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ader Background Image
    Chapter Index
    17 漫长的夜

    在慈明宫火光冲天之时,远在宫城另一端的庄逸宫内同样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大殿正堂之内,太皇太后坐在轮椅上,身上只穿了寝衣,盖了毯子,眼中冒火。行香子站在他斜后方,衣衫有些乱,头发歪歪梳着,好似随时要掉下来。在他们面前不远处,夏太妃被数名宫人压在地上,衣襟被撕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嫩黄的中衣。两侧站满庄逸宫的人,其中有个壮汉手中赫然是一根黑漆漆的木杖,杖头直指夏太妃,仿佛在等待指令。

    太皇太后恶狠狠盯着下方,未及开口,就听行香子已絮絮叨叨说开。

    “老祖宗三思啊!夏太妃罪大恶极,合该严惩,可他年纪确实大了,这四十杖打下去,非死即残。何况现在动静闹大了,皇上肯定要过来,到时若看见那样一副场面,必不会善罢甘休,不定又惹出多少事端。”

    太皇太后浑浊的老眼似要裂开,嗓门提高,怒火冲天:“人家都来杀我了,我还管梁瑶那小子会不会善了?今日别说打他四十,便是直接杖毙梁瑶也无话可说。”

    “我呸!你这老不死的,有本事你就打死我,看皇帝如何处置你们方家。”夏太妃被人压着动弹不得,只有头颅高高昂起,气势如虹。说完又骂道,“老瘫子,怎么上回没把你气死,老天爷的眼珠子长你屁眼儿里了,当了个睁眼瞎,留下你这害人精!”接着,又是一串骂人的脏话,皆是市井俚语,听者无不瞠目结舌,胆战心惊。

    太皇太后气得两边太阳穴突突跳着疼,伸手一指,恨道:“你自己作死,我成全你。”话音未落,行香子抢道:“老祖宗,奴才求您了,您把他绑了送到皇上跟前,让皇上处置吧,您把他打死了,事情就真的不好收场了。”

    太皇太后瞪着他,脸上每一道深褶子都透出恨意,伸手扇过一巴掌,怒道:“你得了失心疯,竟给他求情,我真是白养你这么多年。”说罢,对执杖的宫人道:“给我狠狠打,打死了不用你负责。”

    那宫人得了命令,立即扬起木杖,眼瞅就要落下去,站在身侧的紫棠忽然扯住他袖子,暂缓了行刑。

    紫棠跪下,求道:“奴才们都是为您着想啊。上次您在宴会上杖责夏太妃,皇上虽然未闹,却也对咱们的态度冷下来,如今旧事重演,皇上若是真闹起来,咱们要如何收场?纵使夏太妃有罪,也该交由皇上发落,咱们代为处理,那就是授人以柄。说句大不敬的话,您现在的身体可不如从前了,经不起这么折腾。您要为自己想一想,莫要被夏太妃的激将法给骗了!”

    夏太妃哼道:“你闭嘴,用不着你这乌眼青替我求情。他要打就打,又不是没挨过。”

    紫棠身体消瘦,常年黑眼圈,听到这么个叫法当场一愣,转过头看了夏太妃一眼,眼神充满惊异,似乎在说:我这是替你说话,你怎么好赖不分呢……不过,他为人和善,并没有计较这些,而是又看回太皇太后,祈求眼前固执的老人能消消气,这不仅是为太皇太后着想,更是为他们这些宫人们求生路。常年的宫廷生活早让他看透了,瑶帝就算对太皇太后再不满也不会真怎么样,因为上位者的体面是不能丢的,到最后挨罚的还得是他们这些无辜却毫无体面可言的下等人。

    然而太皇太后怎么会想到这些,即便想到也无所顾忌。他发出一声冷笑:“你们一个个的是看我老了,好欺负了,开始自立为王了。”重重拍了一下扶手,叹道,“还是羚奴好啊,什么都依着我。也罢,去把冯赞善叫来,他多的是法子治你们这些不听话的。”

    闻言,行香子心下一哆嗦。自从冯漾入宫之后,庄逸宫已经先后有六个宫人被撵出宫去,流落街头沦为乞丐。而在这之前,近二十年都没发生过此类事。冯漾若真来了,对他们指指点点,他和紫棠铁定没好果子吃。他想要再劝一劝,却听门外一阵窸窣,紧接着响起洪亮轻快的声音:“你的冯赞善怕是来不了了。”

    众人一瞧,原来是瑶帝驾临,纷纷跪拜下去。那些原本压制夏太妃的宫人们也松了手,弯腰弓背,显得比其他人更卑微。

    瑶帝进殿之后,亲手搀扶起夏太妃,把扯坏的衣衫拢了拢,目光柔和缠绵,充满依恋。

    太皇太后极度反感这种暧昧,重重哼了一声,对夏太妃道:“看把你神气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儿子又活过来。”接着,又看向瑶帝,问道,“你什么意思,冯漾为什么来不了,你把他怎么了?”

