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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四妃

    玉蝶宫里,暄嫔坐不住了,他根本想不到随口的一句责罚竟给白茸带来好运,颇有些给他人做嫁衣的味道。

    他酸溜溜地对近侍苍烟说:“他有什么好,瘦得像麻秆,看着就硌手。”

    苍烟欠身道:“圣心难测,但想来也长久不了,主子不必忧虑。”

    暄嫔剑眉一扬:“不必忧虑?我之前也觉得不足为患,可他刚服侍几天就得了个封号,让我怎能等闲视之。想我进宫五年才有个暄字加上去,他凭什么几天工夫就赶上来。”

    苍烟已近中年,在宫里待久了把事情看得通透,心想,有没有封号其实都那么回事儿,全是被日的,哪儿就分出来高低不同了呢。他道:“就是有封号也是选侍,比不得您。”

    “不行,还是得想个法子弄死,我这心里才舒服。今天上午袁嫔和薛贵侍凑一起说悄悄话,一看见我过去马上就停了,分明就是在背后议论我。”

    “……”苍烟犹豫道,“那要不去跟晔妃商量一下?”

    暄嫔眼前一亮,对啊,晔妃主意多,又有昀妃撑腰,还没有什么事不敢做的。想到这里,他连步辇都不坐,一路快步到皎月宫,刚进屋就气急败坏道:“得想个办法,照这个速度,很快那贱人就爬到咱们头上了。”

    晔妃正在给小金鱼喂食,手指捻一把细碎的点心屑撒在鱼盆里,眼睛都不抬一抬,面色平静道:“你坐下喘口气再说吧。”

    晴蓝奉上热茶,暄嫔抿了一口,气道:“要晋封,也该是个采人才对,怎么跳着走,直接封了选侍?”

    晔妃嘿嘿一笑:“怎么封还不是皇上说了算,就算直接当了皇后,你我还不是得一样跪拜。”

    “可我这心里……”暄嫔满脸不高兴,“早知这样还不如当时把他打发走,省得跪在那招了皇上的青睐。”

    晔妃早在白茸被临幸的第二日就在心里把暄嫔骂了好几遍,经过数日发酵,这股火气终是小下去,瞥他一眼,说道:“皇上已经被他迷住了,刚才还派人来说这几天国事繁忙就不过来了,我看分明就是找借口。”

    “哥哥快想想办法,我曾经罚过他,要是以后……”

    “哪有以后。”晔妃将鱼食全撒下去,拍拍手,说道,“你过来,我告诉你个法子……”

    ***

    几天后,天气晴朗,白茸带着筝儿到御花园散步。

    这是他第二次来,上次他心里装着事,根本没心思细看,如今才有机会慢慢欣赏。

    花还没开,大部分都只有新抽的嫩芽,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春天独有的湿润,深吸一口,肺腑通透许多。

    他穿着崭新的垂到脚面的玉色长衫,里面是条墨蓝色裙袍。他一直不喜欢下身穿裙,这让他觉得腿被束缚住,迈不开步。

    筝儿说他是没穿习惯,云华的贵族们都喜欢这么穿,尤其是冬天。

    他知道这是变相讽刺他出身低微,却忍住没有发作,只当忠言逆耳听了去。

    他缓缓走着,低头看小径上用石子铺成的各种图案,一时竟没发现由远及近的人。

    筝儿拽拽他:“主子,暄嫔来了。”

    他没来由害怕,转身想走,可暄嫔已经近在眼前:“昼选侍,好兴致啊。”

    他勉强定住心神,下拜道:“见过暄嫔……”

    “不必多礼。”暄嫔拉住他的手,粗糙的触感让暄嫔姣好的眉头一跳,“前些日子的事,你可别往心里去。”

    他哪敢真的托大,连忙摆手:“不敢挂怀,是我蠢笨不小心。”

    “在宫里可得机灵点,否则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暄嫔眼光流转,往他身上一推,他下意识后退,暄嫔哎哟一声也向后摔在地上。

    “昼选侍这是何意,嘴上说不怪我,却这般行径?”暄嫔生得娇俏,此时伏在地上,还不忘扭动身体,包裹在裙袍下的臀腿一动一动的,像条美人蛇。

    白茸和筝儿都看傻了,只听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后冷冷响起:“小小选侍竟敢出手打伤高位嫔妃,真是好大的胆子。”

    晔妃不知何时来了,神情倨傲。

    “我没有,他是自己摔倒的。”白茸跪下,立时知道自己被算计了。

    筝儿也跪下道:“我家主子什么都没做。”

