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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 新生活

    永宁宫外的牡丹全败了,只留下三三两两枯萎的黑红色花瓣,蜷缩在泥土上,仰望天空,死不瞑目。

    昀皇贵妃路过时多看了几眼,惋惜之余遗憾错过了花期。章丹劝道:“花园里还有些芍药,奴才瞅着还算漂亮,主子回去的时候可以逛逛。”

    他兴趣寥寥:“不去了,芍药再怎么像牡丹也不是牡丹,看它作甚。”说罢,抬腿进了永宁宫。

    院中很安静,只有个宫人坐在凉亭里打瞌睡,许是睡熟了,竟没发觉他来。昀皇贵妃懒得理他,径直去往西配殿二楼玲珑阁。章丹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问道:“这里怎么人这么少?”

    “夏太妃走时只留下两个宫人看院门,负责最基本的洒扫,这次轻装赶回来,也应该只带了雪青一人,现在的永宁宫也就这个数。”说着,伸出五个手指晃了晃。

    “您怎么知道他们在玲珑阁?”

    昀皇贵妃道:“猜的,白茸养伤时就在那里,说不定玄青也被送到那里看护。若真是如此,那它就是永宁宫的病房。”说罢,笑了两声。

    待上至二楼,从远处飘来说话声。接着,一身藕荷长衫的雪青出现在他们面前,手里端着个铜盆,里面水色淡红,手巾亦有点点绛色。

    蓦地一打照面,雪青吓一跳,旋即直接软下膝盖,低头行礼,说了句皇贵妃金安。声音洪亮,口齿清晰,好像是唢呐吹出来的。

    昀皇贵妃知他这是在给夏太妃间接传话,并不计较,反而走过去,亲切道:“听说太妃回来了,我过来瞧瞧,你忙你的吧。”又使个眼色,章丹立即把匣子交给自家主子,上前接住那铜盆,说道:“东西怪沉的,我帮你一起拿下去吧。”不由分说,带着雪青往楼下走,又道,“你们现在人手少,忙不过来就去碧泉宫招呼一声,我派几个人过来。”

    雪青含笑谢过,说道:“怎么好劳烦皇贵妃座下,有些事我们自己将就着做就行。”

    章丹却道:“客气啥呢,反正咱们做奴才的都是伺候人,在哪儿伺候不一样嘛。”

    听着他们走远,昀皇贵妃才转过身,轻轻敲了几下门,未等里面应声便推门进去。

    玲珑阁还是记忆中那般模样,连同那淡淡的铁锈味儿都一样。他挑帘来到最里间,只见夏太妃凭窗而立,独自往窗下看。再往床上瞧,玄青紧闭着眼,不知是昏是睡,腰底下垫了块硬木板,两端用绸子绑在身上固定。前胸衣襟敞开,露出血淋淋的胸口,两肋皮肉都翻起来了。血腥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手指上也缠着纱布,两手都包住,像个白胖的粽子。

    他重重一叹,继而开口:“这也太过分了,怎么能把人弄成这样。”

    夏太妃瞟他一眼,换了个姿势,双手抱胸,说道:“你小声些,他难受了一宿,刚喝了安神汤睡着了,别吵醒他。”

    昀皇贵妃放下床边的纱帘,坐到远处椅子上,说道:“我就是来看看您,也看看玄青。”把匣子放在桌上,又道,“我带了些强壮筋骨的补品,也不知用不用得着。”

    夏太妃来到桌边,低头翻了翻,说道:“都是好药,应该用得着,我替玄青谢谢你。”语气透着疲惫。他一路赶来,没有任何休息,先是到慎刑司把人强行带出,又到庄逸宫闹了一场,回来后又照顾玄青,一夜未合眼,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仅凭一股子气劲儿撑着。

    昀皇贵妃道:“您去休息会儿吧,我来看着他,等雪青上来。”

    夏太妃坐下,手肘搭在桌上,扶住额头,眯着眼道:“不敢睡,也睡不着,一闭眼那些可怕的画面就闯进来,变成噩梦。”

    昀皇贵妃努力想和这种情感产生共鸣,可体会了半天,也无法切实感受这种不安,大约只有他的阿离生病时,他有过类似的焦虑。可那时他也没这样惶恐过,甚至还在心中安慰自己,若真死了,就再养一只新的,连毛色都想好了,要橘黄条纹的。

    “你来其实是想问白茸的事吧。”夏太妃睁开眼,嗓音不似刚才那般虚浮,仿佛恢复元气。他坐正身体,说道,“其实你该去问皇上,我知道的不比你多。”

    昀皇贵妃道:“没见到皇上,所以就来问问太妃。”

    “你是觉得他和我关系好,所以什么都告诉我?”夏太妃反问一句,接着又笑道,“他确实没跟我说过他的打算。我只知道白茸去了御囿,半夜就走了,就在大家忙着救火善后的时候。”

    昀皇贵妃有些失望,这些消息他也知道。

    夏太妃嘿嘿笑了几声,又道:“不过我确实有个你不知道的消息,有关皇上的,你想听吗?”