    瑶帝依旧握着夏太妃的手,甚至还把夏太妃往怀里带了带,一斜眼,说道:“不是朕把他怎么着,而是老天爷看他不顺眼,降下天火。”

    太皇太后只觉心口一凉,惊道:“着火了?那他人呢?”不等瑶帝回答,立即对紫棠道,“你快去看看。”

    紫棠应下,站起身想溜边出去,退到门口就见银朱堵着门,一脸严肃。这时,瑶帝道:“今天没有朕发话,谁都别想离开。”

    太皇太后心系冯漾安危,不觉缓了语气,说道:“有什么话你和我说,跟个奴才较什么劲儿。他去打听一下消息,对你也没坏处,难道你不想知道他的生死?”

    瑶帝呵呵笑道:“不用打听,刚才来了禀报,慈明宫的主殿已经烧成灰,他怕是早化成烟飘走了。”

    太皇太后面色暗下来。想想时辰,冯漾应该已经安歇,若真像瑶帝所说火势凶猛,那么断无生还的道理。思及此,灰白色的脸庞越加阴郁,手指微微蜷缩着,不自觉地颤抖。

    又没了一个……

    他蓦然想起应嘉柠,那孩子多好啊,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如今又多一个冯漾,难道世家真的要完了,连老天爷都不待见了?

    他沉浸在悲痛中,落下泪来。

    行香子拿了手帕给他擦泪,小声道:“人死不能复生,您节哀。”

    太皇太后一把夺了手帕,揉成一团扔出去,恨道:“谁说他死了,你见到了?”

    行香子语塞,尴尬地往后退了几步,低着头不再说话。

    瑶帝心情颇好,精神抖擞,说道:“人家说得也没错啊,你跟个奴才较什么劲儿呢。”说罢,牵着夏太妃的手就要离开。

    太皇太后虽然心情沉重,却也不能就这么放走夏太妃,急得拍了拍腿上的毛毯,哑着嗓子道:“你们给我站住,夏采金私闯庄逸宫,意图行凶,被我当场拿下,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皇帝休想浑水摸鱼把他带走。”

    瑶帝转过身,还未说话,就听夏太妃扯着脖子喊起来:“我是私闯吗?我可是叫了门的,是你的人给我开的门,可不是我破门而入。你要搞清楚,少胡说八道。”

    太皇太后被这言论惊呆了,一双眼瞪得大大的,等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气道:“好,关于这点儿我不跟你计较,但你进来之后呢,不顾阻拦直接来到我寝室,想要干什么?”

    夏太妃甩开瑶帝的手,往前走了几步,咬牙切齿:“我就是想来看看,是哪个畜生在做了那等残忍的事之后还能睡得着觉。”

    “你!”太皇太后半边身子哆嗦起来,本就不太灵光的手臂忽然一阵麻,他捂住胳膊,怒道,“毓臻宫的人冥顽不灵,拒绝配合……”

    “配合个屁!”夏太妃骂道,“你让他们配合你做假证,但凡有点儿良心的都不会答应。”转向瑶帝,一脸悲愤,“我到慎刑司时,从毓臻宫被带走的四人中已经死了一个。还有两人昏着,看样子也快不行了。玄青更是被他们压在杠子上,腰都快折断了。”说着,心里疼得不行,好似针扎一样。

    太皇太后看到他难受的样子,忽而心情好起来,狞笑道:“给一个奴才用折腰,那是抬举他,你有什么不愿意的,再说那腰不是还没断吗,你给谁哭丧呢。”

