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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毗香红花(中)

    毓臻宫院内,花红柳绿,就连一向晚发芽的槐树都是翡翠般的颜色,如果不是那一声声沉重的击打,以及跪在两侧被迫观刑的宫人,白茸真要好好欣赏一番。

    他提气走近,步伐稳稳的,对正在行刑的人大喝一声:“住手!”

    可那宫人像是聋子,依旧扬起木杖打下去。倒是两旁按压阿凌的人在见到他后力道放轻了些。可也仅仅是一瞬而已,在阿凌勉强抬身之时,又加大力度将人按下。

    可就是这一瞬间,白茸已瞧见阿凌的模样,心痛得厉害。

    惨白的脸庞因为疼痛已经扭曲变形,双眼迷茫,头脸全是汗,连衣领子都湿透了,身后更是血迹斑斑,黑红一片。他的嘴被布团堵住,只能随木杖的起落呜呜地发出几声闷响。

    在那一刻,白茸仿若看到自己。那时他也是这样,在慎刑司被按在长凳上承受无休无止的剧痛,连宣泄痛苦的权利也被剥夺。

    那会儿他还只是贵侍,任人欺辱,现在他成了贵妃,看似没人欺负,可实际上打了他宫里的人与欺辱他无异,甚至比打他自己更要落下面子。

    世道变了吗?

    他无不讽刺地想,一点儿都没变!

    就凭这一点,他也要坐到最高处,去改变这一切,去把某些人那与生俱来的高傲和优越感给连根拔起来。

    眼见木杖再次举起,他又走几步,抬腿就是一脚,踹上那行刑宫人的膝窝。只听哐啷一声,木杖掉在地上,宫人身子一歪,手捂着痛处哎呦哎呦地叫。

    他将那人推到一边,怒道:“好大的胆子,在我毓臻宫里敢不听我的话,信不信我现在就下令将你杖毙。”

    那宫人虽面有惧色,却不卑不亢:“奴才尊太皇太后懿旨,贵妃若有异议可移步殿内,与太皇太后商议。”说着,就要弯腰捡起木杖继续。

    白茸又惊又怒,脚一伸,将木杖踢到远处,又对跪在一旁的自家宫人吼道:“都起来,给我看住了,他们要是敢再动阿凌一下,你们就把他们衣服全扒光,让太阳好好照照他们的黑心!”

    这种命令实在少见,连同庄逸宫的人在内的所有人均是一愣。同样,从殿内走出的行香子也觉得不可思议,很难想象这种话是出自一位宫廷贵妃之口。他来到白茸面前,对三位庄逸宫的宫人道:“太皇太后吩咐暂停,你们暂且退下吧。”接着又对白茸做了个请的手势,“太皇太后让您进去。”

    白茸垂眼看了行香子的衣袍,目光停留在腰部以下,哼笑:“我给你的药还挺好用吧,一定要多抹几天,可别留下什么尿频尿急的后遗症。”

    行香子的脸霎时变得通红,面对笑面虎似的白茸,不自觉往后退一步,藏在长袍中的双腿夹得更紧了。“您请进吧,莫让太皇太后久等。”语气机械,透着怨怼。

    白茸道:“这是我的地方,你看清楚外面的牌子,上面写着‘白宅’,说明毓臻宫姓白,不姓方。我想什么时候进就什么时候进,你三催四请的,催命呢?再者说,毓臻宫是我的私宅,你们擅自闯入,还殴打我的近侍,该当何罪?搁外面怎么着也得判个入室劫掠罪吧,至少徒五年。”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腕子。

    行香子对那手掌视而不见,朗声道:“这是皇宫内院,没有私宅一说,请贵妃不要混淆视听。”

    白茸懒得理他,蹲到阿凌身前,将他嘴里的破布拿掉。阿凌不等他开口,虚弱道:“主子放心,咱们清清白白的,他们什么都搜不到。”说罢,剧烈咳嗽起来,脸色白得像纸。

    白茸眼睫微动,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你安心养伤,其他事无需操心。”扭头吩咐其他人把阿凌抬回其房间,好生照料。

    接着,他踏上大殿前的台阶。行香子要跟进去,却在殿门口被玄青拦下。

    “你这是何意?老祖宗需要人伺候,我不能离开太久。”说着,甩开玄青的手。玄青又去扯他的衣带,说道:“你养伤的那些日子里太皇太后不也照样活得好好的,如今耽搁一时半刻又有什么关系。再说了,主子们议事,咱们做奴才的还是回避一下比较好。”