    昀皇贵妃一听有秘闻,马上来了精神,洗耳恭听。

    “你之所以没见到皇上,不是因为他不想来,而是他的确有事脱不开身。他今天早上,在朝堂上突然下旨,正式追封他的嗣父贤妃为熙越德贤惠宜端圣皇太后。”

    昀皇贵妃听得发晕,咂咂嘴:“这事儿不是以前讨论过吗,大臣们一直搁置,怎么今儿个又提起来,而且连谥号都想好了?”

    夏太妃像看傻子一样看他,说道:“你要只看出来这些,那就白做皇贵妃了,现在争论的焦点已经不是追不追封的问题。”

    “熙、越、德、贤、惠、宜、端、圣……”昀皇贵妃将几个字挨个儿在嘴里品味,忽然想起来什么,眼睛一亮,“用到了圣字,焦点在这上面?”

    “这是自然的。”夏太妃慨叹,“祖宗定下的规范,只有做过皇后的才能用圣字做徽号和谥号,贤妃死后没被追封为皇后,如何用得了圣字?现在大臣们分成两派,一派拒绝为贤妃追封太后,一派勉强同意追封太后,但谥号得改,不能用圣字。只有零散的几人对此事持观望态度,没有发表意见。皇上早朝的时候跟大臣们吵,下了早朝又在御书房跟内阁的人吵,吵了一上午,也没辩出个所以然。”

    “那现在呢,这道圣旨如何处理?”昀皇贵妃追问。

    “冷处理。”夏太妃道,“皇上发誓要把他嗣父尊为太后,而且拒绝改谥号,那么内阁就用拖字诀,拒绝执行。你看着吧,就是一场拉锯战。”

    “皇上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提出这种要求?”

    “我猜应该是转移注意力。”夏太妃道,“太皇太后审了半天,终是拿到一份供状,对白茸很不利,听说已经交给刑部。皇上是想用追封的事来刺激群臣,把大家的精力引到这上面来,别老盯着别人的肚子看。而且这也是筹码,一旦追封之事谈不拢,他就以此做交易,刑部撤销对白茸的不利罪证,他也不再提及追封嗣父的事,双方各退一步,相安无事。这样一来,白茸就又能光明正大地回来了。所以不用担心,你的太后梦还断不了呢。”

    昀皇贵妃被说种心事,面上尴尬,说道:“我这也不光为自己着想,大家都是一起的,所以……我也是来看看有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夏太妃抚平衣服上的褶皱,支着脑袋想了一下,说道:“现在还真有个事让你去做。皇上说慈明宫的火是天火,你懂什么叫天火吗?”

    “这有什么不懂,就是老天爷劈下的火……啊,我懂了。皇上是要……”昀皇贵妃眼神试探,未尽的话尽在两道精明的视线中。

    夏太妃道:“懂了就去做吧,尽快着手,让那姓冯的滚出帝宫,哪儿来的回哪儿去,煞一煞老东西的威风。”

    昀皇贵妃道:“那我就先离开了,好好想想话该怎么说。您这里的人手……”

    “他们今天下午到,你无需担心。你回去后再恢复晨安会,每天让他们给你请安,多举办些活动,事情一多,他们就不会聚在一起惹是生非乱嚼舌头。另外,密切注意暚妃的言行,要说最不甘心的,一定是他,咱们不可不防。”

    昀皇贵妃走了,出门时见雪青低眉顺眼地站在门口,并不进来,不禁说道:“你规矩比玄青好,他每次见到我都像我欠他二百吊钱似的,还和我顶嘴呢。”

    雪青不知该如何回话,只是欠身:“奴才送皇贵妃。”

    昀皇贵妃笑道:“不用了,你进去服侍太妃吧。”眼中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雪青待皇贵妃走远才直起腰,往屋里走去。他将夏太妃劝到另一间房休息,然后坐到玄青床边的脚踏板上,扭着身子凝视床上的人,将那粽子般的手小心捧起亲吻又轻轻放下,心如刀绞。