    晴蓝上前几步伸手扇了筝儿一巴掌:“主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筝儿捂着脸,噤若寒蝉。

    晔妃不管其他,居高临下:“上次说过,要是再不老实,一定重罚。来人,杖五十,以正宫规。”

    白茸差点吓晕过去,五十杖能打死人,哀求道:“真的不是我,我是被冤枉的,是暄嫔自己摔倒嫁祸于我,好多人都看着呢。”

    他求救似的看着围观的人,希望他们能说些什么,可那些人只是看着他,一个个成了哑巴,只有眼中流露出些许同情。

    暄嫔被扶起后揉着胳膊,头发不知何时散了下来,一副病病娇娇的样子,嗔道:“胡说八道,我嫁祸你干嘛,你是比我位分高还是比我漂亮,什么都不如我,我嫁祸你动机何在?”

    “我……你……”事情来得突然,白茸一时组织不好语言,脑子成了浆糊,话没说完就被几人连拖带拽地要拉走。

    危急关头就听有人喊了一句:“干什么呢,怎么这么热闹。”

    这声音甚是熟悉,白茸看见两人并肩款款走来,突然生出力气挣脱束缚,连滚带爬跑向他们:“旼妃救我!”

    旼妃怜爱地搂住他,对晔妃说:“还没到夏天,晔妃的火气就见长啊。”

    晔妃冷笑:“你们来干什么?”

    旼妃反问:“花园是共享,就连不当值的宫人都能走动,我们为什么不能来?”

    晔妃一展袍袖,像只花蝴蝶,回道:“那你们接着逛好了。”使个眼神,几个宫人上前要把白茸从旼妃怀里扯走。

    这时,另一人忽然道:“昼选侍好歹也是皇上的人,要罚也该先报于皇上知晓定夺,晔妃怎么自己罚起来了。”

    “区区一个选侍,本宫还罚不得吗?”

    “暄嫔也没摔坏,何必非要置人死地,昼选侍已知错,不如就禁足三日,这样皇上问起来也好交代。”

    “昙妃真是仁爱,敢问他是你爹还是你儿,这么护着?”晔妃嘲讽。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昙妃仿佛没听见刚才的话,依旧淡然随和。

    白茸偷偷看了眼昙妃,一头棕金色长发挽成反复的花样,穿插在金冠之内。眉眼带着异域情调,珠圆玉润美丽异常,比起清瘦的晔妃多了些福相,一看就是软心肠。他缩在旼妃怀里,伸手拽了拽昙妃的衣袖,小声说:“是暄嫔先推了我一把,然后借势倒下去,整件事都是他的自编自演,与我无关,我身份低微怎么敢主动挑衅……”

    昙妃拍拍他的手,当做安慰,对晔妃道:“刚才也有不少人在周围看着,不如问问他们。”

    接着扬声道:“都来说说是怎么回事儿。”

    此话一出,很多原本窃窃私语的人立刻收声。晔妃环顾一圈,眉眼一挑,得意道:“大家都看见什么了?”

    谁也不敢吱声。

    晔妃是公认的老虎,吃人不吐骨头。

    一阵沉默过后,尹选侍鼓起勇气道:“我瞅着暄嫔是故意摔下去的。”

    常贵侍用手肘碰他,拼命挤眼睛使眼色,又朝晔妃谄媚道:“他眼神不好,哥哥别计较……”

    晔妃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对昙妃说:“禁足三日太过轻描淡写,要都这样,那以后谁都可以以下犯上。”

    “说的没错,必须严惩。”醉人的声线,可在白茸听来却像阎王的勾魂令。

    昀妃来了。

    这下二对二,识趣的都已经散开,只剩他们对峙。

    白茸夹在他们中间,惶恐不安。昀妃看了他一眼,眼中已没了那日的暖意,淡淡吩咐把人带走。昙、旼二人无计可施,昀妃是四妃之首,统领后宫内务,权位还在他们之上。

    有了昀妃的命令,宫人们不再耽搁,一左一右架住白茸用力拖走。就在白茸绝望之际,抓着他的宫人忽然全都跪在地上,连同四妃也深深下拜,他抬头一看,瑶帝就站在不远处。

    “乱糟糟的,干什么呢?”瑶帝抬手,让所有人平身。

    晔妃抢先道:“昼选侍以下犯上,冲撞了暄嫔。”

    瑶帝哦了一声,让暄嫔过来,懒洋洋地说:“哪撞坏了,让朕瞧瞧?”说着,上下其手,摸了个遍,又道,“胳膊腿都好好的,要不要再请太医把把脉?”

