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9】30 白雪绒花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30 白雪绒花
七月中,尚京进入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即便是位于山中的圣龙观,也只是比尚京凉爽了一点点而已。
白茸所在的院子在阴面,晒不着太阳,可他依旧觉得热,穿着短褂单裤,裤脚挽到小腿,踩着竹拖鞋,摇着蒲扇,坐在院中老槐树下的藤椅里乘凉。若再戴一顶斗笠,活像在地里看瓜的老农。
有一点他一直搞不明白,去年也是这么热,可圣龙观内却一片清凉,而今这凉意怎么没了呢?
他将蒲扇放在脸上,遮蔽光线,闭眼打盹儿。圣龙观里的床铺太硬,哪怕睡了一个多月,也仍旧没习惯。他十分怀念毓臻宫那宽大柔软、有着两层帘帐的雕花厢床,更怀念上面的气息,那里有瑶帝的味道。
他想瑶帝了。并且,只要一想到那个人此时此刻可能正在宫中某个角落里和某位美人温存缠绵,就嫉妒气愤得发狂,有一种想毁灭一切的冲动。
瑶帝必须是他的!皇后之位也必须是他的!
那是他在历经磨难之后应得的奖赏。
这点毋庸置疑,谁敢挑衅,他就向谁宣战。
突然,眼前光线亮起来,思绪被打断,他睁开眼。白莼就站在面前,手里摇着蒲扇,从怀里时不时发出一两声蝈蝈叫。
“大热天捂什么脸,不怕长痱子?”白莼丢掉蒲扇,掏出怀里的蝈蝈笼,小心呵护。
白茸坐着没动,懒洋洋道:“捂出痱子也没关系,反正这里也没别人,谁看啊。”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知道现在外面有多少人为了看你这张脸,在天意斋画行外彻夜排队吗?”白莼现在是全真子的特邀宾客,可以自由出入圣龙观。正说着,蝈蝈持续叫起来,好像在为了自由而奋力挣扎。
白茸听得烦了,让他把蝈蝈揣回怀里,随口问:“买画像的人很多吗?”
“你可真不懂事,那能叫买吗,要叫请。”白莼露出嫌弃的表情。
“好好好,我说错了。”白茸暗自摇头,改口重问,“请画像的人多吗?”
白莼道:“好家伙,那人多了去了,好像长蛇阵,从头到尾排出二里地去。天意斋现在是天天赶工印刷,可依然供不应求,最后不得不规定每人只能要三幅,超过限制就得重新排队。”
“这么多人?”白茸觉得不可思议,继而又翻个白眼,“没想到全真子的法子还挺管用。”
“所以,你这张脸可要保护好,说不定哪天就现真身了,让人们都看看靖华真君到底长什么样。”
白茸道:“又不是我的脸,人家怎么会觉得是我?”
白莼搓着手,往树干一靠,兴奋道:“这就是精妙之处。单看这幅画,确实谁都不太像,不过仔细一琢磨,又都沾点你们的影子。这位钟先生的画功当真了得。”
树上知了叫了起来,刺啦刺啦的。很快,蝈蝈声也响起,合奏噪音。
“说起来,全真子是怎么做到的,当时你也参与了,给我说说。”白茸实在受不了蝉鸣,脑仁疼得厉害,走回屋里。玄青为他们端来凉茶,坐在白茸边上为他扇扇子,顺便也听下去。
白莼坐下,掏出蝈蝈笼放在桌子上,一边用丝帕擦拭,一边摇头晃脑:“要说复杂也复杂,要说简单也是真简单。那帮子愚民,随便糊弄几下就信以为真。”
事情要从六月十三日说起。
尚京城外,东宁县下辖的二孔镇陈家庙村里有个姓吕的嗣人,外出办事回来,因为太过劳累,于是选择在离村三里地的废庙里歇脚。他又累又渴,喝了庙外的井水之后坐在庙里休息,不知不觉靠墙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个自称靖华真君的人告诉他,自己的灵魄被一群恶僧封在庙中罗汉像底座之下,要他帮忙撬开神像背面的石砖,释放神识,一旦脱身必有重谢。梦醒后,吕嗣人不顾身怀六甲,爬到神像背面,仔细翻找之下果真有处砖石松动。他找来树枝将石砖撬开,里面是卷画轴。展开一看,是位仙君一样的人物。只是还没等他细看,那画轴忽然自燃,化作一抔灰烬。
