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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  丹陛之下

    玉泽十六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得格外大,飘飘洒洒整整三天才停。之后,便是无休无止的北风,裹挟上天的怒火,席卷而来,带走世间一切污垢。

    风刮了两天。

    风停的那日,白茸醒了。

    熟悉的宫殿、熟悉的脸庞,有一瞬间,他以为此前种种仅仅是一场梦魇。可是,当他看着殿内数张新面孔时,又难过地意识到那些杀戮是真实的,就如同周身无数伤痕所叫嚣的疼痛一般,不可忽略。

    玄青和雪青都还活着,在骚乱之后他们意外碰上,一起躲进枯井中。有意思的是,他们选择的地点也在无常宫,就在后院排屋旁的一个角落,有树挡着,十分隐蔽。

    至于为何选在那里,玄青解释,无常宫一看就是废弃宫殿,没有财物可供搜刮,贼军一般不会进来浪费时间。

    他们在井内待了一夜,听着外面的杀声胆战心惊。约莫到了第二天午后,他们听到外面有欢呼声,断定援军已到,于是大着胆子从枯井爬上来。躲在床下的瑶帝也正是听出玄青的说话声才敢破开砖头钻出。

    就这样,他们万幸地毫发无伤。

    然而毓臻宫的其他人却没有这样的好运了。

    阿凌后背中刀,重伤昏死,至今未醒。其余大部分人死在库房。玄青无不难过地说,那些人应该是听到风声后准备躲进库房里,借由厚重的大门做抵挡。只是门还未闩住,贼军便闯了进来,将他们尽数残杀,又把财物洗劫一空。只有小宫人阿鹭因为躲进浴室木桶内而侥幸未被发现,仅受轻伤。

    另有一小撮人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雪青猜测他们应该是趁乱出逃,至于有没有逃出去,不得而知。

    白茸想起宫道上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真心希望那些人能逃出去。哪怕是卷了财宝也没关系,只要活着就好。

    瑶帝听说他醒来,急急忙忙赶到,一见到他又是笑又是哭,想抱他,又怕弄疼他,一双手不知该往哪放,最后抚摸他的长发,一遍遍亲吻发丝。

    白茸也不说话,只是深深地望着瑶帝,千言万语堵在胸膛,化作泪珠涌出。

    瑶帝将泪痕抹去,心疼道:“你伤得严重,能活下来真是上天保佑。这些日子好好休息,旁的事不要操心了。陈太医会每日待命的,朕就住在这里,日日守着你。”

    白茸目光在屋内一扫,这才发觉靠窗的软榻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更为宽大的木床,雕花砌玉,甚是华丽。

    “您这两天就睡我屋里?”

    “那当然,要不怎么能叫守着。”瑶帝亲自服侍他吃了些东西,又喝了药,尽心尽力,每一个动作都极近温柔。

    待陈太医换完药,白茸重新躺下,问瑶帝:“一共死伤多少?”

    “粗略统计九百多人。”瑶帝重重叹气,“这些是能数出来的,有的损毁严重,支离破碎,还有的被堆在一起焚烧,唉,根本辨不清了。最终数目应该千余。”

    白茸心里难过极了,不禁歪过头去。须臾,听到瑶帝跟一个宫侍吩咐事情,不禁回望,正看见一个高个儿侍从走出房间。

    “银朱?”他支起身子,语气急迫窃喜。

    那人回头,陌生的脸庞显出一丝茫然,躬着身子道:“奴才名叫忆朱。”

    他望着那张周正的五官和颇有棱角的下巴,默默让人退下。

    再看瑶帝,面似白雪,眸如深渊。

    他明白,那个用一声大喝敲开他混沌的前半生的人,永远离开了。他甚至都没能再好好看看他的样子,脑海里只有那抹决绝的背影。

    他重新躺回去,包裹纱布的手轻轻搭在瑶帝腿上。

    屋中沉闷得可怕,也静得吓人。窗外的喜鹊叫声显得格外刺耳,将二人的思绪搅得无法安宁,甚至把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也震得起起伏伏。过了很久,暖光照耀进来,穿梭于尘埃之间,落在白色地毯上,投射出一道道金色光晕,形如利剑。

    白茸的目光定在那些金光之上,正在远去的记忆急速回旋,恍然道:“梁㼆掉进鼍龙池了。”