    暄嫔像条死鱼似的由人摆布,面上尴尬,支吾道:“没,没撞坏……”

    昀妃接口:“幸无大碍,太医繁忙,就不劳烦他们了。”

    瑶帝好笑道:“那你们都在这戳着干嘛,当篱笆桩子保护朕的小可爱吗?”

    昀妃心知瑶帝这句玩笑话里暗含不满,此事若再推演下去,绝难收场,于是笑道:“昼选侍年纪小,我们自当爱护。刚刚是暄嫔和昼选侍发生了一些小误会,现在早已解开。我们借着机会在跟昼选侍说些礼仪规矩,免得日后再有类似之事发生。正说着,陛下就来了。”

    昙、旼二妃对视一眼,昙妃道:“陛下,常言道不知者无罪……”

    瑶帝将惊魂未定的白茸揽到怀里,逗弄似的勾起下巴,在唇上亲了一口,又对其他人说:“屁大点儿事也要你们四人全围着,都散了吧,各回各宫,该干嘛干嘛去。”搂着白茸离去,末了还瞅了晔妃一眼。

    众人作鸟兽散,其中又属暄嫔走得最快,如同兔子似的,一溜烟跑没了影。

    晔妃一脸不情愿,对准备离开的昀妃说:“哥哥为何临时改口?”

    “你看不出皇上的态度吗,他根本不把这个当回事儿,为了个选侍跟皇上掰扯,你的脑子去哪儿了?”昀妃哼了一声,说道,“这就是你和暄嫔演得戏码?老掉牙的东西也敢拿出来。拙劣!”

    昀妃走了,晔妃站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气得跳脚。这法子当时也是经过昀妃首肯的,现在没成功,又变成了他们的责任。

    真是岂有此理。

    回去之后白茸就病了,缩在被子里打摆子,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瑶帝派太医来看,只说受了惊吓,损了心脉,开了些安神的方子。

    瑶帝一直陪着他,不让任何人进来,赏了些东西压惊,又说了许多安慰的话。那些话大多不具备实际意义,却如春水滋润心田,他身上舒服多了。

    然而不知为什么,白茸隐隐有种感觉,瑶帝这些话并不是对他说的,那深情视线的尽头也不是他。瑶帝像是隔着他,在看别人,在跟别人说话。

    他感觉稍好些时,请求瑶帝放他出宫。

    瑶帝握着他的手,问道:“为什么想离开,这里不好吗?”

    他不敢说不好,只道:“我害怕。”之前的那些小憧憬已经飞走了,只剩下对死亡的恐惧。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差点死两回。

    这哪儿受得了呢,他觉得要是再待下去,用不着晔妃动手,他自个儿就得先吓死。

    瑶帝安慰道:“那就是个误会,你这不是没事儿吗?”

    他脱口道:“要是真有事不就晚了。”语气哀怨,泪眼婆娑。下一刻,又意识到这句话有些冲,咬着嘴唇,声音哽咽:“求陛下放我一条生路吧,求您了!”

    瑶帝沉下脸,站起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去哪,老实地待在这里,有朕在没人敢伤害你。”顿了一下,又道,“你这里缺个主事的,等朕给你物色一个有经验的人过来陪你,以后你就不会害怕了。”说完扬长而去。

    他委屈地哭了,真想再做回宫人。在司舆司时,孙银虽然总打骂他,却从来没有威胁过要杀他。而且日子过得纵然苦些,总有熬到头的时候。哪似现在,像是判了死刑又不知何时执行的囚徒,终日生活在惶恐中。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命苦,哭得越发伤心。

    筝儿在一旁看着心烦,拿着个湿帕子捂着脸,说道:“主子别哭了,您今日有惊无险,可奴才却实实在在挨了一巴掌,到现在还疼呢。”

    他有些过意不去,爬起来在床头抽屉里翻出个小瓷瓶:“这是敷脸用的芙蓉霜,你拿去用吧。”

    筝儿听说过芙蓉霜,虽不是珍贵的东西,但效果明显,连着用上半个多月,肌肤就像新剥开的白煮蛋一样嫩滑。何况就算不贵重,也不是他这样的人用得起的,现在可以白得一瓶,高兴坏了,觉得这一巴掌挨得可真值,立马拿了去,连谢字也不说就跑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白茸靠在床头,筝儿服侍他吃药。太医院开的黑药汁子闻着有股子腥味,让他恶心,皱着鼻子直往后躲,犹豫半天也不曾喝下。筝儿双手端着托盘,抱怨道:“不喝就算了,奴才胳膊都累了。”

    他还没答话,就听门外一道清亮的嗓音道:“谁的胳膊累了呀,让本宫瞧瞧哪来的金贵人。”

    说话的是昙妃,后面跟着旼妃,两人俱是华服美饰,高贵优雅。

    白茸用手胡乱梳了一下头发,刚要下地见礼,昙妃就把他按住:“天可怜见的,一日不见就憔悴了,你快歇着,不必多礼。”接着,斜眼对下跪的筝儿说:“就是你嫌胳膊累了?”

