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9】17 我还是我!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晴天霹雳一般,白茸脑子嗡嗡响。
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大喊:“他说谎!”
瑶帝用奇异的眼光看他,淡淡道:“他有什么理由撒谎,绑架、纵火、杀人皆是死罪,他已是必死,何必扯谎?难道他想罪加一等?”
“不,不是这样的!”白茸被惊到,语无伦次,“他没有跟我发生任何关系,其他人也没有。我承认他们是对我动过这样的心思,可在东宁县的那几日,他们整日踩点,要不就聚在一起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我独自一人关在房内,根本没见过他们几次。陛下可以问其他人啊,除了马三坡还有别人也被活捉。”
“确实另有两人被擒,但他们一人畏罪自杀,一人推说不知。”瑶帝道,“这就是你昨日不肯验身的原因吧,你害怕自己的事暴露出来。”
“我有什么事?!”白茸跳起来,叫道,“我清清白白堂堂正正!我不愿意验身是因为这个事情对我来说太突然,一时接受不了。可就在刚刚,我想通了,愿意接受验身,您现在大可以叫太医前来验明真相。”
“不需要了!你一定听说过验身要在回宫第一时间完成。若是晚了……就失去意义。”
“这种验身本就毫无意义!”白茸叫嚷,“若我在被劫当天失贞,单靠这种方法怎么验的出来?陛下这么对我无非是想通过这件事来标榜您对我的所有权。从始至终我都是您的一个物件,无论那些情话说得多动听,都掩盖不了这个丑陋的事实。”
瑶帝盯着他:“朕现在不想听到这些,只想要真相。”
“您要的真相我已经说过了,并且一直在强调,是您对真相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那你解释一下,马三坡为什么会那么说?”
白茸感到一阵阵心悸,整个人都是凉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样诋毁我。也许是我把他耍了,他在做最后的报复,也有可能是有人授意,那些人杀不了我就要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攻击我。您不去查幕后主使,反倒来这里给我安罪名,在您心中到底还有没有是非曲直?”
“你不要转移话题,幕后主使朕也在调查,现在就说你的问题。”
“您不相信我,还让我说什么呢?”白茸觉得好笑,“您到底想听什么?我承认和那姓马的发生过关系,您就高兴了?”
“你……”瑶帝要气晕了,脸色通红。
“看看您现在的样子,就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根本知道想要什么,只会一味发泄不满。也许在您心中,正确答案不是我的肯定或否认,而是我压根儿就不该回来。我应该在落到匪徒手中的第一时间自我了结。我回来了,这本身就让您感到不舒服,因为我没有为捍卫自己的贞操而做出斗争,这让您觉得自己不受重视,颜面受损。”
瑶帝被这些话震慑住,一时无话。
白茸无视他的震惊,继续道:“如果您真的那么在意妃嫔们的贞操,那早就该把颜梦华和周桐绳之以法,而不是任由他们在宫里到处招摇,他们才是让您颜面无存的人!”
“你简直……”瑶帝青筋爆起,伸手一扫,掀落桌上的茶盏。他脚踩碎瓷,每往前一步,面色便暗一分。白茸害怕,退到软榻边,一个趔趄,倒了下去。
瑶帝站在塌边,居高临下看着他,说道:“你们都喜欢拿他们俩说事,好啊,朕现在就下旨诛杀周氏全族,看你还会不会说朕不在意。”说罢,作势要喊人进来。白茸怕他真动了杀心,慌忙拉住,求道:“陛下息怒,是我不对,不该胡言乱语。周桐虽可恶,但到底曾救我一命,周氏族人更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如果因为我的一句话而丧命,我良心难安啊。”
瑶帝说道:“你只知道朕没有追究他俩的责任,却不知道朕心里多难受。他们都是朕的人,发生苟且之事,朕成了整个云华的笑柄。现在好容易他俩的事告一段落,你却又出事。朕能对他俩视而不见,是因为他们什么都不是,自从他们事发,朕就一遍遍告诉自己,他们就是两只蚂蚁,爱怎样就怎样。可你不是蚂蚁,朕做不到像对待他们似的对待你。朕可以对他们假装温柔体贴,假装无事发生,可对你不行。在你面前,一切情绪无所遁形。”
白茸依旧抓着他的袖子,声音哽咽:“那现在呢,您对我的情绪是什么?您一再问我,想让我说出什么呢,到底什么才是您想听到的。”
瑶帝陷入沉默。
“我只问陛下一句,若我真被奸污,您当如何?”白茸强忍着眼泪,不让它们掉下来。
“……”瑶帝看着他,眼眸深邃如渊。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若真被……那么无论是杀是留似乎都是个问题。他既无法回答,也不敢承接从那泪目中涌出的更多的哀怨。
他转身走了,没说一句话,像个逃兵。
白茸追出去,站在身后喊道:“无论发生什么,我还是我啊!难道仅仅被别人看了一眼,我就变了个人吗?您就不爱我了吗?您曾经的山盟海誓如此脆弱吗?难道还抵不过贼人的一句话?!”
