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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两不负

    昀皇贵妃有些懵,反复在脑海里过了好几遍,才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怎么会遇刺?”他六神无主,在殿中乱转,“澋山行宫有重兵把守,连针都插不进去,更甭说刺客了。”

    太皇太后重重一叹:“外人自是渗透不进去,是晴贵侍干的。”

    听到那个名字,昙妃猛然抬头,眼睛睁得大大的:“竟然是他,怎么可能?”

    “确切地说是晴贵侍身边的近侍干的,但想来他也脱不了干系。”

    昙妃联想道:“刘太医昨日被叫到行宫,这就意味着皇上至少前天就遇险了?”

    “从时间上来看是这样。”太皇太后看了眼信的落款日期,是昨天。看样子瑶帝还是猜忌他,第一时间只叫走了刘太医却没有告诉他实情,而这封密函很可能是在那边已经稳不住局面的情况下才不得已发出的。

    昀皇贵妃顾不得其中的因果,一心只想瑶帝,问道:“那皇上现在呢?他……他……”一时间急得说不清后面的话。

    “皇上正在回来的路上。”太皇太后严肃道,“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

    昙妃骇然:“什么叫最坏的打算,难道皇上会……”适时住嘴,害怕说出那两个字来。

    太皇太后道:“皇上没有子嗣,一旦帝位空缺,权力空置,天下会大乱。这是我现在最害怕的,所以你们要保守秘密,务必要让一切看起来都正常才行。”

    “这……”昀皇贵妃脑子乱乱的,喏喏自语,“要是万一皇上他……那会是谁继承皇位呢……”

    太皇太后沉思半晌,迟疑道:“若按照序齿顺位的话,应该是琦王离帝位最近。”

    “是他……”昀皇贵妃感到一阵眩晕。

    琦王是先帝的十四子,虽然出身高贵血统纯正,却没继承半点王族修养,喜好美色,行事偏激又暴戾,毫无怜悯仁义之心。

    若让这样的人当皇帝,他们这些嫔妃恐怕都没好日子过了,指不定还要去继续侍奉新帝——虽然这有悖伦理,但他相信那位琦王绝对能干得出来。

    太皇太后对他道:“不过你也要明白,当今皇上可不是顺位继承的大统。在他之前还有数位皇兄,所以到底谁做皇帝,还未可知。若真到那一步,势必将有一场恶战。所以你赶快写封信交给你叔父,让他整顿兵马,秘密来京。要私下里给,不能惊动旁人,现在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昀皇贵妃立即答应下来,旋即又想到什么,试探道:“那晔贵妃……”

    太皇太后想起江氏的激烈反应,脑袋直疼,又因着眼前更棘手的事哪还有心思管别的,揉揉眉角,疲惫道:“罢了,他既然出自你宫中,就由你负责管教吧,其余的我也管不了了。”

    昙妃对这安排很不满意,却没有提出来。他心里明白,现在要想宫中太平,全要仰仗镇国公的军队,因此在这种节骨眼上,唯有退一步。

    昀皇贵妃又道:“晴贵侍的近侍为什么会刺杀皇上,昙妃你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昙妃一抖,声音突然尖利起来。

    “我还以为你清楚呢,毕竟你和晴贵侍走得近,随便聊聊都是一下午时间。”昀皇贵妃自感扳回一局,一双眼里透着精光,又似有若无地瞥了上首的老人一眼,见其兀自沉思着,续道,“要不你跟我说说呗,你们都聊什么了?按说你们那俩地方离得也远,除了皇上,怕是也说不出什么共同话题。”

    昙妃打个寒颤,怒道:“季如湄,你少意有所指。晴贵侍到思明宫去找我说话解闷是皇上的意思,难不成他还要去你的碧泉宫聊天吗,你们能聊什么,聊你叔父如何大败幽逻岛?”

    昀皇贵妃发出几声冷笑:“你们聊一次还不够,还要每天都聊,你也是好本事啊,不仅勾着旼妃,又把晴贵侍钓上。天知道你们在宫里都干些什么!”

    “你……”昙妃下意识去看太皇太后,后者正阴着脸看他,露出疑惑的表情。

    昀皇贵妃继续道:“去澋山行宫的事是你提出来的,可最后你没去成也没见你有怨言,你是不是早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因此躲着?”

