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12】22 无用的圣旨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昱贵嫔走后,冯漾叫拂春进来服侍,见他手里拿着万花筒,不屑道:“怎么,你还舍不得吗?”
拂春把东西撂在桌上,面无表情道:“这种东西还是留在安庆宫比较好。若流传出去,被人发现……”
“好了,反正也是无所谓的东西。”冯漾打断,起身坐到妆台前,让拂春为他重新梳妆。他从镜中看到拂春一脸闷闷不乐,忽而叹气,“你也别怪我心狠,要怪就怪他太不懂事。”
拂春停下动作,盯着镜中的人保持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冯漾抬手,从肩膀处握住拂春的手指,语气和缓了几分:“你以为只是他侵犯我的事吗?若真是那样,我倒可以网开一面,毕竟我能感受到他对我的那种心思,所以他给我茶里下药然后趁机图谋不轨的事在我看来也没那么严重。说实话,我一开始也没想把他怎么样,可他自己作死,居然食髓知味用那件事要挟我,胁迫我就范,你说我还能给他活路吗?”
拂春依旧沉默,心绪起伏得厉害。他跟冬篱从小就认识,印象中的冬篱很会藏小心思,也一直很低调,直至来到安庆宫,被冯漾封妃的事情刺激到,才行事大胆起来。其实,他很不理解冬篱的逻辑,冯漾是什么人跟他们有关系吗?无论是燕陵之主还是皇帝嫔妃,都不是他们可以染指的。可偏偏冬篱不这么想,早些年对太子妃生出的那点儿敬畏之心已经烟消云散,总觉得面对再次封妃成为嗣人的冯漾,多操几次也无伤大雅。
谁在乎呢?冬篱私下里如是说,反正身后那地方,给谁插不是插。
想到此,拂春为旧友感到悲哀,同时也很想知道冯漾口中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不过,他没勇气说出口,直觉告诉他那一定是一件足可定生死的大事,因而不知道反而更安全。
他无意识地点点头,垂眸道:“他是咎由自取……”眼前恍然浮现出闯入浴房时目睹的血腥一幕。
铁灰色的肉体躺在铺开的油布上,一把大刀精准地砍在骨节中。随着刀锋一转再轻巧一撬,白花花的骨头便从关节处掉了出来,随之涌出的鲜血在凹凸不平的油布表面汇集成洼,形成一个个黑红色的血肉泥潭。每肢解一部分,若缃那双灵动的眸子便会泛起残忍的快意,嘴角咧开一道弯弯的弧度。接着,那些零七八碎的东西被丢在铜盆里,淋上油和矿粉,然后点火。
碎骨在铜盆里发出滋滋啦啦的声音,好像他年少时在野地里进行的烧烤,很快窜出一股焦香。不经意吸一口,油闷闷的……堪比鹿肉。
许是受不了视觉和嗅觉上的双重冲击,仅仅几息之后,他便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再次醒来,浴房已是干干净净充满清香,仿佛先前只是一场噩梦。可是他清楚地知道,从此之后,世上再无冬篱这个人。至于那缕凄惨的灵魂,则永远禁锢在万花筒之内,供人玩弄娱乐,极大满足了冯漾的恶趣味。
视线再度落到镜中,温凉的手还捏着他的指端。他低下头,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指继续为主人挽发,用一根橘红色的曲形珊瑚钗子别好头发,往后退了几步,说道:“奴才给您取衣服来,您打算穿什么?”
冯漾一时失神,以往这些事都是若缃代办,若缃捧来什么,他便穿什么,从没挑过。他答道:“随便吧。”语气有些不耐烦,径自戴上两粒金刚石耳钉。
拂春从小隔间里找出一套熏了三天的天蓝色纱衣,抖开看了看,清雅的茉莉香气渐渐铺开,将那透亮的蓝色衬托得更加柔和。他欲给冯漾穿上,岂料对方非但没动,更用一双愤恨的眸子看着他,脸上愈加难看。
“穿成这样你是想让我见谁,梁瑶吗?”