    悲伤从瑶帝眼中淡去,他重新打起精神,哼道:“说来你可能不信,那些鼍龙饿了一两天,居然没吃他,只是在他身上咬了几口。”一边说一边摇头,仿佛在思索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白茸也觉得奇怪,但想到传说,不禁笑了:“看来它们确有灵性,不肯沾染邪恶之徒的血肉。”又问及对其家眷如何处置,瑶帝苦恼道:“按理应该全家问罪处死,只是他的嗣君也是出自名门望族,一直在内宅吃斋念佛,是出了名的善人,如何处理他便成了难事。若依律下狱,自然是可以的,可如今已有人向朕求情,希望准许其归家,从此不问世事。该怎么办,朕还没想好。”

    “那他的子嗣呢?”

    “他没有孩子。”瑶帝皱眉,“听说,他这十多年来纳了几十个小侍,嗣药发了一箩筐,可就是不见有人结孕珠。”

    白茸明白过来,一定是梁㼆能力不足,所以才导致他的王妃把精神寄托于佛祖,同时也解释了,为什么他能轻薄于魏贵侍,却在面对急于宽衣解带的孙美人时不为所动,直接赏给其他人。

    原来,脱了裤子,就是个孬种。

    “只惩首恶吧。”他说,“不要再因为他这样一个烂人而处死其他人了,我相信他的内宅家眷没几个是真心跟随他的,多半是身不由己。”

    瑶帝点头。

    白茸又问:“冯显卿呢?死了吗?”

    “被杀了。”

    “谁杀的?”

    “不知道是谁。打扫战场时,发现他胸口被捅了个窟窿。”

    白茸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个结局,想了片刻,只能用荒诞来形容。不可一世的燕陵之主最后死在无名氏手中,和无数无名氏的尸体堆在一起,烂在一起,不得不说,这是命运开的一个最血腥的玩笑。

    因瑶帝常住毓臻宫,其他人不敢轻易打扰,只送上很多礼物补品,唯有昕嫔敢来探望。

    “那日天仪殿上,我没看见你,还以为你死了。”某日,白茸坐在一张软椅上,望着昕嫔,微微笑着。见到朋友无恙,他感觉自己身上的伤瞬时好了很多。

    昕嫔坐到他对面,解释道:“那日我被软禁在了深鸣宫。㼆王开出的条件是,只要我老实待着,在他登基之后我依然是遣华使。权衡下来,我觉得还是先退一步比较好,因而让宫中所有人都进入殿中,由他的人在外看守。”

    “听闻你还保下了六局的人?”

    昕嫔叹气:“我知道㼆王一定会大开杀戒,也知道自己势单力薄没法阻止,只能试着建议他对六局的人围而不杀。这样一来,等他登基之后,内宫秩序可以很快恢复,他这皇位坐得也更舒坦。”

    白茸感叹:“因你一句话,救了无数人的命。”

    “可还是死了很多人。”昕嫔美丽的容颜流露出无法言喻的忧伤,“无论正义与邪恶,都死了很多。听说,镇国公派来的援军十分彪悍,在乾坤门外久攻不破,便拿了火药,把墙炸开个洞。进入后,同样也是大开杀戒。把那些已经放下武器投降了的人全部用绳子捆成一串,扔进了护城河里。如此杀降,倒是云华的传统了。”

    白茸听出最后一句话中的怨气,想到镇国公曾在幽逻岛有过杀降的行为,这次领军之人又是其心腹爱将,难免沾染风气,理解昕嫔的想法,没有做声。只是心里却有些不高兴,那些贼军口中污言秽语,见人就杀,哪个手上没有沾血呢?若是因为投降就能免死,如何对得起惨死在刀下的一千多人?要依着他,那是决计不能扔河里淹死,平白脏了水,定要挨个割上百八十刀才行,受尽活罪才能投胎到畜生道去。

    当然,他把这种情绪掩饰得很好,温和地请人喝茶吃果子,然后聊起别的事。

    “梁㼆说乾坤门是有人打开的,到底怎么回事,查清楚了吗?“白茸道,”我曾问过皇上是谁打开的,但他却说没有定论。”

    昕嫔手捧着茶杯,垂眸嗅着香气,声音稍有迟疑:“确实无定论,但是从现有迹象来看也是八九不离十。皇上不想说,应是担心你思虑过重,不利于休养。”说罢,见白茸眼中急迫,又道,“不过我却觉得应该让你知道,让所有人都知道。毕竟,若是乾坤门不破,所有人都可以平安等到援军,而不是变成羔羊任人宰割。”

    白茸点头:“是谁?”