    昙妃一脸不可奈何,回嘴:“你的联想能力还真强。你和江仲莲就是因为成天瞎琢磨,才落得方才那般下场。这刚过去没一刻钟,你就忘记了,又开始胡乱给人安罪名,真是没脑子没记性。”

    “我呸,这事儿用不着我瞎想,明摆着的。记得之前我曾惋惜你因摔伤而无法去行宫陪伴皇上,可你却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可见你当时就知道些什么。”昀皇贵妃越说越觉得对方心里有鬼,大声吼道,“我看就是你指使的!你们灵海洲一直不满给云华上贡,所以你联合外人一起对付我们!”

    “你血口喷人!我能知道什么事,你为什么总觉得我想害皇上呢?晴贵侍能去澋山是你推荐的,出了这样的事,你才是居心叵测,要负全责!”昙妃火冒三丈,再也无法维持端庄优雅,双手握拳,眼瞅着下一瞬就要撸袖子干架。

    “你们两个够了!”太皇太后大声道,“现在还吵什么?!所有真相等晴贵侍回来之后听他怎么说吧。”

    “他还活着?”另两人异口同声,满眼震惊。

    “我说过他死了吗?”太皇太后看看他们两人,气哼哼起身走出大殿,被搀扶着迈出门时幽幽道,“一对儿没出息的东西,就会打嘴仗。”

    另两人齐齐看向那背影,虽有不甘,到底是不敢再说一句话。

    ***

    夤夜,马车飞驰。

    晴贵侍带着手枷窝在马车里,一路晃晃荡荡,浑身酸痛。

    他换了个姿势,稍稍伸展了一下身体,对面看守他的人眼神一凛,全身戒备起来。

    “我渴了,想喝水。”他说。

    那人给他倒了杯水,喂到嘴边,清凉的水流过干涸的喉咙,缓解了脖颈上的伤痛。他有些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动作快些,要是早一刻把凳子踢翻,恐怕现在他已经在轮回路上了。

    又或者,要是能早一些狠下心来告发宥连钺,就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现在还能依偎在瑶帝的怀里,跟他说着小时候的趣事。

    他抬起胳膊,吃力地撩开一点帘角,外面黑乎乎的,只有不断倒退的婆娑树影和扑面的暖风。

    他想看清楚些,稍稍探出头,随即被对面的人按回座位,帘子也被重新掖好,眼前就只有灰暗的蓝绸布。他收回目光,动动嘴唇:“皇上的伤势如何了?”

    那人摇头,说不知道。

    他有些急躁:“求你告诉我,你就当发慈悲吧。”

    那宫人仍旧摇头:“奴才只是听令行事,不知其他,贵侍还是多想想自己吧。”

    他沉默了,不知自己有什么可想的。倒是幽逻岛,恐怕又要生灵涂炭。还有他的家族,也会因此而被推出去当做挡箭牌。想到此,他生出些嘲讽的暗笑,早就说过这计策不行的,他们怎么就不听呢。这下好了,又要死人了,再死十几万人,然后再把另一个人送来,永远这样重复下去,直到幽逻岛再无人可杀,无人可送,高高在上的王便消停了。

    他耷拉着脑袋,心里乱乱的,再抬眼时,就见对面的人头靠在车厢上睡过去,呼吸平稳,似是睡熟。

    他也闭上眼想睡一会儿,但那可怕的一幕就在眼前怎么也挥之不去。他复又睁眼,悄悄撩开帘子,在快速掠过的暗影中,时间凝结成线。

    就在三天以前,一切还都是那样美好……

    以往,瑶帝很少来澋山,这里实在没什么可玩的,他当太子时就对这里没好印象。而这一次他却很兴奋,能和一位善于骑射的美人一起游玩打猎,感觉很带劲儿。

    他到行宫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着晴贵侍去挑选一匹坐骑。

    在马厩,他指着一排骏马道:“这是朕让人提前运来备下的,你选一匹。”

    晴贵侍挨个走过,看了又看,不时在马背上抚摸,感受丝滑的触感,最后停在一匹白马旁边,摸着鬃毛感叹:“他真漂亮。”

    瑶帝道:“他叫飞羽,性情很温和。”

    “名字也好听,就选它。”

    “想不想跟朕骑马出去转一圈?”