拂春这才想起来,浅蓝是瑶帝最喜欢的颜色。冯漾曾在大婚之后好一段时间内,置办了很多件天蓝和浅蓝色的锦缎衫裙。每一件衣裳的纹样都不一样,镶缀无数珠宝,极尽奢华。
——却仍敌不过如昼一身廉价的素色绵绸长褂。
他垂眼看了看手中这件,默默收了回去,另找了一套藕荷色的衣衫。
这一次,冯漾没说什么,默默换好后,让拂春拿着桌上的玉匣子,一起出了门。
他们先去了碧泉宫,被告知昀皇贵妃去了慎刑司,马上一路疾走赶了过去。
刚到慎刑司院门口,就听堂内有人呼号,声音之惨,令人胆战心惊。
连日来,冯漾刻意维持的镇定就在这惨叫中尽数崩塌。他几乎是跃进院子的,三两步跑进内堂,陡然见到堂上已然昏死的若缃和身边之人高举的烙铁,心脏急剧收缩,脚步一顿身子向后倒去。幸得身后的拂春及时扶住,才避免摔下去。
他尚来不及去看若缃到底如何,就听上首座上的昀皇贵妃冷声道:“晦妃此时应在安庆宫自省,怎么出来了?”
“我来提交新的物证,用以证明我早先在碧泉宫的解释。”他深深提气,又恢复往日的气定神闲,稍一摆手,拂春便把匣子交了上来。他亲自打开盖子,将绸画和书摆在桌案上。又道,“我说过,若缃是偷看了书之后起了春心才自娱自乐的。不过这画却不是他画的,而是央求我画的。那日他因为不愿牵扯到我,所以才故意说是他自己所画。这几天我静心想了想,若缃毕竟也有二十九岁了,有些春心也是情有可原。倒是我,经不住央求给他画了幅春宫,虽让他过了眼瘾,但到底是犯了规矩,因而若要惩处,还请惩处我这个主犯吧。毕竟,此等事问迹不问心。”
说罢,竟直挺挺跪下来。
他这一跪,让原本想好说辞的昀皇贵妃不知所措,把要说的话吞了下去,拿起绸画,细细看来。
这一看又是一惊。
再瞧那书,也没了翻看的心思,料想肯定能对上,否则也不会呈上来。
他稍一思索便知这是昱贵嫔做出的好事,心中骂了一万遍烂屁眼儿的玩意儿,然后掬起笑容,刚要开口就听冯漾又道:“皇贵妃曾说,若能再画出一幅一样的画作,就算若缃无罪,不知此时还算不算数?”
昀皇贵妃脸上依旧笑吟吟的,心里却直接骂上。
算个屁!
算你爹的头!
他努力想找些借口,可脑子像沾了黏糊,全黏住了,根本转不过弯。
他看了一眼坐在下首的陆言之,后者闪了闪眼眸朝院外看去。
他马上琢磨过来,朗声道:“既然是这样,倒是我们错怪若缃了。只是制作淫秽图册的罪名可不小,你又是皇上封的晦妃,对你的惩处须得报给皇上定夺。你带若缃回去吧,继续闭门思过,静待皇上裁定。”
冯漾站起身,什么话都没说,吩咐拂春叫人抬副担架,将若缃抬走了。
转眼间,刚刚还充满噪音的慎刑司安静下来,昀皇贵妃对陆言之气道:“真没想到,居然是这个结果。忙前忙后这么些天,还是让他们溜走了。”
陆言之道:“若缃的嘴太硬,法子几乎都用了可就是撬不开。”
昀皇贵妃哼了一声:“我看就是你敷衍,用些轻描淡写的东西。”
“您要这么说可就真是冤枉奴才了,慎刑司里的东西都是货真价实的,怎么能敷衍呢。只是贵妃曾告诫过奴才,要悠着劲儿,不要弄死弄残,因而有些法子施展不开。”
“他真这么说?”昀皇贵妃有些不信。
“当真。”陆言之点点头。
昀皇贵妃想,白茸八成是也有什么把柄攥在冯漾手中,因此不敢下死手,害怕把人逼到鱼死网破的地步。他慢慢起身踱到院外,远眺天空发出一声长叹:“罢了,此事我先报于皇上知晓,只要能把那对儿主仆赶出宫去,咱们就算没有白费工夫。”
不过,当他赶到银汉宫时,却没立即能见到瑶帝。
值守的宫人说瑶帝还在天仪殿的书房。
他等了约莫一个时辰,才把人等来。
瑶帝似乎心情不太好,阴着脸,对他的问安根本不理睬,只是抬手示意他平身。
他不敢问发生了什么,只跟着来到内室,服侍瑶帝换了衣衫,亲自侍奉茶水,待瑶帝表情微霁才把冯漾的事说出来。
“他竟承认是他自己画的?”瑶帝蔑笑一声,“不可思议,他居然肯为一个奴才把罪过揽下来,要说他们之间没点什么,鬼都不信。”
昀皇贵妃也是如此想法,说道:“看样子还是用情至深呢。”