    “人们在乾坤门附近清理尸体时,发现了暚妃。身中数刀,死不瞑目。”

    白茸一时没反应过来,虚声道:“他怎么……”

    接着,心上骤凉,明白过来,细细听昕嫔诉说。

    根据紫棠——他在那场恐怖浩劫中因为及时躲到一间杂物房的橱柜中而奇迹般毫发无损——供述,那天午夜,暚妃不顾劝阻,执意携带食水去了乾坤门,宣称要犒劳御林军,从此一去不返,连同他带走的六名宫人也不曾回来。

    据昕嫔推测,那些食水里定是下了蒙汗药,导致守军食用之后失去意识。而暚妃则指挥宫人们把乾坤门打开,只是他未料到贼军凶悍,进门后无区别杀人,直接死在刀下。

    听到此处,白茸头晕目眩,一股强烈的不安席卷而来,将他压得喘不上气。

    这是报复。

    是墨修齐在报复他杀死昱贵嫔,用所有人的命来给爱人陪葬。

    自那日送别昕嫔之后,他便陷入虚妄的惶恐中,总在脑海中一遍遍构想,要是没有处死冯颐,那么是不是墨修齐就会规矩地待在尘微宫,那些人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死?他日日自责,夜夜内疚,梦中死难者的脸庞轮番闪过,露出悲戚怨毒的神情,仿佛他才是导致那场惨祸的罪魁祸首。

    玄青和雪青纷纷开导他,可他听不进去。

    瑶帝知道后十分生气,怨昕嫔多嘴,要罚其禁足。

    他拉着瑶帝的手,说道:“他因我而受罚,那我心里岂不是更不好受。再说,他还救过我的命,您不说奖励,却还要处罚?是何道理?”

    瑶帝自然不能让白茸难过,马上讨好似的下旨大赏深鸣宫,赐下千两黄金、五车珠宝,借此彰显白茸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之重。

    不过这些,并不能让白茸的内疚好些,虽然身体上的伤正在好转,可精神却日渐憔悴。

    为此,他专门去了倚寿堂,希望能得佛祖宽恕和保佑。可是,一进门才发现那堂中金佛早已面目全非,身上的金粉被刮掉,两只眼眶空荡荡的,里面的黑曜石眼珠被抠没了。

    佛祖早就自身难保。

    他失望转身,发现郭绾就站在倚寿堂之外,与他只有五步之隔。

    “我来感谢你。当时,我真的以为你会为了皇上而……拒绝。”他们并肩走在小径,郭绾主动伸出胳膊让他扶着,如是说。

    白茸摸了摸锁骨下方的血痂,又看着郭绾颈上的伤痕,说道:“为什么这么想?”语气讶然。

    “我以为在经过荧惑的事之后,你讨厌我,巴不得我死。”

    “并没有。”白茸站定,目光炽热,“在那种时候,无论面前的人是谁,无论是否认识,有何恩怨,我都会那样做。我不能因为要救一个人而眼睁睁看着另一人死去。如果非要一命换一命,那么我希望是用我的命。”静默片刻,又道,“你是好人,敏太嫔遭难时,只有你扑过去试图救他。”

    提起故人,郭绾神思游离,眼梢挂着浓浓的哀伤:“敏太嫔虽信佛,却因善写绿章对道家义理多有涉猎,他偶然得知我在宫中生活孤寂,便时常邀请我去他的隆福宫闲坐。”望向天边,慢慢远去的白云恰如曾经和蔼的老人,一去不返。他双眼迷蒙,落下叹息,“他的博学豁达和对世事的独到见解令人着迷。那些日子我总是在想,他这样的人被圈在宫里一辈子,是多么可怕的事。所以,对于他来说,死亡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白茸嘴角微微颤动,努力弯起,可最终也只是向下折出一个几乎不可察觉的弧度。

    夏太妃走了,许太嫔和王太嫔也走了,最后轮到敏太嫔,属于上一个世代的恩怨终于落幕。

    他沉静片刻,眼中重新现出光彩,鼓起勇气说道:“我其实该跟你说一声抱歉。”

    “为什么?”这次轮到郭绾惊讶。

    “要不是我强留你在宫中,你应该已经在回黎山的路上。现在,我不留你了,你随时都可以离开。”

    郭绾望着他,眼底波动如澜:“真的?”