    “想。”晴贵侍有好长时间没骑过了,心痒得厉害。

    瑶帝让人牵出自己的坐骑,将晴贵侍扶上去,自己则坐在他后面同骑。

    晴贵侍疑道:“为什么不骑我的飞羽?”

    “挑选之后还要让它单独接受一日训练,明天才能骑。”

    “如何训练?”

    “其实也简单,就是把你平时穿过的衣物拿去让它多嗅一嗅,好熟悉你的气息,不认生。”

    晴贵侍笑了:“又不是狗,能闻得出来?”

    瑶帝嘿嘿一乐,这本就是他临时编出来的说法,根本不曾深想。而晴贵侍也是聪明人,一听这笑声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再多嘴,往后靠在瑶帝怀里,由着瑶帝驾驭。

    枣红色的骏马被调教得十分优雅,马蹄在山间轻点,哒哒声和林中鸟鸣相映成趣。初夏时节的山林景色很不错,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混着花香飘散蔓延开,深深吸上一口,如仙气荡涤体内浑浊,令人神魂舒爽。

    不过,尽管这片山林美不胜收,晴贵侍还是更想念家乡,以及那无边无际的海水。

    金黄色的沙滩,翻滚的海浪,夕阳坠入蔚蓝深海时天边最后的云霞……

    越往山林深处走就越怀念。

    闭上眼,一幕幕往事涌上来,他淹没在回忆里。

    他站沙滩上,挽着裤腿,掌心里是个被泥沙包裹住的小海螺。

    “真好看!”他对父亲说。

    然而父亲却死死盯着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拧出道道褶皱,既痛苦又痴狂。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一个声音蓦然响起,如惊雷乍现,吓得他差点栽下去。

    瑶帝搂紧他:“怎么了,不舒服吗?”

    他抚上心口,抹平那道起伏的波澜,故作轻松道:“无事,就是有些迷糊了,可能是困了。”

    “下来歇会儿吧。”瑶帝跳下马,随即一伸手。他却没有去扶,一个翻身也飞跃下来,身姿矫健。

    晴贵侍前后看看,发现林子里就他们两人。

    “其他人呢?”

    “朕让他们在远处候着,不许打搅。”瑶帝将他带到山涧,坐在石头上休息。清澈的山泉从脚边流过,带走心头的焦躁,他渐渐平静下来。

    溪水透亮,微微闪着银光。透过那跳跃的光,几只鱼儿游得欢快,好似游戏般你追我赶。他挽袖去捉,左捞右捕,不一会儿就抓到一条。

    那鱼儿在他手中来回摇摆,小小的嘴巴一开一合,圆圆的眼睛虽看不出情绪,却也瞪着他,俨然是挑衅又像求饶。

    他感觉到鱼儿的窒息,宛如看到了自己,手猛然松开。那鱼儿落入水中,翻腾了几下,慌慌地游走了。

    瑶帝只当他在玩耍,也弯腰去抓,但试了十多回,每一次手都碰到了,却在握紧的瞬间被鱼溜走,非但一条没抓住,反而弄得一身湿。不过他也不生气,而是对晴贵侍笑道:“你身手真好,是怎么抓住的,也来教教朕呗。”

    晴贵侍答道:“小时候总抓鱼玩,一开始也抓不住,次数多了就会了。您瞧,像这样瞅准机会……”说着,又俯下身,看准一条细长的小黑鱼,五指岔开,忽地向下扣住,五指合拢之际,慢慢抬起手臂,溪水从指缝漏下,小小的牢笼里浮现出跃动的生灵。

    他看看瑶帝,又低头瞧瞧那疯狂挣扎的小东西,窒息感再度浮现上来,好像他就是那尾鱼,被牢牢地控制在瑶帝的掌心,想逃却逃不掉,想死却也不能轻易干脆地离开这世间。

    他把捉来的小鱼重新放入水中,自言自语:“快回家吧,以后再被逮住可就没这好运气了。”

    瑶帝深深地望着他,问道:“你想家吗?”