瑶帝站定,慢慢回头,白茸就站在屋檐下,如泣如诉。他想,也许白茸说得对,无论世事如何变迁,白茸依旧是那个让他深爱的白茸,这一点无可更改。然而一想起马三坡亲口说出的淫荡粗陋的词汇,他就无可忍受,连同那爱也黯淡下去。当然,他也曾质疑过供词真伪,无论从情感还是理智上,都不相信这是真的。但当马三坡笑着说出白茸大腿内侧的一颗小痣的位置时,努力维持的理智轰然崩塌。那是靠近私处的只有一粒芝麻大小的黑痣,若不仔细观察,绝看不出来。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在那一刻,绑在刑架上的马三坡像个王者,哈哈大笑,而他这个云华真正的皇帝却像个失了提线的木偶,目光呆滞,摇摇晃晃。瞬息之后,根植于血脉中的狂暴占据上峰,他抓住马三坡破烂的衣服,不停大叫:“白茸是我的!我的!我的!!!”然后跑了出去,也许还下了别的命令,也许没下,他不记得了,那段时间的记忆成了空白,成了他这辈子最不愿提及的事。
“陛下,您说话啊……”白茸依旧看着他,等待一个答案。
瑶帝却无话可说,现在他也搞不懂究竟谁在说谎,只能于矛盾中大踏步离开。
白茸独自站了一会儿,泪终究是流下来,喃喃道:“你真是无耻!我恨你!”
回到房间,玄青给他手巾擦脸,为他鸣不平:“皇上怎么能偏听偏信,对簿公堂还需原被告到场,现在怎么能仅凭匪首的一面之词就认定您的过错。依奴才看,姓马的肯定受人指使。”
“他脑子有毛病,不分青红皂白。”过了会儿,白茸又哭骂道,“他不是脑子有病,而是根本没脑子,他那脑壳子里装的只有草!”
玄青忽道:“只装草就对了,若再装下别的,您才该着急呢。”眼中透着狡黠。
白茸听出暗示,微微笑了一下,哭声渐渐止住。他叫人把屋里收拾干净,坐在妆台前重新扑粉上妆。眼睛哭肿了,索性用些粉色搭配出桃花妆。他很少画这么浓的妆,看到镜子里那娇艳的脸蛋儿有些不适应。玄青用帕子将粉色眼影擦掉一些,说道:“还是淡雅些好看。”
心情平复后,白茸道:“现在该怎么办?”声音有些哑。
玄青也不知该怎么办,说道:“这事儿挺难办的,错过了时间,再难自证。您跟皇上说的那些话,要是再传出去,被断章取义,可就有大麻烦了。”
白茸问:“以往这样的会如何处置,杀了吗?”想起昀皇贵妃口中的吴贵妃,心里既紧张又害怕。他相信瑶帝在主观上是不会让他死的,但面对舆论压力,以瑶帝那懦弱的性子,说不定又会将他推出去当挡箭牌。
玄青想了想,神色趋于凝重:“也许会逐出宫廷,如同冯漾,另居别苑,生活虽有保障却无自由,只有在被召见时才能出去。”
这和迁居冷宫并没有多少差别,无非是舒服一些的监狱罢了。
想到冷宫,白茸身上更冷了,双臂抱住身体。他不能回去,哪怕是换种形式,也不可以。
***
当天下午,夏太妃主持夕颜会,几位相熟的太妃太嫔们围坐一起,吃茶聊天。其中,照例是许太嫔和王太嫔发言最积极。另外几人包括夏太妃在内,就只有听书的份。
许太嫔道:“听说那匪首马三坡一进天牢就被抽了一顿鞭子,打得血淋淋的。后来皇上亲审,就只问了一件事,马三坡说完后,又挨了一顿打,啊不,是两顿,被生生打晕过去又叫水泼醒,继续打。”
襄太妃靠在椅背上,胖嘟嘟的手心里是一把瓜子,边嗑边道:“问了什么事啊,也至于反复拷打。”
许太嫔看了眼夏太妃,笑而不语。