    听到“折腰”一词,瑶帝眉心微微动了动,这种刑罚极其残忍,就是字面意思上的折腰。施行时将受害者仰面放置于木架上,腰下是加粗的木质横杆,再把下垂的手脚用一根可以伸缩的绳索穿套起来。审问时,收紧绳索,手脚向里夹紧,带动腰部后折。相传,此刑罚是冯臻发明,最开始用于一位善舞的美人身上,那美人腰肢柔软,在刑架上痛苦哀嚎了整整三日才气绝身亡。此后,鲜有人用。到了环帝后期,又重新启用了一阵,最终因为太过残酷且力度不好掌握,很容易造成死亡而被废弃。

    “他现在如何?”瑶帝问道。

    夏太妃忍不住落下泪,声音哽咽:“太医院的人来看过了,不知道能不能活,就算能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走路。”

    瑶帝和玄青少年相识,没少在一起玩过,听到玄青的惨状,心有不忍,继而后怕地想到,得亏提审的是玄青等人,要是把白茸架上去,恐怕现在看到的就是一具拦腰折断的尸体。

    然而,他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见太皇太后一脸不屑:“一群贱骨头罢了,夏太妃愿意抹眼泪就抹去,皇帝你就不必假惺惺地装作体恤下民的姿态了,还是多关心关心你的贵妃吧。”说着,示意行香子拿出一叠纸,然后道,“我这里有毓臻宫的三等宫人阿茂的口供,可以证明就是白茸指使他在香蜡掺杂毗香红花。”

    最后一句话如同响雷,炸得瑶帝和夏太妃均是一愣。两人互相看看,显然都懵了。夏太妃眼角挂泪,一双眼通红,喃喃道:“阿茂就是那个被你活活打死的宫人,他死无对证,这份口供根本做不得数。”

    太皇太后得意道:“是不是算数,让刑部和大理寺去定夺吧,他们会有办法的。至于玄青,既然你那么宝贝他,那我就卖你个面子,当他不知情好了。鉴于你亲子早夭,养的奴才儿子又半死不活,我就不追究你到我宫里撒野的事了。回去好好照顾玄青吧,若运气好,他以后还能拄个拐走路呢。”

    提到夭折的孩子,夏太妃脑子嗡的一下,恍若看到一张憋得发紫的小脸儿。瞬间,满腔悲愤喷涌出来,他再不能自已,下意识发出怒吼,朝前奔去,誓要用双手将仇人掐死。可是,他只是往前跑了一小步就被瑶帝从身后捞住,死死箍在臂弯里,怎么也挣脱不开。

    “你冷静点儿!”瑶帝在他耳边快速说道,“现在不是追究以前的时候,别被他带偏。”

    夏太妃急急呼了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看了眼瑶帝。那棱角分明的侧颜像极了先帝,看起来是那么的坚毅,带着上位者的凌厉,可实际上,在那身龙袍之下隐藏着的是一颗多情且懦弱的心,连所爱之人都保护不了。他垂下眼,纷乱的记忆袭来,眼前发黑。

    瑶帝低声道:“你先回去照顾玄青,朕来处理剩下的事。”

    夏太妃狠狠瞪了太皇太后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老东西,今天算你走运,要不是皇上在这里,我定弄死你。”说罢,抽身离去,赶回永宁宫。

    太皇太后仿佛没听见那句话,抖着纸,对瑶帝道:“你不看看吗?”

    瑶帝向后一瞥,银朱立即上前将纸拿了过来呈给他。他大致浏览一遍,越看越心惊,里面将前因后果写得清清楚楚,有具体的时间地点和言词,若是找个润笔再扩写一番,就是一篇公案小说。

    “画押呢,没有吗?”他捏着纸,有些不耐烦,“连手印都没按,算什么供证。”

    太皇太后答道:“这是誊抄的,专门给你看的,真正画押过的供词已经送到刑部了。”

    瑶帝抿着嘴,把东西交给银朱,在屋中走了几步,脑中转得飞快。

    刑部官员们俱是冯氏党羽,个个冷酷无情,把白茸交给他们去审,还不如直接给杯毒酒死得痛快些。可他也不能对供词视而不见,虽然他心里很清楚这就是假的,但现在死无对证,另几人也是重伤未醒,没法指控太皇太后屈打成招,因而这供词在别人眼中就是真的。他若不理不睬,那就是包庇。

    他在殿中转悠了几圈,夜风从大敞的殿门中灌进来,激得全身一颤。也就是在这一激灵中,福至心灵,他转身道:“白茸指使他人谋害宫妃,致使朕未出生的孩子亡故,着实可恶,应该严惩不贷。朕这就下旨,将其关押起来,严刑审问,定要还暚妃一个公道。”说罢,不待太皇太后反应,对银朱道,“你现在就去毓臻宫,传朕口谕,将他关入御囿,等待提审。”