    他思绪慢了一下,从水中走回岸上,说道:“我的家在这里,所以不想家。”说这话时低着头,语气平和。

    瑶帝听出字里行间中的落寞无奈,回到岸上,面对他道:“你不喜欢这里也情有可原,毕竟……”他没有说完整,适时地空出半句话的时间,然后才道,“要不,朕为你新建座宫殿好了,照你们幽逻的风格,外面种上竹子和红枫,庭院里有白沙青石还有真正的小泉和拱桥。”

    他有些感动,那正是他想要的感觉,静穆深邃,远离尘嚣。“陛下……”

    瑶帝似乎没听见那呼唤,自顾自继续道:“屋中地板要用梨花木的,还要有各式各样的织锦屏风,再养些金鱼,每扇门上都要有壁画,嵌上螺钿,一定特别好看。”神色很平和,眼中流露出向往,慢慢执起另一双手,十指相扣,说道,“屋外池塘边要置上石灯台,放上鲸油灯,烧上数十年都不灭……”声音越说越柔,好像梦中呓语。

    “陛下!”晴贵侍突然不想再听下去,那迷幻的气息是那么醉人又令人厌恶。他松开手向后退,仅仅三步之后又生生定住,只听瑶帝问道:“你想取什么名字?”

    “我?”他不确定道,“我想不出。”

    瑶帝温和地笑了:“没关系,从行宫回去朕就下旨建造,你有很长一段时间可以给新家取名字。”

    家……这个字眼让晴贵侍心跳加速,鬼使神差地问:“是我们的家吗?”

    瑶帝说是,被那双颊上的红晕迷住,把人拉进怀里,低头吻下去。这个吻极其轻柔,好像在呵护娇嫩的玫瑰花瓣,又像是用舌尖上的水汽滋润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儿。

    晴贵侍沦陷在这柔和的吻中,不知不觉贴住那胸膛。隔着衣衫,两颗心几乎撞到一起。紧接着,腰上一松,有什么东西落下去,他慌忙低头,那是棕色的紫荆花纹腰带。

    他身子一僵,拘谨道:“还在外面……”

    “这儿没人。”瑶帝脱下衣服铺在滩涂上,贴心地扶住美人的手臂,将人放平。

    晴贵侍躺在地上,眼前湛蓝的天空被异常俊美的脸庞遮住。他有些眩晕,闭上眼。

    在规律的节奏中,他的身体欲前欲后,痛楚与快乐并行,一如他正在经历的人生,充满矛盾。他的手下意识摸上发簪想拔出来,可浓密的发丝勾住了簪子上的金丝花瓣,手就那样一直保持不动,直到律动停止。

    “怎么了?”瑶帝见他姿势古怪,以为他哪里不舒服。

    “突然头疼。”他若无其事,胳膊放下来。

    瑶帝拂上他的左边眉梢,拇指停在太阳穴处,轻轻按揉,眼中饱含无法言喻的深意,仿佛是个洞察一切的先知在无声地安抚着做错事的孩子。

    他受不了这种几乎是看破灵魂的透视,一下子坐起身,微微喘着气,说道:“起风了,咱们回去吧。”

    瑶帝亲自帮晴贵侍把衣服穿好,两人重新骑上马。

    回去时,走得比来时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山路口。银朱在林子入口处等得焦急,看见他们回来,马上窜上前:“陛下怎么才回来,奴才怕死了。”

    “怕什么?”瑶帝依然坐在马上,手里牵着缰绳。

    “陛下龙体贵重,万一出点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不是那么多人跟着吗?”瑶帝说着,眼睛瞟向不远处的林子,那里的灌木丛似乎有些许起伏。

    银朱支吾着干笑了几声,又问:“陛下是要回行宫吗?”

    “回去吧,朕饿了。”

    他们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往行宫方向走,晴贵侍坐在瑶帝前面,暗自琢磨刚才的对话。方才分明只有他和瑶帝两人,可为什么瑶帝却说有好多人,是说错了还是故意说给他听?那林子里似有若无的动静到底是错觉还是随行的暗卫?