他懊恼自己财迷心窍,做无用功,悻悻回家,这件事谁也没告诉。第二天,他在灶房准备取米煮饭,却见米缸里多出个匣子,里面不多不少正是一千两白银。联想昨日之事,他这才发觉梦境成真。
于是,废庙里出现神君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
一开始,只有零星之人去祭拜,更多的人只做观望。后来,一位在县城里做绸缎生意的顾老板听说此事也来到破庙,饮下井水后坐于庙中冥想。在如梦似幻的场景中,他听到一个空灵的声音。声音的主人自称靖华真君,虽然神识解脱但一直游荡不定,希望能有人将破庙改成一间神祠,受人供奉。顾老板清醒过来后马上让人着手办理此事,只用七天,就完成翻新工作。在这之后,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画像重现庙中,画中人物栩栩如生。顾老板当即许愿财源广进,而从那之后,生意果然好了许多,全是大宗买卖。
至此,更多的人前来参拜,求财的、求子的,求平安的,求姻缘的……五花八门什么都有。而翻新后的小庙变成了更具道家色彩的屋舍,且有了新名字,靖华神祠。
听到此处,白茸道:“民间筹建祠堂神庙不得经过官府同意吗,而官府一向管得严,东宁县能同意?”
白莼挤挤眼睛,笑道:“你忘了我们的单大人吗?他虽然离任,可新任县令是他举荐,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那两次托梦是怎么回事?”
“这都是全真子那帮人搞出来的。他在井水里放了点迷幻药,人喝了之后精神恍惚,容易出现幻觉。一旦发现有人独自一人喝下井水,在外围值守的人便会趁那人迷离之际,假装真君说话。事后再根据那人所愿,偷偷安排好酬谢,让人误以为真君显灵。”
白茸望着他,表情复杂:“那位吕嗣人家凭空多出来的一千两银子,就是从我的钱里划走的吧。”
白莼嘿了一声:“欲成大事,还吝惜这点小钱?”
“顾老板的生意也是你们找人照顾的?”
白莼站起身,一顺长衫:“不瞒你说,这件衣服的料子就是从他家买的。还别说,绸子真不错,凉冰冰的。”
白茸冷笑道:“不消说,那肯定也是从我账上走的了,可你买了那么多,都不想着给我送几件吗,真是白眼狼。”他从毓臻宫打包带来的衣衫虽然精致却禁不住洗,已经坏了四五件,过不了多久就会穿完了,不得不早做打算。
百莼看看他身上的绣石榴花大袖衫,说道:“你现在是神仙级别的人物,就别穿得太华丽了,要有仙风道骨,穿道袍才能彰显身份。倒是我,给你忙里忙外,总得有点东西装门面,不能叫人看轻了。”
“我这神仙很穷吗?”白茸回嘴,“书上说仙君们穿的是金缕衣,吃的是玉屑饭,怎么单我修成正果却要穿那灰不拉几的衣服,天天吃豆腐块。”
白莼听后,笑而不睬,过会儿见白茸仍然一脸不满,陪笑道:“好,下回为兄来时定给你送上整套穿戴,保准你十天不重样。”
白茸抿嘴一乐:“这才像话,且又不是你出钱,何必小气。”说着,又看了白莼几眼。他这些天接触白莼的次数多了些,越发感觉到其人身上的改变。以前白莼就算装模作样也是猥琐浪荡,一看就不像好人。而今,不知是不是在东宁学馆受到熏陶,说话做事渐渐多了些正经,也会拿腔拿调了。若不开口,单往那一站,竟也有几分风度。当然,若开了口,前几句话还能装一装,再往深了谈就会露馅。不过,他依然很高兴,有改变就是好事。
这时,玄青忍不住道:“可这些能让我们主子再回去吗?”
