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ader Background Image
    Chapter Index
    23 赐婚

    白茸从咏梅园出来,走得极快,斗篷松开掉在地上也不理会,只是一味机械地迈步,视迎面走来的任何人为无物。

    他就这样面无表情地走回毓臻宫,快到门口时,忽然停住,不远处是明黄色的软轿。

    瑶帝来了。

    他下意识看看天空,厚重的云层遮住太阳,辨不清时辰。他往后退了几步,撞到随后赶来的几位宫人身上,其中一人扶住他,另一人把遗落的斗篷给他重新披上。

    “现在什么时候了?”他望着他们,声音有些哑。

    宫人柔声道:“已经过晌午了。”

    白茸一阵恍惚,原来在咏梅园耽误了太长时间,以至于瑶帝已从永宁宫出来赴约。

    想起瑶帝那甜腻腻的嬉笑,再看那软轿,心里直犯恶心。

    他们怎么能这样!

    他可以接受瑶帝和其他美人的温存,也可以容忍瑶帝不分场合的风流,但是瑶帝和夏太妃不可以,因为在他看来,这不仅仅乱伦和背德,更是对他的侮辱和背叛!

    哪怕只是说一说,都令他无法忍受。

    名义上,他现在是夏太妃的养子,夏太妃怎么能以那种轻松诙谐的口吻和瑶帝调情?!而瑶帝更是不要脸,当朝皇帝居然调戏先帝嫔妃,还有没有一点廉耻心?!

    他受不了那越演越烈的愤怒,甩开宫人的搀扶,一路小跑着远离毓臻宫,仿佛离得远了,那些羞耻便不存在了。

    他掠过一道又一道岔口,冷风刺痛脸颊,不由得眯起眼来。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中夹带一股血腥。

    忽地,一群鸽子自头顶上方飞过,远处传来一声哨音。他放慢脚步,最后喘着气停下,望着天空。

    鸽子循着哨音回家了,可他的家在哪儿?

    他能跑哪儿去?

    宏大的帝宫没有一处是他真正的家,他永远寄人篱下。

    寄在瑶帝的篱下。

    他深深吸了口冰凉的空气,久违的隐痛重新攀上胸口。痛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熟悉,不断提醒他曾经遭受的迫害和苦难。

    他闭上眼,最后一只鸽子盘旋着飞走了。

    多像那冬日午后,被惊起的飞鸟啊……

    他委屈,想哭,可无论怎么挤压眼眶,都没能流下一滴眼泪。

    再睁眼时,面前站着欲言又止的玄青。

    “你去哪了,正等你呢。”他调整呼吸,嘴角浮现一丝温和的笑,伸出手搭在玄青臂弯,“快随我见驾,皇上已经来了。”

    玄青惊得说不出话,下意识为他整理好乱发,摆出恭顺的模样,随白茸回到毓臻宫。

    正殿之内,瑶帝坐上首主位,下首左右各坐着白莼和杨逭愁,正边吃茶边聊天。

    白茸进殿后,先对着瑶帝一拜,然后很自然地坐到白莼旁边,笑道:“哎呀,我来晚了,刚才皇贵妃请我去碧泉宫说话,一时兴起就忘了时辰。”

    瑶帝道:“没关系,你们聊得开心,朕就放心了。”接着吩咐摆膳,拍着肚皮道,“为了等你开席,朕都快饿死了。”

    “陛下既然饿了怎么不吃点东西,我这儿有些蜜枣,您又不是不知道放哪儿,自个儿取呗,还非要等我喂嘴里?”白茸说得极其自然,起身走到墙边矮柜,捧来一个瓷罐。又叫人拿了小碟和水果签子,给每个人拨了一些。

    瑶帝吃下几颗蜜枣,玩笑道:“你宫里的东西朕怎么能随意动?”

    白茸笑道:“普天下的东西都是陛下的,随取随用,随心所欲。”

    瑶帝笑而不语,心底却发毛,总觉得白茸怪怪的,那些话听起来顺耳,一琢磨又感觉不对劲儿。可要说哪儿不对劲儿,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来,就是别扭。他瞅了瞅白茸,那红扑扑的小脸看不出任何端倪,跟往常一样可爱,于是转念又想,许是自己多疑,空空的肚子让大脑产生错觉。

    恰在此时,午膳摆好。

    瑶帝率先入座,其余人随后坐好。

    几个宫人端来水盆和毛巾,服侍他们洗手。那水盆里盛的是牛乳,添加皂荚汁,乳香扑鼻,洗完后另用玫瑰水冲洗干净,再由人均匀涂上羊脂膏,一时间房内充满馥郁的芬芳,不知不觉激起食欲。