    昨夜他看到玄青的时候,那十指上全是血,黑红黑红的,肿得不像样。还有那胸膛,像是被刀剐了似的,找不到一寸好肉。可找来的太医却说这些都不严重,最要命的是腰,腰椎受损,连同里面的脊髓都受了伤,不知能不能挺过来,也不知能痊愈到什么程度。

    要不是夏太妃一直在跟前,他非得哭出来不可,这么重的伤,当时得多疼啊!昨夜他忍了又忍,甚至故意不去看玄青,才勉强憋住眼泪,装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可现在他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可他也不敢放开了哭,生怕眼睛哭红,被人看出端倪,只能哭一哭,忍一忍,最后平静下来,恢复镇定。可那也是表面上的镇定,心里依旧痛着,好像针刺一样,同时也愤怒着,在冒火。主子们的破事凭什么要牵连他们这些宫人呢,他们就算再贱可也还是人啊,太皇太后成天礼佛,动不动就搞放生,为什么就不能放玄青一条生路,非要往死里折磨?难道他们还不如路上的蚂蚁水里的鱼?

    他拿出纸笔,写下太皇太后名讳和生辰八字,又从头上取下一根簪子,狠狠地戳下去,一连戳了十多个洞。纸张破了、烂了,黄花梨的桌面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小坑,可他还不解气,用尽力气乱扎下去,发誓要把纸上的名字扎得支离破碎。其实他也明白,这样做毫无意义,可如果不这么做,他不知道还能怎样发泄心中的恨,只能想象着那张纸就是太皇太后,名字就是心脏,每扎一下,便是灵魂上的烙烫,让其痛不欲生。

    他扎了好久才停下来,将面目全非的纸揉成一团丢到角落,将簪子插回头上,坐到床边,在玄青干涸的唇上落下长久的吻,默默祈祷。

    ***

    就在雪青祈求上苍的怜悯时,白茸正走在林荫小路上一脸木然地听单思德讲述御囿的历史。

    御囿并不在内宫,而是出宫城北门,沿御道走二里地,专门围出的一所园子。园子中心有座人工挖出的小湖,名唤镜湖,围绕其四周建有各种亭台楼阁和院落,花园假山小溪散落其间,将各个建筑巧妙地连在一起,形成连绵不绝的群落,可谓移步换景,四季常绿,自然精妙。墙外面不远就是民居,多为御林军的亲眷和在御囿办差人员的住所。其中就有仪鸾佥事的临时宅邸,也就是单思德如今的住处。

    说起来,仪鸾佥事最开始只是管理御囿的小头头,负责接待皇帝,安排衣食住行,只是个从六品的小官,放眼京城,根本排不上号。可到环帝那一代,御囿里关了人进去,仪鸾佥事便开始操心犯人的事,久而久之不再管理俗务,而是专心掌管秘审。虽然仍旧是从六品的官,可尚京的大人们无不高看三分。

    听到这里,白茸正提着银灰色的缎面莲花纹衣摆踏入湖上曲桥,凭栏而立,欣赏那新出的巴掌大小的荷叶,说道:“只是从六品,单大人遭贬了。”他戴了帷帽,下垂的白色纱巾将他的容貌半遮半掩,显露出朦胧的美感。

    单思德恪守礼仪,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朝他的背影微微欠身,答道:“劳您挂怀,能为皇上做事我是甘之如饴。”

    白茸心想,当然甘之如饴,单思德几经周折已经成了瑶帝的心腹,官品算什么,能在皇上身边做事才是最重要的。就好像银朱,无官无职,就是个随侍的奴才,可那些朝廷大员们哪个见了他不得给三分薄面。

    他向后看了看,问道:“阿凌怎样了,已经安排好了吗?”

    “已经安置妥当了,就在您住的随芳苑的边上,有个叫霁月阁的地方,我把他安排进主屋了,又有两个小厮日夜照顾,您可放心。”

    “其他人也妥当了?”

