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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柳下盟

    翌日,晨安会。

    昀皇贵妃坐在高位上,视线一扫,看着空位置问道:“晗选侍怎么没来?”表情严肃,恍如铁面无私的判官。

    薛嫔看看四周,大着胆子侧着身子回道:“他昨晚吃坏肚子,腹泻得厉害,人都虚了,怕是来不了了。”

    “怎么不派人告假,真是没规矩。”昀皇贵妃语气严厉,“没人告诉他吗?”

    薛嫔心中一惊,连忙起身赔罪:“是我的疏忽,本该嘱咐他的。我……”

    “罢了。”昀皇贵妃让他坐下,端起酸梅汤抿了一口,说道,“虽然天气炎热,暑湿难耐,但也要注意少食生冷,不要过度贪凉,免得生病。别到时候自己受罪不说,还弄得身体不洁,让皇上嫌弃。”他见众人唯唯诺诺,态度恭谨,满意一笑,放下水晶杯后探身问晔贵妃:“旼妃和昙妃这几日怎么样了,回来也有不少日子了,没人跟他们说参加晨安会的事情吗?”

    晔贵妃眼睛一转,声音温婉:“舒尚仪负责他们回宫事宜,当天就已经说过此事。”

    “那真是奇怪,假装听不见?”昀皇贵妃懒懒地靠在椅背,用绢扇随意扇风,边上正在酣睡的灰猫感知到风速,抖着身子跃下,钻到大殿深处。

    “唉,这孩子也是个没规矩的,我还在这儿呢,怎么就跑了。”昀皇贵妃又扇了几下,视线在众人身上挨个流连。

    这时,昔妃坐正姿势,说道:“哥哥不必在意,他们兴许是刚回来,正忙呢,没时间管别的事。”

    晔贵妃哈哈笑了两声:“有什么可忙的,就算事情多也不需要他们亲力亲为,底下人再忙他们也是闲的。我看呀,他们就是蓄意怠慢。”

    昀皇贵妃嘴角一勾:“也罢,我去瞧瞧他们到底忙什么。”眼波一横,又是几声冷笑。其他人不知他心里怎么想,被这笑声弄得忐忑不安,生怕自己成了下一个靶心,全都把头压得低低的。

    下午,昀皇贵妃特意换了件式样雅致的浅金色绢纱长衫,宽大的袍袖做成荷叶边。头发用三根玉簪绾住,优美的鹅颈上挂着一条细金链,下面垂着梅花型吊坠。整个人看起来较之平常的闲雅又多了些许雍容奢华。

    他先去了落棠宫,但跑了空,转身又去思明宫,果然旼妃在那,而且除了他俩,还见到了白茸。

    思明宫还跟以前一样,布置摆设没有变动,原先侍奉的宫人又都调了回来。昙妃等三人坐在圆桌旁正在吃水果,忽闻皇贵妃来了,皆面面相觑,大感意外。

    面对来人,他们起身齐齐下拜行礼,态度十分恭敬。

    昀皇贵妃随手一摆,让他们起身,然后坐到主位上,看着一桌子的果核瓜子皮,笑道:“三位真是好兴致,边吃边聊很惬意嘛。”

    昙妃目光坦荡,率先开口:“因为有些日子没见了,所以聚一起多聊聊。”他粽金色的长发半绾半垂,其中一缕编成发辫搭在肩上,末端系着金丝带。从窗户吹来的微风将丝带卷起,好似金蝶颤动翅膀。

    昀皇贵妃一向看不上昙妃那带有异域风情的打扮,对刚才的话更是懒得理会,只是淡淡一笑,转向白茸:“这些日子没见到你,还以为是伤势未愈,可如今看来能坐能走,想必已是大好了。”

    白茸自从被伤到后就没再见过昀皇贵妃,此时见他提起,又羞又恨。身后的伤确实早好了,可当众被按在长凳上打板子的屈辱经历让他根本没脸在人前行走,总觉得到哪儿都有人嘲笑。虽然玄青一再强调没人会笑话,大家只会同情,可他依旧躲在自己宫中,没有要事绝不出门。今天是旼妃邀请他到思明宫做客,他才稍稍打扮,坐步辇出来见面,谁知刚说得起兴,霉头就找上门来。

    见他不说话,昀皇贵妃道:“昼嫔不语,可是在轻慢本宫,是不是教的规矩都忘了?”