    如此想着,一行人已经到了行宫大门。

    澋山行宫并不大,他刚到就被瑶帝拉去挑选马匹,还没有好好参观,现下才得空细看。

    白墙绿柳,小桥流水,像书上江南水乡里的老宅子。

    他从没去过别的地方,也不知道真正的江南老宅什么样,但深宅大院大抵都是差不多的。这里不像皇宫那样压抑得窒息,也没有那么多人需要参见和回避,甚至连很多规矩都不需要遵守。

    瑶帝甚至说,一切皆可随意。

    于是,他就真的随意了,坐在床上毫无形象地扇着芭蕉扇,两只光脚丫踩在地砖上纳凉。窗外的蝉鸣一阵一阵的,万物都在那震翅中安静下来,连时间都慢了。

    他喜欢这里,喜欢这份自由祥和。

    他从晴贵侍短暂地变回了宥连鸣泽,不用去想任何事,不用去做任何事。

    他摇着扇子,又忆起瑶帝在水边说的话,竟真的开始思索起名字来。

    银星?挽梦?绫羽?澜珠?

    他想了一个又一个,认真过滤每个字的含义,试图从学过的知识中找出一个美好的词汇,来代替他呼之欲出的情意。甚至一度后悔没能好好读一读云华的诗词,遗憾肚子里的笔墨太浅薄。

    “在想什么?”宥连钺走进来,停在他面前,声音硬邦邦的,敲击在耳膜上,将那好容易想到名字敲散了架。

    他按捺住不满,把事情前后一说,憧憬道:“到时候我要在屋檐的四角都挂上风铃,还要折些纸鹤用绳子穿起来,庭院里要放上镂空柱灯……”

    宥连钺似乎没听到那些话,视线落在衣衫下的红痕处,那些瑰丽的色彩印在雪白的胸膛和肩膀上,可谓触目惊心,下意识惊呼:“皇上宠幸你了?”

    “在林子里,小溪边上。”他怪不好意思的,声音发虚,撇过脸不敢看人。

    宥连钺没有发现他的窘迫,甚至没有看他,只是盯着那些红痕,喃喃道:“就你们两人?”

    “当然,那还能有谁?”

    宥连钺视线慢慢上移,凝视那张英朗的面容,想象着眼前的面孔在承欢人下时会是怎样的妩媚温顺,那优美的双唇中会发出怎样的吟叫。良久,他低声道:“这么难得的机会,你竟然浪费了!”

    瞬间,晴贵侍构建起的所有美好的臆想轰塌了,化作废墟,升腾起的无形烟雾甚至把他吞没,让他根本呼吸不上来。他冷冷道:“你能不能别总提这件事。真是扫兴。”

    “为什么不能提?”宥连钺将门窗关死,盯着他,咬牙道:“你已经忘了我们的使命,背叛了自己的国家!”

    “我没有忘,只是时机不对。”晴贵侍放下扇子,整理好衣服,答道,“那林子里看着只有我们两个,谁知道暗处有多少眼睛盯着,我若贸然异动,必不能全身而退。”

    宥连钺瞳孔倏然放大,带着不可思议道:“你还想活着回去吗?这个任务是必死无疑的,你我都清楚这点。”

    “正因为这样,我才更要谨慎,总不能白牺牲。”

    “我看你是不想牺牲。”

    晴贵侍仿佛遭受一记重创,心脏猛然收缩,一字一句道:“对,我是不想牺牲。从头至尾我就没想来云华!我可以在战场上被敌人杀死,却不想以这种方式被贯穿!你和你身后的那些人只会想到报仇,可曾想过我的感受?!我下了很大决心,才接受这个现实,才能忍受那可怕的碰触,好容易习惯了,不再纠结,你现在却又逼着我将这来之不易的温柔撕开。你对我做的事,比云华皇帝的所作所为还要不堪。因为他们的皇帝还在想着给我一个家,而你呢,只会一次次强调所谓的使命,连做梦的权力都不给我。”这是他第一次,把真正的想法表露出来,看着对方惊惧的神色,心情畅快淋漓,不禁又道,“你们一心想杀了他,可有没有想过,这会给幽逻带来灭顶之灾。”

    “不会的,只要他死了,云华就会陷入内乱,我们就有机会反扑。”宥连钺言辞强烈,仿佛搭在弦上的箭,只等一声令下就发射出去,直取敌军咽喉。

    晴贵侍见他这般不自量力,呵呵笑道:“你太天真了。就算云华内乱,幽逻就能吞并吗?我听到有句话,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云华就算再不济,也不是一个弹丸小岛能啃动的。现在好容易有了和平,为什么还要去破坏?”