    开席后,气氛有些严肃。

    杨逭愁和白莼没和瑶帝同桌共餐过,也没接触过真正的宫廷餐桌礼仪,行为极其小心。瑶帝举筷,他们才举筷,瑶帝喝汤,他们也跟着喝汤,瑶帝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活像个木偶。

    他们面前的餐盘只要沾上一丁点儿汤汁,就会被一旁服侍的宫人撤掉,换上新的,这让两人感觉有点不自在,不敢有太大动作,更不敢随意说话。

    白茸没有这样的烦恼,可心里装着事,只在表面上装作自然活泼,实际吃起来感觉不到多少滋味儿。

    四人中,只有瑶帝放得开,胡吃一通之后,开始聊起来。

    直到这时,气氛才渐渐活跃。

    瑶帝回忆黎山封禅时路过甘州,在太守府摆宴,对甘州的美食大加赞赏。

    那次宴会杨逭愁也出席了,坐在其父身后,离瑶帝较远,只在后来吟诗时说了几句话,除此之外,忙着和其他人交际,不曾留意瑶帝都说了什么。此时,看着满桌佳肴,倒想起来,那次席上的菜品确实很棒,掌勺的师傅们全是甘州地界有名的大厨,色香味俱是顶尖,比眼前这些看起来花哨漂亮吃起来却软烂无嚼头的御膳强多了。

    想到此,他说起另一道甘州名菜芙蓉汤。用鸡肉打碎成肉糜,加入芡粉腌制半个时辰后揉搓成团,再在肉团上雕刻出整朵芙蓉花,最后浇上高汤。“此道菜品口感软糯,味道鲜香,是老少皆宜的滋补佳品,我们那的人都喜欢吃。”

    瑶帝疑道:“既有如此美味,为何上次没有呈上?”

    “听说原是有的,但因那鸡肉颜色嫩白,雕出的芙蓉花也是白色,太守认为以白花献皇上是大不敬,所以弃了这道菜,改用其他,确实可惜了。”

    瑶帝对那最后呈上的汤品有很深的印象,名为花团锦簇,实际是竹荪汤,里面放了几朵精雕细琢的萝卜花,在金碗中随汤浮动,似是九品莲池,美丽动人。他当时觉得味道挺不错,在宴会结束后对甘州太守大加赞赏,但听杨逭愁话里话外的意思,那竹荪汤显然没有这道芙蓉汤来得鲜美,立时有种被人戏弄的感觉。他说道:“一道菜也能被如此揣测,真是吃饱了撑的。要都如此牵强附会,那御膳房就别做白米饭了。”

    白茸戳着碗里的米粒,说道:“听杨公子这么一说,我倒真想尝尝,可惜宫里的厨子不会做。”

    瑶帝道:“找个甘州厨子一起准备十方宴,过不了几天就能吃上。就让杨公子推荐一个吧,你应该熟悉。”

    杨逭愁含笑应下。

    白莼好奇十方宴,问道:“不知宴会何时举行?”

    瑶帝道:“这月二十六日。”

    白莼道:“还有三天时间,那些个百岁老翁们能赶过来吗?”

    瑶帝笑道:“说是全天下,其实真正能来的也就京畿一带,其余各郡县的待到来年朝廷派人过去慰问。”

    白莼虽领了个督造桃花祠的差事,可也不用天天监工,东宁学府的差事又是挂职,天天在家闲得蛋疼。他想再去赌场,还没出门便被老爹骂了回来,他老爹称要是再敢去赌就打断他的腿。此时听了瑶帝的话,立即动了心思,想借慰问的光出京逛一圈。可他刚开口还没说几个字,就觉得桌子下面有人踢他,一抬头,正对上白茸一双厉眼,剩下的话瞬间吞回肚子,期期艾艾没了下文。

    白茸接着白莼的半句话说下去:“陛下,杨公子性情温和有礼,才华横溢,是个不可多得的良配,不如……”说着,看了眼杨逭愁。

    “蓟州伯幽默风趣,一表人才,甚合心意。”杨逭愁说。

    白茸听到一表人才四字时差点没把刚喝下的伽蓝酒吐出来,忍不住感叹,杨逭愁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公子,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一流。他对瑶帝道:“还请陛下成全。”

