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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扶光

    尘微宫中,宫人们跪了一地,哆哆嗦嗦的,头都不敢抬起来,也不知是冻的还是怕的,亦或二者皆有。

    昙贵妃坐在殿中,手边是一封展开的信。他的气色看起来比几天前还要好,完美的妆容、精致的挽发和华丽的衣衫无不彰显出高贵冷艳的气质。同时,与他得体的姿容相反的是内心深处的狂暴。

    薛嫔,那个在他面前无助又哀怨的人竟在死后还能摆他一道,简直岂有此理。

    是他变弱了,还是薛嫔深藏不露?

    当然,深究这些都没有意义。

    他的目光从信转移到面前跪着的人身上,那人的肩膀还微微颤抖着,偶尔发出几声哭泣。他慨叹道:“我知道你服侍他已久,主仆情深,可该想想以后的事了,你有想去的地方吗,趁章尚宫也在,不如提出来,我看看能不能给你优先安排上。”

    扶光抬起头,哽咽:“奴才想出宫。”

    昙贵妃看了眼身旁,章尚宫说道:“按宫中规矩,各宫一等宫侍需终身服役,不得出宫。你从二等宫人擢升为大宫人时,尚宫局已经跟你反复确认过此事,你当时还签字画押了,怎么如今又反悔?你若真存了心思想外放回去,就不该同意。要知道,在这种事上我们尚宫局可是完全尊重你们的意愿,绝不逼迫。”

    “再说你要回哪儿呢,听说你家里已经没人了。”昙贵妃语气平和,“如今宫中,像你这种办事稳妥又忠心为主的人已经不多了,不如留在宫内。毕竟宫中待遇一切从优,可不是外面能比的。”

    扶光含泪道:“奴才今年也有三十三了,又是家中独子,求昙主子格外恩准奴才回去,趁能婚配的时候留个后,也算为早逝的双亲尽孝。”

    昙贵妃呵呵笑了:“我让你尽忠,你却想尽孝,倒真是忠孝两难全啊。”笑容阴森,原本温暖的大殿霎时间冷了几分。

    “……”

    “实话告诉你吧,宫你是出不去的,我给你个选择的机会也不过是看在你入宫多年的份上,给个优待。你若真没想好去处,我倒有个提议,不如就去我的思明宫。我那里正好缺个二等首领宫人,虽说比不得你在尘微宫大宫人的身份高,但我保证,月钱还按照以前数额发放,绝不委屈你。”

    “奴才……”扶光比刚才抖得更厉害了,绝望道,“奴才粗手笨脚,恐碍了您的眼,奴才还是在六局寻个差事吧。”说罢,跪直身体,对章尚宫道:“听说尚寝局还缺个干杂活的粗使杂役,我还有把子力气,干得来,烦请把我安排过去。”

    尚宫局统管内宫人事,这种简单的调令自然可以应允,可章尚宫已然揣摩出一些东西,哪敢擅自做主,往高位上瞧了瞧,并不答话。昙贵妃站起来,走到扶光跟前,弯下腰执起那一双手,左瞧右瞧,十根手指并不比自己的粗糙多少,温和道:“你是尘微宫的大宫人,薛嫔生前的近侍,这双手恐怕已经很长时间没拿过比茶盘更重的东西了。我又怎么好让你这么个体面人去干那种粗活,薛嫔要是地下有知肯定会怪我的。”

    提到旧主,扶光又是一阵伤心难过,同时也更加明白,眼前的人是不会放过自己的,尽管薛嫔在绝笔信上声称没有从犯,保住了他,但以昙贵妃的手段,杀人何须见血。

    昙贵妃道:“怎么样,考虑得如何了?”

    扶光还没答话,就见面前之人忽然直起腰,一脸严肃,绕过他走出殿外。章尚宫也快走几步跟了出去。他回过头,有人正和昙贵妃交涉。

    那是……他眯了眯眼,看清那人后忽然连滚带爬地跑到殿外,扑通一下跪倒,揪住那精美的锦衣下摆,求道:“昼妃开恩,求昼妃能应允奴才给薛嫔守墓,奴才这辈子唯愿与青灯为伴,长侍薛嫔,不作他想。”

    白茸吃惊地看着扶光,然后又看看一脸木然的昙贵妃和章尚宫,扶起地上的人:“守墓辛苦,日子寡淡,你年纪正盛,为何不另寻差事?依我看不如到毓臻宫来,我那里正好缺个侍膳宫人。至于待遇,咱们好商量,肯定不会委屈你。”

    扶光惊呆了,同时又有些想笑,多滑稽啊,他竟然成了香饽饽,宫中最有恩宠的两位妃嫔都想要他。

    该如何选择?