    他连忙跪下,还没开口就听昀皇贵妃又道:“听说你和皇上去了帝陵,你还真是好本领。”

    “……”他无言以对,心道有意见你找皇上说去啊,又不是我提出来的。面上却越发恭敬,几乎叩拜下去,不敢说一句话。

    昙妃看了一眼跪地的白茸,和旼妃交换眼神。几番交流之下,旼妃上前将白茸轻轻扶起,不卑不亢道:“不知皇贵妃到此所为何事?”

    昀皇贵妃淡然一笑,嗓音趋于柔和:“你们刚回来,需要处理的事情肯定不少,但该守的规矩也要守,明天早上都别忘了去碧泉宫,大家可都念着你们,想见你们呢。”说到最后,笑意更加浓厚,目光真诚,好像他们是一家人。临走前,又对白茸道:“你也别忘了去,你总不露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杖毙了。”

    昀皇贵妃走后,他们又都重新坐下。只是这一次各怀心事,谁也不说话。尤其是白茸,一想起被打的事,屁股就隐隐作痛。

    沉默一阵后,旼妃说道:“皇贵妃对你下狠手,说明在他看来你已经严重威胁到他,如今侥幸活下来,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白茸低头不语。

    这时,昙妃摘了一粒葡萄珠放嘴中,双唇轻轻一抿,立即皱眉叫起来:“好酸呀,还不如庵里的好吃。”姣媚的双眼中含着水光。

    旼妃拿起一个品尝,也酸出泪来:“哎呀,确实不甜,这是没熟好吧。”

    白茸看着他们两个,似乎明白了什么,说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两位哥哥慢聊。”

    旼妃看着远去的背影,放下手里的葡萄珠,问道:“为什么突然转移话题?”

    昙妃用帕子擦净手指,叹口气,朝门口望了望:“今非昔比。以前他是选侍是贵侍,自然可以任我们摆布,可如今他是嫔,位分相差无几,该怎么做咱们要仔细筹谋。”

    旼妃想起方才听到的传闻,支着脑袋感叹:“他竟然跟着皇上去了帝陵,我以前真是小看他了。想那帝陵是机密之地,他们在里面能谈什么,有什么话非要在阴森森的陵墓里说?”

    昙妃想,那恐怕是另一种浪漫吧,把所爱之人带到长眠之地,是对生死相依这几个字最好的诠释。他慢慢开口:“越是这样不温不火的,越是要防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调转矛头对准咱们。以后,说话做事要小心了。”手指无意识地揉搓肩上的发辫,偶尔抚摸金色系带。

    旼妃见他表情变幻莫测,握住他的手,说道:“梦华,这次回来你是不是还存了别的心思?”

    昙妃抬眸一笑:“什么心思不心思的,宫廷如战场,既然上了战场,那就要拼命活下去,敌人可不管你是不是厌战。”稍一停顿,眼神一暗,“以前咱们太善良,总想着适可而止,结果差点死无葬身之地。从今以后,便是真刀真枪。”

    旼妃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那明天……”

    “别担心,有我呢。”昙妃道,“明早咱们就按规矩来,季如湄想耍威风,就给他这个机会。只不过能不能耍起来就要看他本事了。”嘴角一弯,露出蔑笑。

    旼妃离去时没有坐步辇,抄了小道顺树荫散步,快走到落棠宫时突然停下脚步,对身侧的竹月说:“昙妃变了。”

    竹月聪慧,答道:“刚才奴才一见他时也觉得变了,往常他像块温玉,对谁都和善,可这回一见,却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

    旼妃凝神回想,慢慢道:“我们刚到庵里时他也不这样,后来灵海洲的使者来了,给他一封信,说是他父王写给他的,也不知写的是什么,但从那以后他就不一样了。”

    那些日子里,颜梦华疯狂索取,疯狂做爱,好像要把一辈子的爱都做完,每次完事都会搂着他蹭个不停,像只乖顺的猫儿,非要紧挨着才能入睡。旼妃一边回忆一边说:“他好像下了很大决心要干一件事,这事儿我隐约能猜到。但我问他时,他却不说,可见我也快成了外人。”

    竹月安慰道:“主子别难过,昙妃也有他的考量,您跟他关系再好,可始终是两个人。”

    “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以为我们共患难了,就会更亲密无间,谁知一道回宫圣旨就让我们有了裂痕。”

    “快别这么想,昙妃依然……”竹月没有说后半句,意味深长地眨眼睛。现在,他是唯一目击到他们两人关系的知情人。

    旼妃会意,忧心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想太多也无济于事。”

    竹月不愿旼妃失落,有意转移话题,故作轻松道:“这些日子不见,主子好像胖了?”