    “御囿?!这怎么行?”太皇太后一开始还不理解瑶帝为何突然狠起来,现在才明白过来,敢情是在他面前演戏呢,兜个圈子而已,实际上还是把白茸攥手心里,舍不得松开。他冷笑道,“白茸有罪就该去真正的刑狱,关进皇帝的私牢算怎么回事儿。”一面说着,一面心中把方首辅骂了个狗血淋头。就是那老糊涂蛋,为了所谓的面子,愣是同瑶帝做了交易,默许重开御囿,换取冯嗣君恢复诰命身份。又想到,瑶帝一向对白茸纵容溺爱,名为关押,实则不定怎么放任其在御囿逍遥快活。他说道:“陛下可不要失了分寸,在这种大事上含糊,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瑶帝挑眉,一脸莫名其妙:“这就是最有分寸的处置啊。白茸是朕的人,是贵妃,无论如何是到不了刑部的,若真像你所说由三司会审,那才是云华从未有过的奇事。平日里,你张口闭口就是天家脸面,如今怎么不提了,难道让皇室之人进入刑部受审,就是天家的脸面?”

    太皇太后未料瑶帝如此狡辩,一时竟应对不来,只道:“既然是皇室之人,那也应该交由御宗府审理。”

    瑶帝伸出手指摆了摆:“此言差矣。御宗府是管理独立设府的亲王及以下宗亲的地方,贵妃乃后宫之人,与朕举行过神婚,是真正的眷侣,可不能算作简单的宗亲。其实这件事还是由慎刑司处理最合适,不过你既然担心陆言之袒护,那就算了,干脆直接关到御囿,让仪鸾佥事单思德处理,此人做事细心稳妥,又审过案,有经验,定会给大家满意的答复。”

    一番话说下来有理有据,太皇太后无言以对,再拿不出理由,又见银朱早跑没影了,料想毓臻宫应该已经接了御旨,再无更改的可能,便长吁一口气,慢慢摇头:“好吧,随便你吧,但我需要一个正经的处理结果,而不是白茸的喊冤和无休止的拖延。”

    瑶帝道:“当然,朕也不想老拖着。对了,既然确定是贵妃的责任,那么碧泉宫也该解禁了。”

    “不行。”太皇太后目光一凝,“我曾经说过,暚妃一旦出事就拿皇贵妃是问,现下还没追究他的失职呢。”

    瑶帝打了个哈欠,眯着眼道:“话虽如此,可他有什么责任呢,他也不能未卜先知把所有香蜡的外层刮下来送去检验啊。他的事就算了吧,要不然无人管理内宫,只得再把夏太妃请出来代理,恐怕到时候你又该不高兴了。”说完走出大殿,向后摆摆手,“太晚了,你老人家赶紧休息吧,朕明早还上朝呢。”

    他走出庄逸宫大门,脸上浮现一抹狡黠的笑,多亏了白茸提议,保留住了御囿,否则他连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都没有。只要白茸进去了,就安全了。御囿外面有御林军把守,那些都是他的人,只听他一人号令,没人能把白茸带走,太皇太后也不行。而且那里也并非外界传闻那般阴森可怖,从外表看景致依旧秀丽,他相信白茸一定会喜欢的。

    正当他为自己的机智喝彩时,冷不防从黑漆漆的夜里传来一声幽叹。

    他吓得身上一哆嗦,定睛一看,门口站着两道身影。身后的宫人赶紧挑高灯笼,而这一照可把他吓坏了。

    眼前赫然是冯漾和若缃。

    “你……你们……”瑶帝几乎说不出话来,深吸几口气,瞧见两人身后有些许淡影,才勉强镇定下来,“你们还活着,真是……”不知该说太好了还是太遗憾,嘴角抽搐几下,一跺脚绕过两人就要离开。

    冯漾在他身后道:“陛下就不想跟我解释一下火灾的事吗?”