    “当然。”白茸说完,眸色一动,很快加上一句,“但我们之前已经约定好的事依然有效,你和你的泰祥宫要永远效忠于我和皇上。”

    郭绾忽而笑了:“要是你和皇上有分歧呢,我要效忠谁?”

    “那就要看你的选择了。但愿到那时,你还能记得我为你做的事。”白茸继续朝前走去,独留郭绾一人站在原地稍作思考。接着,他回眸一笑,笑容中藏着一丝算计,银灰色的提花衣袍随风鼓荡,“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我那般,不顾爱人的命去救朋友的命。”

    郭绾细细品味朋友二字,眉间渐渐舒展开,甩动衣袖,迈开大步也走了,步伐一如初入宫廷时那般坚定,那般无畏。

    转眼,已是深冬。

    腊月初一是白茸名义上的生日。瑶帝想为他操办一场宴会,白茸却没有太大的兴趣,并且惊讶于瑶帝在那场劫难中的恢复速度,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宫中早就恢复正常了。红墙黄瓦,日升日落,一切还跟以前一样。六局的人按部就班,嫔妃们重新打扮起来,争奇斗艳。就连好容易脱离危险的阿凌也走出那日阴霾,一面庆幸命运眷顾,一面表示要赶紧养好伤,回来继续侍奉。

    只有他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有些事永远好不了了。那条染血的长街、魏贵侍漂散在水中的长发、敏太嫔无神的双眼以及木槿临死前的哭求,甚至是那个将他擒住试图邀功却惨死的宫人,所有的一切,都刻在了他的骨髓深处,永生难忘。

    只有他一人还困在那飘雪前的一刻,逃不出来。

    瑶帝说他心太重,得了心病。让陈太医为他开了无数苦药汤,又送出无数珍贵礼物。

    可是,他依旧日夜难眠,只能找昕嫔倾诉。

    于是,在深鸣宫的深处,在那一方白沙之前,在夕阳即将落幕、万物皆笼罩于玫紫色的天空之下时,昕嫔将他轻轻揽入怀中,冰凉的丝绸触碰他的面颊,安慰道:“我理解您的感觉。濒临死亡的体验是需要很久才能消弭的,那种一脚踏入深渊的恐惧,哪怕在远离深渊之后也会继续折磨神经,让人无时无刻不在回顾那时的绝望。而目睹死亡,又是比濒临死亡更为痛苦的经历。记忆会用最残酷的方式一遍遍诉说人们的无能为力和无可奈何。每当人们想起那些逝者,就会陷入一种自我怀疑中,会觉得为什么他们死了,而我还活着?在这种自我厌弃的情绪中,侥幸生还的人背负了本来不该承受的罪孽。您目睹了太多的死亡,又一度濒临死亡,所体会到的必然是精神上的双重摧残。但是,此间种种,终将会远离您。时间会让您获得安宁。”

    “真的是这样?”殿中已经燃起明亮的吊灯,恍如白日的光线让白茸有些不适应。

    昕嫔和煦的微笑驱散白茸所有焦虑不安,目光坚定:“您无须惶恐,无须不安。您没有生病,您只是比这宫里的大多数人更善良。”

    那日,昕嫔把白茸送出深鸣宫,分别前,说道:“以后您若心情烦闷,就多来深鸣宫小坐吧。在我这里,您会找到平静的。”

    除夕前,昀皇贵妃紧急征召的九百余人已完成简短的宫规训导,开始往各宫各处增补。就在这个时候,白茸才偶然知道原来碧泉宫的苏方死了。这是章尚宫告诉他的,据说贼军闯入碧泉宫时起了歹意,昀皇贵妃自尽不成,反遭调戏,险些被辱。苏方领着宫人们与贼军搏斗,救下昀皇贵妃,可他自己却因伤重而死。

    白茸听后颇为唏嘘,与左右侍从谈起此事,雪青援引晴蓝的话,说道:“他应该是存了死志的,阿凝死后他一直怀着愤怒,一心想等着冯漾死。后来冯漾真死了,他也就没有牵挂了,因而才那般拼命。”