    白莼也眼巴巴瞧着瑶帝,在他看来,娶了杨逭愁,那才是得了真富贵。他已经打听清楚了,杨家是甘州最大的豪绅,富得流油。那杨三公子又是嫡出的幼子,家中的宝贝,此番成婚必定携带诸多随礼,现在他眼中的杨逭愁就是长腿的金元宝。

    瑶帝对促成一桩婚事十分高兴,当场赐婚,婚礼择黄道吉日举行。

    饭后,白莼喜滋滋出宫,筹备婚礼去了,杨逭愁也回到临时住处,准备收拾行囊回到甘州家中等待真正的婚聘。

    白、杨两家的联姻算是正式定下。

    殿中,瑶帝借酒劲儿对白茸上下其手,胸膛腰身屁股大腿全摸了个遍。以往,白茸要么热情回应,要么因为觉得痒而来回闪躲,而今却坐在床上像根木桩子,动也不动。

    瑶帝玩闹了一阵,觉出异样,问道:“你今儿个怎么了,不舒服吗?”

    白茸转过头,面前的人目光真诚,语气柔和,很难把他和那个在玲珑阁与夏太妃调情的人联系起来。恍惚间,他觉得一切都出自臆想。

    也许是他太累了,出现幻觉。

    然而瞬息之后,理智回归,他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幻觉亦不是错觉,就是真真正正存在过的事实。

    他深爱着的人竟然肖想其父的美人。

    这是赤裸裸的禽兽行径。

    可是,除了唾弃这种行为和思想之外,他没办法做任何事,甚至不敢表露出来,不敢去质问对方永宁宫的蜜枣甜不甜。

    说到底,他还是害怕瑶帝的。

    唯恐因此事而触怒瑶帝,惹祸上身。

    他的身子向边上倾斜,倒在瑶帝怀里,轻轻道:“身上有点不舒服,想躺一会儿。”

    瑶帝见他提不起精神,面色疲惫,只当真的着了风寒,将人放平到床上,唤人进来伺候,又叫人去请太医。

    白茸拉住他:“不用太医,这也是老毛病了,一着凉就犯病,太医来了也看不好。”

    瑶帝忆起他的旧疾,一阵心疼,柔声安慰了许久,看他睡去,这才走出毓臻宫。

    屋内安静下来,白茸睁开眼,坐起身,靠在床头发呆。就在刚刚闭眼假寐的工夫,他已然想通,无论瑶帝干出多么出格的事儿,他都得跟瑶帝站在一条线上,否则,他的路就走到头了。

    况且,以前的事儿他也管不了,既然先帝都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他也能这样做。有时候,当个糊涂蛋未尝不是一种自我保护。

    他把玄青叫进来,说道:“去准备二十六日的衣裳吧,要庄重一些。”

    玄青应下,却没有离开,戳在地上左右晃了晃,试探道:“上午的事……”

    他神色平静,落下一声叹息:“只是去咏梅园逛了一圈,如此而已。”

    第二日,赐婚的旨意正式下发,婚礼日期定在来年四月初十。

    时间有些紧。

    云华的高门大户从订婚到婚礼,往往需要间隔五六个月,仅双方身上的各式结婚礼服和配套饰品就需要三个月的制作期。迎娶一方通常还会为新人单独准备院落,并从里到外全部翻新修整,家具物品一律重新打造,务求让嗣君入住时有回家的感觉。除此之外,双方都要采买无数零七八碎的东西,有时候聘方还要应嫁方要求采买特定的物品当聘礼,耗时耗力。更有那用田产商铺做婚嫁随礼的,仅过户销户变更档案入册就要花去数日。

    而白、杨两家的婚事只有四个月的筹备期,从时间上来看显然是不够的,甚至有些仓促。

    这也成了看客们津津乐道的事,大家都等着看蓟州伯的笑话。

    当天下午,暚妃到梦曲宫作客,谈起此事,说道:“时间这么紧,杨家居然也答应下来,真是奇怪啊。”

    昱贵嫔用小金勺拨弄手炉里的灰烬,神色极认真,一边弄一边道:“不奇怪,杨家人是怕夜长梦多。他们这一家子野心大得很,就想攀皇亲,连尚了几次皇室,却也只是出了几位王妃,跟着王爷到外地一就藩,反倒离尚京越来越远,白糟蹋那些妙人了。”

    暚妃说道:“如今他们攀上白家,是准备把宝押在白茸身上?”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梦曲宫的配殿,自从暚妃搬走之后,昱贵嫔争得昀皇贵妃同意,把那地方改成专门的琴室。然而实际上,里面的陈设并没有太大改动,还和暚妃走时一样。

