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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行香子

    “你居然还敢来?!”一声质问响彻大殿。

    随即,一盏茶盅从空中划过,越过弧度顶点时,盖子掉下来,砸到白茸面前的地毯上。琥珀色的茶水溅了他一身,绚丽的锦袍上多出几片深色污迹。

    白茸没有动,甚至没有费心去看那些水渍,盯着不远处坐在轮椅上的老者,说道:“太皇太后身体有恙,我这个贵妃自然要来探望。本以为是很严重的病,现在看来能甩胳膊能说话,料想也不是多大的事。既如此,我就不叨扰了。我去看看行香子。”说罢,转身往外走。

    太皇太后从后面叫住他,怒道:“你这不要脸的,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你休想再去折磨他,滚回你的毓臻宫去。”

    白茸回首,对他笑了笑:“您怎么把我想得那么坏呢,我哪有闲心折磨他,我是去送药。伤在那种地方,恐怕他难为情吧,不肯让医官仔细看呢。还好我这儿有药,专治那个部位,药到病除。”说完又瞧了玄青一眼,骂道,“你这不长眼的,让你去打他给我出出气,又没让你踢命根子,你那一脚下去,还不得废了。”

    玄青弯了弯腰,极尽卑微:“奴才知错了,下次一定换个地方踢。”

    听到这话,太皇太后险些气晕过去,当下转头对紫棠道:“是哪个混账玩意儿把他们放进来的!把那人给我揪过来。”

    紫棠无奈,把一人领进殿内。可怜的宫人还没下跪请安就被左右架到院子里,按在地上噼里啪啦打起来。

    白茸见状,翻个白眼,往后院去了。

    一时间,殿中出奇的安静,衬得外面的惨叫格外凄厉。

    暚妃心软,见不得别人受苦,身子晃了晃,表情颇为不忍。他看了看身侧的昱贵嫔,后者正在专心品茶,仿佛哀嚎求饶的声音不存在。他端起茶杯,片刻后又放下,终是忍不下去,刚要开口求情,就见坐在对面的冯漾站起身,来到轮椅旁,对太皇太后道:“老祖宗息怒,都是宫中的尊位,那奴才哪儿敢说个不字。他要是敢顶撞,怕是皇贵妃也得罚他。”说完往边上看了一眼。

    昀皇贵妃正气恼白茸耍滑头,留他一人面对太皇太后,陡然听见有人提到他,心中咯噔一下子,手里的茶杯差点掉了。还好他反应快,马上稳住手,将茶杯轻轻置于桌上,说道:“冯赞善这话说的,好像我多么不近人情似的。”继而微微一笑,对轮椅中怒气冲冲的人说道,“白茸确有错处,我替他给您道歉。他这个人呢没怎么上过学,没多少文化,粗鲁得很。您是云梦公子,气度不凡,就消消气,别跟他一般见识。”

    在这件事上,太皇太后本来对昀皇贵妃没有太大的敌意,奈何那几句话说得阴阳怪气,在他听来大有为白茸开脱之嫌,火气非但没消下去,反而窜得更高,一拍扶手,叫道:“你跟他根本就是一丘之貉,少在我这儿装模作样。你也滚,我不想看到你。”

    昀皇贵妃巴不得赶紧离开,马上起身往外走,临出门时又被叫住,听太皇太后道:“也别再查什么巫蛊,弄得宫里鸡飞狗跳。你若有那闲工夫,还不如整治整治宫里的秩序,今天这个偷人,明天那个偷东西,现在的内宫简直就是个土匪寨子。”

    昀皇贵妃垂眼应了一声,心中却腹诽:好像你那个时候的环境多清明似的,还不是一样杀人放火,朝不保夕,比之现在,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来到院中,随便抓住一个宫人问白茸的去向,那宫人表示去了后院。

    他感到意外,原以为白茸要去探望行香子的话就是那么一说,不料竟真去了。

    章丹问他要不要等,他没好气道:“等什么,人家说不定正忆苦思甜呢。”又循着声音瞅了眼正按在墙根底下挨打的人,那宫人被打得血淋淋的,连喊声都小了许多,哼道,“打一个奴才,算什么本事呢。”