    “我在庄逸宫随时服侍太皇太后,各种事宜无需回避。”

    玄青笑了:“可这是毓臻宫,你们既然来了,多少得守点毓臻宫的规矩。”

    正僵持着,白茸回过头,说道:“进来吧,在门口溜边候着,免得太皇太后出了问题,他们又讹上我。”

    殿门关闭,阳光被彻底隔绝在外。殿内明显冷下来,三月的天气竟不比寒冬腊月暖和多少。

    大殿内极其昏暗,这让白茸想起了庄逸宫。在他有限的几次拜访中,那里一直昏黄无光。他曾听章尚宫无意中提起,太皇太后眼睛不好,不喜光亮,因此大殿正中的水晶吊灯有一半蜡烛都没点燃。其他房间也是如此,大多只用几盏落地烛台照亮,因而庄逸宫平日开销虽然巨大,却在用蜡上比别处宫室要少得多。而这也成为《历代贤妃传》中被大书特书的事,将其描述成“恭谨节俭”的贤惠之人。

    他看了眼头顶上方的水晶灯,那里已经熄灭了不少蜡烛,只有外圈的巨蜡呼呼燃烧,发散出些许光热,照亮其下方光滑洁净的大理石地砖。而就在那光圈的外围,散落着零七八碎的东西,并逐渐延伸到各个角落。

    他注意到,暗处还站着一些宫人,均腰背挺直,神色默然,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人。

    一步、两步、三步……

    毓臻宫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幽深过。白茸感觉自己正穿越时空,与冯臻重合。此时此刻,他忽然意识到,冯臻真正的面目早已淹没在敌人的口诛笔伐中。就如同他自己,无论和瑶帝多么相爱,也只会被其他人描述成一个蛊惑君心的妖人,一个有着卑微血统的贱人。他忽然理解冯臻的疯狂了,既然已经被认定是下贱坯子,为什么还要在别人面前苦苦维持体面?不如索性做些疯狂事,让那些偏见落到实处,只有这样方能活得理直气壮。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聚焦到面前轮椅上。四目相对,只觉一股热血从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霎时间,他有无限力量去抗衡那即将吞噬他的野兽。

    “你来得太慢了。”声音缓慢却有力,好像刀子刻在地砖上。

    “到我这来干什么?”白茸面无表情,随便找了椅子坐下,跷起腿,脚尖一指地上的狼藉,“瞧你把这里弄得,怎么像饿急眼的耗子看见什么都往外翻?”

    太皇太后两眼射出利刃。

    白茸接着道:“墙边那个螺钿盒子是我生日时候皇上送的;帘子后面躺着的是个音乐盒,一动机关就会唱歌,是贡品,也是皇上送我的;桌子底下的……”

    “够了!”太皇太后厉声打断,手指紧抓轮椅扶手,忍住越演越烈的胸闷和头疼,一字一句道:“暚妃落珠了!”

    白茸盯着地面,努力压制过快的心跳,故作镇静:“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半个时辰前。皇上已经赶过去了,所以你不用提皇上如何,他安抚完尘微宫自然会过来。我只不过是先行一步,替他问话罢了。”

    白茸一动不动,仿佛定在椅中。在极短的时间内,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千变万化。他犹豫道:“是怎么落珠的?”

    “这个问题该问你呀。”太皇太后伸手一指,胳膊颤巍巍的,“从你送来的香蜡中检测出毗香红花的成分,这种花想必你不陌生吧,这可是近几年来非常流行的堕胎药。”

    虽然事先得了阿凌的暗示,白茸硬挺挺的身子还是不由自主地一震。

    香蜡……毗香红花……

    两个本不应该掺和在一起的东西同时出现在一句话里,他一下子反应过来,这又是一个针对他的局。

    “如何认定是我送的?”他脑子转得飞快,试图说些什么来套取更多的信息,“章尚宫也说过要送香蜡。”

    太皇太后道:“章尚宫的香蜡本是要送过去,可你的先送到了,尘微宫便让他们下个月再送。可怜修齐那孩子把人想得太善,以为你是真顾念他的身体才将自己宫中的香蜡送去,还夸你体贴周到,哪曾料到你的歹毒已经延伸到残害皇嗣的地步!”