    “都安排好了。皇上特意嘱咐,您就把这里当成毓臻宫的后花园,想怎样就怎样,就是……”

    白茸笑呵呵打断:“就是不能出去呗,是这个意思吧。”

    单思德面上一僵,叹道:“现在外面局势不明,您还是不要露面的好。太皇太后权势极大,您在内宫实在危险。以前太皇太后没有借口,所以无法擅动,可现在有了实打实的口供,要是哪天趁皇上不在下懿旨将您绞杀,无人能阻。可您到这里就不一样了,御囿是皇帝亲自管辖的,外面是御林军,那帮人不听太皇太后的话,他就是亲自来到御囿,也会被挡在外面,您在这里绝对安全。”

    白茸趴在栏杆上,望着水中火红的金鱼,说道:“还真是难为皇上了,可这些是他欠我的,谁让他管不住自己,跑到尘微宫快活,惹出这么多麻烦呢。”

    单思德没敢接茬,深知宫闱之事不是他能议论的,只当没听见。

    白茸数够了金鱼,抬起头又道:“玄青怎样了,你知道吗,昨夜只说受伤,也不知重不重。”

    单思德一早进了宫,从瑶帝那里听到些消息,但念及白茸与玄青关系亲近,直接说出惨状怕是挑起白茸的怒火,因而答道:“听说伤到腰,要多休养。现在正在永宁宫,夏太妃已经回来了,有他坐镇,不会出什么事的。”

    白茸却想,玄青伤得一定很重,否则依着那人凡事都要亲力亲为的性子,必定要陪他一起来御囿。就像阿凌,不让来却非要跟来,最后只得趴在马车里运送过来。想那玄青肯定是连马车都坐不了,可见惨重到何等程度。他真想飞到永宁宫看看去,看看那些被带走的宫人们到底怎么样了,告诉他们即便背叛了他,他也不怪罪,因为他太清楚在酷刑之下辗转求生的绝望和艰难,换作是他,可能连一炷香的时间都坚持不了。

    然而想归想,实际上他什么都做不了。御囿虽安全,却也限制了自由,内宫的事他是一点儿都插不上手,只能由着别人闹去。

    思及此,他很是沮丧,不耐烦地撩了撩帷帽外缘的白纱。恰在此时,从湖面吹来一阵风,将白纱全部掀起,凌乱了发丝。他稍稍一侧脸,伸手将鬓发拢住,宽大的袖口垂落,露出雪白的手腕和那上面绕了三层的红玛瑙手串。

    单思德始终站在白茸斜后方,不敢越矩,但那双眼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前面瞟,只恨视线不能拐弯,看不到正脸。

    其实,他已经无数次看过白茸,早把那张并不算太惊艳的脸印在脑海,过了好奇的时候。可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临湖远望的白茸有一种超脱凡间的气质,让他忍不住想绕到前面去瞻仰膜拜。

    这种感觉,曾在白茸从圣龙观回宫的路上有过一次。那天,白茸被疯狂的民众围住,伸手挨个碰触他们,给他们“赐福”,全身上下散发着无与伦比的圣洁和庄严,不容亵渎。

    就像现在,就算白茸赤身裸体站在他面前,他也不会产生非分之想。

    “有鱼食吗?”

    他听到白茸这样问,赶紧抛开脑中杂念,答道:“我这就让人准备。”

    “也不是现在就要,让他们备下就行,明天我喂它们。它们瘦得很,一定是饿的。”

    单思德伸长脖子往水中瞧,不少金鱼正围着他们打转游弋,绿水红鱼,煞是好看。那些金鱼身子圆鼓鼓的,小的有半尺长,大的足有一尺多,一看就是常年酒足饭饱的富贵鱼,怎么看也看不出个“瘦”字。

    白茸走过曲桥,来到湖对岸。

    在他面前,有一个宽大的木质平台,从湖岸边延伸至湖水中,好像个水中舞台。他在上面走了一圈,问道:“这以前干什么的?”

    单思德道:“以前是看歌舞的。”

    白茸掀起白纱一角,斜眼看着单思德,说道:“真的吗?我也知道御囿是干什么的,你少蒙我。”

    单思德苦笑:“皇上说不能吓唬您。”

    “你先说干什么的,然后再看有没有吓到我。”白茸放下纱巾,坐在平台的栏杆上,跷起腿来。

    单思德知他走累了,让随侍的人冲泡了一壶茶,倒好后亲自托着茶盘走到他面前奉上茶水,然后垂手立在身边,说道:“我也是接管御囿之后翻看记录才知道的。这个台子叫昭月台,初建成时是表演歌舞的场所,后来就是刑台,专门施行惩戒或处决犯人。”

