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10】14 白石绿茸 (中)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慈明宫书房,冯漾坐在书桌之后,支着脑袋在纸上乱写乱画,表情严肃,似是在想些什么。若缃站在桌边研墨,并不催他,一双眼只盯着形似桃子的砚台以及里面的墨汁。
不远处,冯家的四位随侍全到齐了,两两对坐,时不时地互相交换眼神,窃窃私语。
若缃研墨时间久了手腕发酸,自动停下来,走到一旁,倚着窗户看院子里的人往地上洒水。两个宫人拿着水瓢弯腰舀水的样子像极了曾经的他给猪圈打扫卫生。他想起刚才在织耕苑看到的那些莺莺燕燕,忽然觉得这富丽堂皇的帝宫其实就是另一处更干净更整洁的猪圈。在里面生活的美人们跟猪圈里养的白白胖胖的猪没两样,俱是整日无所事事,吃喝玩乐,且最后都是要被洗剥干净吃进肚里。若说有哪点不同,也就是美人们是心甘情愿被吃掉,并且以此为荣,不似那肥头大耳的猪,一见到屠刀就往后躲。
想起早年间的猪圈里的猪,他看着自己的手笑了,这双手还真宰过猪呢。
那会儿他刚十二岁,身为屠户的父亲某日生病干不了活,为了不耽误生意,他就自作主张,拿刀把猪宰了。手法生疏,一刀扎进肚子,可怜的猪嚎叫了很多声才咽气,又因没能及时放血,肉有了腥味,害得他非但没得到赞赏,反而还被关进屋子一整天没饭吃。后来父亲心情好些时告诉他,杀猪和杀人一样,都要一刀抹在脖子上,再把血放干净,这样弄出来的生肉才没有腥臊。
他看了眼在座的春夏秋冬四人,脖子纤细,要是用家里的杀猪刀不需要用太多力气就能割破喉咙。
耳边传来冯漾的声音,他立即把那乱七八糟的想象塞回脑子,仔细聆听。
“各位刚才也都去织耕苑看见那祥瑞了,说说各自的想法吧。”
秋波是四人中与冯漾关系最亲近的,一向自诩是团体中的首席,因而率先答道:“这一看就是皇贵妃弄出来的,用祥瑞之说为靖华真君开脱。要想反制也简单,可以说那是凶兆而非吉兆,这种事儿不都任凭人说嘛。”
迎夏道:“听皇贵妃的意思,好像是不能把石头留在那,若真是这样,就该让靖……白茸去捡,还可以应用古法。”
冯漾本来提不起兴致,一直心不在焉地玩毛笔,听了迎夏的话,忽然来了精神,说道:“你的意思是应用上古时期的鼍龙神断之法?”
“正是,在这种方法下,无人生还。”
冯漾笑了:“这法子倒是妙极。只是话不能从我嘴里说出来,还需找人来说。”嘴角一勾,忽然起身,打发四人离去,对若缃道:“去庄逸宫。”
“去那干嘛,”若缃揽过他的肩头,亲昵道,“这点事儿还需要找那糟老头子?”
冯漾道:“白茸粗野,又是贵妃,现在我可压不住他,再说有太皇太后在场,这出戏才热闹。”
***
十月十二日早上,瑶帝刚下朝回来,一进殿就见一个干巴瘦的纸片似的人站在中央,手里拄着拐杖,身边跟着冯漾。
他呵呵笑了几声,指着冯漾道:“你在这个位置还挺合适,要依朕看,就让行香子歇着去吧,以后你常住庄逸宫,定能把一切打理妥当。以前你在东宫的时候,不就挺能干吗,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除了拉屎放屁,啥都要管。”
冯漾微微屈膝:“您若下旨,我定当遵从。”
太皇太后道:“冯漾的归属以后再说,今日来是要与你说织耕苑祥瑞一事,想必你已经听说了。”
瑶帝一挥手:“指的是鼍龙池中那块破石头吗?这哪儿算的上祥瑞,稀松平常的东西罢了。朕已经斥责过皇贵妃,让他不要小题大做,什么事都往祥瑞上靠。”
太皇太后没想到对方是这种态度,着实一愣,和冯漾对视一眼,心下重新有了计较:“不是祥瑞便是凶邪了,这是上天的安排,示意云华……”
“停停停。”瑶帝粗暴打断,转身坐到高位之上,松了松领口,说道,“怎么又成凶邪了?合着在你们眼里土里出了块石头就必须有点征兆和寓意才行,它就不能只是块石头吗?要都像你们这般牵强附会,那云华的石头有一半都得是祥物,要供着;另一半都是凶物,要毁掉。”
太皇太后道:“此石和一般之物不同,白石绿茸,这是上天下达的喻示。”
瑶帝冷笑:“暗示什么,朕怎么看不出来?”