    暚妃第一次回访,被邀请步入配殿时着实吃了一惊,感觉回到刚入宫的时候。

    现在,他就坐在曾经的软榻上,身后额外搭了一件厚实的披肩。自从那次意外发生之后,伤处虽然痊愈但格外怕冷,总感觉后背凉飕飕的,不得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从背影看,倒和以前的晔贵妃无异。

    昱贵嫔将手炉重新装上炭球,点燃后把它放到暚妃的肩膀处,来回按摩游走,让那暖泽流遍整个后背。

    “他们现在学聪明了,不走迂回路线,直接押宝皇帝本人。”他淡然道。

    温暖的触感令暚妃身心放松,打了个哈欠,手支着脑袋懒懒道:“那他们应该借由春选把杨公子送进宫,而不是和白氏联姻。”

    昱贵嫔轻笑:“我敢说,杨家其实有过打算,只不过杨氏拿不出像样的人来,过不去选秀这一关,所以才退而求其次,只要跟皇帝沾边就行。而且,他们押的也不是当今皇上本人,他们押的是下一任皇帝。”

    “下一任?”暚妃心底一惊,稍一侧头复又失笑,“连皇后都没有,哪来的太子,没有太子哪有下一任皇帝?”

    昱贵嫔绕到他身前,正色道:“你真这么认为?皇上就算不立皇后,也总要为身后事考虑,所以皇后可以不立,但孩子必须得有。在这种情况下,你觉得皇上会优先考虑谁的孩子继承大统?”

    暚妃再无嬉笑,陷入沉默。

    昱贵嫔继续:“杨家就是看中这一点,笃定皇上将来会选择白茸之子当储君,才同意与白家结亲。否则,凭他们在甘州一百二十多年的基业能看得上白氏这样的暴发户?”

    “如此说来……”暚妃思索片刻,说道,“如果白茸当不了皇后,其子也会是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他若无法承孕,恐怕皇上就没了立他为后的心思,因为皇上从这件事里没得到任何好处,是不会再为了他与世家为敌的。”

    昱贵嫔望着他,显得很茫然:“这种事如何操作呢,肚子长他身上,能不能承孕也得吃了嗣药之后才能判断,何况嗣药也不是一吃上就能受孕,有些人身体不好,得吃上四五回,调理个一年半载才行。”

    暚妃眼前一亮:“白茸身体的确不太好吧,听说他曾两次受重刑,就算有灵丹妙药起死回生,身体也一定不如从前健康。你看他年纪轻轻就穿得和太皇太后一样多,他那条黑色的毛斗篷刚一入冬就裹上,一看就是阳气不足,虚得厉害。”

    “他成天被皇上压榨,阳气早没了。”昱贵嫔笑了两声,又道,“这种事稍不留神就会玩火自焚,你千万不要掺和。未来的皇后手上必定得干干净净才行,哪怕只是动动笔杆子都不行。”

    暚妃心中一动,坐直身子,刚刚暖和过来的身子又凉下来:“你什么意思?”

    昱贵嫔回头看了眼墙角坐着的缙云,见他正低头翻弄衣服,没有注意到这边,凑到暚妃耳边压低声音:“那本书,我知道是你写的。”

    “你怎么……”暚妃吃了一惊,还没说完,就被对方一记眼神止住。

    昱贵嫔吩咐缙云换一壶新茶来。

    屋中只剩他们两人。

    暚妃从软榻上站起身,迫不及待问道:“你怎么知道的?”眼中闪过惊惧,不自觉屏住呼吸,等待对方揭露真相。

    昱贵嫔拍拍他的肩膀,微微一笑:“别紧张,没人告密,是我自己猜的。”

    “猜的?”暚妃明显不信,“那些字句都是我仔细斟酌过的,不会留下一点儿破绽,你是怎么猜到的?”