    白茸饶有兴趣道:“环帝都用它来干嘛了,说来听听,”说罢,摘掉帷帽,小口抿茶。

    单思德其实知道的也不多,在环帝后期,审讯过于密集且往往致死,以至于写档案的速度跟不上需要归档的速度,造成很多遗漏。他思来想去,捡了个最普通的事情,答道:“有一年,厉宗皇帝要用国库的钱修一座行宫,因为所耗甚多,当时户部上下一致反对,声称修建行宫是皇帝私人行为,理应由内库支度。厉宗很生气,把这些官员的家眷都抓了来,就在这昭月台摆下两排刑凳,施行杖责。而那些官员们则被迫跪在一旁观看。很快,这些人就全都妥协了,愿意划拨这笔款项。”

    白茸奇道:“户部也有四大家族的人吧,他们也被抓去了?”

    单思德道:“这个档案里没写,不过想来这点体面还是得给的,抓去挨打的人中应该不涉及四大家族,至于那些官员里有没有四姓之人,只能说可能有吧。”

    白茸笑了笑:“环帝也不傻嘛,知道拣软柿子捏。旁人命贱,就可劲儿地打,四姓金贵,就在一旁看着,好没道理。要我说,打那些无辜之人干嘛呢,要想震慑就要动真格的,把冥顽不灵的家伙捆上去打碎了,看谁还敢藐视君威。”

    单思德从没见过这样凌厉的白茸,有些惊讶,默默递过帷帽让他戴好,然后舔舔嘴唇,说道:“贵妃说得对,所谓冤有头债有主,那些官员的家眷也没做错什么,不该受此无妄之灾。”

    白茸来回看了看,说道:“看台呢?以前不是观看歌舞的地方吗,怎么只有舞台而无座席?”

    “座席应该被拆了,这地方后来当做刑台,恐怕没什么人愿意坐着观看。”

    白茸冷笑几声:“你找人给我弄点歌舞来,再弄个看台,我来看。”

    单思德为难道:“贵妃是要找伶人吗?这恐怕不妥吧。”

    白茸起身,上下打量单思德,只见深绿色的官服上系着一根黑色皮带,宽大的袖子从两边垂下,凸显出精瘦的腰板。“有什么不妥,我是比其他人缺俩眼珠子,不能看吗?还是少了耳朵听不见曲子?”

    “舞伶为伎,贸然招伎是要被非议的。您要是想解闷儿,不如找个戏班子或是杂耍班子,演出戏或是杂技什么的,这样也热闹。”

    白茸冷冷道:“听说太皇太后曾招教坊司的人去庄逸宫表演八佾,怎么没听见有人非议他?”

    单思德无奈,心道就是有非议也不敢明说啊,太皇太后是云华顶尖的人物,连皇上都得让着些,更何况底下的人,但凡长点脑子的都不敢多说一个字。

    白茸见他不说话,又道:“你只管去寻,也不用非得教坊司,找个歌舞班子来,调教几天,也给我跳八佾。”

    听到此,单思德发出一声惊呼:“这可是严重的僭越啊,八佾只能是天子观赏的礼乐。”

    白茸隔着面纱瞅着他,哼了一声,理所当然道:“单大人是不是忘了,我曾跟皇上举行过神婚,他为天子,我为天后,难道还看不得吗?”

    单思德辩不过这套逻辑,只得先应下。又一转念,白茸其实也没看过八佾舞,那么找些人来装模作样一下,倒也能糊弄过去。

    他如此想着,只听白茸又道:“你去把白莼找来,我有话问他。”

    他有些恍神,一时竟没反应过来白莼是谁。

    白茸见他目瞪口呆的样子,气道:“该不会连他也不能见?”

    “不不,蓟州伯是贵妃之兄,自然能见,待我报于陛下之后,马上把蓟州伯请来。”单思德总算回过神来,压低身子,恭恭敬敬。

    白茸皱眉:“怎么还需要呈报皇上,我做不得主吗?”