“代表着上天对靖华真君之身份的存疑,希望能由鼍龙明断。”
“上古愚昧之法岂能为今人所用?”
“此法可不是什么愚昧之法,据传说鼍龙乃昊天上帝之化身……”太皇太后故意停顿片刻,看到对方眼中闪过惊讶,才又慢慢开口,“陛下是昊天上帝在人间的代言人,又和靖华真君缔结仙缘,想必那鼍龙应该认得自家仙君吧,前提是白茸真的是仙君。”
瑶帝失去耐心,一拍椅子扶手,透过帝冕前的毓珠盯紧前方:“你们到底想要说什么,别绕来绕去的。”
太皇太后并没有落座,依旧站立:“验证李道长所说的话。现在朝堂上已经为此事吵翻了,你不该给个交代吗?”
“这件事由刑部主审,应该由他们给个交代才是。你要等不及,可以让冯漾去问问,毕竟他们可都是冯家人,沾亲带故的,更能打听出旁人无法探得的消息。”
冯漾听到此话,平静的面庞起了些许变化,欠身道:“陛下说笑了,朝堂之事,我……”
“插手的还少吗?”瑶帝忽然接口。
“您这是什么意思?”冯漾又恢复镇定,语速平稳。
“你敢说马三坡所谓的自杀冯家没有参与?”瑶帝轻笑,“刑部那些人没告诉过你吧,犯人收监之前,是要去衣检查的,上至头发七窍下至谷道都要查,马三坡怎么夹带毒药进去?再者说,马三坡要有毒药,为何不直接服用,非要等着抓进牢房吃足了苦头才解脱?你们觉得是他傻还是朕傻?”
“……”对面两人皆沉默。
瑶帝继续道:“很多时候朕不说,并不代表不知道。说实话,马三坡死了比活着强,他死无对证,牵连出的很多事自然可以当做存疑封死在卷宗中。所以不管你们的初衷是什么,朕都不提此事。不过,你们最好不要得寸进尺。”
冯漾想了想,眉目渐渐不似刚才那般冷漠,良久发出一声轻叹。然而他尚未及开口,太皇太后就已甩开他的搀扶,拄着拐杖前行数步,来到瑶帝座位下方。虽然是仰视之姿,可那身板却显得比瑶帝身后的高背椅子更加坚硬。“请陛下不要顾左右而言他,现在没说马三坡的事,说的是圣龙观道尊全真子利用白茸冒充邪神蛊惑民心一事。”
瑶帝阴森森道:“这都是无稽之谈,没有证据。”
“怎么没有?”太皇太后拿出一个信封,里面是两张黄色符咒,“这就是白茸那冒牌货胡乱画的,我找人验过,根本就是乱七八糟的垃圾。”
“这是哪来的?”瑶帝伸手想拿,太皇太后却又把黄符装进信封,交给身后的冯漾,说道:“你别管哪来的,这就是白茸所画。如果他不承认,我可以叫来人证。”
瑶帝推测两枚符咒应该就是白茸给礼部主客司郎中和主事所画,心中把两人骂得狗血淋头,暗自发誓一定要为那两人安排个“好”去处。“符咒无法验看,只能等出了事才能知道灵不灵。”他说。
太皇太后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因此今日过来就是要请陛下下旨让靖华真君手持符咒,进入鼍龙池,将白石取出。”
“朕听说符咒都是因人而异,如果贸然用了他人符咒,恐怕不会显灵。”
“那我们可以请靖华真君根据自己的生辰八字为自己画一个。”
瑶帝凝神思索,帝冕上的毓帘一动不动。过了很久,换了个姿势,说道:“也罢,既然你们一再质疑,那就如你们所愿。明天上午让大家都去织耕苑……”
“为何不今天?”太皇太后语气咄咄逼人,精气神一流,声音较往常洪亮许多,仿佛体内蕴含着某种力量,蓄势待发,“今日恰巧风和日丽,黄历上写的宜清扫除秽。”
冯漾也附和道:“陛下要等明日,是要给足白茸准备的时间吗?”