    “别说得那么痛心疾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死了儿子。”白茸一看到太皇太后那副做作的嘴脸就泛起鸡皮疙瘩,脱口道,“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我,好像你没害过似的。”

    “你!”太皇太后肺要气炸了,夏太妃的事他已经重申过太多次,无论怎么解释都没人相信,而且越抹越黑。现下再次听到暗喻,他感觉头顶冒火,好像置身在蒸笼里被热气烘烤,心跳急剧加速,身上不停地打哆嗦。他捂住心口,哎哎地叫,杵在殿门处的行香子听见后,立即飞奔过去,掏出一个香囊给他闻,又对角落里的宫人说道:“快拿过来。”

    很快,一杆烟枪递上。

    太皇太后头晕脑胀,上半身靠在行香子怀里,闭着眼睛,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大口大口吸着烟,吐出的白烟袅袅上升,为昏黄的大殿增添了几分静谧祥和的氛围。

    就在这片刻的安宁中,白茸调动一切记忆和逻辑,努力捋顺整件事。

    过了一会儿,太皇太后缓过来,揉着眉心道:“你不用激我,我现在清醒得很,过去的事我一概不提,你刚才的口无遮拦我也不追究,只问你认不认罪。”

    “不是我干的,我为什么要认罪?”白茸整理好思绪,说道,“我倒想问一句,是怎么发现我送的香蜡里有毗香红花的,那东西又是以何种方式混进去的,是谁最先察觉出的?”

    太皇太后答道:“太医院把所有东西都检查了一遍,自然能查出来。香蜡送去检验的时候,药粉就附着在蜡烛最底部,因为都是红色,而不被别人发现。”

    白茸回头叫玄青上前,说道:“当时是你看着他们装箱运走的,你来告诉太皇太后,一共有多少根香蜡。”

    玄青躬身道:“毓臻宫库里一共有圆蜡七十二根,直蜡一百三十三根,加起来总共二百零五根香蜡,装了三箱。”

    白茸问道:“做过标记吗?”

    “不曾,所有蜡烛只有规格之分,较粗的圆蜡是吊灯所用,较细的直蜡用作普通烛台,此外并无任何标号标识。”

    白茸重新看向太皇太后,说道:“敢问太医院是在所有香蜡中都检测出了药粉吗?如果不是,那么就奇怪了,为何只是送检的能查出东西?如果是我提前掺进去的,那如何保证暚妃能一定选中那根有毒的香蜡?你一向精明,又是在这宫里一路摸爬滚打过的,难道真想不出?再者说,你在我宫里大肆搜查,到底搜查出了什么?太皇太后所谓的证据,也不过是个被人动了手脚的蜡烛罢了,谁能证明一切是我指使?谁能证明那根蜡烛是出自毓臻宫,毕竟蜡烛长得都一样。”

    一番话说下来极为流利,吐字也很清晰,太皇太后对所提及的问题皆无言以对,只能长叹一声:“好个伶牙俐齿,我竟奈何你不得。”

    白茸站起身,朗声道:“今日,太皇太后若是能在我宫里找到半分毗香红花,我就认罪。若找不出……”话音稍顿,一甩长袖,直指大门,“就请离开。”

    太皇太后哼道:“你胆子又变大了,居然敢轰我?”

    白茸眼一斜,笑道:“难不成你还想住这?我要是你,就赶紧查查那些总在尘微宫待着的人,他们未必都是心思纯良之辈,”

    太皇太后由于没有拿捏住白茸,十分气恼,脸色并没有比刚才缓和多少,想继续审问却再无说辞,同时也深知白茸说得有几分道理,于是冲行香子道:“咱们走,回尘微宫。”

    白茸连恭送的话也不说,就这么冷眼看着一大帮子人全走干净了。

    他对玄青道:“恐怕皇上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在这件事上,皇上兴许比太皇太后还要难对付。”

    玄青望着凌乱的大殿,心中焦急:“这也太寸了,咱们还没动手呢,暚妃怎么就……”

    白茸在殿中踱步,脚下净是些碎瓷碎渣,可想庄逸宫的人在搜查时是多么野蛮。他听着滋滋啦啦的声音,语气沉重:“世间事,就是这么凑巧。”心里却在想一个问题——白莼是从哪儿得知毗香红花这条消息的?

    是谁告诉他的?