    玄青又道:“听说皇贵妃将他葬于阿凝的坟边,又找人给他们办了冥婚,也算成全他们两人。”如此说着,双眼却望着雪青。

    白茸明白他的意思,说道:“马上要除夕了,我给你俩放几天假吧。”

    那两人吃惊地看着他。

    他道:“正好阿凌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他回来当值,你们俩可以轻松一下,出去玩几天。”说罢,冲雪青眨眨眼,又支起下巴看着玄青,脸上充满狡黠的笑。

    如此强烈的暗示,那两人哪儿还会不明白,当即谢下,欢天喜地。

    十几日后,便是除夕。

    这一年,宫中没有摆除夕宴。

    瑶帝原是想举办的,可白茸说,还是算了吧。逝者还未过百日,不宜大肆操办节庆。

    于是,玉泽十七年的新春在一片寂静中度过,就连民间也没有多人放鞭炮。

    然而,沉寂终究是暂时的,正如隆冬之后,便是流动的春色,即便神也无法阻止。

    终于,在后位空缺了十六年之后,即将步入不惑之年的瑶帝宣布封后。日期就定在三月初十,并让新任内阁首辅杨大人会同新任礼部尚书佟大人协同办理封后大典一切事宜。

    此事一出,云华为之沸腾。

    封后人选自然是昼贵妃白茸,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现在,就连最偏远地区的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夫都知道了白茸的壮举——依托靖华真君的法术,以一己之力号令鼍龙之神为云华斩杀乱臣贼子,成功救下皇帝以及众人。

    这番话很有些不着调,白茸听了心虚。杀梁㼆确实是他的功劳,可解救众人却是援军破除乾坤门后用真刀真枪换来的成果,现在都归在他头上,他于心不安,更害怕寒了将士的心。对此,一手操弄话术的全真子不以为然,说道:“贵妃放心吧,他们早得了犒赏,怎么会与您去争这些虚衔?您现在要做的就是成为全云华都认可的救星,让所有人都知道您是神明下凡,有您在,云华才会安宁。别忘了,云梦那地方可还有个棘手之人呢,在他回来之前,必须要让所有人都有此信念才行,否则一旦有人发出其他言论,咱们再控制可就晚了。”

    白茸了然,默默点头。

    几日后,昀皇贵妃造访毓臻宫,言谈中称白茸是史无前例的“九龙皇后”——应瑶帝要求,白茸的皇后礼服上会绣上九条龙,而根据旧制,只有七条——并且宣称,这又是开了一条先河,庆贺之余,语气发酸。

    白茸听着,笑而不语。

    接着,昀皇贵妃话锋一转,忽道:“镇国公的兵马在云梦延宕很久了,听说早就顺利解决方氏余孽,为何还不见回朝呢。你封后在即,难道不邀请他出席典礼?”

    白茸靠在软榻上,手边是个暖炉,懒洋洋拿起来看了看,又抱在怀里捂着心口,淡淡道:“你没听说吗,季将军操劳过度,又病倒了。现在正于云梦休养,怕是赶不回来了。”

    昀皇贵妃惊道:“怎么会……”说到半截,捕捉到白茸眼底的嘲意,立即明白过来,怒道,“是你搞的鬼!”

    白茸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双腿支起,暖炉滑到小腹,笑道:“你说胡话呢吧。季将军年事已高,近两年来又经常在外征战,身体每况愈下,这是生老病死的规律,怎么能赖我头上?我又不是病虫,没法钻他肚子里让他生病。”

    他越是这样理所当然,昀皇贵妃就越气愤,更加确定是白茸作梗,不让镇国公回来。他道:“你可不要忘了,最后是谁的兵马与冯显卿大战,救了尚京。”

    “我没忘,是季将军一手调教出的云华铁骑。”白茸眨眼,正色道,“可我也要提醒你一句,季将军是云华的臣子,率领的是云华的将士,可不是你们季家的府兵。”他身子向前探,死死盯着对方,一字一句道,“你这么着急让镇国公回来,是想干嘛?也想学开国肖皇后一样,仗着家族军功把别人挤下去?可惜啊,我不是那个懦弱的胡氏,看着到手的后位飞走只能当个贵妃,敢怒不敢言。”

    “你……”昀皇贵妃被盯着发毛,下意识移开眼,视线落在白茸右手上,那里留下一处鲜嫩疤痕。

    “季将军的身体底子好,只要多休息按时吃药,相信假以时日,定能恢复健康。可要是为了参加典礼而不顾舟车劳顿执意赶回来,恐怕对病情不利,万一再有个三长两短,我这皇后当得多少有点不安呀。”

    “他吃的什么药?”昀皇贵妃有些呼吸不上来,气息虚浮,咬不住字音。

    “自然是益寿延年的圣药,脂莺丸。”

    “你居然用那东西害他?!”