瑶帝靠在一堆软垫之中,晃着腿脚,沉思一阵,对银朱道:“去拟旨,晦妃私造淫刊,触犯宫规,责令其立即迁居衍山别苑,包括他带来的那些人,一块滚蛋。”
银朱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拟好了,呈给瑶帝过目。瑶帝看了看,盖上御印,交给昀皇贵妃,说道:“赶紧去宣吧,让他越早离开越好。”
昀皇贵妃如获至宝,连请辞的话都忘说了,直接拿着圣旨快步走出银汉宫,步履轻快,好像要飞起来。
他想象着冯漾接旨时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又想到这种胜利时刻不应独享,于是叫人去了毓臻宫请白茸前来,一同宣旨。
彼时,白茸正在内室听人汇报扶仙岛一事,得知被白莼欺负的一家子人已经离开岛屿,不知去向,心中闪过不好的预感。又知冯漾揽下罪过,就这么不痛不痒地离开宫廷,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他赶到安庆宫外和昀皇贵妃汇合,当场质问:“当年我被诬陷持有禁书差点被打死,如今他亲自画出来,怎么连根汗毛都不动一下?”
昀皇贵妃未料他牵出此事,表情变幻几许,讪笑了几声,回道:“陈芝麻烂谷子的就别再耿耿于怀了。赶紧进去吧,别误了正事。”
白茸没动,瞪着眼道:“对于你来说当然只是动动嘴皮子而已,我可是受了大罪,还落了病根。如今你说忘就忘,倒显着你大度似的,真是岂有此理。”
“那你还想如何?”昀皇贵妃好心情不减,依旧眉梢带喜,乐滋滋道,“要不你再跟皇上讨份旨意,也打他五十板子。只是小心别又像方子祯那般直接打死了,把小事化大,有理变没理。”
白茸明白利害关系,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只是心里很不平衡。要按他的想法,就该把冯漾乱棍打死,就算打不死,也要打个残废才行。他强按下怒火,抽出宫人手中的圣旨打开扫了一眼,问道:“衍山别苑在什么地方?”
“在西郊,很多年以前是一位皇室宗亲的别馆,后来犯了事被收回闲置,冯漾被废后一直住在那里。”
白茸冷着脸把圣旨又拍回宫人怀中,说道:“那就进去吧,让他今天就滚。”
他们一同步入安庆宫。
迎接他们的照例是拂春。
“这是……”拂春话未说完就见宫人手中明晃晃的黄绸卷轴,急忙转身跑进殿中。
很快,冯漾出来了,走得四平八稳。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并没有跪下接旨,而是直接把那圣旨打开,浏览之后扔在地上,好像丢弃垃圾。
看那倨傲的神色,仿佛他才是一国之主,天上的神君。
“冯漾……”昀皇贵妃被这桀骜无礼的态度激怒了,正欲上前,却被其投过来的一瞥震住,那眼神如一道神君的符咒,摄了心魄,也收了声。
不过白茸并没有被那眼神吓住,反而伸手一指:“不管怎么样,旨意你是看过了,等同于接旨,现在你赶紧收拾东西,哪来的回哪儿去。”
冯漾此时仍穿着那件藕荷色的衣衫,腰间一条宽玉带,素手一扬,宽大的袍袖延展开,像下垂的紫藤花瀑。
见状,白茸警惕地向后错了半步,只见对方掏出一面折扇,扇子一端轻轻压住他那向前伸出的手腕。
“贵妃稍安勿躁。”
轻轻一句话,吹散渐渐升腾的火气,在院中播撒出一片幽冷。
“走之前,我有几句话要说。”冯漾打量着白茸,一双剑眉微微上扬,流露出别样的玩味,像是在评鉴什么东西,“你一定觉得这计策很精彩吧。这到底是谁的手笔呢,可别又把它安在昱贵嫔头上,我知道不是他。从冯家走出来的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等杀人一千自损八百的蠢招。”
“你到底想说什么?”白茸皱眉,很是不耐烦。