瑶帝耸耸肩,不置可否:“好吧,今日就今日。不过靖华真君可没空给自己画符咒,他也不需要。而且,朕劝你们少拿别人的符咒,免得沾染晦气。”言罢,吩咐银朱把所有能叫到的美人们都召集到织耕苑去,又对太皇太后道,“容朕换身衣服吧,然后即刻就走。”
半个时辰后,织耕苑里站满了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得到通知,知晓会发生什么,目光聚焦到那池中的几条鼍龙身上,不时交头接耳。
暄妃正跟几位民间来的美人们讲述有关鼍龙的宫廷传闻,说到兴起处眉飞色舞,腰肢乱摆。昕嫔和秦贵侍站在不远处,一边听暄妃八卦一边低声交流。雪贵侍独自站在离池子较远的地方,用折扇遮掩口鼻,尽管环境干净整洁,可仍有一股子腥臊味透过鼻孔侵入大脑,令他呼吸困难。昱贵嫔和暚妃自成一个小团体,绕着鼍龙池漫步。其余的美人们闲得无聊,逗弄其他动物,要么在黑熊笼前回味曾经的惊险一幕,要么对着猴子做鬼脸,看那帮毛茸茸的小东西们上蹿下跳,从而获得些许作为人类的优越感。
每一个人打扮得都很美丽,尽管他们并不是这场集会的焦点,但都默默祈祷瑶帝的目光能为自己停留,哪怕一瞬间也好。
如果不是空气中弥漫的那股子难闻的气味,这就是一幅精致鲜活的《美人嬉游图》。
风吹桑树,掉落几片墨绿的叶。
树下的麒麟晃了晃脑袋,长长的脖子像个指示标牌,在一个方向定住。
人们顺着它站定的方向看去,两架步辇正平稳落地。
瑶帝来了,紧随其后的是太皇太后和冯漾。
昀皇贵妃率众人行礼,对瑶帝道:“靖华真君称要先沐浴更衣,因此还要晚些过来。”
瑶帝点头,说声知道了。
太皇太后则说道:“沐浴更衣?他还真拿自己当回事儿,别回头是畏罪潜逃吧。”
“人家行得端坐得正,为什么要逃?”一声戏谑横插过来,好像某个玩世不恭的富家子弟在调戏良家公子。
太皇太后顺声音找,只见夏太妃就站在不远处,双手抱胸靠在一棵桑树上,身边是闻得消息赶来看热闹的太妃太嫔们。许、王二位太嫔一看见主心骨来了,连忙赶过去客套献殷勤,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太皇太后被人簇拥着,不便与夏太妃产生口角,只哼了一声,板着脸,视线扫向别处。他招手让昱贵嫔和暚妃到跟前谈话,把瑶帝忘在脑后。
瑶帝自然不会干等着,往人群里吹了声口哨,不少大胆的美人们便如小飞雀一般投进怀里,一个个温声软语,撒娇卖萌。首当其冲的便是暄妃,他仗着自己位分最高,占据最优位置——将半个身子都挂在瑶帝身上——甜甜地说:“陛下这些日子都不来看我,我这里疼得很。”边说边捂心口。瑶帝拍拍他的屁股,又在腰上掐了一把,说道:“亲一口,病就好了。”真的就在众人面前和暄妃湿吻起来。
太皇太后见状,恶心得想吐,却无可奈何。
瑶帝吻罢,又和其他美人调笑许久,才让大家散去,然后走到太皇太后面前,说道:“朕瞅着这天又要起风,不如今日就算了,改天吧,别把您老的身子骨吹坏了。”
太皇太后笑呵呵道:“不妨事,多大的风也吹不散我。”这时,已有侍从搬来红木座椅,他缓缓落座,后背垫着绒垫,脚下踩着踏板,腿上搭了条细毛毯。
暚帝凑近,低声道:“非得有这么一遭吗?鼍龙池危险,若出了事……”
站在椅后的冯漾插口:“陛下怎么糊涂了,鼍龙偏爱圣洁之物,若靖华真君真被鼍龙摄了去,那只能说明他是至纯至善的高人。若鼍龙置之不理,则说明他满身污秽,行为不端,需接受法律制裁。”
瑶帝看了他一眼,无所谓道:“好吧,你们执意这样,那就继续等吧。”说罢,走到昕嫔处,和美人手拉手聊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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