    筝儿忙道:“奴才不敢。”

    旼妃道:“昨儿个晔妃还说以下犯上要严惩不贷,你今儿就犯了戒,还真是自己往枪头上撞。”

    筝儿想起晔妃口中的惩处,吓得托盘也端不住,求道:“奴才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旼妃道:“你求我们做什么,你的主子在床上坐着呢。”

    筝儿连忙膝行到床前,对白茸道:“主子开恩,奴才不是有心的,再不敢有下次,您饶了奴才吧!”

    白茸从没遇到过这种事,有些懵,看向另两人。

    昙妃对筝儿说:“一点规矩都没有,盘子端这么低,让主子怎么拿碗?”

    筝儿会意,赶紧跪直身子,将托盘高举过头:“请主子进药。”

    旼妃坐到床边,突然道:“这次多亏了梦华哥哥去遣人报信,又与晔妃周旋,否则皇上就是赶来,你不死也要残了。”

    白茸刚要端碗的手缩了回去,稍稍欠身:“多谢昙妃搭救。”

    昙妃站在他对面,慨叹:“都是伺候皇上的,能帮则帮。只是晔妃已经视你为眼中钉,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皇上临幸过的人何其多,为何他单单针对我?”

    旼妃道:“因为你让他害怕,你的经历几乎就是当年他的翻版。晔妃江仲莲最开始只是昀妃身边负责梳妆的近侍,后来被瑶帝看中,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几年工夫便升到妃位……”

    “他害怕你也像他一样。”昙妃接口,“所以无论你有没有他那样的好运,他都会把你打压得翻不了身。”

    白茸顿时没了主意:“那我要怎么办?”

    昙妃拉起他的手,叹道:“昀晔二人之所以敢公然处罚你,完全是因为他们位分高,如果你不是选侍而是嫔,他们恐怕也不敢真把你怎么样。所以,当务之急是固宠,皇上喜欢你,你便能扶摇直上。”

    固宠……

    白茸心中念叨数遍,从未想过这种词会落到自己身上,感觉很不真实。

    他陷入沉默中。

    这时,昙妃才转过身,对一直跪候的筝儿说:“你也太没眼色了,药都凉了还端给主子喝?”

    筝儿胳膊早就酸痛难忍,托盘像是千斤巨石,不断往下坠,听了昙妃的话如蒙大赦:“奴才愚笨,这就为主子换一碗。”赶紧起身退到门外。

    昙妃见人走了,对白茸道:“你现在也是主子了,该有些御下的手段和气魄,别让奴才拿捏住。”

    白茸道:“我也想这样,可一想起以前,就觉得大家都不容易,有些事能忍就忍了。”

    “你呀,还是太天真,你退一步,别人就进一步,宫里最多的就是蹬鼻子上脸的人,以后你可得有些主子样,否则下面的人不受约束惹是生非,会害了你。”

    旼妃也道:“你看晔妃,同样也是宫人出身,他罚你时可曾手下留情?”

    白茸低下头,现在一提起晔妃,臀肉就发紧。

    筝儿回来了,端给他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他将药一饮而尽,苦得直咳嗽。

    昙妃见了十分心疼,拿出随身带的零食给他:“快沾沾嘴。”

    “时候不早了,你歇着吧,无事别出去,外面到处都是那两位的眼线,你一言一行都被盯得死死的。”旼妃想了想,又道,“如果皇上来了,一定要尽心服侍,可别扫了皇上的兴。”

    筝儿送二妃出宫门,昙妃回首道:“你尽心伺候,要是再让本宫知道你有怠慢之处,仔细你这身皮囊。”

    筝儿被整怕了,头摇得像拨浪鼓。

    白茸的视线透过窗户落在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上,忽然意识到无论自己多么不情愿,也终究卷入了一场生死之战中。

    只是那时他尚且不知,这场战争将贯穿他漫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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