白莼偏头,一脸严肃:“全真子说能。他透露已经联系了什么什么贵妃,具体叫啥我忘了,反正那边说可以配合。”
白茸想,现在贵妃空缺,全真子所说的应该是昀皇贵妃。
正说着,外面一阵敲敲打打,唢呐震天,其中夹杂不少哭声。
白莼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后说道:“道尊死了,现在全真子是真正的圣龙观之主。”
白茸没见过道尊,也无多少悲伤,哦了一声,没任何反应。白莼见状,凑上前去,压低声音道:“我这几日经常在观中闲逛,听到一则小道消息。有人说全真子想当观主想疯了,故意找庸医为其师尊治病,致使其不治而亡。”
“啊……”白茸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惊讶之下又觉得不可思议,想否定却转念一想,全真子对权力的渴望确实超过了一般修道之人该有的杂念。当他和全真子握手盟誓时,对方眼中的饥渴是那拂尘怎么也挥扫不掉的。然而,他又想,就算全真子真的干下欺师灭祖的事也跟他没关系,他对圣龙观的事没兴趣,重回毓臻宫才是目前的焦点。“小道消息你就甭传播了,他现在算是己方,别给自己人抹黑。他若有污点,那我这个被他力推的靖华真君岂不是也不干净?”
白莼不以为然,拿着蝈蝈笼翻来覆去地看,可怜的小鸣虫被他摇晃得要晕过去,发出呲呲声。玩了一会儿,他说道:“哦对了,我还听到一件事,宫里襄太妃死了。”
白茸皱眉:“怎么死的,什么时候?”
“啥时候不知道,前去做法事的人说是病死,应该不会有假。”
白茸道:“他一向身体不错,就算腰疼也不致命。看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宫里出了不少事。”
白莼呀了一声,一拍大腿:“确实,还出了一件大事呢。”随后,把织耕苑的事说出。
白茸听后目瞪口呆,半晌才道:“他活该,算是不信任我的报应。”说罢,走到院中槐树下,靠在树干上,不知在想什么。
入夜,他去了一趟长生殿,在看到自己的名字后感觉一丝安慰。他已经被废黜,可长明灯却一直常亮,牌位也没撤下,这应该是又一个暗示。
他一排排看,一排排找,发现并没有瑶帝的名字。也许皇帝是不在这里供奉的,他这样想着,提笔在一块空白木牌上写下“阿瑶”两字,偷偷放到自己牌位的后面,两个牌位挨得很紧,若不凑近,看不出什么。
他偷笑,好像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心情愉悦地走出殿。
月色下,全真子就站在不远处。
“道……”他不知该怎么称呼,只见对方的道袍之外另披一件白衣,显示正处在丧期。然而,那张端正的脸上可看不出多少悲哀来,反而透着某种跃动,好像要跳出东西来。
“有几句话,我要交代一下。”全真子一甩拂尘,语气沉着。
“什么?”
“昀皇贵妃已经按我说的,将画像带到宫中,相信用不了多久,皇上就会召见靖华真君。请您务必做好准备,入宫之后的事就只能靠您自己了。”
白茸原地站了一会儿,消化信息,身后长生殿里的光线明亮如白昼,在他脚下地砖上投射出一道长长的影。
仅仅片刻,他想了很多。
该怎么面对瑶帝,该怎么解释这一切,他需要道歉还是诉说思念?瑶帝见到他会是什么反应,欣喜还是厌恶?是把他留下还是再次赶走,或者更糟糕,直接杀掉?
千万思绪的尽头是憧憬也是畏惧,他拿不定主意究竟该怎么做,更无法预知瑶帝会怎么做。
全真子已经走远,而带来的消息仍然盘桓不散。
白茸花了很长时间才压下各种各样的假想,做深呼吸,带着既兴奋又忧虑的复杂情绪,将那长明之光留在身后,勇敢向前迈步,踏入未知的命数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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