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1】16 晨安会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大年初三,瑶帝宣布大赦天下,薛贵侍也在其中。
昀贵妃听说之后直接去了皎月宫,对着晔妃笑盈盈的脸就是一巴掌,直打得那莲花簪子差点掉下来。
晔妃捂着刺痛的脸,委屈巴巴:“季哥哥?”
昀贵妃甩甩手,冷笑:“我可当不起这声哥哥。”
晔妃揉了揉脸蛋,小心翼翼地拉扯对方的衣袖,低声道:“哥哥这是何意?”
昀贵妃压住火气,恨道:“除夕宴会上,你为何帮白茸,为颜梦华和周桐那两个贱人求情?”
晔妃慌忙摇了摇昀贵妃的胳膊,似是撒娇又像是乞怜:“哥哥会错意了,我是想帮你呀。昙旼两人不除,咱们寝食难安,现在有机会赶他们出宫,这是好事,于哥哥有利无害。”说着,又赔着笑脸,请人上座。
昀贵妃斜他一眼,坐到桌旁,尖尖的护甲戳动绣花桌布,挑起一缕丝线,意味深长道:“你真是这么想的?”手指用力一勾,丝线断了,美丽的莲花纹霎时间变得粗糙难看。
晔妃看着那断掉的丝线,只觉自己的脖子凉嗖嗖,提了提领子,勉强笑道:“当然,我真是为哥哥着想,与其在慎刑司把他们弄死不如直接扫地出门。慎刑司毕竟是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可出了宫门,这山高皇帝远的,到时候想做点什么还不是易如反掌。至于薛贵侍,他长什么样我都快忘了,一个花匠的儿子,无权无势无恩宠,还值得哥哥费心吗?”
昀贵妃长吁一口气,慢慢道:“你这么说确实也有道理。也罢,走了就走了,眼不见心不烦,到庵堂过后半辈子也挺好。”
晔妃紧绷的精神松懈下来,捂住心口咳嗽,咳咳咳的,一时竟止不住。昀贵妃顺着他的后背,瞅了晴蓝一眼,嗔道:“还不快给你家主子拿些参片来。”
晔妃含住参片,好歹止住咳嗽,叹道:“我这病是好不了了,不知何时就死了去。”
“别说丧气话,我可还指着你跟我说话聊天呢。”昀贵妃想起两人点滴过往,心底有一丝不忍,说道,“祛病如抽丝,你别着急,假以时日,病总会好的。”
闻言,晔妃心里头舒服些,将莲花簪重新插好,含笑道:“谢哥哥吉言。”停了一下,又道,“新来的几位,要不要他们来请安,顺便看看,心里好有个底儿?”
昀贵妃手指一点桌面,笑道:“你不说我都忘了,吩咐下去,明天恢复晨安会,谁都不许迟了。”
***
白茸听到晨安会的消息后倒没说什么,只是好奇为什么以前没有。
玄青解释说:“以前昙、旼二妃和他不对付,他是能不见面就不见面,现在那两位彻底落败,他当然要重新开始耍威风。”
他想起旼妃和昙妃,心中一阵感慨,就在前一天,他们出宫了。
他赶在他们出皇宫内城之前去告别。大半年没见,两人都清减许多,昙妃圆润的下巴都尖了,棕金色的头发也失了光泽。旼妃面色也很苍白,好像新买的宣纸,柔软易碎。
不过两人精神很好,一看见他便笑起来,显出别样的风采。
昙妃对他稍稍欠身,叹道:“谢谢你送来的东西,否则我们真的要被冻死了。”
他说道:“对不起,我只能想到这个理由说服皇上把你们放出来。”
昙妃嗓音柔和,语气透着庆幸:“这已经很好了,我以为会一辈子关在那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在庵堂吃斋念佛总比在慎刑司里挨饿受冻强,而且还远离是非,清静。”旼妃接口,双眼却望着身旁的人。
昙妃对他续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你是好人。然而,世上总是好人难有好报,尤其是在宫中,所谓伴君如伴虎,往后你要万分小心,三思而行。”
他郑重点头,又道:“有一事还想请昙妃解惑,此事能成其实也不全是我之功劳,晔妃也帮着说情,这是为何?”
昙妃笑了,慢慢摇头,好像发现一件极为好玩儿的事:“这个晔妃,关键时刻倒也没那么傻。他的心思其实很好猜。对于我们二人,他肯定是想打压下去,可我们一没,就剩下你,他和昀贵妃三位最受宠。面对三足鼎立之势,他不得不审视。昀贵妃一人独大,势必要除了你。可之后呢,晔妃害怕狡兔死,走狗烹的命运,所以在这事情上卖个人情给你,反正他也没什么损失。”
“那我该怎么办?”
“这就要靠你自己审时度势了,我是帮不上了。但有一点你记住,没有绝对的敌人也没有绝对的朋友,有的只是各自的利益得失。”
旼妃道:“我们该启程了,最后我也要跟你说声对不起。”
“为何?”