冯漾摇摇头,好像个教书先生面对顽劣学生时的无奈,好笑道:“就你们能想出来的东西,我们想不到吗?我们之所以从来没拿出来对付你们是因为这种手段既下作又无用。”
白茸感觉受到侮辱,讥笑一声:“下作吗?对付你这样的人就得用下作手段。无用吗?我怎么不觉得,卷铺盖走人的是你们。”
冯漾啧啧两声:“你跟梁瑶天天腻在一起,能看明白什么呢,就他那棉花套子一样的脑袋能告诉你什么?”说着去看昀皇贵妃,后者正一脸凝重地望着他,抿嘴沉默。他又看回白茸,语气漫不经心:“如今你开了这样的先河,那就别怪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毕竟在我眼里,梁瑶这腌臜东西绝对配得上这下作手段。”
白茸似乎明白冯漾要干什么了,从牙缝挤出一句:“你敢……”
“我当然敢!”冯漾语气突然变硬,好像一块顽石掷地有声,“等我到了衍山别苑,你们就等着也看一看连环画吧。我会把梁瑶和夏太妃画上去,让全尚京的人替他缅怀逝去的爱情。”
他恶狠狠地盯着白茸,见那脸上血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心中涌起报复的快意,继续道:“你一点儿都不惊讶,应是知道了,想来到时候看到画册时心情应该更平和才对。这是好事,你若事先不知情,乍看之下不定要怎么七窍生烟,活活气死呢。”说完,呵呵笑了几声,声音发腻。
白茸仍旧没说话,只是静静立着。他觉得用不着到时候气死,现在就要被气得爆炸。他想说些什么,可牙齿一直不停打颤,双手冷冷的,好像刚抱了一块冰。
昀皇贵妃意识到冯漾的威胁,开口道:“你休要危言耸听,别苑你出不去,这些东西也仅仅存在于你的想象中。我要是你,就别逞口舌之快,赶紧收拾东西吧。皇上让你今日就离宫。”
冯漾道:“我跟你不一样,永远不会虚张声势。你若不信,就去尚京各大书行蹲守,看看能不能蹲到那本香艳的画册。”
白茸记起冯氏在尚京有会馆,其中颇有些能人,且鱼龙混杂,深知这些事若成真,瑶帝恐怕成了全云华的笑柄。他看了眼昀皇贵妃,那人的脸上也是一团黑,显然也被唬住。
他有些好笑地想,季如湄前些天还宣称瑶帝和夏太妃的事用不着大惊小怪,如今却害怕传扬出去,可见那件事并不是像其说的那样稀松平常,毕竟云华大部分人还是遵守伦理道德的良民。而那些良民一听到他们的天子竟然和先帝庶妃关系暧昧,必定要口诛笔伐,唾弃嘲讽。当然,这对瑶帝的权威没有实质上的影响,但总归面上不好看,连同先帝的脸也丢光了。
现在,他总算明白为什么冯漾说此等办法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了。
无论谁先构陷攻击,另一方都能用同样的方法还击,到最后不过是两起谣言打架,谁也打不赢,只能两败俱伤。
不过,摆在他面前更为现实的问题是,他不敢去赌冯漾会不会真这么做。
思来想去,似乎没有其他选择。
他朝身后使了眼色,让玄青将地上的圣旨捡起来,对冯漾道:“你既然对皇上圣裁有异议,我自当转达,你暂且住在这里吧,等待新旨意。”
说罢,转身离开。
昀皇贵妃对白茸的举措惊得不行,恨恨地剜了一眼冯漾,紧追出安庆宫,在外面宫道上将白茸拉住。
“你疯了吗,就这么妥协了?”他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一双手钳住白茸的手臂,好像要捏爆。
白茸被抓疼了,使劲儿把他甩开,答道:“你聋了吗?冯漾的话你没听到?”接着,朝两边看看,见两人身后的随从们都好奇看着,不远处亦有路过的宫人投来异样的眼光,于是换了更平和的语气,一摆手似是邀请一般,和昀皇贵妃并肩而行,语调也随之放缓放轻:“无论如何,皇上和夏太妃之间的事属于宫廷秘辛,宫廷之人习以为常,可宫外的人却不这么看。冯漾要是真弄出那样一本春宫册,你叫皇上如何自处。到时候,兴许连咱们一同嘲笑。”
“嘲笑什么?”昀皇贵妃仍旧气愤,“这跟咱们有关系吗?”