    “话可不能乱说。”白茸当即沉下脸,“季将军在燕陵几度病危,靠的就是脂莺丸续命。”把暖炉重重放在桌上,发出很大的响动,昀皇贵妃被震得一激灵。“季将军吃完后,还专门写信感谢皇上隆恩,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我们害人?”说着,手指顺着那秀丽的脸颊向下滑,语气轻缓,“我知道你害怕晔贵妃的事重演,对吧?其实大可不必忧虑,晔贵妃被证明死于中毒,脂莺丸只是幌子。镇国公行事磊落,又怎么需要幌子呢?”

    “你就不怕我告诉镇国公?”

    “不怕。镇国公这会儿正忙着高兴他那个傻儿子受封宁远伯,后半辈子有着落,哪儿有空琢磨你的消息。”

    “你可真是……呵呵……”昀皇贵妃惨笑几声,眉目透着不甘心,“把什么都做了,我竟无可奈何。”

    白茸道:“回去做几件鲜艳衣裳吧,出席典礼时穿得漂亮些。”上下看看对方身上那米白素色长衫,啧啧两声,“别再穿这么素了,好像咒我似的,否则我不介意养几个皇嗣玩玩。”

    昀皇贵妃蹭地站起身,叫道:“你想毁约?”声音尖利,眼中冒火。

    “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不如先从放小声音开始。如果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表现,我就让尚仪局的人教教你如何跟皇后说话。”白茸懒得看他,摆摆手,“你可以走了,我累了。”

    昀皇贵妃脸色青红交加,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别高兴得太早,你以为当上皇后就万事大吉?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条路上没有终点!”

    ***

    三月初十,天边刚露出一丝鱼白。

    白茸站在巨大的穿衣镜前,伸展双臂,由着数人为他套上层层叠叠的华服。米色中单衣裤、衣领绣金线的红色祥云暗纹短上衣、黑底金色波纹百褶裙,金银双色交叠蔽膝、暗红色镶琉璃珠腰封、黑底正红十二章纹九龙礼服外衣……一样样穿下来,白茸觉得身子又沉又重,好像穿的不是衣裙而是十几斤重的盔甲。

    接着,他被搀扶到梳妆镜前,将衣摆平整后小心坐在妆凳上,由三四个尚仪局中专门教授梳头的巧手宫人们一点点把长发绾起来,一边绾着,时不时还要垫些蚕丝发包。那些发包很小巧,被染成黑色,做成各种形状,包裹在头发中,既能充盈发量,绾成各种玲珑造型,又比髢发轻得多,是上至皇家下至百姓们出席隆重典礼时最常用到的造型工具。

    不过即便如此,戴金冠时白茸也觉得脖子要断掉。他望着镜中金冠上镶缀的无数粉白珍珠,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将玄青招到身边,小声道:“典礼什么时候开始?”

    “辰正。”玄青看了一眼桌上的小座钟,又道,“八点钟。”

    白茸瞥了一眼小钟,现在刚指到五,用更为细小的声音询问道:“还有这么长时间呢,我这期间要是想方便,该怎么办?”

    玄青看看那一身厚重的行头,就算有人服侍,解决起来也比较麻烦,无奈道:“您就少喝点水,实在不成就忍一忍。”

    白茸撇嘴。

    不多时,上妆完毕。

    白茸来到毓臻宫大殿,先接受了宫人们的三拜九叩,用的就是觐见皇后的礼仪。这些人在后面的仪式典礼中因为要全程跟随,所以提前拜过,这样就能在随后仪式上专心工作。

    白茸微笑着让他们平身,然后环顾四周,用心记下每一处细节,心中甚是舍不得。今天晚上,以及之后的无数日子里,他都将在宸宇宫度过。

    “想什么呢,今日应该高兴,怎么愁眉不展的?”瑶帝不知何时来了,站在殿门口,逆着光,看不清面容。

    他慢慢转身,微微笑了,朝前伸出手。

    瑶帝跨出一步握住,望着素雅端庄的面容,在唇上虚吻了一下。

    “我舍不得这里。”白茸有些伤感,“我自遇见陛下以来,一直住在这里,今日离去,毓臻宫空闲,来日势必会给他人用。可我不想让别人住进来,纵然殿内重新装饰,也不愿别人在我的庭院里漫步。”