“皇上本来已经忘了你,是我提醒他,给你位分,把你拉进这漩涡。”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恰巧一队宫人走过,看着整齐的队伍想到,也许要没有那次临幸,他也会在那队人中,去办着无聊的差事,浑浑噩噩过日子,然后领一笔钱出宫谋生。
这就是他以为的命运,也是绝大多数人的命运。
可一切都在去年的那个午后变了。命运偏了方向,以最不经意的方式带领他走上另一条路。有时候他会想,要是那天他走路能慢些再小心些,兴许就能避开暄嫔,就不会撞到他被罚。又或者瑶帝的御辇没有那时那刻从那里过,是不是两人就不会遇见。
然而,世间哪有那么多的或许,这一切便是天意了。
等他回过神来,旼妃和昙妃已经走远,两人的手紧紧拉住手,再没分开。
“主子?”玄青的声音把白茸从思绪拉回现实。
他望着镜中人叹气:“明天早点叫我起床,千万别误了时辰。”
第二天,他早早起来梳洗打扮,怀着忐忑来到碧泉宫。这是他第一次到昀贵妃这里,尚来不及看什么就被领到一处小花厅。
晔妃已经到了,正喝着茶水。
他行礼落座,对晔妃说:“这次旼妃和昙妃的事,谢谢你。”
晔妃笑而不语,继续品茶,半晌才道:“昼贵侍喝茶吧,昀贵妃这里都是好东西,一般人喝不到呢。”
白茸尝了一口,比自己宫里的香些,但除此之外也说不上其他区别。坐了一会儿,人陆陆续续到了。昀贵妃准时到来,坐在主位上眼睛一扫,问道:“李采人怎么没来?”
这话是问暄嫔的,他们现在都同住玉蝶宫。
暄嫔屁股往前挪挪,只搭了个椅子边,说道:“他确实已经出来了,但不知为何现在还没到,许是走岔了路。”
正说着,李采人到了,一进屋就解释说路上碰到瑶帝,说了几句话,因此耽搁了时间。接着又喜形于色地说瑶帝已经升他为选侍。
等他说完,刚要坐下,昀贵妃道:“先恭喜李选侍了。不过本宫昨个说了,谁也不许迟。如今你迟到,该罚。”
李选侍辩解:“我迟到是因为皇上跟我说话,我不敢不理。难不成为了赶时间要装听不见吗?”
“真是巧舌如簧,给舌头添上翅膀怕是能飞上天。”昀贵妃道,“进宫前没人教你该怎么回话?掌嘴。”
章丹快步走到李选侍面前,左右开弓,瞬间抽了四个耳光,李选侍跌坐在地上,捂着脸,惊恐万分。
晔妃静静看着,心知李选侍算是触了霉头,今日要是碰见别人随便说几句话兴许也没事儿,可碰上的是皇上这就让昀贵妃很不高兴。可怜李选侍还以为搬出皇上就能压住昀贵妃,真是天真。
噼啪声还在继续,章丹让两个宫人拉开李选侍的手,巴掌规律地落在漂亮的脸蛋儿上。
田采人离得最近,看得最真切。他是这些人中年龄最小的,只有十六岁,吓得快哭了。昀贵妃淡淡喊了声停,看着他说:“田采人别怕,只要听话,巴掌自然落不到你身上。”接着又对所有人道:“大家都听着,有规矩才成方圆,宫里尊卑有序,讲究的是安分守己,谁要是觉得自己能一步登天那就大错特错了。李选侍,你知错了吗?”
“知错了,知错了。”李选侍跪在地上,脸已经肿涨成猪肝色,说话都困难。
“知错就好,下回记着,把时间打出富余。”昀贵妃招手让他坐回座位上,又问昔嫔,“薛贵侍呢,他怎么也没来,该不会也是跟皇上说话呢吧。”
昔嫔恭敬起身,低眉顺眼:“薛贵侍刚刚解除幽禁,身子还病着,他本想来的,但我劝他别把病气过到其他人身上,这才没来。还请贵妃恕罪。”
昀贵妃漫不经心地扶了扶发簪,说道:“既如此就让他好生养病吧,等病好了再来。”
昔嫔欠身:“多谢贵妃体恤。”
“大家没什么事就散了吧。”昀贵妃打了个哈欠,准备回去睡回笼觉了。
暄嫔满脸晦气,招来两人把李选侍扶回宫,剩下的人心情也不好,陆续走了。
白茸刚出宫门,昔嫔就追上他:“昼贵侍要是无事就上我的梦曲宫坐坐吧,上次酿的仙子泪已经好了,过来尝尝。”
他想起那沁香的酒水,微笑点头。
路上,他见前后没有闲杂之人, 对昔嫔道:“刚才真可怕。”
昔嫔哼哼几声,压低声音道:“昀贵妃心情不好,拿李选侍出气呢,况且李选侍的确好迟到了,虽然罚得重些,却也不冤。”
白茸还是不解:“可不就是晚到一会儿吗,真不至于把人打成那样吧。”
昔嫔走在他身旁,步伐不紧不慢,语气幽然:“对于掌权者而言,无论多大的事也是小事,无论多小的事也是大事,全凭当时心情而定。你应该知道仁宗皇帝吧,他是当今皇上的祖父,他的方皇后曾经举办宴会,邀请各位大臣家中拥有诰命身份的亲眷参加,其中有位嗣君因故迟到一刻钟,方皇后直接裁撤掉其诰命身份,赶了出去。相对于裁撤身份的折辱,昀贵妃扇那几巴掌已经算得上轻饶。”