    思明宫是决计不能去的,他知道太多东西,一定会被灭口。然而去毓臻宫也不安全,昼妃还活着,这就说明薛嫔的计划失败了,作为其心腹,他一定会被报复,很可能也是个死。

    再看二人,面上都露出优雅的笑,好像他们三个是亲人一样。

    他颤巍巍道:“奴才只想守墓,了此残生,以前的事就让它们过去吧……”

    白茸本想拒绝,但在看见昙贵妃眼中独有的算计之后,突然改了主意:“好吧,既然你坚持,那我也不好拒绝,等薛嫔安葬后你就启程去守墓吧。”

    扶光大喜,又跪下去,不住谢恩。

    昙贵妃哼了一声,脸上像铺了一层蜡,再不复刚才的柔美。“罢了,一个奴才的去留而已,你怎么安排都行,算是我体恤你大病初愈。”

    白茸没理会,只对身后的玄青道:“将扶光带回毓臻宫吧。”

    昙贵妃一愣:“这是为何,他既不在你处当差,便不应食宿在那里。”

    白茸道:“我与薛嫔也有些交情,发生这种事我心里很难过,扶光是他生前的体己人,我想和他多处一处,聊以慰藉,同时也算为薛嫔了却身后顾虑。”

    “顾虑?”昙贵妃一脸茫然。

    白茸道:“没什么,也许是我想多了。哥哥既然体恤我大病初愈,不至于连这点儿小小的要求都要计较吧。”

    昙贵妃死死盯着他,怒火中烧,尚不及说些什么,夏太妃凑上前来:“这是有多闲啊,为了一个奴才在这里大眼瞪小眼,正主儿还停在后殿呢,也不说给挪出来,要这么不上心,仔细薛嫔半夜找来算账。”

    这番阴阳怪气让昙贵妃更不舒服了,只听白茸道:“哥哥要是事忙,不如我来操办,我现在身子已经大好了。”

    “别啊,你这身子骨可得好好调养,后殿阴气重,别往那跑了,我去即可。”昙贵妃剜了夏太妃一眼,默许玄青将扶光带走,然后提起一口气,往后殿去了。

    白茸三两步登上台阶走进主殿,在寝室靠窗的花架上重又看到那盆龙游梅。比上次见时更枯了,本该是绽放时候却枝叶干黄,如同死物。花盆里的土很松,明显被人动过,他稍一用力便连根拔起,只见里面横着一个扁长木匣,薄薄的,像是专门存放重要书信的信夹。

    疑团终于解开,现在一切都能对上。花是田贵侍出事之前交给薛嫔保管的,很可能只是以防万一,但没想到真的一去不返。而薛嫔爱花心切,每日好生照料,却发现花的状况并不好,于是刨根一探究竟,发现了秘密。

    然而薛嫔深谙宫廷生存法则,并没有声张,而是选择无视,又将东西依原样放了回去,直到现在……

    白茸望着手中的木盒,已经预料到那里面空空如也,有人先一步拿走了东西,因为动作太急,连土都没顾得上砸实。

    他用帕子将木盒包好塞进袖兜,若无其事在屋中转了一圈,出了殿门。

    院中,章尚宫正和夏太妃说话。

    “我的近侍雪青你应该熟悉吧,进宫也很多年了,这几天跟我闲聊时提到,他的薪俸已经三年没涨。我寻思这怎么可能呢,按说以他的资历怎么着也能拿到七八两银子才对,结果一问才知道只有六两,还是三年前涨的。”

    章尚宫揣着手,拿不准这番话的意思,回道:“按照惯例,宫人薪俸是由品级和年资构成,按照雪青的情况,一个月六两三钱,已是最上限。”

    “我知道你们有封顶一说,但我听说许、王两位太嫔身边的近侍一个月能拿到近八两银子。”

    章尚宫道:“他们是……”

    “不管是谁都不应该那这么多吧。”夏太妃强行打断,“他们算老几啊,也敢踩我头上?”

