做对谁都没好处,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小柳儿从剧痛中缓过来,勉强撑起身子,说道:“因为夏太妃该死!他杀了襄太妃,我们主子那么好的人,却被他害了,难道他不该死吗?奴才家里穷,那点儿薪俸根本不够补贴家用,这些年全靠主子接济才能活下去。襄太妃一死,家里也就不行了。就在年前,有人带来消息,奴才的爹和两个弟弟相继病死,只剩下嗣父,连像样的棺材都买不起。可怜他孤苦伶仃一个人,没了生计,最后只能找棵树吊死,一了百了。您说要送奴才回家,奴才早没家了,安庆宫就是家,可它被夏太妃给拆了!更何况,他还要杀奴才,敢问贵妃,您会救一个想杀您的人吗?在您眼中,夏太妃或许是好人,可在奴才眼中,他就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奴才原以为您跟他是不一样的,所以借着看护病患的理由跑出来,就为了能得到您的庇护,哪知道您跟他是一类人,只会为自己谋取利益,丝毫不会为别人想一想。大家都说您仁慈,说您善良,可是……”他抬起左手,食指和中指血肉模糊,鲜血顺着指端不断往下流,流过手腕,浸透衣袖。

    此时,纤细的少年像换了一个人,源自伤口的痛苦和对自身处境的绝望激发出为数不多的勇气,他望着白茸,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这就是您的善良吗?逼迫别人去做伪证,去给另一个杀人凶手脱罪?!”说完,像是抽干所有力气,软绵绵倒下去,喃喃道,“他们都说您以前和我们一样,都是宫人奴才,所以最体谅宫人的难处,可是他们说错了,您现在当了主子,变成了上等人,也会欺负下等人了。”

    白茸听得一席话,震惊得无以复加。他无意去追究那些话到底是对是错,仅仅是听到那些指责就让他觉得无地自容。他别过脸去,无言以对,沉默地注视着临近一面窗户,空洞的目光落在窗棱上,视线不断游移,仿佛在找一个焦点。

    又或许在找一个支点,可以支撑他继续下去。

    他找了好久,可那光秃秃的窗棱上一粒灰尘也没有。

    “罢了,别弄了。”最后他转过头来,有气无力。

    陆言之抬头望着他,说道:“真要放弃吗,这可是最后的机会。就在刚才,柳絮已经被刑部的人提走了。如果他在刑部招供,咱们唯一的胜算就是这份口供。只要他肯出面对质,柳絮的证词就有瑕疵,这样一来,夏太妃的罪责就是存疑。这些天皇上一直顶着压力,拒绝表态,就是在等一个转机,而今您要把转机扔了?”

    白茸默然,内心激荡起无限哀怨,悔不当初。他对小柳儿说道:“襄太妃于你有恩情,所以你想替他报仇,这我理解。可同时你也要清楚,夏太妃于我也是恩人,我现在也要救他,你也要理解。咱们两个谁都没错,只是利益冲突罢了。不同之处在于,这场利益冲突是不平等的,你赢不了我。”

    小柳儿像是没听见这些,垂头抽泣:“柳絮哥哥去了刑部吗?”

    白茸道:“你要配合我的话,我就想办法保住柳絮,让他活下来。毕竟,他杀了太皇太后也算是为后宫除了一害。”

    小柳儿惨笑:“您觉得我年岁小,就好骗吗?您要有本事压过刑部,就不至于自己划伤脸吓唬卢大人了。您在后宫,刑部在朝堂上,您就算再尊贵也只是个嗣人,又怎么能比得过外面的人?”

    白茸面容趋于冰冷,沉声道:“连你也看不起嗣人?”瞬间,脑中闪过很久以前他和玄青在织耕苑外听到墙那边的宫人们的对话。

    他至今都记得那言语中毫不掩饰的恶意。

    在这片大陆上,哪怕是最低贱的人也会对嗣人产生出天然的蔑视,而无论嗣人的地位有多高贵,都会被人在背地里看不起,这似乎已经是云华的惯例了。那些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们也只有在谈论嗣人这个话题时才能找到些优越感,为悲惨的生活注入希望之光,自我安慰似的认为生活也没那么差。因为至少还没沦落成为嗣人,不用委身于人,更不用被嗣药改造身体,凭空开出一条嗣道,然后大着肚子等着被血污染,在污物环绕中独闯鬼门关。

    这些人一方面需要嗣人怀个崽儿,一方面又看不起嗣人,真是好笑啊。

    以前白茸没想过这些,在曾经的设想中,他会带着微薄的积蓄出宫,和阿瀛搭伙做个小买卖,然后各自娶亲生子。对,他要娶,他可不想在一次次生产中消耗掉生命。

    生得越多,死得越快。这是他嗣父说的,那时他嗣父刚刚产下最小的弟弟,因为出血过多而濒死,躺在床上告诫他们哥俩,千万别给人当嗣人。后来他嗣父侥幸活过来,再没怀过孩子——白茸觉得肯定还怀过,但被弄掉了,因为他嗣父实在承受不住下一次生产。

    然而现在,他却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走上这条路。

    “你是不是觉得,因为我是嗣人所以无论你地位多么低下,在灵魂上都比我纯洁高贵?”白茸吐出一句,倏然转过身,“我之所以把你留在毓臻宫,就是以备不时之需。现在看来,你态度坚决,拒不配合,那我也不再逼迫。其实想一想,我也实在不用逼迫你做什么,所谓证词我自己写一份,按上你的手印一样能拿出去唬一唬他们。”稍稍侧身,垂眸看了眼正跪坐地上待命的陆言之,冷冷道,“小柳儿既然那么想报恩,就送他去襄太妃那里吧。”随即走到窗边。

    很快,身后传来一声尖细的喊叫,然后一切归于寂静,铁锈味儿更浓了。

    他慢慢回过头,陆言之正用帕子擦拭一根极细的尖锥。在他旁边,小柳儿倒在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在极力看清什么东西,颈窝处弥漫着一团红晕,缓缓扩大浮漫于肌肤和衣衫之上,宛若晚霞红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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