    章丹捂嘴小声道:“他打了贵妃,落下病来,怕是以后都只敢打宫人了。”

    昀皇贵妃回眸看看大殿,那里面就像个深渊,黑洞洞的,殿中的人们也不知在聊些什么,偶尔传出几声笑。那笑声明媚动人,却透着一股妖气,令他害怕。他快步走出庄逸宫,远离了魔窟,这才轻松道:“回去吧,我都饿了。”说着,摸了摸腰身。随着年龄渐长,他现在有意识地少吃饭多喝汤,每次灌个水饱,就为了能保持住纤细的身材。

    庄逸宫大殿之内,昱贵嫔刚说了些俏皮话,让所有人哈哈大笑起来,其中尤以冯漾笑得最开心。

    然而笑声过后,他话锋一转,对太皇太后道:“贵妃也太可恶了,把您气成这样,竟还敢来,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和示威。”

    闻言,太皇太后脸上的那点笑意马上隐去,只留下无限的仇恨,说道:“梁瑶是皇帝,跑我这里耀武扬威也就罢了,他白茸算什么东西,竟也骑在我头上撒野,再这样下去,世家的颜面全丢光了。”边说边咳嗽,最后发出呼呼的喘气声,感觉随时要断开。他朝旁边一伸手,紫棠忙递给他一杆旱烟,吸上几口之后,粗喘才止住。

    暚妃怕他再气坏身子,说道:“老祖宗切勿再动怒,您这病得静养。”

    冯漾接口道:“话虽如此,可看那白氏的架势,恐怕咱们想静养也不行。他三天两头找茬儿,纵有钢筋铁骨也招架不住。想一想昨日之事,多后怕呀。”

    太皇太后拍着僵硬麻木的双腿,说道:“还得来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才行,否则咱们谁都别想过安生日子。”说着,瞅了瞅沉默的昱贵嫔,问道,“怎么不说话了,是有心事吗?”

    “并没有。”昱贵嫔温温柔柔的,脸上挂着微笑,说道,“我只是在想上次您喝了冯赞善的药,身子好很多,这次为何不再服用了呢?”

    太皇太后还未答话,冯漾就道:“上次因为药方子引出那么多事,这次可不敢再用了。”

    昱贵嫔道:“就不能把方子写进药典吗,若太医院收了方子,再行抓药,不就名正言顺了?”

    太皇太后听后觉得这个办法甚好,拍手道:“还是你聪明,这法子我们怎么没想到呢。”一想到马上就可以痊愈,又可以走路,心情逐渐开朗起来,招呼大家进到小厅吃点心。相比冷冰冰的大殿,那里更暖和也更温馨。又因为靠窗,屋中十分明亮,让人的心情更开怀。

    就在他们一起吃茶点的时候,在后院的一间房中,白茸正居高临下审视躺在床上的行香子。

    “你架子倒是大,见了我居然还躺着。”白茸似笑非笑,随意坐在一把藤椅中。藤椅配了软垫,坐起来很舒服,他挪了挪姿势,跷起腿,身子微微晃动,把那椅子弄得咯吱响。

    行香子不是不想起来,而是伤的地方不好坐着,只要一动腿,那地方就疼,好像又挨了一脚。他半撑着身子,稍稍侧过来一些,面对白茸,说道:“贵妃驾到,不知所为何事?”

    白茸掏出一瓶药,放到桌子上:“你拿去用吧,专治那地方的损伤。”

    行香子一想到自己的伤就是白茸造成的,气得牙痒,想把药瓶扔到白茸脸上。不过他不敢这么做,胸前的划伤时刻提醒他,要是白茸在他这里受伤,瑶帝当场就得把他杀了,或者更惨,得千刀万剐。他按下怒火,平静道:“谢贵妃体恤。”

    白茸又道:“我知道你恨我,可我真的没想让玄青踢你,我原本只是想让他抽你几下,没想到他领悟力太强,就跟你似的,非要在主子的吩咐之上再自行琢磨出点儿东西来。”表情无辜,满脸玩味。

    行香子无话可说。太皇太后只叫他掌嘴教训一下白茸,至于用不用力,可没吩咐过。他暗自叹气,那地方少说也得五六日才能缓过来,连小解都成了问题,如今只想躺着,不想看到白茸的脸。

    白茸故意给他留出时间咂摸滋味,枯坐了一会儿,随意打量四周。这一看,才惊觉房间的富贵。对面墙上的荷花图他刚才一进屋就注意到了,只是没想起来谁画的,现在忽而认出来,那幅画和他宫中曾经悬挂的牡丹图都是出自同一位宫廷画师之手。据说那位画师只给皇室作画,若要买卖,价格极其昂贵。他的那幅画就是瑶帝送的,而眼前……这幅又是谁赏的呢?