    以白莼的身份和最近所发生的事,他应该不会接触堕胎药,更遑论这种隐秘的舶来品。

    这个问题他早就该想到,只是当时他被喜悦冲昏了头,忘了问。现在想想,很可能就是在其中的某一环上出了问题。换句话说,这个局早在白莼进宫前就已经设好,对方擎等着他们往里钻。

    就在此时,阿鹭慌慌张张跑进来,喊道:“主子主子,皇上来了,御辇已经从路口拐上来,马上就到。”

    白茸心中一沉,知晓瑶帝现在正承受丧子之痛,没心情听他辩解,恐怕待会儿难以收场。他抓住阿鹭肩膀,说道:“你赶紧从角门出去,去深鸣宫见昕嫔,就说毓臻宫的库房里没有白术了,管他借一些。若他愿意借,你就在那住几天,若他不愿意,你赶紧回来。”

    阿鹭应下,一溜烟儿跑走了。

    玄青道:“屋里屋外这么乱,也没来得及收拾。”

    白茸却道:“不用收拾,连同外面的东西也不用管。”说罢,松了松松衣领,又解开一颗扣子,把鬓发弄乱,然后走进寝室。

    玄青跟在他身后,问道:“您不去接驾吗?”

    白茸头也不回:“他会来见我的。”

    “可……”话未说完,就听外面有人高声唱喝:“皇帝驾到。”声音浑厚绵长,颇具威严。

    玄青望着白茸,语气透着惊异:“真不出去吗?”

    “放心吧,我不去接驾自有我的道理,你无须担心。”白茸说完,顺着墙根坐到地毯上,双腿一蜷缩成一团,然后对玄青道:“现在,咱们等一等。”

    “等什么?”

    “等皇上叫我呀。”

    正说着,一声声呼唤由远及近,随之一并响起的还有急匆匆的脚步声。

    白茸斜瞟一眼,小声道:“看,这不就来了。”说罢,手臂环住双膝,头枕在膝盖上,对玄青使眼色。

    此时玄青也明白过来,心下立时有了计较,拉开门迎了上去。

    “陛下!”他没走几步,就碰上焦急的瑶帝,大着胆子把人叫住,然后跪下道,“贵妃接驾不及,还请陛下恕罪。”

    瑶帝让他起身,问道:“贵妃呢,他怎么样?门口那些东西是怎么回事儿?”

    玄青道:“贵妃受了些惊吓,现在……”故意留出些时间让瑶帝自己琢磨后半句话。

    可瑶帝现在哪有心思琢磨。他一看见院中那带血的木杖,心就揪起来,一路呼唤爱人的名字飞奔进殿,生怕再看见血淋淋的一幕。他绕过玄青,直接走进屋中。

    入眼便是白茸惊恐的面庞。

    “陛下是来杀我的吗?”白茸身子向边上挪,似乎在躲避。

    “朕怎么会杀你?”瑶帝吃了一惊。诚然他本来是带着怒火来毓臻宫的,发誓要好好审讯一番,可在看见外面的刑具后,那火气莫名少了一半,如今再见白茸形貌凄楚,又联想到太皇太后的强硬做派,心中已起了恻隐之情,说出的话远没有脑中排演得那般冷酷。他蹲下身,想拉白茸起来,不料白茸身子绵软,稍稍一碰便倒在怀里。

    瑶帝扶住他,柔声道:“这是怎么了?”

    白茸仰起头,声音细如蚊蝇:“我听说暚妃的事了,太皇太后说是我干的,还把我这里全翻遍了……”

    瑶帝不等话说完,接口道:“是你干的吗?”语气依旧温柔,面容依旧平静,可白茸听来却是带刺。

    “陛下!”白茸轻声呼唤着,虽然他早有心理准备,可还是被这句问话伤到。不过一转念,也就释然了,要是没有这出意外,他本也是要做这件事的。

    瑶帝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他,在等待一个回答。

    白茸亦起身,反问:“您不相信我吗?”

    瑶帝喉头滚动,刻意隐藏下去的愤怒又浮出来:“现在所有证据都指向你,你叫朕怎么相信?”

    白茸道:“什么叫所有证据?只因为我送给暚妃的香蜡上沾有堕胎药,就能认定是我干的?我自认不太聪明,可以没傻到在送给别人的东西上下毒,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对于这个问题,瑶帝倒真想过,可是除了白茸,似乎别人也没有动机。他沉声道:“你跟朕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是不是不想让暚妃产子?”

    白茸想否认,可一张嘴却改了主意,破罐破摔道:“对,我就是不想让他生。这有错吗?您去问问其他人,看看有谁真心欢迎?可是,我怎么想的跟我怎么干的是两码事,您不能因为我有个念头就治我的罪,即便您是皇上也不能这么霸道!”