    “那依您的意思是……”

    “只要求公平些。”夏太妃面无表情。

    “可他的级别就该拿这么多,要是多给了,就要写明缘由,否则……”

    “章尚宫何须为难?”白茸听了这么多,已然了解夏太妃的诉求,走下台阶,说道,“雪青曾照顾过我很长一段时间,认真细致尽心尽力,这样的人合该嘉奖才对。”

    章尚宫心道,要嘉奖也该是你出钱,与尚宫局何干呢?又想到两位太嫔宫中之事都是经过太皇太后首肯的,算特例,如今夏太妃拿来比较很没道理,实属找茬。

    然而这些话,他到底是没敢明说,假笑了两声,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这件事也不是奴才一人说了算的,那得上报。”

    “报给谁啊,昙贵妃吗?”白茸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哦了一声,“你不提我还忘了,就是你在庄逸宫乱嚼舌头,让太皇太后签了懿旨夺我的权。”

    章尚宫尴尬道:“当时奴才以为您……”

    “以为我快死了?”白茸哼道,“也不睁大眼睛看看我是谁。你这么上赶子去讨好昙贵妃,就不怕忤逆圣意吗,毕竟皇上可没下旨让我交权。你这么做,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在你心中太皇太后比皇上更具威仪?”

    章尚宫暗自咽口吐沫,镇定道:“这种话可不敢开玩笑,奴才从未这样想过,奴才一心为主办事,其他皆如过眼云烟。”

    “我想也是,所以等皇上问起来,我不会让你为难的。不过相应的……”

    章尚宫接口:“从这月起,雪青的月钱从六两三钱涨至九两五钱,和行香子同级,只比银朱大总管的略少些。您看如何?”

    夏太妃满意了,开口道:“早这么痛快不就行了,平白费那么多口舌。”

    白茸道:“对了,刚才昙贵妃来到正殿后都干什么了?”

    章尚宫答道:“昙贵妃招来扶光说事情,然后您就来了。”

    “说什么?”

    “薛嫔是自尽,扶光虽免于殉主却要重新分配去处,昙贵妃想让他到思明宫。”

    “就这些?”

    章尚宫称是,补充道:“奴才一直跟在身边,看得清清楚楚。”

    白茸默默叹息,一挥手让章尚宫离开,对夏太妃耳语:“薛嫔丢了东西,我要找的被人先一步拿走。”

    夏太妃同样耳语:“进出大殿的就那么几个人,可以先羁押起来,慢慢细审。”

    白茸道:“这样会暴露我们的计划,还是先回去吧。”

    他们朝院门走去,路过配殿时,白茸忽感一股异样爬上后背,好似有人在暗中观察蛰伏,像静待猎物的高手那样监视他。他打了个激灵,使劲儿甩甩头,那种感觉又消失了,只余一群跪伏在地等待安置的宫人们,偶尔发出压抑的咳声。

    他们回到毓臻宫,扶光已在正殿等候。

    白茸一屁股坐下,懒得废话,开门见山道:“薛嫔怎么死的?我不相信他是自缢。”

    扶光跪下,回道:“的确是自缢,他今天起得特别早,梳妆好后就进了后殿,把人都打发走了,奴才在外面等了很久,直到晌午时才觉出不对劲,结果一进去就发现……”

    “他下毒谋害我,你应该知道吧。”

    扶光急急膝行至白茸跟前,磕了一个头:“奴才劝过,可他不听,跟着了魔似的,根本劝不住。”

    夏太妃道:“昔妃死在冷宫,这事儿当时并没有传开,薛嫔是怎么知道的?”

    “昙贵妃曾说过。”

    白茸觉得不可思议:“他居然信?他都不想想因果吗?”

