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10】2 兆临寺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瑶帝这几日一直很烦。
他到玉泉行宫的第一天,在温泉池里与美人嬉戏,不小心滑了一跤,呛了好几口水。第二天晚上吃鱼,鱼刺扎进喉咙,折腾了好久才取出来,搞得他其后三天一咽吐沫嗓子就疼。好容易嗓子不疼了,准备好好吃顿饭时,银朱呈上一篇文章,本以为是佐餐佳作,兴冲冲看完才发现根本就是一篇骂人不带脏字的口水文。整篇文章洋洋洒洒近千字,引用当年珑帝为妖妃冯氏建生祠之事,说明帝王昏庸无道,被上天降下处罚。又引经据典,进一步阐述,当统治者不顾礼教法律约束,只凭个人喜好办事时,那么国家就离危亡不远了。
瑶帝看完,拍桌瞪眼,气得吃不下饭。
一同作陪的三位美人一看他撂下筷子,也都不约而同停下来,紧张地望着他。
昕嫔离他最近,大着胆子将纸拿过,粗略看了一遍,问道:“这是谁写的?”
“还能有谁,肯定是应氏门下的人搞出来的。”瑶帝闷下一口酒,哼道,“听说月初就在丹阳流传开,现在传到京城。这帮人真是吃饱了撑的,不好好提笼遛鸟,非要掺乎朕的事。哼,说到底,这跟他们有关系吗,以至于跟写策论似的,弄出这么一大篇东西。”
“写这个是什么意思?”昕嫔瞧着纸上“妖妃”二字,觉得有些好笑。
瑶帝道:“朕要给晼妃建个祠堂,他们不愿意,还举了冯臻的例子,用来告诉朕要是一意孤行,那朕就是跟珑帝一样的昏君。”心想,他不过是想给已故的情人做点什么,就被扣上亡国之君的帽子,这帮人小题大做的能力不是一般地强悍。
昕嫔却想,云华向来看不起嗣人,能以承嗣者的身份树碑立传的少之又少。晼妃一个已故之人,身份平凡,又无建树,建祠堂是有些过分了。不过他没有劝阻,在听说了瑶帝和如昼之事后,作为旁观者,他无权做出任何评论。
身旁,秦贵侍在瑶帝默许下也看了文章,片刻,从纸上抬起头说道:“您是皇上,修个家祠他们管得着吗?”
瑶帝深以为然:“说得不错,朕给自己的美人建祠堂,与他们何干?”不过,心里却清楚,建家祠毫无意义,那只能是他自己祭奠,不被其他人认可,而他想做的是让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曾有个叫如昼的人来过这世间,和他有过最美好纯粹的爱情。
雪贵侍对纸上内容不感兴趣,走下座位,给瑶帝按摩肩膀,放松身体,说道:“陛下不必忧心,这文章通篇只提珑帝和冯氏,却不提更早时太祖皇帝为胡贵妃建立生祠,不免有投机取巧之嫌。”
瑶帝身心皆舒缓下来,愤然的情绪得到缓解,握住他的手,说道:“说得好,朕居然没想到要用这条来驳斥。论出身,太祖皇帝的原配不过是个渔夫之子,既然这样的人能建祠堂,还有什么人不能建。”说罢,心中盘算,该写封信给雀云庵了。
晚上,他招来昕嫔侍寝。因为天热,两人就在院中大树下的凉榻上翻滚。幽逻岛民风粗犷,对情爱之事看得极开,因此昕嫔在情欲上也很奔放,并不以幕天席地为耻,反而娇声吟唤,主动迎合,和白天的优雅含蓄大相径庭。
事毕,昕嫔贴心地为瑶帝擦去残留的爱液,拾起掉在地上的扇子扇了几下,然后趴在榻上,理顺长发,回眸笑道:“陛下生猛,我后面疼得很。”
瑶帝在那富于弹性的臀上拍了拍,说道:“爱妃也很生猛,还要吃顿回锅肉。”说着,伸出舌头在雪丘上舔了舔,弄得昕嫔痒痒的,左右摇晃。”他们互相逗弄打趣,不知不觉聊到幽逻岛。瑶帝躺在他身边,枕着胳膊问道:“听说你们那的人都喜欢把牙齿涂黑,是这样吗?”
昕嫔笑了笑,回答:“的确,但只有富贵人家才会这样做。”
“为什么?”