    瑶帝望着他,瞳眸深不可测:“你为什么不想让他生呢,朕以为你从白莼的事上已经想通了。他的侧室所生之子算作杨逭愁的孩子,同样将来你为皇后,其他人的孩子都要认你做嗣父,你并没有损失什么。”

    白茸绝望地喊道:“他有了孕,我还能当皇后吗?您拿我和杨逭愁比,您是自比白莼吗?白莼就是娶个乞丐也没人管,您比得过吗?”

    瑶帝忽然红了眼,伸手一指,大声道:“所以你就以送香蜡的名义下了药!”

    白茸听了要晕过去,敢情兜兜转转说了这么多又回到原点。不过,他也算是看出来瑶帝的逻辑,因为他比别人有动机,所以最有嫌疑。他坐到一个雕花绣墩上,吞咽下苦涩,疲惫道:“我再重申一遍,我没有给墨修齐下药。至于毗香红花是怎么跑到香蜡上去的,我跟您一样不清楚。”

    “为何要送香蜡?”瑶帝忽问,“朕没说让毓臻宫送,只说从库里拨。”

    此刻,白茸肠子都悔青了,恨不能抽自己俩耳光。要是当时能听玄青的劝,不赌气就好了。“我就是气不过,您说过香蜡只让我用,现在却加了尘微宫。”

    瑶帝感觉不可思议:“你怎么这么小气,就不能体谅一下朕的心情?”

    白茸冷笑:“那您在碧泉宫说出那番话的时候,考虑到我的心情了吗?考虑到季如湄的心情了吗?在得知有人私自服用嗣药之后,您是怎么做的?既没有惩处尘微宫,也没有出于公平而让其他人也承孕。您忙不迭地承认了孩子的身份,虽然表面上装得愤怒,可实际上不知道要怎么偷着乐。真是虚伪!”

    瑶帝凝视前方,好像第一次认识白茸,带着奇特的嗓音,缓缓道:“朕和你一样并不期待墨修齐能够率先产子,就像你说的,他因为承孕,其优势会进一步突出。可是事已至此,你让朕如何做?难道真要把他拖到外面灌下药去,把未成形的孩子弄掉?你怎么能这么狠毒让朕去杀掉自己的孩子?”

    “对,您说什么都有理,所做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我这样说可以了吗?”白茸越是愤怒就越是平静,双手平放在桌上,十指相交,好像在给自己注入勇气。他调整呼吸,一字一句道,“就是不知道柳选侍在听到您身不由己的苦衷之后,会不会从棺材里坐起来。”

    瑶帝神色一凛,眼睛瞪得出奇的大,眼珠子要掉出来。愤怒把他的脸拉长了,好像一张马面,同时又在那张马面上刷了层釉彩,显得格外亮红。“你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

    白茸轻笑:“陛下总是把别人当傻子,很多时候,人们不说不代表不知道。就像您在……”他很想问问瑶帝在庄逸宫和太皇太后达成了哪些共识,刚一开口却想到瑶帝事后准会迁怒银朱和木槿,忍了很久到底没有说出来,而是说道,“罢了,无所谓了,有些事咱们心照不宣。反正这件事不是我做的,至于谁干的,以陛下的聪明才智定会查出。不过,我倒是有几个人选,您可以重点看看。第一是昱贵嫔冯颐,他也是世家之子,跟墨修齐一样的出身不一样的待遇,现下看着别人承孕能不眼红?第二是冯漾,他这个人,吃人饭不干人事,天天掺和在各种事情之中,唯恐天下不乱,要说这里面没他的事,鬼都不信。当然,也不排除他们俩联手,毕竟人家是兄弟,都姓冯。而且,他们天天杵在尘微宫围着暚妃转,比我更有机会下手。第三,墨修齐自己。这种自己动手嫁祸他人的事也不是没有过。”接着,摆出一副慢走不送的样子,和先前那可怜惊恐的模样完全不同,判若两人。

    “你怎么能这么说暚妃?!”瑶帝被刀锋似的字句戳得血液倒流,不敢相信这样恶毒的揣测会是白茸所说,这让他再一次觉得坐在面前的是个陌生人。片刻的错愕之后,他继续道,“你一天天都在想些什么啊,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况是墨修齐那样温润如玉的名门之后,你把人想得太坏了。”

    白茸讥笑:“我仅仅只是说了一个猜想,陛下就开始护着了,您可真贴心。我在宴会上被方首辅说教时,您怎么屁都不敢放?”