    瑶帝动容道:“这还不简单,朕马上下旨,毓臻宫就作为你的小憩之所,一应器物照旧,日日打扫,不再做他用。你要是宸宇宫住腻了,就到毓臻宫住几日,换着来。”

    白茸高兴,拉着瑶帝的手走了几步,想起还未奉上茶水,马上吩咐下去。瑶帝摆手,说道:“茶水就免了吧。万一喝多了,待会儿就麻烦了。”

    白茸这才发现瑶帝今日穿得也很隆重,身穿十二章纹九龙衮服,制式与他的很像,只不过颜色是明黄,头戴紫金十二旒冕冠,身姿挺拔,气宇轩昂。

    瑶帝掏出一条金链,给白茸戴在颈上,手指摸着锁骨下方的疤痕,心疼道,“你为朕受了这么多苦,朕该怎么报还于你呢?”

    白茸深情相对:“咱们两人之间还用说报答吗?”

    “那便是大恩不言谢了。”瑶帝笑了,小心地抱了抱他,然后低头把一块无事牌重新系在白茸腰间,又看看天色,说道,“朕该走了。要先去皇极殿做个祭祀,然后再去天仪殿。你再歇一歇,马上也要启程。”临出门时,显得很兴奋,抛了个媚眼,“朕等你。”

    白茸目送瑶帝离开,想起天仪殿,一阵心悸。如果有可能,他一辈子也不想踏足那里。

    他独坐一阵,忽闻杨逭愁来了。

    “哎呀,我来晚了,哥哥恕罪。”杨逭愁一进屋就笑着请罪,语气别提多喜庆。他和白莼早在听到叛军来袭的当天就拉家带口跑回了东宁县城,因而没有受到一丝战祸的波及。后来,白莼还因为给战中罹难的死者无偿收埋而颇受好评,瑶帝为此还特意表彰了他。杨逭愁穿着印满祥瑞出云图的藕荷色锦衣,坐下后手轻轻搭在小腹。

    白茸看出端倪,试探道:“这是结珠了?”

    “刚半个月。”杨逭愁露出幸福的笑容。

    白茸大喜,连连恭贺,心里却暗想杨逭愁拖到现在才结孕珠,真是沉得住气。这是看到他封后已是板上钉钉,然后才吃的嗣药,否则,还要推脱呢。

    不得不说,好一个人精啊。

    杨逭愁此次前来,代表的是白家。虽说白茸和瑶帝之间已无婚礼,无须家族内的其他嗣人送亲,但瑶帝为了表示对白茸的尊重,仍然特许白家出一个嗣人,陪伴白茸乘车到乾坤门外,等候最后的接引。

    为此,白茸还询问过舒尚仪。因为在以往的封后仪式中,翟车会直接停到天仪殿的丹陛下方,准皇后会应宣入殿,怎么到他这里就改了规矩。舒尚仪回答说这是瑶帝的要求,其他一概不知。

    他和杨逭愁说了几句闲话,玄青进来说时辰到了。

    皇后的翟车与他之前乘坐的车子大有不同,它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车厢,更像是个移动的亭子,四面装饰有三层帐幔。从里到外分别是由孔雀和锦雉尾羽织就的柔软羽帘、由无数黑曜石和红宝石穿成的黑红间色珠帘以及最外面的用金蝉纱做成的清透纱帘。车子一动,纱帘飘扬,珠帘微摆,从羽帘缝隙中偶尔露出的身影带给人们最神秘的想象。

    白茸坐在其中,身后是个结实的屏风,配有软垫。杨逭愁则跪坐在车厢内,腿下是柔软的白色长毛地毯和圆垫。他见白茸表情拘谨,柔声道:“哥哥别怕,到时候跟着赞引官指引,出不了差错。”

    大概的流程白茸已经知晓,几个关键步骤还在礼部官员的指导下演练了几遍,按说应该很熟悉才对,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很紧张。有一瞬间,他恍然又回到五年前的湖畔柳树后,想着见到瑶帝时该说什么,会发生什么,要什么出错了会怎么办。