“因为涂黑齿所需的颜料价格昂贵,一般人负担不起。”
“那你怎么没有,晴贵侍也没有。”瑶帝目光柔和,手指拂过昕嫔的脸,一点点挤进双唇,在那珍珠似的牙齿间轻轻一抹,接着放进自己口中吮吸。
昕嫔偎着他,说道:“我们来之前都洗掉了,害怕陛下见了反感。”
瑶帝深情道:“你这么美,朕怎么会反感?”看着小船似的月亮,说道,“又快到中秋节了,你们那也过这个节日吗?”
昕嫔摇摇头:“没有这个节日,但我们有秋思节,在每年十月初一,为了纪念那些远离故乡的亲人而设立。”
“有什么活动吗,说来听听。”瑶帝来了兴趣。
“会放河灯,也会做一种名叫鳗面的东西吃。”昕嫔边说边用指头在掌心写下来。
“鳗面……”瑶帝第一次听说,好奇道,“怎么做的?”
“先把鳗鱼煮熟剔骨,剁成鱼泥,再加入面粉和在一起,揉制成两指宽的面条,然后和葱花、鸡汤、火腿丝、青菜共同熬汤煮熟,捞出后再淋上几滴芝麻油或辣椒油,吃起来别提多入味了。”
瑶帝听馋了,摸摸肚子,暗自咽口水。
只听昕嫔又道:“起初这道美食是作为祭品投入河中或被焚烧掉,后来人们觉得这样做太浪费,于是改成自己食用,渐渐成了风俗。”
“祭品……”瑶帝觉出异样,说道,“这是纪念死人的?”
昕嫔语调忽暗:“他们也算远离故土家乡的人。”见瑶帝神色沉静,心思一动,试探道,“陛下,我有个不情之请。”
瑶帝示意他说下去。
“我曾答应过宥连鸣泽,如果他在云华故去,一定带他回家。”
瑶帝沉默良久,说道:“入了云华帝宫,永远也出不去,即便死了也要作为陪墓葬在皇室陵园之内。所以晴贵侍哪儿都不能去。”
“陛下……”昕嫔半支身子,从上方凝视瑶帝清冷的面庞,呼唤道,“他一个异乡人……”
“你把他棺椁运回去有什么意义,”瑶帝坐起来,眸中晦暗,反问,“作为深入敌国取敌首的英雄接受膜拜?”
昕嫔发出短促的惊叹,月色下,整个人如同冰晶雕塑,冷得彻骨:“您还在耿耿于怀这件事?”
瑶帝难以置信:“朕的命差点没了,难道不该记得?就算是个普通人,被人谋杀未遂,这仇也得记一辈子呢。朕……”说了半天,觉得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此刻的荒唐和欲哭无泪。
这天大的事,他没有迁怒于任何人,不仅让晴贵侍风光大葬,甚至连刺客宥连钺都给了一副棺材收埋,这要是让他的曾祖环帝知道,非得跳起来骂他窝囊不可。
昕嫔自知理亏,无奈叹道:“我承认,这件事一开始就是我王设计好的,宥连鸣泽迫于压力,只能照办。但来到云华后,他爱上您,因此放弃执行计划。这才导致他身边的媵侍宥连钺代为出手。”
瑶帝冷笑:“你倒知道的一清二楚,跟看见了似的。”
想起故友,昕嫔眼神迷茫,垂下头去。起初,当他听到宥连鸣泽的死讯时天晕地转,跌倒在庭院中,而后三日水米未进,空余一腔悲愤填满心头。如今面对瑶帝,曾经激荡起的泪花化作沉默,唯有赤裸的胸膛微微起伏,昭示着那颗悸动的心正在经历怎样的折磨。良久之后,他缓缓仰起头,乌黑的长发覆盖雪白的胴体,犹如月华雕刻出的玉雕。“宥连鸣泽精于骑射、擅长格斗,每一次近距离接触,他都有机会……”
“所以朕还要感谢他的不杀之恩了?”瑶帝粗暴打断,语气冷下来,拿了衣裳随意披上,说道,“你知道这件事要放在朕之曾祖那里会如何处置吗?”不等回答,快速接下去,“那必定是要出兵荡平幽逻岛,然后把王族们全杀光。像你这般美丽的,伤害最深,会被送到军营去。至于晴贵侍,会被扔进鼍龙池里,被活生生地撕咬致死。”
昕嫔沉默着,不知还能说什么。
他知道自己该说些感激的话,感恩瑶帝的宽宏大量,可就是说不出口。在这场混战中,他不论对错,只论立场。