夏太妃呸了一声,眼一瞪:“看我干什么,跟我有关系吗?有屁快放,少在这儿憋着。”
许太嫔干笑了几声,故意压低声量:“皇上问他劫持昼妃之事,他说与昼妃睡过,还不止一次。”
听者皆哗然,唯独夏太妃不动声色,收敛神态,悠哉悠哉地喝茶。
襄太妃不看任何人,低头吐出瓜子皮,说道:“这是瞎编的吧,昼妃可是皇上的心头肉,素有盛宠,能看上那山贼?”
“是心头肉不假,可人家刀架脖子上,不得保命要紧嘛。”许太嫔见夏太妃无甚反应,其他人面色多有好奇,又大着胆子继续讲起来,“据马三坡自己交代,这还是昼妃主动提出的呢,他们每晚都在一起。要不是这样,昼妃能在回宫之后拒绝验身?”
王太嫔补充道:“他肯定是做贼心虚,不敢验身。唉呀,这样的事只是想一想就觉得害臊,他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做,侮辱皇室声誉。”说着捂住脸,动作夸张好笑,活像个逗乐的小丑。
夏太妃用脚踹他的椅子腿,斜乜一眼:“意思意思就得了,少装模作样,也不嫌恶心。”又对许太嫔一扬下巴:“说这话得有根据,若只是道听途说,恐有散播谣言之嫌。”
许太嫔摆正身子,严肃道:“我家有亲戚在刑部供职,消息准得很,不会有错。不信的话你自己去打听。”
襄太妃道:“若真是这样,那可就有意思了,你们说皇上会怎么办呢?”
另一位寡言的敏太嫔叹气:“出了这样的事,昼妃怕是要遣出宫了,在这么好的年纪就要孤独终老,太可惜了。”
“一点儿都不可惜。”王太嫔道,“谁让他不检点呢。”
“可当时性命攸关,任谁也无法做出更好的选择,我不敢说要是我处在相同环境下能做出更符合人伦道理的决定。”敏太嫔是这群人里年纪最大的,一心向佛,说话做事均慢条斯理,“尤其是他还那么年轻,向生的欲望就更强烈了。”
王太嫔堆出假笑:“哥哥心善,总是能在可恨之人身上找出可怜之处。”
敏太嫔耷拉下眼皮,缓缓道:“你把昼妃称作可恨之人,你恨他什么,是他跟你争先帝还是你跟他抢今上?”
王太嫔语塞,极为尴尬。
敏太嫔又道:“不争不抢的,你跟他哪来的恨啊。”复又抬起眼皮,目光明亮,“都到了这把年纪,留些口德吧,佛祖会保佑的。”对夏太妃稍一欠身,“年纪大了,坐一会儿就倦,我先回了。”
夏太妃让雪青送他出去,见人走出殿,才对一脸闷闷不乐的王太嫔道:“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忘记了敏太嫔的出身。人家可是大学士之子,思辨高手,最擅长在别人话里找漏洞,要不是吃斋念佛,早用话把你噎死了。”
许太嫔与王太嫔没做过学问,对敏太嫔无计可施,面对夏太妃的讽刺也只讪笑几声,及时抽身离去。
殿中只剩襄太妃还在嗑瓜子,以及看着他嗑瓜子的夏太妃。
襄太妃吃瓜子吃咸了,灌了好几口茶水,颇有兴趣道:“当年先帝临终前曾下旨,恩准敏嫔留居宫中。我一直纳闷,他并不受宠,怎么能在最后关头获此恩赐。”
夏太妃是先帝临终时少数在场的人之一,回忆道:“那日先帝自昏迷中醒来,已知大限在即,命人召见敏嫔,要他最后写一篇绿章。敏嫔来了之后,当场提笔,仅用一炷香的时间就写下《登九霄赋》,把老皇帝哄得高兴了,这才为自己争取到一个留在宫中的资格。”
襄太妃道:“先帝以前不信这些,怎么到最后反倒痴迷于此?”