    扶光抬头望着白茸,恍惚道:“就因为他想了前因后果,所以才信啊。昔妃曾在游园会上害过您,这件事薛嫔后来自己猜到了。他觉得,您是在报复那件事。”

    白茸听后无话可说,沉默片刻,才道:“说说第一次下毒的事。”

    “那年除夕夜,昔妃被拖走后,薛嫔一直魂不守舍,当晚他就跟奴才说,要报复昙贵妃。奴才觉得那是痴人说梦,尘微宫向来在所有宫室中垫底,怎么可能干得过思明宫,劝了好久才劝住。结果后半夜尚宫局来人,声称请各宫的大宫人吃酒,奴才就去了。去之前,薛嫔许是听到些什么,让奴才套一套秋水的话。奴才也不知套什么,只能逮住个机会,问了问,哪知那秋水竟真的知道些事,把昙贵妃和阿微的联络方式说了。此后,薛嫔就假扮昙贵妃给他下达指令。后来便有了无常宫的下毒。”

    扶光一口气说下来,体力似乎耗尽,身子越压越低,过了好久,才继续道:“后来薛嫔知道自己杀错了人,特别惶恐,此后便收手了,直到……”他没说下去,小心翼翼看了眼上位。

    白茸明白了,接口道:“直到他发现我还活着,重回宫廷。”

    扶光点点头:“他心里的结又系上了。他曾跟奴才说,他一看见您就想……杀了您。”

    最后三字轻飘飘的,却令白茸打了个寒颤,他从未想过,那个永远淡然素雅的人的内心深处是如此复杂且狠毒。他以为,他们永远都是可以坐在一起赏花品茶,一如那年春天,他们在御花园里欣赏牡丹,又像是那年冬天围坐着共饮仙子泪。

    曾经鲜活的人啊,在仇恨中化为碎片,接二连三都走了。

    他心底有些惆怅。

    略等了等,见扶光没有要说的了,才问道:“有盆龙游梅,里面藏了东西,你知道吗?”

    扶光低着脑袋,摇头。

    他拿出薄木匣,丢到地上:“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实话,否则别说守墓了,我让你直接躺墓里。”

    扶光一哆嗦,先是叽叽歪歪了一阵,随后又像是生无可恋似的叹口气,哀道:“是有这么个东西,薛嫔说是祸害,不能留,可就在真要烧掉时,又说是个好东西,得留着,说不定能用到。”

    “那东西呢,现在在哪儿?”

    扶光全身一震,连忙打开匣子,盯着里面,啊了一声:“这怎么可能?奴才亲眼看见那封信被放在匣子里,薛嫔亲自埋的土。”

    “平时谁会接触这盆花?”

    “薛嫔很仔细,几乎不让别人碰,也就奴才能搭把手,还有就是余贵侍,偶尔给它擦擦叶子。”

    突然之间,白茸心底一惊,心道怎么把这个人忘了。他看了眼夏太妃,后者对扶光道:“尘微宫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没看见余贵侍?”

    扶光回忆道:“当时院中乱极了,余贵侍只在殿外逗留一小会儿就走了,想来是太害怕。”

    夏太妃又问道:“薛嫔的遗书里写到用来当做毒药的滴水观音是太皇太后给的,有这回事吗?”

    扶光目光惊诧,双肩微耸,似乎很紧张:“这些都是薛嫔自己在弄,具体如何,奴才并不知晓。”

    “你是他的近侍,天天待在一起,岂会不知?”白茸声音陡然尖利起来,人也变得异常凌厉。

    夏太妃却一摆手,说道:“罢了,不知便不知。我只告诉你一点,若想平安活到去给薛嫔守墓,就守口如瓶,谁来问都是这句‘不知’,明白吗?”

    扶光叩首:“奴才明白,奴才一定守口如瓶。”

    白茸让人把扶光带下去安置,转身问夏太妃:“为什么不追究了,你看他那神色慌张的样子,一定知道什么。”

    夏太妃眼中流露出一丝狡黠:“皇上快回来了,此事交给皇上去查岂不更好。”

    “他能查什么,还不是敷衍了事,揣着明白装糊涂。”白茸语气不耐,已经看透瑶帝“无为而治”的本性。

    “那可不一定。太皇太后指使当朝嫔妃下毒暗杀他人,这种事要是传出去,你觉得谁最不好受?”

    “自然是……方家。”白茸想过味儿来,要是这么来看,扶光的那句不知情倒真是恰到好处。

    “说不定太皇太后会因为此事再次出宫避嫌。”夏太妃玩弄衣角,憧憬着那太皇太后灰头土脸出宫的样子,不知不觉发出一声蔑笑。

    白茸也想到了,乐出来:“那敢情好啊,让他最好死在外面,永远别回来。”

    “所以,现在咱们要统一口径,幕后主使就是庄逸宫,老不死的不是总喜欢让别人自证清白吗,也该轮到他证明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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