“怎么没有?”白茸答道,“那些人第一个笑话的就是你我,会说咱们屁本事没有,连一个老太妃都比不过。”
昀皇贵妃细想下来,也觉得白茸说得在理。皇上和夏太妃的暧昧关系就算是公开的秘密,也仅限于宫廷之内,宫外的人接触不到,也根本不知道。冯漾要是捅出去,那真成了天大的笑话。若此事传开,以叔父那蛮横的脾气不定怎么骂他废物。
想到这里,燃起的心气熄了火,清醒许多。
白茸见昀皇贵妃不说话,继续道:“况且,我也不想把冯漾赶出宫。”
“那你想怎样?”
“我想让他死!”白茸在一处岔路口停下,目光如注,“他第一次去别苑,经过那么长时间的沉淀,应是死了心的,所以可以风平浪静。可现在,他的心又活了,这个时候再把他赶走,你觉得他会在别苑老老实实地过后半辈子吗?就算他不会画什么春宫册,也会整出其他事来。到时候,纵使别苑有人监管也无法事事向咱们禀报,冯漾会完全脱离咱们掌控。与其到那时慌张,还不如将他放在咱们眼皮底下,这样一来他行事多少还会有所顾忌。”
“我倒是觉得……”昀皇贵妃忽然压低声音,凑到白茸身边耳语,“不如把他送到别苑,然后再送一碗蘑菇汤。我相信,这回绝对没有人再通风报信。”
白茸沉吟:“这倒是个好方法,就怕皇上没这个胆子。他要真敢做,何至于拖到现在?想想当初咱们给颜氏下毒的后果,他知道以后上蹿下跳。”又看了眼身后宫人捧着的圣旨,说道,“我现在去一趟银汉宫,既然春宫画整不死他,那就再想别的办法。不过这件事说到底是你草率了,怎么能把若缃放回去?”
昀皇贵妃乜了他一眼:“我说的话自然要负责,既然冯漾拿出了画,我怎么能出尔反尔?再者说,要不是你嘱咐陆言之不许用重刑,若缃兴许早就招供了。”
“冯漾知道我哥买了毗香红花,威胁我。我们两个算是各退一步,否则冯漾怎会老实地待在安庆宫。”
闻言,昀皇贵妃大吃一惊:“真的是你干的?!”
“不是。我还没下药呢就被诬陷了。而且就是冯漾做局!”只要一提起此事,白茸就恨得不行,连做几次深呼吸才把所受的屈辱和不断上涌的愤怒强压下去,问道,“冯漾的画哪来的,我可不信是他画的,是不是昱贵嫔给他的?”
昀皇贵妃眯了眯眼,秀丽的面庞再难遮掩怒火,一双黛眉猛然一蹙,答道:“肯定是他,真是墙头草,两边倒。”
想着那张人畜无害的脸,白茸心中再次闪过那个阴狠的念头,无不怨恨地想,早知如此,那幅春宫图上就该画上冯颐和墨修齐。
他极力压下这个闪念,和昀皇贵妃分开后赶往银汉宫,在二层小阁楼上见到了瑶帝。
瑶帝正坐在宽大的软椅中闭目小憩,腿边是个巨大的冰鉴,里面的冰块冒着丝丝凉气,随木槿手中扇子的摇摆而流遍全身。边上小瓷墩上坐着银朱,正给他念故事听。
而当他看到白茸,并且听到白茸对冯漾一事的分析之后,屋中的凉爽和故事中的旖旎忽然统统不见了,只余一丝烦躁弥漫在空气中。
他额上渐渐析出汗珠,一张脸涨得通红,吩咐银朱和木槿退下,对白茸道:“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他怎么敢这样说?!”
然而白茸望着瑶帝那张猪肝脸却想,你怎么敢这样做?!