“求仙问道,想长生不老呗。”夏太妃感叹,“可怜敏嫔,虔诚向佛,却还要时不时地写绿章,不知心里有多别扭呢。”
他们聊了一会儿,期间雪青送过来一张信笺,说是瑶帝遣人送来的,夏太妃展开纸细读,面色几经变幻,最后恢复自然,将信纸折好压在茶杯下,又和襄太妃继续说笑。
大概半个时辰后,有人报称昼妃来访。
夏太妃起身道:“我去迎迎这小可怜儿。”带着雪青出殿,一见白茸,便口说阿弥陀佛,把人搂住,往屋里带。
正巧,襄太妃往外走。
夏太妃叫住他:“这就走了吗,还想多聊会儿呢?”
襄太妃胖胖的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坐多了腰疼,得回去躺着了。”又对白茸道,“谢天谢地,平安回来就好。”
殿内,宫人们正在打扫地面,更换杯碟茶盏,熄掉香料,打开窗户透气。
夏太妃扫了眼桌上的信笺,朝其中一个宫人看,后者默默点头。白茸捕捉到他不寻常的眼神,随手拿起信笺,刚要展开却被抽走,夏太妃道:“皇上的私信,你也敢偷窥,小心罪上加罪。”
白茸一屁股坐下,说道:“我哪有罪,被人劫持绑架是罪吗,不愿验身是罪吗?我是受害者,是苦主,怎么反倒被人口诛笔伐了?”
“你要这么理直气壮,还到我这来干嘛?”
“我真的没有!”白茸忽然道。
夏太妃道:“就算有也没什么,在生死面前,其他都是小事,也就皇上把这件事看得比较重要。”
白茸又重复了一遍:“我是真真正正的清白。”一脸严肃。
夏太妃看着他,感慨:“我知道,你这么爱他,是不会允许别人碰你的。可现在,马三坡的供词对你很不利。刚才我们还一起讨论过,基本上都认为你会因此逐出宫廷。”
“我该再怎么办?”白茸又气又急,“马三坡简直混蛋,睁眼说瞎话,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夏太妃细瞧了几眼道:见那眼尾带红,不似胭脂,柔声道:“你哭过了?是不是和皇上吵架了?”
白茸扭过脸去,做了几次深呼吸,把委屈的泪水憋回去,语气生硬:“没有。”
“没有才怪。”夏太妃叹道,“你们之间的事,我没法插手太多,但这件事必须要解决才行,否则就算皇上不处理,流言蜚语也会杀了你。”
“可马三坡……”
“关键不在于他。”夏太妃打断,“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这样诋毁你,他都在皇上控制之下,最后结案时,只写皇上想要的话就行,卷宗里看不到任何不雅的事情。现在最怕的就是舆论。朝堂的、宫里的、民间的……要知道,众口铄金。”
白茸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悔不当初:“早知这样,就该求着去验身。”
夏太妃摆手:“其实跟验不验身也没多大关系了,那马三坡存心诋毁,就算验身也没法证明你在劫持期间的清白,它最多只能证明两天以内你没被侵犯过。”
“这是有预谋的。要么用刀杀我,要么用舆论驱逐我,无论哪种,我都没好下场。”白茸道,“难道就没有一点儿办法了吗?我不会坐以待毙的。就算要被杀死,也要和敌人同归于尽。”
夏太妃笑了:“态度很端正,也有决心,这是好事。但你有具体方案吗?”