    “行文当然没有破绽,但别忘了,咱们之前一同研学,后来又鸿雁往来不下百次,你的文章结构,遣词造句,我可是了如指掌。那本书我第一眼看到就觉得莫名熟悉,稍一辨别,就猜的八九不离十。”

    “……”

    “不过你放心,能看出来的估计也只有我了,而我会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昱贵嫔把他按坐下来,从窗缝看看外面,见院中空荡荡,转头继续道,“但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一向不屑于这种事,怎么突然就……”

    “是他先挑衅的,污蔑墨氏雇凶杀人,这么大的事要是真被扣死,我们家不知要怎么被人唾骂。难道我不该反击吗?”暚妃虽说得愤慨,可神情却越加恍惚起来,眼中忽明忽暗,仿佛湖中的波澜,扩散一圈又收拢一圈,连同声音都变得虚虚实实,“这不是你说的吗,只有我坐上那个位置,才能和你在一起?而且,我自己也想通了,一味忍让退缩只会害了咱们。这就像玩游戏似的,要想不被踢出局,就要当做局的人。况且,我本就是要当皇后的,那是上天给我的安排。”

    如果时间倒流三个月,昱贵嫔听到这些一定会激动狂喜,为那斗志和心气儿欢呼。可现在,他只觉得一阵阵寒流爬上脊背,从头到脚仿佛有蚂蚁在爬。

    “你这是怎么了,什么叫上天的安排?”

    暚妃从痴狂中清醒过来,想起坤灵子道长的话,打算含糊过去。可一抬眼,昱贵嫔那双忧郁的眸子正对着他,那些蹩脚的借口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心想,不久前昱贵嫔曾指责他有事瞒着,两人离了心,如今再隐瞒,恐怕那人又要生气伤心,于是仅仅迟疑片刻便说了实话:“是三音阁的郭道长给我贞卜的结果。”

    闻言,昱贵嫔瞪大了眼。攀上后背的蚂蚁转得更厉害了,那种窸窸窣窣的感觉让他反胃。

    “他主动跟你说的?”

    暚妃有点好笑道:“算是吧,我找他想看看风水,结果他给我算了一卦。泰祥宫通鬼神,他们的贞卜一向很准,所以我想也许我真是……天选之人。”

    昱贵嫔望着那陷入迷幻憧憬的人,瞬间想到很多,多到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泰祥宫跟冯家的关系。

    房间中,一阵香气飘过。

    他回头看去,铜炉上方香气袅袅。

    芬芳淡雅的气息扑面而过,他恍然记起曾在冯漾身上闻见过一种奇异的香味。当时他分辨不出,只当是市面上新出的熏香,可现在他想起来了,那神圣通透的味道正是檀香和松香的混合。

    那是敬神和冥想时用的。

    想到这儿,他泛起一阵心悸。

    他揉了一下心窝,紧挨着暚妃坐下,手搭在膝头,微微摇头,嗓音低哑:“贞卜算卦做不得准,你莫要被他的话迷惑。况且现在情况有变,局势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清晰。所以,你现在什么都别动,以不变应万变才是上策。”

    “出什么事了?”暚妃感到害怕,扣住膝头上的手,说道,“前段时间你病了,我去探望,你却不见,如今病好了,却跟以前不一样了。我还向冯赞善打听过,他说你是悲痛应嗣君过世……”声音越来越小,眼中的昱贵嫔面色灰白,双眼含恨,他看了不敢吱声,末了才带着歉意挤出一句,“对不起,不该再提起这件事的。”

    昱贵嫔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你这段时间跟冯漾走得太近了。”

    “我……我以为他是你兄长,是可以信任的人。”

    “不!”昱贵嫔忽然喊了一声,如同疯子一样。而在意识到反应过激之后,他又松懈下来,定住心神,心平气和道,“在宫里,谁都不能信任,尤其是冯漾。”

    “为什么?”

    昱贵嫔道:“他曾跟我说过,不在乎谁成为皇后。”

    “这是何意?”暚妃不解,“如果他不在乎谁当皇后,不在乎世家的得失,那他还在乎什么,他为什么还要进宫?”

    昱贵嫔幽幽道:“这就是我说的局势不清晰之处。若他跟我们一条心,拧成一股绳,咱们自然可以和他共商举措,可现在他之目的难以捉摸,咱们不可再轻易和他有瓜葛。”

    暚妃默默点头,心跳得厉害,慌得很。

    昱贵嫔续道:“你前一段时间和慈明宫走得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跟你说的,但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要听。”

    “那你之前说的呢?”

    “别管以前了。”昱贵嫔感到一阵烦躁,“总之,在这个阶段别和白茸产生冲突,我敢说冯漾正等着坐山观虎斗呢。”

    这时门开了,缙云端着茶水进来。

    昱贵嫔亲自倒了茶水,端给暚妃,说道:“从现在开始,还跟以前一样深居简出,别凑热闹,少串门子,尤其是慈明宫,断不可再去。”

    暚妃捧住茶杯,被昱贵嫔这番没头没脑的话唬住,想了半天才道:“你是不是和冯漾闹矛盾了?”