    一定是太皇太后吧。

    接着,他视线一扫,落到柜子上的一尊双耳金瓶上。

    那是镶嵌珐琅的工艺,同样很值钱。

    再看其他物件,一个个皆描金画彩,俱是精巧之物,一看便知是高等货。

    这哪里像伺候人的奴才住的,倒像是富户家庭的卧房。这么一比,玄青屋里就显得寒酸多了。

    他盘算着也给玄青置办些东西,行香子有的玄青也要有,不能被比下去。又想,不仅不能比下去,还得比过去才行。

    如此想着,他站起身说了句保重,抬腿便往外走。

    行香子气恼他虚情假意,在他背后忽然说道:“其实我之前见过你。”

    白茸停下脚步,侧身看着他,不知他要说什么。

    行香子继续道:“大概是玉泽十年的时候,有件事需要我亲自去趟司舆司。记得当时是中午,我跟孙银说完事情往外走,就见墙根底下蹲了个人,边上是把扫帚,正捧着碗吃东西。”

    白茸表情讶然,没想到他们居然以前还见过面。不过任凭他如何回想,都记不起来。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孙司舆送我出门的时候,还踹了你一脚,似乎是嫌你吃得慢。”行香子道。

    这一回,白茸有点儿印象了。

    那天他因为有事耽搁了一会儿,吃饭比平时晚了些,因此没有回房间,就蹲在墙角匆匆扒几口饭,生怕误了后面的事。可饶是他紧赶慢赶,一碗饭还没吃完时,孙银就出来踹他。当时,饭碗一下子掉在地上,磕碎了一个小边。后来他单独去大灶房还餐具时,还因为此事被里面的管事骂了一顿。

    只是,他怎么也不记得孙银身边还有个行香子。

    不过转念一想,倒也合情合理。在绝大多数宫人眼中,如行香子这样的高级近侍跟其他宫人是不一样的,是半主。平日里,普通宫人见了点头哈腰,卑躬屈膝,哪有胆子仔细端详人家的脸盘。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在乎了,有些好笑道:“你跟我说这些是怎么个意思呢,彰显你曾经的优越感吗?”

    “我只是在提醒贵妃,其实咱们俩没两样。”

    白茸直到此时才注意到行香子没用谦逊的自称,而是用了个平等的称呼“我”。他更加觉得好笑,这是在刻意强调两人的身份相同吗?

    他往回走几步,用一种极度夸张的语调,说道:“怎么会一样呢, 皇上晚上搂着我睡,也搂你吗?”在看到对方惊恐的面容后,又正色道,“在宫里,太皇太后看不起我是源于他与生俱来的血统,这个我理解。贵族嘛,都是看不起下里巴人的。可你也看不起我,这就让人觉得很有意思了。你凭什么呢,你有高贵的血统吗,你有成筐成篓的学识吗?你既然提到出身,就应该明白,咱们俩最一开始的身份是一样的,不过庶人罢了。而现在,我已是贵妃,是主子,而你仍是奴才,怎么看我都比你混得好吧。可我从来没瞧不起你,我跟太皇太后的恩怨也从没迁怒过你。可你呢,却是拿鼻孔看我。你说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我,你好意思瞧不起我吗?你遵循懿旨来毓臻宫教训我,本可以装装样子糊弄过去,可你竟变本加厉起来,欺人太甚,当真我还是蹲墙根底下受人欺负的宫人吗?”