    “诶?”旼妃立即摸上脸蛋儿,又掐了掐手臂,迟疑道,“有吗?我觉得还好吧,跟以前差不多。”

    “怎么能差不多?那是差太多。”竹月退后几步仔细打量,“以前下巴是尖的,现在圆润了,而且腰似乎也粗了一些。”

    旼妃下意识捂住腰,好似真的比几个月前宽了。

    竹月感叹:“在宫里吃山珍海味的时候身材好好的,到了清苦的庵里却长肉了,真是奇怪。”

    “这就叫心宽体胖。在宫里天天盯着这个防着那个,可比在庵里辛苦多了,劳心费神,晚上睡觉都得绷根弦。现在想想还是雀云庵好,身心都放松。”旼妃说罢,想了想又道,“以后得少吃点了,免得太胖衣服都穿不进去。”

    竹月却道:“可奴才觉得您现在才是刚刚好,以前太瘦了,风一吹就要倒,现在看起来更健康也更美了。”说着,脸上露出淡淡的粉色云团。

    一路散步回到宫里,旼妃又问:“我不在的时候有人照管我的海棠吗?”

    “没有。”竹月说,“主子不在,奴才们都重新分配到别处,宫门就锁了。”

    “你去哪儿了?”

    “奴才去了尚宫局司簿司,写了几天文书。”竹月有些心虚。当初旼妃被带走后他也被关了起来,并接受了数次问讯,还被抽了一顿鞭子。后来,他总算让别人相信他对此事毫不知情,于是被释放。养伤时,他预感旼妃难有出头之日,无奈之下开始托人找后路,期间花了不少钱,这才寻得一个轻松差事。不过,那些动手晚的人的去处可就不这么好了。有些人被分到司苑司,成天蹲在地上除草,腰差点累折;有些被分到灶房专门负责倒泔水。还有那更倒霉的,负责运送粪车,早晚各一趟,两三天下来,衣服臭烘烘的。

    旼妃自然不知道这些,只当落棠宫里的人不曾受苦,安心地笑了。

    院中几株海棠树长得茂盛,虽已过了花开时节,但还是能想象花开时的盛景。旼妃忽然记起雀云庵里一个僧人的话——世间万物顺其自然就好。

    想到这里,他释然地笑笑,万物如此,做人做事何尝不是如此。

    ***

    白茸从思明宫出来,坐上步辇往回走,没一会儿就看见迎面走来昱贵侍。

    昱贵侍一身米黄色窄袖长衫,头发全部挽起,只绑着一根红色绣带,看起来格外清爽利落。在侧身而过时,把他叫住。

    白茸问:“有事吗?”

    昱贵侍紧握手中折扇,犹豫着:“今日不算太热,昼嫔可否愿意与我一同湖边散步?”

    白茸觉出他有难言之隐,吩咐落辇,被玄青扶着走到跟前,轻快道:“那便走走吧,我也好久没去花园了。”

    太阳确实不大,被乌云遮着,透出模糊的光晕。两人顺湖边慢行,最后停在一棵柳树下。

    白茸认出这就是曾经承欢过的地方,想起被顶在树干上的情景,脸忽然发烧。昱贵侍见他脸上涌起红云,问道:“是不舒服吗?”

    他用帕子捂住脸,试图让凉凉的丝绸把温度降下来,然而实际上,燥热已流遍全身,丝帕反而被弄热:“我……没有……”

    昱贵侍抬头望天,厚厚的云层让人透不过气:“是我不好,今儿个没太阳,却还是闷闷的,就应该待在屋里……”

    白茸感觉好些了,往湖边方向走了几步,湖水荡漾,又凉快几分。“贵侍约我散步,是有什么话说吗?”

    昱贵侍轻摇折扇,微弱的凉风给他带来些许勇气:“我……是想跟你道歉的。上次的事,要不是我多嘴,你也不会受那么大罪。我真不是故意的。”

    这个问题其实白茸倒真没在意过,见对方诚惶诚恐,不禁莞尔:“没什么,皇贵妃想要做的事任谁也阻止不了。况且我要是罚入浣衣局,恐怕真活不了了。”

    “为什么?”