白茸又蔫了,垂着脑袋:“没有,所以才找您来,一起想办法。”
“你呀,和季如湄一样,跟颜梦华斗了这么久,愣是没从人家身上学到半点本领,白受了那么多活罪。”夏太妃靠回椅背,跷起二郎腿。
“颜梦华?”白茸一听这名字就膈应,说道,“他一身邪门歪道,我就算想学也没那基础。”
“谁让你学那些,你好好想想,当时宫中传遍《恶妃榜》的时候,颜梦华是怎么做的,紧接着后面又出了什么事。”
“后面……引出妖妃冯氏……”
夏太妃意味深长道:“你回去琢磨琢磨吧。别总觉得皇上把你看成蝼蚁,其实呀,你就是只蝼蚁,不光你是,全天下的人都是,你有什么好气的呢。你跟他掰扯那些尊重啦体面啦什么的都没用,现在要讨得他的欢心你才能活下去。如果连皇上都不为你争取了,那你就真活到头了。”
“可我拿不准他的想法。”白茸很苦恼。他一直觉得,他和瑶帝之间虽然身份等级存在巨大差异,但过了这么久,差距总该小些才对。可无数事件都证明,瑶帝永远是金字塔顶的唯一。无论他如何努力靠近,也无论瑶帝把他置于多么相近的位置,他都能轻易摔下去,有时仅仅只是瑶帝一次轻微的咳嗽,都能将他震得粉碎。
这是真正的不可抗拒的权力,恐怖如斯,庞大如斯。
“皇上钻了牛角尖,给他点时间,他会想明白的。”夏太妃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说道,“别看皇上活了三十多年,其实跟个孩子差不多。”然后又想了想,痴痴笑,“应该说所有的皇帝,尤其是那些过得一帆风顺的皇帝,都有些孩子气。”
“为什么?”白茸第一次听见有人用这个词评价帝王。
“只有孩子才会我行我素,毫不在意别人的感受。你一定听说过童言无忌这个词,皇帝也差不多了。他们永远站在权力制高点上俯瞰众生,以至于忘记了他也是众生的一部分。这让他们觉得,无论说什么做什么想什么都是对的,所以童言无忌这种话应该改改,叫做圣言无忌。”夏太妃见白茸仍旧一脸愁苦,接着道,“我说这话不是在给皇上开脱,而是想让你明白,很多时候,他所说的话,所做出的行为,仅仅是他作为皇族所受教养的本能反应。这种反应会跟随他一生,不会为任何人改变。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不爱你,就像所有乱发脾气的孩子,在气过之后,依旧会投入你怀里撒娇。”
白茸看着他,不可思议:“可他已经是成年人了,不是孩子。”
“你需要把他当孩子看,如果你想继续把日子过下去,就得这样做。哄慰他,忍让他,敬畏他,奉承他……这是你一生都要做的事,直到生命的尽头。”夏太妃目光闪烁,轻轻道,“只有这样,他才会对你释出一些爱意、一些善意和一些权力。”
白茸愣愣地问:“您对先帝也是这样?”
“当然,梓瑄就是我另一个孩子,我为他操碎了心。”语气淡漠忧伤,“他们父子俩,都让人不省心。”
白茸很少听到有人直呼先帝名讳,于他来说,那代表着另一段惊心动魄的宫廷秘闻。不过眼下,他没时间好奇先帝和夏太妃的情感纠葛,一想到有可能面临的结局,就提不起任何劲头。
“好了,刚才还挺有斗志,怎么现在又哭丧着脸。”夏太妃给他倒杯伽蓝酒,晃晃酒杯,摇出漩涡,递到白茸手中,“要昂首挺胸,要像无事发生一样。你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还怕这一个?”
白茸饮下酒水,甘醇的味道令他感觉没那么难受了,说道:“我在想,为什么偏偏我这么倒霉,遇见这么多事,其他人却平平安安。这太不公平了。”
夏太妃笑了:“宫里哪有平安两字。你以为就你如此吗?现在宫中的先帝妃嫔中,哪一个不是从刀风剑雨里闯过来的。就拿庄逸宫的那位来说吧,进宫时已经有了一位墨皇后,但皇后身体羸弱,一直无子。为了能有子嗣,他让其他三家献人入宫、等产下子嗣后再过继给他。仅围绕这件事,不知发生多少恐怖血案。”
白茸道:“四大家族不是同气连枝吗,还会有纷争?”