    一番话说下来,行香子根本无言以对,只望着远去的背影发呆。

    从后院走出来,白茸心情舒畅。他懒得再去太皇太后面前告退,径直出了宫门。

    路上,他对玄青道:“我看行香子那屋子布置得挺不错,回头你从库房拿点东西放屋里,弄得比他更漂亮。”

    玄青自从上次因为吃了几口乳酪果盒而被人扣上僭越的帽子后,一直恪守本分,不敢越雷池一步,听见这话,立即摇头:“那可不行,那些是皇上赏给您的,奴才怎么能要?要是被有心人看见了,又该编排出话本故事离间您和皇上了。”

    白茸笑道:“你放心好了,他赏我的东西太多了,估计他自己都不记得了,你放心挑去吧,皇上岂是小气之人。你就当给库房腾些地方,东西塞满了,皇上就不赏我新的了。”

    玄青道:“怎么会呢,到时候皇上只会给您多加一个库房。”

    两人说说笑笑往毓臻宫方向走,快走到时,不知怎的,他忽又想起深鸣宫的昕嫔。

    自秦贵侍去世后,他再没私下里见过他。虽然他嘴上说不怪他,可心里头还是觉得是昕嫔的知情不报害死了秦贵侍,这让他感到很不舒服。然而,经过这些天的事,他的心态又发生变化,他做局害冯漾和暚妃的做法比昕嫔恶劣千百倍,实在没有立场去指责别人。

    带着这种释然,他决定去深鸣宫探望,毕竟现在就昕嫔一人住,一定挺寂寞。

    可真到了深鸣宫,白茸才发觉昕嫔非但不寂寞,反而很忙。

    忙着侍奉瑶帝。

    他看着宫墙外停着的金色御辇,脚步都不带停顿的,直接从御辇旁走过,目不斜视,脸上平静得可怕。

    玄青想安慰几句,却又不知该如何说。在他前半生中,并没有这种患得患失的体验,因而能理解却没法劝慰。倒是白茸,见他欲言又止,轻浅地笑了笑,说道:“别担心,这几天我身上不舒服,昕嫔正好替我分担些。我现在担心的是,昕嫔托我办的事我还没完成。”

    “他到底让您干什么?”

    “他让我找机会跟皇上说,把晴贵侍的棺椁运回幽逻岛。”白茸很是伤脑筋。

    玄青道:“的确不好办,以前没有先例。”

    “所以啊,我没办好事,自然也就……”白茸后半句没说,只是叹口气。

    深鸣宫偏僻,再往前走不远就是宫墙,白茸很少到那地方去,打算遇到个岔道拐回去。可这一路上再没有岔路,他们只得一直往前走。快走到尽头时,红色的宫墙下又是一片绿竹,长势比深鸣宫前的那一片还好,白茸不禁走到跟前欣赏。刚一站定,就听到隐隐的呜咽。

    他循声去瞧,右手不远处,在绿竹掩映的青石小径上,有个身穿锦衣的人拿着树枝抽打一个跪在地上的宫人。从他的角度看,那宫人年纪不大,瘦瘦小小的,身上每挨一下就发出呜呜的哭声,看着甚是凄惨。

    他走过去,出言止住抽打,绕到锦衣之人的前面。

    那人面容精致妩媚,饰品齐全,看着有些眼熟,却一时记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然而那人却认得他,盈盈下拜之时,已然丢了树枝,脸上堆满假笑,这让他美丽的脸庞看起来像个面具。

    白茸迟疑:“你是……”

    “我是赵选侍。”

    白茸想起来了,这位是瑶帝在黎山封禅途中收的,因为与皎月宫的那位圆脸大眼睛的赵选侍同姓,因而他多看过几眼,所以才觉得面熟。

    “原来是小赵选侍。”白茸按同姓之间分大小的惯例,称呼一句,接着又指了指地上的人,问道,“这是干什么呢?”

    小赵选侍不自然地笑笑,回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这奴才太没眼力见,我教训几下。”

    白茸见他不说实话,就知事情肯定不简单,要么是小题大做要么肯定有所图谋,垂眼对那宫人道:“你来说,今日我替你做主。”

    那宫人仰起头,看看小赵选侍,又望着白茸出神。半晌后,忽然往前爬了几步,死命抓住白茸的衣角,爆发出一句哀嚎。

    “贵妃救命啊!救救奴才吧,慧心轩内的奴才们快要被折磨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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