    “浣衣局自成一体,外人难以介入,进去了便任人宰割,反倒是慎刑司什么都摆在明面上,照章办事,在人前罚过了皇贵妃也没法再不依不饶。”这些,是玄青后来告诉他的。

    昱贵侍稍稍放心,眉目细敛透着忧郁:“原来是这样。我新入宫不久,很多事只会看表面。”

    白茸折了枝柳条在手里摆弄,说道:“反倒是你,因此事得罪了他。他后来没再找你麻烦吧?”

    “他没再理过我,好像我不存在似的。”昱贵侍想了想,又道:“说句实在话,当时我也并非为你出头,只是看不惯他蛮横的样子,他认定的事,无论真假,都能成所谓的事实。做人哪能这样不分是非,颠倒黑白呢?”

    白茸猜到他还在为小狮子狗的事耿耿于怀,说道:“不管初衷如何,现在他都看你我不顺眼了,你想过应对之法吗?”

    “我……”昱贵侍茫然,进宫前身边的人都说以他的美貌才情和家世一定会得皇上青睐。他也是这么想的,可进了宫才发现要想上位光靠这些还不够,更重要的是要有手段,可偏偏就是这手段一途从没人提点过。现在他是两眼一抹黑,除了找些聊得来的人凑一起玩以外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固宠,更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去和皇贵妃争宠。

    白茸道:“你若真有心道歉,将来能帮我的时候,请帮我一把,可以吗?”

    昱贵侍迟疑一瞬,慢慢点头:“好,在我能力之内的我一定帮你。”

    白茸握住他的手,郑重道:“那就这么说定,你若有难处,也可以找我来想办法,咱们互相帮助。”

    回到毓臻宫,白茸把头发放下,换上更轻薄随意的衣衫,准备上床打盹儿。玄青边整理边说:“主子也打算拉帮结派了?”

    “算是吧。昙妃此次回来有些不一样了,总感觉说话留半句。今天旼妃刚问完,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就抢着把话茬拐到别处。”

    “这也在情理之中,主子还不知道吧,昙妃在雀云庵被打了。”

    白茸本已躺下,听到消息又马上坐起来,好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玄青压低声音:“是银朱告诉奴才的,主子每个月孝敬的茶水钱可不是白花的。”

    “他又是如何知道雀云庵的事?”

    “当然是住持告诉他的。灵海洲的使者来见皇上,说要见昙妃,皇上就准了。谁知使者一见到昙妃就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末了还拿细棍子往身上抽。”玄青边说边比划,说完啧啧几声。

    “为什么打他?”白茸挑挑眉,感觉不可思议,“他好像还是王子呢,使者敢打他?”

    “还不是因为争宠失利被驱逐宫廷,他父王生气呗。皇上表示他是为国祈福才去的雀云庵,这话也就骗骗外面的老百姓。昙妃的老爹是灵海洲的顺天王,当了几十年国主,还能听不懂这套话术吗。再说他这个王子也是空有身份,要是得宠怎么舍得送到异国他乡。有人说他嗣父的身份可不光彩呢,所以才被顺天王选中,也不知是真是假。”玄青坐到床边,一边给白茸打扇子,一边说道,“主子那些天还总嫌上次的事没脸见人,您想想昙妃,他可是王子,跪在地上挨打岂不是更没脸面。所以他性情有变也是正常。”

    “……”

    玄青想了想,又道:“拉拢昱贵侍也是步好棋,至少现阶段来看他还无害人之心,又有家族势力庇护,这样的人不宜太过针对。”

    白茸忽然想起以前的事,有点担心:“那我之前和昔妃合起伙来对付他……”

    玄青不以为然,仍旧打扇子,时不时也往自己脸上扇凉风:“此一时彼一时,昱贵侍既然能同意想必也不会提起前事了。再说,他要是足够明白事理就该清楚,您和昔妃关起门来玩游戏,没碍着任何人,更没请皇上去看。说到底是皇上自己好奇非要去,他拦不住,怪不得别人。而且后来他不是也把皇上又勾走了吗,这就算礼尚外来,扯平了。”

    白茸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个理儿,打了个哈欠,重新躺下闭眼:“总觉得宫里又要不太平了。”

    玄青放下扇子,垂下纱帘,离开时说道:“宫里什么时候太平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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