须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不过,他没有表露出这种幸灾乐祸,深知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是枉然,当务之急是要解决问题。
他从冰鉴里挑了一块即将化没的小冰块,放到掌心玩弄。冰块儿很快化成水,滴滴答答落下。他把掌心水渍擦在窗帘上,居高临下望着窗外正在值守的宫人,说道:“此事是我想得简单了,以为冯漾会再像以前似的在别苑安分守己,却忘记这些日子的逍遥自在早就刺激到他,让他的心越加扭曲疯狂,用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败为胜。”
他转身背靠窗户,凝视冰鉴上方似有若无的寒凉之气,继续道:“我知道您心里其实一直在意暚妃落珠的事,这次给他复位也是出于安慰,因而我没有异议。但是,有件事我得让您知道,虽然我持有毗香红花,但我并没有施行,导致暚妃落珠的其实是冯漾,我猜您也是这样想的。而他的连环局最终落到您和我身上,也落到太皇太后身上。我敢说,在他最初的计划中,太皇太后会因为乾坤门之事处死我,而您又会在盛怒之下杀了太皇太后,如此一来,您的帝位不保,而这才是他的终极目标。只是没想到,计划被行香子搅了,功亏一篑。对于这样的人,对于这样的威胁,您若只是把他赶走,那就是养虎为患,终遭反噬。”
瑶帝听后静了片刻,语气有些沉重地说道:“你讲的这些朕都知道。可关键在于冯漾不能轻易杀了,上次鼍龙池的事是他先提出来,因而让他下去,吓唬吓唬他,冯家只当吃个哑巴亏。如今他在宫中活得好好的,要是突然亡故,该怎么解释?死一个方子祯,方家便通过夏太妃来报复朕,若是死的是冯漾,方冯两家更要联合起来逼迫,只怕到时候这矛头就要对准你。哪怕冯漾真是因为意外而亡,他们也会千方百计把谋害的帽子扣你头上,用他的死亡把你拉下水。”
听到此处,白茸面容略显苍白,回想起那日坐在皇座上无助的瑶帝,轻轻问道:“要真是如此,陛下会怎么做,也会像那天一样坐着看吗?”
瑶帝想都没想,脱口道:“不,不会的,朕宁可不要这个皇位,也不要你受到伤害。”目光无比坚定,腰背挺直,坐得十分端正,好像在为这番话提供切实的支撑和依托。
白茸笑了一下,这个回答似乎很令人满意,但心里却充满担忧。他太知道瑶帝优柔寡断的本性了,如果他在犹豫之下说出此话,倒有几分真实可信,可现在不假思索就说出来,显然是没经过脑子,没考虑清楚,与其说是保证,不如说更像是一种敷衍和安抚。
然而,他依旧有些感动。
毕竟,这也算是一种口头承诺,代表了一种态度和决心。而对于瑶帝来说,仅仅说出这番话,就已经是壮举。
他还能奢望什么呢?
甚至于,如果瑶帝真妥协了,那么他只会破口大骂。因为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只想得到爱护的白茸了,现在的他离后位一步之遥,不可能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再缩回去,和瑶帝去过隐居山野的生活。
全真子说过,他有紫气缭绕。
夏太妃说过,他会是划时代的标志。
他自己也曾说过,爱情与权力,他都要。
带着这股不屈不挠的信念,他说道:“若真到那么一天,我不希望您妥协,我希望您能和我一起解决问题,顽强抵抗到底,哪怕鱼死网破,也绝不认输。”
瑶帝看着有些茫然,随即又像想通了什么,重重点头,仿佛一个刚刚入学的懵懂孩童在夫子面前郑重保证要发愤图强。
白茸走到过去,坐到他旁边,头靠在他肩膀,说道:“既然陛下不想让冯漾不明不白的死,那就更不能把他放回别苑,咱们要再找机会,找一个能将他堂而皇之处死的借口。”
瑶帝很自然地揽过白茸的腰,担忧道:“可旨意已下,若朝令夕改,岂不叫人笑话。”
白茸答道:“我来时已经想过了,您让冯漾迁居别苑的旨意可以不变,只是再发一道旨意,就说鉴于冯漾的近侍若缃蒙冤受刑,甚是可怜,恩准其在安庆宫养伤,伤愈后再和冯漾一并迁居衍山别苑。”说罢,停了几息,又轻快道,“若缃伤重,没三四个月好不了,咱们至少有百日的时间来谋划。”
瑶帝并没有那么乐观,反而觉得百日之内要除掉冯漾简直难于登天。
他们沉默地坐着,互相依靠,谁也没再说什么。细微的尘粒飘浮在空中,曲折了光线,他们皆沉浸在这斑驳的光影中,想着自己的烦恼,担忧彼此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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