许是瑶帝也觉得刚才说的话带着血腥,有意缓解气氛,说道:“宥连钺和宥连鸣泽是什么关系,兄弟?”以前,晴贵侍当着他面时总是呼唤阿钺,很少连名带姓一起叫,以至于直到今日他才注意到他们都姓宥连,看起来是一家子。
“算是远房的本家亲戚。”昕嫔动了动,跪坐好,“宥连家族是幽逻最古老的家族之一,可以上溯四百多年,分枝极多。鸣泽这一支身份最尊贵,一直由长房嫡子传承下来,若不来云华,他会继承家族,成为宥连氏的族长,进入王廷议政。而宥连钺的身份则低了许多,应该是某一支系的后代,家道落魄,只能沦为武士上战场。他们对于陛下的态度有本质的区别。”
瑶帝望着他,不说话,似乎在思考什么。
昕嫔继续:“我知道现在说这些毫无意义,但……”
“那就别说了。”瑶帝站起来,背对着他,“为什么现在说,为什么要在……”
抬头看,月色撩人。
“为什么要在这么美的时刻说这些事?为什么你们都要用这种方式去交换想要的?为什么就不能仅仅是互相拥着,什么都不想?”瑶帝回头,除掉帝冕玉冠后的长发如瀑垂下,映着月霜,华光丽质,摄人心魄。
这一刻,他不是皇帝,只是个独自伤怀、温然又憔悴的贵公子。
昕嫔不知道为何瑶帝突然幽怨悲愤,想解释却又无从开口,只能呆呆地望着远去的背影,满心懊悔。
他自我审视半天,不觉得有任何错处,独自坐到月上中天,也穿了衣裳返回房间,吩咐沐浴。临睡前,他向翠涛说起此事,翠涛哀叹一声,在耳边念叨几句,然后道:“这是从银汉宫当值的宫人那里传出来的,想来假不了。如果皇上真的为此事生气,那您刚才做的不就和梦曲宫那位一样嘛。”
昕嫔了然,手拍枕头啪啪响,显得无可奈何:“怪不得皇上用了个‘都’字,我还纳闷了半天。这件事算是弄巧成拙,好在也没什么损失。罢了,不想它了。明日准备身利落衣服,皇上要去微服出宫。”
翠涛许久未至民间,不免兴奋,圆圆的脸上满是喜气,问道:“去哪儿?”
“兆临寺。”
“拜佛?”
昕嫔摇头:“谁知道呢,是皇上提出来的,咱们就是个陪衬。”
第二日上午,瑶帝与几位大臣商议,同意挑选方氏中骁勇善战之人授予云州都尉一职。云州是云梦地区的中心,也是方氏的根据地。昕嫔听说此事,连连摇头,对翠涛道:“这太危险了,一个地方的太守与都尉是一家人,以后方家便是真正的文武双全,成立个小朝廷不在话下。皇上亲政多年,这么浅显的道理怎会不懂?”
翠涛不太懂这些,宽慰道:“主子别胡思乱想了,还是收拾一下吧,一会儿就要和皇上出去了。”
昕嫔按下忧虑,说道:“你去打听一下,另两位都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
翠涛去而复返,依样说了一些,又道:“两位贵侍打扮得都花哨,您看奴才准备的这件是不是太素了?”回头看了眼搭在衣架上崭新的月白色素袍,上面只有淡淡的梅花暗纹,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就它挺好。”昕嫔却满意,点头含笑,“去准备把伞,今日太阳大。”
吃过午饭,瑶帝扮作富商模样,和三位美人乘马车前往兆临寺。一路上,他跟美人们有说有笑,动手动脚,并没有和昕嫔再提昨日之事,好像睡一宿觉全忘了。
他们到达时,本应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可兆临寺内却人烟稀少,非常安静,和尚们比香客还多,一个个愁眉苦脸,提不起精神。见他们来了,知客僧比见到亲爹还高兴。他见人见多了,一看瑶帝等四人的打扮以及随行之人的排场,就知肯定是非富即贵的大户人家,忙不迭引到院中,点头哈腰:“几位施主,是要进香还是用斋饭?”殷勤程度堪比酒楼伙计。
瑶帝随意走动,看看四周,说道:“今日贵寺有事吗,怎么香客如此稀少?”