    接着,透过缝隙,他看到了在那个冬日午后他曾经无数次低头又仰望的那条宫道,认出那块承载他命运转折的地砖。也看到那些跪拜在宫道两旁的人们正虔诚敬畏地匍匐着,与五年前的他别无二致。

    这太匪夷所思了。彼时,他跪在那里,眼中只有在地上乱爬的蚂蚁,而现在,他坐在翟车里,整个帝国尽收眼底。这五年的时光,短到恍如瞬息,又长到跨越半生。

    车停了,外面飘来一阵悠扬的乐曲,庄严神圣,仅仅听着,眼前就会幻化出神君下凡的画面。

    紧接着,是赞引官的一声唱喝。

    他尚犹豫着该不该出去,身前帘子一层层掀起。

    车外,站着瑶帝。

    就在那一刻,所有的忐忑化为云烟,撩动轻纱,乘风而去。

    瑶帝伸出手,冲他微笑。四目相对,千言万语融进缠绵相交的视线中。

    他被杨逭愁搀扶着,握住瑶帝的手,小心下车。双脚触地,世界安静下来。

    眼前,一条长长的红毯直铺远方,与天仪殿连为一体,仿若虹桥。

    瑶帝牵着他的手,并肩走在红毯上,好像上一次他以靖华真君之名入宫祈福那般,走得沉稳而缓慢。但是不同的是,上一次,周围总有一双双窥探的眼睛发出无声的算计和嘲讽,他甚至能听见那些飘在身后的议论和碎语。而此时此刻,红毯两侧插满紫红色旗帜,广场上站满了人,目光迥然却饱含臣服的敬畏。再也没有不合时宜的窃窃私语,天地间,只有旌旗呼啸。

    恍惚中,高大的天仪殿近在眼前。

    进到殿中,瑶帝并未升座,而是立于丹陛之上,示意宣召官承接玉册,开始宣读诏书。

    白茸在丹陛前跪下,仰望高高在上的瑶帝。朗朗之音从头顶上方飞向殿外,盘旋于众人耳际,又伴着艳阳播撒至广袤的云华大地。

    诏书中,他“懿柔淑哲,纯粹雍和”;他“率礼无违,倍有嘉德”。

    他听到了这一生所能听到的所有溢美之词,其中很多词汇一知半解。接着,在那些赞美声中,听到一句话。

    ——非朕私念,具兹以实。

    他暗自惊讶,看向瑶帝。后者露出灿烂的笑容,眼中深情满溢,亦有些许调皮。

    他也笑了,并且骄傲地认为这句话说得太好了,说到他心坎里,等典礼结束,一定要把起草诏书的人好好奖赏一番。

    长长的册文宣读完毕,他叩首起身。瑶帝亲自拿了册宝交到他手上,朗声道:“从今日起,朕与江山,皆属于你。”说罢,轻轻点吻他的唇。

    在场之人,无不为之震动。

    一个皇帝,在所有人面前吻了皇后,哪怕仅仅是蜻蜓点水,也足够在史册上大书特书——在此前三百年间,还没有哪个皇帝这样做过,因为没有哪个皇帝会如此深爱着他的皇后,以至于要以江山为聘,权力倒置。

    白茸看着手里的玉册和金印,鼻子发酸。

    这世间最动人的情话,是为他而说,如同梦一般。

    瑶帝执起他的手,来到天仪殿前,广场上密密麻麻的人皆跪下来,三叩九拜,山呼万岁。

    一声声“皇帝陛下万岁,皇后陛下万岁”冲破苍穹,直达天听。

    伴随震天的喊声,他颤栗着,心如白帆颠簸在滔天巨浪中,而精神却又极度安详,眼前掠过一幅幅画面。

    他在花园里被晔贵妃捉弄;在慎刑司被昀皇贵妃诬陷屈打;他被推入无常宫,又从无常宫被拉出;他在庄逸宫与众人对峙,在毓臻宫被迫喝下毒酒……一桩桩、一件件,如昨日发生,触手可得,又像流浪在时间洪流中的另一世,遥远而陌生。

    他深深呼吸,望向遥远的天际。

    在亘古不变的湛蓝中,一群鸽子飞过。

    瑶帝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笑问:“在看什么?”

    白茸收回目光,清澈的眼眸倒映一抹剪影,面容恬淡而沉静。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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