    瑶帝站住,回首:“有什么可解释的,失火了呗。”

    冯漾幽幽道:“一般失火均是小范围内,能在短时间内把宫殿全部烧毁,绝对不是一两根蜡烛能做到的。”

    瑶帝往回走几步,说道:“你什么意思,觉得是朕放的火?实话告诉你,朕若想杀你,随便找个理由就能勒死你,用得着赔上一座房子?朕现在之所以还能容忍你呼气儿,是因为咱们之前还曾有过一段和睦时光,如今你既然回归宫廷,就安分守己些,要是再兴风作浪,朕就活剐了你,让你成为云华历史上第一个被凌迟的废后。”

    冯漾低头笑了笑。

    和睦时光……呵呵,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他真想告诉瑶帝,他之所以现在还能活着,并不是因为皇帝顾念同床共枕的情分,而仅仅是因为他姓冯。

    不过,这些话他并没有说出来,而是淡然地抬手扶了一下插在挽发后的素白玉簪,眉目内敛哀怨:“我差点被烧死,而您却让我安分守己。”

    瑶帝望着冯漾头上那根发簪发呆。深夜中,那面庞模糊不清,却又是那么的摄人心魄。尽管他厌恶那段婚姻,却从不否认冯漾的美,甚至曾在公开场合表示过,冯漾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人。算算时间,距离他第一次见到冯漾已过去二十年。他变老了,可冯漾却风采依旧,而实际上,冯漾只比他小一两岁。他一面感慨岁月的不公,一面视线逐渐下移,这才发现对面主仆二人穿戴甚是整齐。尤其是冯漾,身穿精美的黑色织锦长衫,宽大袖口处绣着宝葫芦纹,腰上挂着双鱼玉佩和黑色丝绦,下身系着一条暗红色百褶裙,手中握着一把合起来的折扇,怎么看都不像刚从火场逃出来的,倒像是夤夜出游的贵公子。

    “你打哪儿来?”他下意识问。

    “从哪来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到哪儿去。”冯漾微微一笑,“我先给太皇太后报平安去了。”说罢,也不等瑶帝应允,径自走进庄逸宫。

    此时,太皇太后已得到禀报,正翘首盼着,神色焦急,一见到冯漾便“哎哎”地叫起来,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冯漾快步走到轮椅旁,跪蹲下来,扶住太皇太后的膝头,堪堪叫了声“老祖宗……”空灵的声音纤细颤抖,令人心疼。“是我不好,让您担心了。”

    太皇太后抚摸他的发丝,又揉了揉肩头,慈爱道:“人没事便好,其余都是虚的。”他让冯漾起身,坐到边上的小瓷墩上,吩咐人倒了暖茶,又上下打量,说道,“我听到慈明宫出事,心都慌了,想让人去打听消息,可皇上拦着不让去。这场火蹊跷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漾端着茶碟却不喝,嗅着香气,缓了缓精神,答道:“可能是天干物燥,那帮奴才们又做事怠慢,不慎失火。只是老天爷看我命不该绝,让我夜半失眠,出去散步,躲过一劫。”

    “真是这样?”太皇太后疑道,“这时间太巧了些。”

    “那还能怎样呢,毓臻宫和碧泉宫都出不来,其他人跟我也无冤仇,怎么会害我?”冯漾小口抿着茶水,想了片刻,低声笑道,“至于皇上,他一贯色厉内荏,也只敢在脑子里放把火。所以这事,可不就是个意外。”

    太皇太后眼中闪过狐疑,仍想不明白大晚上的都熄灯睡觉了,怎么还会用到蜡烛,又是什么样的蜡烛能把一整座宫殿烧成废墟。他想开口,可一张嘴就打了个哈欠,困倦袭上来。他强忍着睡意把夏太妃和瑶帝的事说了,最后总结似地说道:“此事是我大意了,没想到还有个御囿兜底,让梁瑶钻了空子。”

    冯漾劝道:“这也没什么,白茸去了御囿,不能轻易出来,与软禁无异。关键还得看皇上的意思,现在就坏在有了证据却无活口,照样难办。”

    说到此,太皇太后快要闭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握紧拳头,气道:“一定是白茸那小子干的好事,见自己奴才被带走了,竟写信给夏太妃,让那个老无赖来搅局。唉,我倒也想到这层,只是动作慢了些,没有拦住他送信。那老无赖动作倒是快,竟然半夜赶到了,我原以为他最快也得明天。”

    冯漾道:“其实也不怪老祖宗动作慢,从帝宫到玉泉行宫是有信鸽往来的,早上写信,不到中午就能到。夏太妃骑快马,大半天时间就能赶回来,此事人算不如天算,您别放在心上。只是夏太妃也太胆大了些,不仅私放嫌犯,更闯到您这里。这口气,您真要这么咽下吗?”