    “你……你……你太放肆了!”瑶帝几乎跳起来。

    白茸只是扭过头去,现在的瑶帝就是匹愚蠢的野马,不理也罢。

    瑶帝怒过之后,稍微平静了一下,认真想了想,冷声道:“好吧,既然你说不是你干的,朕就再调查别人去,但你这些日子就别出去了,好好在毓臻宫待着吧。”

    “陛下是要对我禁足?”白茸一拍桌子气道,“您还真是专拣软柿子捏,您怎么不去禁足碧泉宫?”

    瑶帝道:“朕已经下过旨意,皇贵妃因为失察而软禁宫中,待到调查结束为止。”

    白茸盯着他,咬着嘴唇,心中翻江倒海:“若陛下真把我当嫌犯软禁起来,那倒不如把我押到慎刑司,再像上次一样演一出拙劣的戏,然后除我以外皆大欢喜。”

    瑶帝没料到他会这样说,宛如遭到当头棒喝,目光惊悚,身子摇摇晃晃。须臾,他勉强定住心神调整呼吸,说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你是贵妃,怎么会去那种地方。朕只是希望你别出去,毕竟现在情况未明,还是少出去招摇为妙,万一让暚妃看见,他肯定要找你理论,若再起冲突……”想起那种乱糟糟的场面,他头疼得厉害,不禁唉声叹气,最后竟一转身,朝后摆摆手,快步逃离。

    白茸在屋里坐了一阵,听见瑶帝走出院子,忽然从窗户探头:“陛下,您就算不让我出去,至少也要派个医官前来,我身边的阿凌被打伤了,他可是替我挨的。”

    瑶帝看了一眼白茸,又瞧了瞧地上的木杖,心中恨透了太皇太后。当时事出紧急,太皇太后说要先到毓臻宫查看,他便同意了,未料竟是带着凶器去的,摆明了是想来个先斩后奏。真是岂有此理,白茸纵是有天大的罪过也该由他处置,怎么能随意打杀?

    一想到差点儿就失去白茸,刚才被拱起的怒火瞬间降下去不少,铁青的面色渐渐柔和下来。此时,窗内的白茸也正看着他,目光幽怨委屈,又带着些许祈盼和哀求。

    这目光所蕴含的复杂意味是多么熟悉啊。曾几何时,他们在毓臻宫前分别,白茸将手指上的紫宝石戒指褪下来交给他保管,那时白茸的目光就是如此沉静如此哀伤。

    他忽然有点儿不敢看窗户,扭脸吩咐银朱找个医官来为阿凌诊治,然后大踏步离开。

    白茸走出房间,让人把殿内打扫干净,重新燃起所有蜡烛,站在廊下问玄青:“阿鹭回来了吗?”

    玄青回答:“还没有。”

    “去多久了?”

    “大概半个时辰。”

    “时间足够他打两个来回,昕嫔那边应该是没问题了。”白茸看着虚掩的宫门,说道,“刚才好险,得亏抛出以前的事,否则这宫门就得闭得严丝合缝了。”

    一般情况下,宫门完全关闭落锁代表着皇帝的禁足处罚,虚掩着留条缝则代表着嫔妃们自己有闭门不出,谢绝来往的意思。虽然只是一道缝隙的区别,可透露出的是完全不同的信息。

    玄青似是没听到这句话,忧心忡忡:“昕嫔能听懂您的暗示吗?”

    白茸道:“你别看他来自幽逻岛,论智慧心计不亚于宫内任何人,甚至还高一筹。他最会揣摩圣意,退一万步说,即使救不出我,至少也不会落井下石。”

    “您就那么确定他会帮您?”

    白茸笑了,一改方才的愁闷,来到院中一丛盛开的丁香旁,闻着沁人的花香,说道:“当然会了,他还指望我给他办成晴贵侍移棺的事儿呢。这件事也只有我敢应下来,其他人想都不敢想。你等着瞧吧,不出几日皇上定会回心转意。”

    “为什么?”玄青实在想不明白白茸哪来的自信,明明刚才瑶帝说得那么大声那么愤怒,他在外面听着都会不自觉颤抖。

    白茸挤挤眼,笑道:“因为皇上离不开我,他需要我成为对付尚族的一杆枪。当然,这杆枪也不是非我不可,但谁让他正好也喜欢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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