夏太妃道:“对于这些世家尚族来说,皇后与太子只要出自四家之中,便可以接受。但对于宫里的人来说,其意义还是很不一样的,这关系到实实在在的地位与权力。谁都想当皇后,谁都想让自己的儿子当皇帝,而不是为他人做嫁衣。你能想象那混乱的局面吗,四大家族的人全到齐了,他们野心勃勃,势均力敌,表面上其乐融融,可背地里什么阴毒手段都能使出来。那才是真正的朝不保夕。有时候想一想,我也挺佩服方凌春的,居然在那种血雨腥风中活了下来,用十年时间,斗倒了包括墨皇后在内的所有对手,成为方皇后。你知道他为什么信佛吗,那是因为他以前干的坏事太多了,暗杀、诬陷、绑架、纵火……无所不用其极。为了杀出重围,他拼尽了所有力气。可好笑的是,当他成为皇后,终于可以让自己的孩子堂而皇之地被封太子时,孩子却死了。之后,另一个孩子也死了,以后再无所出。他觉得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所以信了佛,整日在香火和泥塑中寻找慰藉。”
白茸心想,太皇太后可真虚伪,一边高举屠刀铲除异己,一边口念阿弥陀佛。他说道:“所以,在这座宫里他是不可战胜的,没人打得过他,我更不行了。”
“你不需要打败他,只需要等。”夏太妃说,“时间会替你打败他。”
白茸想想自己处境,说道:“那我就静候时间的佳音了。”随即,向夏太妃告辞,临走前,夏太妃又道:“有些事,要以退为进。”
白茸似乎有点明白了。
回去的路上,他听说瑶帝正在深鸣宫,和昕嫔共进午膳。
白茸听后对玄青道:“本来还想找他们说话,既然他们不得空,咱们就回去吧。”走着走着,忽然又停住,说道,“先不回去,在宫里转转。”
玄青道:“还是回去吧,这个点午饭也该摆上了。”
白茸摸摸肚子,也觉得有点饿,吩咐走上一条小径,准备抄近道回毓臻宫。这条路紧挨着慈明宫外墙,他有心探查,故意贴墙根走,耳朵竖起如灵动的兔子,凝神静气,听动静。
停了一会儿,里面很安静。
玄青小声道:“走吧,要是让别人看见您听墙角,不定又闹出什么传言。”
白茸对他做了安静的手势,随即玄青跟其他人用气声嘱咐:“谁也不许说话,咳嗽打喷嚏更不行。”
墙那边,传来隐约说话声。
一人道:“听说那个劫匪马三坡已经全招了,承认昼妃曾臣服于他的魅力之下,大开其腿,主动求欢。”
“啧啧,真是不要脸,他居然还腆着脸回来,要我,早投井死了。”
“他怎么舍得死呢,好容易从泥窝里爬出来,可不能被打回原形。”
之后,是一阵笑声。
白茸又惊又怒,那些人已经不满足于将他驱逐出去,而是非要治他于死地。在没有胁迫的情况下,与他人通奸,那可是死罪。此外,又有些哭笑不得,那帮歹人数月不洗澡,汗臭味能熏死人,别说主动献身,就是倒贴一万两银子,他都嫌恶心。亏得这些人还能把谣言散播出去,稍稍有点脑子的都不会信——由此可见,梁瑶真的是没脑子。
他这么一琢磨,倒有些理解夏太妃的那番言论了。在这件事上,他指望不了行为思维均如稚子的瑶帝,只能靠自己解决。
他心道,冯漾啊冯漾,罪魁祸首八成就是你!花钱买凶在先,造谣诋毁在后,简直就是罪无可恕!
带着怒火,他朝墙上一踹,在并不太干净的红墙上留下一个更为污黑的脚印,扬长而去。
PS:绿章,即青词,是道教举行斋醮时献给上天的奏章祝文。一般为骈俪体,用红色颜料写在青藤纸上。要求形式工整和文字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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