知客僧苦下脸来:“敝寺无事,只因为边上建了一座靖华神祠,人们都跑那去了。”
瑶帝咦了一声,似是想起什么,问道:“离这儿远吗?”
知客僧唯恐香客要走,马上道:“您来都来了,不如在寺内逛一逛,敝寺地处山北坡,树木繁盛,是纳凉的好去处。”
雪贵侍拉了拉瑶帝衣袖,求道:“我第一次来……想看看。”
瑶帝笑着答应下来:“那就转一转,反正时间还早。”
他们一行人举止文雅,衣着华丽,慢悠悠在寺院游荡,自成一道景观,不知鼓动了多少僧众的春心。尤其是那些小沙弥们,定力不足,一个个探头探脑,一双双眼睛一会儿盯着瑶帝精美的衣裳看,一会儿又往雪贵侍那华发翠钗上瞄,就连银朱也因为穿戴不俗而被人艳羡。
不过很快,那些滴溜溜转的目光都被其后落单的执伞丽人所吸引。
蓝天白云之下,苍松翠柏之间,素衣红伞将寂静的古刹衬托出几分艳丽。
瑶帝回过头,独自矗立的昕嫔是那样出彩,月白素衫在他身上竟穿出了五彩斑斓的效果,令人眩目。他伸出手,昕嫔走上前握住。他个子比昕嫔略高,很贴心地接过伞为两人撑起。
四目相对,含情脉脉。
他们一同进入殿中,收伞、上香、拜佛……动作出奇地一致。
他们身后,雪贵侍和秦贵侍互相看看,也默默跟上,心中说不出的酸涩。
瑶帝给寺院捐了两千两银子的功德,没有留下姓名。雪贵侍拜完后捐了二十两银子,记在功德簿上。正待他离开时,老和尚跟身边的徒弟说道:“刚才那位英姿勃发的公子可真是豪奢,上次就捐了两千两,这次又是这个数。只可惜啊,情路艰辛,这辈子都有还不完的情债,渡不完的情劫。”
雪贵侍放慢步伐,留心听去。
年轻的徒弟道:“还是师父厉害,居然能看出有情劫,您怎么看出来的,开了慧眼?”
老和尚呵呵笑道:“还用得着慧眼吗,这种人的周围少不得美人环伺。上次他来时就带着一位,那时瞧着,真叫一个如胶似漆,可今日再来,那位却不见了,反而另有三位美人作陪。我敢说,要是还有第三次,准又换了其他美人相伴。这样的人难道不是情债多得还不完吗?”说着罢,捻着胡子哈哈笑起来。
徒弟也笑了,又问:“那有化解之法吗?”
老和尚道:“当然有了,遁入佛门,四大皆空,不就化解了。”说罢,笑容淡去,又道,“只是说得容易做起来难。别说他那样的大富大贵,就是普通人家也鲜有看破红尘的,所以那位公子必定要在红尘里翻滚沉浮,自作自受。”一声叹息落下,不再说话,和徒弟一个念经一个敲木鱼。
雪贵侍转过身,叫一声老师父,问道:“这里真的能找到安宁吗?没有纷争没有虚荣没有痛苦?”
老和尚道:“并非脱下华服穿上僧衣就能获得安宁,最重要的还是己心。心若宁静,身处闹市亦宁静;心若不宁,身处虚无亦不宁。更何况,施主想要遁入空门,先要问问自己,是否舍得这一身绫罗满头珠翠?”