    太皇太后累了,困意又上来,眼皮耷拉下来,含糊道:自然咽不下,可现在有更重要的事,不管他也罢。”顿了顿,又道,“羚奴啊,这段时间我总是觉得左边脸发麻,头也疼,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冯漾朝行香子伸手,后者递给他一杆烟枪,他把它放在太皇太后的嘴中,哄着人吸了几口,见太皇太后又来了些精神,说道:“您的消渴症一直都有,这些都是后续反应。您呀,少吃点儿甜的,多吃点儿清苦的食物,就能缓解了。”

    离了旱烟,太皇太后很快又困下来,垂着脑袋睡着了。行香子指挥宫人们将消瘦的老人抬上床,安置妥当,然后退出寝室,叫住正欲离开的冯漾。

    “冯赞善请留步。”行香子快步走出大殿,站在台阶上,对冯漾道,“有几句话,奴才想问您。”

    冯漾往回走几步:“你说吧。”

    行香子走下去,来到冯漾跟前,压低声音:“您送来的烟叶是在哪儿买的,老祖宗说不能总让您破费,这些东西还是我们自己准备比较好。”

    冯漾眼中含笑,温和道:“是燕陵流传的一种偏方,太皇太后若想要,待我回去把方子找出来,你们照着去配。”说完,呼吸一滞,双眼蒙上一层霜,幽幽叹气,“瞧我这脑子,竟忘记了,现在已经没有慈明宫了,所有东西都烧没了,再也找不到。这样吧,等我写信给家父,让他把方子寄过来。”

    行香子啊了一声,忙道:“这种事怎么好劳烦冯家主,还是别写信了。您上次送来挺多的,还够用两三个月呢。”

    “那就好,等我算算日子,到时候再给太皇太后送。”冯漾转身离开。

    行香子追着他来到宫墙外,此时夜色已经淡下来,天边露出一抹灰白。

    不知不觉,新的一天已经到来。

    他对冯漾道:“慈明宫已毁,您要回哪儿呢?不如就在庄逸宫歇下,等天亮再做打算。”

    冯漾道:“不妨事,慈明宫只有主殿坍塌,两侧配殿倒还完好,我们可以先去那里暂住。”

    远离庄逸宫的院墙,若缃小跑几步,跟上冯漾步伐,肩并肩走着,说道:“为什么不说有人纵火,火势那么大,怎么可能是意外?”

    “太皇太后精明,当然能看出来,我对他这么说,就是想知道他会怎么做,是接受意外失火这个说法,还是像对待暚妃落胎似的,调查清楚。”

    若缃牵住他的手,刻意放慢步子,说道:“接受了会怎样,不接受又会怎样?”

    冯漾依着他走得慢了,望着天边的鱼肚白,目光飞跃灰白的云层。“不怎么样,他如何做都无所谓,我只是想知道而已。”

    “为什么?”

    冯漾停下来,空旷的宫道上只有他们两人,四目相对,冯漾的眼中流露出罕有的忧伤和惆怅:“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自己的命运,决定在别苑安安静静度过一生。可是太皇太后一道懿旨又把我拖到泥潭中,我以为给他编完书事情就算结束,可他呢,变本加厉,没完没了地招惹我。最后,竟和我父亲达成协议,又将我送回这里。”说到此停了一下,语气透着不可思议和破碎,“他们难道不知道皇上对我的厌恶吗?我们两个之间早就形同陌路,就算没有如昼的事,也不会有好结果,为什么还要把我送进来?太皇太后说我应该多体谅父亲,可他体谅过我吗?我倒要看看他如何对待失火之事,是真的如同他所说那般爱护我疼惜我,还只是把我当个工具,用来达到他维护尚族利益的目的。”

    若缃看着他那黯淡的眉目,心中刺痛,伸手往眉心一抹,荡开如水的春愁,柔声道:“不管你怎么做,我都会陪着你,陪你走到最远,走到最后。”说罢,仰起脸亲吻双唇。

    晨曦在火红的宫墙上洒下点点微光,伴着春风摇曳,这些光亮也在他们身上飞舞、跳跃,宛如蝴蝶,宛如星火。

    吻罢,他们手拉手继续朝前走去,迎着初升的太阳,将那蝶与光留在身后。

    0 Comments

    Heads up! Your comment will be invisible to other guests and subscribers (except for replies), including you after a grace period.
    No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