想起那沉重的巴掌声和凄惨的呜咽,白茸不敢再讨论下去,唯恐被人听见,也挨了巴掌。
来到梦曲宫里,白茸发现薛贵侍也在。他其实跟薛贵侍并不是特别熟,交情仅止于先前的两三次赏花而已,上次说情完全是看了昔嫔的面子,确切说是仙子泪的面子,毕竟吃人嘴短。
薛贵侍穿了一袭棕黑色长衫,下面一条赭红百褶裙,腰间垂一块半月玉佩,打扮得很素重。他身形消瘦,即便妆容精致也能看出眼中的疲惫,一看到白茸就起身下拜:“多谢昼贵侍说情,否则我真要终生监禁了。”
白茸赶紧将人托起,那双手冷得很,不觉又握紧了些:“哥哥快请起,其实也不是我,是皇上宽宏仁厚,大赦天下。”
薛贵侍轻轻摆首,语气寂寥:“大赦天下也赦不到我头上,我听昔嫔说了,你说的那番话让皇上最终赦免了我。宫中多的是落井下石和明哲保身的,像你这样仗义执言的少之又少。为此,我永远感谢你。”说完,正式一拜。
白茸还要推辞,昔嫔道:“要我说,皇上还是听了你的话,才改变心意,你要不受这一拜,薛贵侍怕是心里不安。”
白茸也知却之不恭的道理,拘谨地受了这一礼,然后和两人一同入座,望着薛贵侍憔悴的面容,问道:“听说你病了,现在感觉如何?”
薛贵侍拢了拢衣衫,叹道:“唉,你是不知道,那些个奴才最会见风使舵,一看我倒霉,能跑的都跑了,没走的也不过是没有门路,整日没个好脸色。好在我的近侍扶光又重新调回尚宫局,有时他会带东西来看我。可他一个宫侍能有多少银钱呢,每次低三下四地打点完看守,也剩不下什么了。那些日子我是又冷又饿,又气又委屈,也不知怎么熬下去,不病才怪。”眉宇间透着哀怨,一双眼微微泛红,沉默片刻,又道,“现在我这副枯槁样子,去了晨安会也是被人笑话,还不如直接告病。”
白茸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和小指的长甲断了,剪得整整齐齐。“还种花吗?”他随口问。
“我只会种花,不会别的。皇上喜欢我种的七色花,可惜今年寿宴赶不及了。”薛贵侍说话时一脸痴迷,嘴角微扬,脸庞洋溢着幸福,那是在宫中很少见到的一种发自内心的笑。
“诶!别说这些了,喝酒吧。”昔嫔看不过去了,摆好器具,温好酒后一一斟满酒杯,率先饮尽,对他们二人道,“多喝些,身体好。”
薛贵侍也喝下,又倒了一杯,来到院外,把酒水洒向地面。昔嫔拍拍他肩膀,劝道:“死了的已经死了,我们这些活着的要好好活下去,替那些死去的人继续活下去。”
冬日暖阳,微风阵阵,薛贵侍眼角的泪水还未溢出便被风干。
之后,他们三人喝了许多酒,气氛逐渐活泼起来。
昔嫔说起自己名字的由来,笑道:“听说我嗣父生我的时候,院中大树上的知了叫得特别大声,后来父亲就给我起了个小名叫阿蝉,再后来要入族谱时,便就此取了个宝蝉的名字。”
薛贵侍赞道:“这名字好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像我的名字,是父亲用十文钱从一个算命先生那里买来的。”
昔嫔问:“可有讲究?”
薛贵侍回答:“哪有什么讲究,听说那算命先生也是个半吊子,翻了书写下素然两字,把我爹给打发了,白赚十个铜板。”
昔嫔道:“那也算是好名字了,比那姓程的不知强上多少倍。”
“谁姓程?”白茸只记得各人的封号,至于本名,知之甚少。
昔嫔故作神秘:“你还不知道呢吧,暄嫔姓程,叫做程二毛。”说罢,面皮抽搐,忍不住笑出声来。
白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实在没法把那么娇媚的人儿和如此粗糙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这厢,昔嫔已经笑岔了气,捂着肚子道:“你们想一想,皇上每次见到暄嫔时,若唤出‘二毛’来,那得多煞风景。”
薛贵侍道:“听说他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
昔嫔不屑一顾:“那有什么用,籍册上写的是程二毛,他这辈子就只能叫二毛,无论是加一毛还是减一毛都不行。哈哈哈……”
另两人也笑了。
阴郁的气氛彻底散去。
此后,昔嫔又端上很多闲食小吃,他们边吃边聊,从小时候的淘气事说到前朝秘辛,时而感慨时而又笑作一团,好不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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