    单思德解释:“这并非谁做主的问题,而是除皇帝以外的人要想进来都必须持有皇帝御令或是特别派发的腰牌,否则算是擅闯,御林军有先斩后奏的权力。”说着,拍拍自己的腰带。白茸看过去,那里垂着一块梅花形状的小木牌,上面刻有“御囿”的字样,背面虽看不到,但料想是名字之类。他哦了一声,说道:“那你去办吧,我要尽快见到他。”

    单思德领命而去。

    此后,白茸又在花园里闲逛了许久,来到一处风格明显异于别处的院落,题名为赤园。他想进去瞧瞧,身后的宫人在他耳边道:“这是关人的地方,主子还是别进去了,晦气得很。”

    他想了想,见那“赤园”的题字甚张狂,不由联想到流得到处都是的鲜血,立即没了兴趣,转身走了。

    当日下午晚些时候,他于随芳苑内如愿见到了白莼。

    “你这是去哪儿了?衣服都皱了。”

    白莼低下头,暖橘色的绫缎袍子的下摆沾了些许灰尘。他弯腰掸掉浮土,整理好衣领,瘫在椅子里歇了一阵,然后拿起茶壶往嘴里倒凉茶,一口气喝了个痛快,最后说道:“我刚从甘州回来,还没进门就被老单派来的人给截住,说你找我。”说完,用袖子擦了擦嘴。

    “你去甘州干什么?”白茸的心一下子悬起来,惊问,“可是婚事有变?”

    白莼哼哼道:“目前没变,我是害怕有变,所以赶过去给我的岳丈大人讨好问安呢。”

    “见到杨逭愁了?”

    “见到了。”

    “他怎么说?”白茸追问。

    “就跟我说等结婚之后要去东海一带玩一圈。”

    白茸惊问:“没提我的事?”

    “没有。”白莼也是好奇,换了个更文雅的姿势,双腿合拢,腰背挺直,说道,“这事我也纳闷,上赶子去解释,没想到人家压根儿不提,就当没发生。我在那一共待了五天,人家是好吃好喝招待,杨公子陪着我逛了甘州城所有好玩的地方。”

    白茸放心了,由此看来杨家的决心很大。然而他又想,赐婚这件事是瑶帝做下的,只要瑶帝不发话,杨家就不敢有异议,哪怕是他失去宠爱,这门亲事也得照办不误。

    他思索片刻,说道:“我找你来是有件事要问,你一定要如实说。”

    白莼坐得更挺拔了:“啥事啊,说吧。”

    “我想知道你是从哪里知道毗香红花的?”

    白莼边想边道:“就在我去宫里找你的前几天,我去酒楼喝酒,邻桌的客人说的。”

    “都说了什么,还记得吗?”

    “大概意思是,有户人家的孩子未婚先孕,怕传出去不好听,于是托人去买毗香红花。又说了那药的来历和价钱,还说可以到一个叫神仙堂的医馆去买。”

    白茸脑中已经构想出一幅画面。酒楼中,白莼正在吃喝,上来两个人,恰巧坐到邻桌,又恰巧谈及落胎之事,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让白莼听到。

    他嘿嘿干笑了两声,摇摇头。

    他们果真被算计了。

    可笑他当时还觉得白莼是及时雨,送来了一醉解千愁的仙露。未料他们早已经进到瓮里,擎等着烤火呢。

    “看清他们的长相了吗?”他问。

    白莼挤眉弄眼想了半天,耷拉着嘴角答道:“不知道长啥样,我就听了一耳朵。”接着眼睛一转,也想过味儿来,问道,“你的意思是,他们故意在我面前透露消息,又算准了你会动手?这不就等于是他们把刀递你手里,然后又向别人告发你杀人?简直太不厚道了。”伸手捶向桌面,茶壶盖子被震得哐啷一声响。

    “岂止是不厚道,简直恶毒得令人发指。现在那帮人又屈打成招,弄来所谓的口供,想置我于死地,亏得皇上将我送到这儿来,要是晚一步,恐怕太皇太后就真把我处死了。”

    白莼两道乱眉忽然一立,露出凶相,恨道:“到底是谁敢这么算计咱们,老子撕了他。”

    白茸靠上椅背,伸直腿,淡淡道:“我能猜出是谁干的,但没有证据,无法指控。原本指望你能提供点线索,但现在看来线索全断。”

    “我可以再去一趟神仙堂,他们那应该有记录。”

    白茸心里咯噔一下:“他们把你记下来了?”

    “没有,我让管家去买的。”白莼两眼发直,意识到问题所在,一阵后怕。

    白茸松口气:“现在别想着抓别人把柄了,别人不抓你的把柄就是万幸。而且我敢说,就算摸到神仙堂去,也查不到任何事。买这种药谁会记名?咱们也只能被动地看事态如何发展了。”说罢,一直压抑的怒火又渐渐烧起来,几乎是咬着银牙说道,“不过这口气我会一直憋着,迟早撒出来叫他们好看。等着瞧吧,我会让他们知道我可不是软柿子,没那么好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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