    “没有。”回答很干脆。

    暚妃从这丝毫不犹豫的回答中感受到异样,放下杯子,手慢慢攀上昱贵嫔的脊背,抚摸披散在身后的秀发:“他欺负你了?”

    昱贵嫔忽然像受到刺激,甩开他的手,站起身直面他,声音尖利:“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是他欺负我,我就这么软弱吗?就因为他年纪比我大,就应该比我更强?为什么不能是我欺负他?!”

    暚妃吓坏了,昱贵嫔还很少这样激动过。他下意识寻找缙云,后者走过来将昱贵嫔轻轻推到一边,说道:“时间不早了……”

    暚妃马上接口:“光顾着说话,忘了时辰。我先回去了。”蹭到门口,离开时又忍不住回头,“你别多想,我就是随口问问,我……”他不知该如何劝慰,叹口气离开了。

    昱贵嫔冷静下来,脱力倒在软榻上,将没喝完的茶水喝了个干净。他上身伏在桌面,双眼失神,宛如行将就木的病人。

    缙云心疼道:“您这是何苦呢,那些事就让它过去吧,暚妃也不是有意提起,您反应这么大,会让他起疑,反倒不好了。”

    “在你们眼里,是不是我不如冯漾,所以合该被他凌辱?”昱贵嫔说得有气无力。从表面上看,他已经走出阴霾,可实际上那只是装出来的,每天夜里他依然会被梦魇吓醒,醒来后会摸着穿戴整齐的寝衣大口喘气。甚至于,他把所有扇子都扔掉了,因为只要看见扇柄就会想起那日发生的灾厄。

    缙云蹲跪在他面前,仰起头,目光真诚:“在奴才眼里,您是最好的,冯漾比不过您之万一。他一个废后,名不正言不顺,就算再美再聪慧又有什么用,皇上都不正眼瞧他。”

    昱贵嫔惨笑:“可皇上心里也没我。”

    “谁说的?”缙云站起身,打开窗户,外面树干上停留几只燕雀,它们都在梦曲宫安了家,每日等人投喂。他从果盘里抓出一把剥好的松子仁,撒出一些,燕雀们眼尖,从树梢飞下来啄食,引得那小狮子狗从殿中窜出,扑鸟玩。

    一时间,院子里叽叽喳喳,生机盎然。

    “您一直向往的美好生活其实就在眼前,只是您从来没注意过。”缙云回身凝望,语气热切,“您说皇上心里没您,可您看看这梦曲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哪个不是皇上按您的喜好赏赐的。您喜欢古玩字画,皇上只要得了名贵的珍品必定给您送来,现在库房里都快堆不下了。您喜欢弹琴,皇上回回过来都听您弹奏,听完还要赞叹几句。也许在您看来这只是在取悦皇上,可换个角度来看,这何尝不是皇上在满足您的倾听需求,顾及您的感受,毕竟皇上可以直接……”

    昱贵嫔默默听着,冷风吹乱身后长发。

    缙云又道:“您现在已经拥有了比绝大多数人都要显贵的生活,就算跟碧泉宫和毓臻宫比也毫不逊色。所以,该收手了。您劝暚妃以静制动,无非是想替他去动,可这样一来,势必又和冯漾搅在一起。”

    “你不用劝我。”昱贵嫔此时完全冷静下来,将窗户关上,说道,“你刚才在外面应该也能听到我不少话,索性也就不瞒你了。我对暚妃说了谎,我并非不知道冯漾进宫的目的。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琢磨他那日在倚寿堂说过的话,猜到他要干什么了。”顿了一下,压低声音,“他要报复。”

    “报复谁?”缙云惊问,“皇上?”

    昱贵嫔道:“我猜是这样。他要毁了他。我们所有人都不是他的目的,而是手段。他对付白茸,并非源于仇恨,而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去伤害皇上。同样,他折磨我,也只是要在心理上胜过皇上,让他获得满足感和征服欲。”

    门外,小狮子狗汪汪叫。

    他打开门来到廊下,抱起它抚摸顺滑皮毛,一下又一下,像安抚闹情绪的孩子。

    燕雀早散了,地上残留零星几粒松子,以及些许枯叶。

    呼出的白雾遮住冬日的萧瑟,他半是讥讽半是感叹:“他才是那个执念最深的人。”

    0 Comments

    Heads up! Your comment will be invisible to other guests and subscribers (except for replies), including you after a grace period.
    No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