“……”雪贵侍的脚下是一抹斜影,很长很长。他双手合十,左手无名指上和小指上的点翠甲套和右手食指上的绿松石戒指在佛像的注视下显得格外扎眼。他抬头仰望,默立许久,最终退出去,回到熟悉的尘世中。
老和尚说得对。事实上,无论他诵了多少经文,也是向往世俗生活的。
华服美饰,帝王爱恋,这些顶级的东西又怎能轻易舍弃。
他站在院中,放眼望去,一片欣荣。
瑶帝已经走出很远,跟昕嫔和秦贵侍坐在树下乘凉,银朱和随从人员站在一旁小声交谈,有僧人端来凉茶请在场所有人品尝。
他朝他们走过去,那些是他的家人们,无论他多么不情愿,也必须承认,那些是要与他共度一生的人。
见他来了,秦贵侍连连招手,待人及近,小声埋怨:“你去哪儿了,我们找不到你,都不敢往里走了,全在这等呢。”
他笑道:“我一个大活人还能丢了?你们只管往里去,不用管我。”
瑶帝喝过凉茶,心上没那么燥热了,说道:“咱们来时是四个,回去也得是四个,一个都不能少,若你真不见了,我们怎么向你家人交代。”
他会心一笑,走过去和他们坐在一起,忽然觉得现在的生活也挺好。又想,还是阳光下面暖和,刚才殿里面虽安静,但到底没有多少生气,阴冷冷的。
他们坐了一会儿,说起不远处的靖华神祠,昕嫔小声道:“陛下不妨去拜一拜,说不定也能心想事成。”说着,眨眨眼睛,羽睫如蝴蝶。
瑶帝看明白暗示,让银朱问清地址,带着大家赶过去。
靖华神祠坐落在山坡南边,与兆临寺直线距离很近,不过山上没有开路,他们从原路返回到山脚下,然后绕到山南坡。
已近傍晚,下山之人很多,一看就是刚从神祠祭拜回来,一个个神采飞扬。待马车缓慢爬上到山腰一处平缓地带,停留在天边的最后一缕瑰色也悄然隐没。
黑暗中,祠堂中的灯火是唯一的光。
瑶帝走进去。房屋不大,只有一间,看样子是用现有屋舍改造而成。正中墙上挂着一幅画像,下面是个案台,台面上有香炉和一些贡品。两边墙上另有两盏油灯,冒出的黑烟把新粉刷的墙壁都熏黄了。
众人被这简陋的陈设惊到。
然而瑶帝没有注意这些,紧紧盯着画像,身心皆石化。
在宫中时,他没仔细看过靖华真君的样子。此时此刻,在黑夜中,灯火聚拢下,那端庄恬淡的神态勾起最深的回忆。他慢慢闭上眼,记忆如潮水,漫过一切……
病榻上的人抚摸他的脸颊,带着深深的留恋,一下,两下,三下……蓦然垂下。手腕上的翡翠镯子磕在床沿,哐啷一声,宛如夜空中星云炸裂。他跑向银汉宫,推开大门,气喘吁吁告诉父亲,他的嗣父去世了,等说完才发现父亲身边还有位美人,衣服已解了一半,表情尴尬。父亲说声知道了,命随后赶来的宫人带他回去。他临走时回头看,一只戴着金戒指的大手正抓住一条丝带。
轻轻一扯,彩衣飘落。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知道当时的方皇后已经赶到,正指挥宫人们搬运遗体。他哭着不让他们动,方皇后将他拉到一边,告诉他,贤妃走了也好,这样就解脱了。他哭着拍打方皇后,说他是坏人。直到很多年后,他成了皇帝,偶然调阅先帝起居注,惊讶地发现,他的父皇在方皇后诞下嫡子之后,再没踏足过宸宇宫。他这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恍然发觉那双眼里曾经藏着的是同病相怜的悲伤。
睁开眼,他从那个叫梁瑶的少年变成瑶帝。
再凝视,画像逐渐幻化成另一个人,有着一张平凡的脸,以及一双荡涤世间一切尘埃的眼睛。走近一些,甚至能看到眼角的几粒细微的麻点。
他笑了,对昕嫔道:“靖华真君现在在哪儿,朕要召见他。”
昕嫔看看门口,漆黑一片:“现在?”
“对,”瑶帝大步走出神祠,“最快明天,最晚后天,朕要见到他。”
昕嫔跟在身后:“听皇贵妃说,这几天真君云游到了圣龙观。”
“那就传旨,让他到玉泉行宫来。”瑶帝对银朱说。
昕嫔见他要离开,说道:“您没有许愿吗?”
瑶帝撩袍上马,说道:“等见到人了再许愿也不迟。”双腿一夹马腹,扬鞭而去。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银朱反应过来,扔下一句“你们坐车。”留下两个侍卫,带着剩下的人策马飞奔。
秦贵侍看看前后左右,恍惚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昕嫔莞尔:“谁知道呢,许是想起什么了,着急回去,咱们也走吧。”
雪贵侍一脸担忧:“你们谁认识来时的路?”现在四周黑乎乎的,风吹树叶沙沙响,听着瘆人。
秦贵侍摇摇头,几位随侍也摇头,就连留下的两个侍卫也有点发懵,最后齐刷刷看向昕嫔,后者招呼他们上马车,说道:“别担心,我记得路。”心情出奇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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