    宥连钺咬牙:“你忘了他们是怎么残杀我们的将士的吗?”

    “可终究是我们最先进犯的,不是吗?”

    “他们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让你说出这种话?”宥连钺怒道,“是云华的人强行占领了我们的海岛,驱逐了岛民。是他们侵犯了我们的国家,而你却还在替强盗说话?”

    “无论战争谁挑起的,最终受苦的都是百姓,你还不明白吗,那些死去的人在王者眼中根本不值一提。瑶帝死了,云华迟早会迎来一位新帝登基,到时候还是会出兵,到那时我王再求和就来不及了。”

    “……”

    晴贵侍站起身,抓住床边的帐子,痛苦道:“又或者,新帝接受了我们的求和,然后我们再派一位王子来和亲,那请问在这期间死去的人又算什么?他们的死有价值吗?有意义吗?战争从来都只是上位者们的游戏。你不过武士出身,所看到的仅仅是方寸天地和你那可悲的荣耀。你从没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人们到底需要什么。你以为人们是靠荣耀吃饭的吗?并不是啊,我们所需要的是空气,是太阳,是土地和溪流,是种子和牛羊。这就是人们向往的生活,至于输赢,根本没人关心。”

    “都是胡话!”宥连钺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晴贵侍,喊道,“那些话是谁告诉你的,是不是深鸣宫里那个姓田的?对,一定是他,我早就看出来了,那姓田的不安好心,刻意接近你,给你灌输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污染了你!把变成了你贪图富贵背弃国家的小人!”

    晴贵侍唯恐这些话被人听去,试图安抚宥连钺,尽量放缓声音:“我没有,我在寻求更好的未来。如果能得到恩宠,那么幽逻岛就会安然无恙,就像灵海洲,因为昙妃的存在而平安繁荣。”

    宥连钺似乎也冷静下来,摇摇头:“帝王的宠爱经不起考验,你不能把国家的安危系在这种毫无保障的情感上。”

    “那杀了他就有保障吗?”晴贵侍低吼着,抓住宥连钺的手,“你仔细想一想,现在的生活不好吗?没有战火,所有人安居乐业……”

    宥连钺双目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我只知道云华的人杀了我们数十万人,踏平了十座城池,我的家人在这场战争中都死了,我要报仇!”

    “可是……”

    “别说了,像你这样的贵族自然没有真正体会过战争的残忍。你责怪我只知复仇不知人间疾苦,可对于这个世界,你又知道多少?你只看过书上那些波澜壮阔的史诗和宴会上的轻歌曼舞,却没见过被刀捅出肠子的士兵是怎样哀嚎着死去,也没体验过那种亲眼见着所爱之人死去时的绝望。你所见到的只是战报上的一串串数字,所以你恨云华,却又不像我恨得那么透骨。你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也不过就是因为你爱上他了,仅此而已。”

    晴贵侍蹙着眉心,近乎于哽咽:“不,你错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爱上他,我不会爱上异族。我所做的一切仅仅是逢场作戏……”

    闻言,宥连钺几乎要笑出来,那充满痛苦哀怨的声音不正是爱情的音调吗?他压抑住即将爆发的情绪,不想再听任何解释,转身就走。晴贵侍拉住他,急道:“你去哪儿?”他刚想回答,就听外面有脚步声临近,有个声音在门口说:“皇上请晴贵侍一同用晚膳。”

    晴贵侍看着宥连钺,目光闪动,小声哀求:“别做傻事,求你了……”

    宥连钺深吸一口气,甩开手,打开门对外面候着的宫人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待我们主子梳洗好就过去。”

    门外的人走了,他让晴贵侍坐在妆台前,重新整理好容颜,穿上新衣,整个过程不发一语,麻木得像个木偶。

    “你别这样。”晴贵侍从镜子里望着他,“我保证不用激进的方法也能够……”

    “不用保证什么。”宥连钺干巴巴道,“你的语言是苍白无力的,谁握着剑谁才有话语权。”接着退开几步,目光怨毒,做了个请的收拾。

    在瑶帝的住处,晴贵侍没心情去打量那雅致的房间都有什么装饰,脚下踩着软绵绵的织锦地毯,深一步浅一步地勉强维持住仪态,扬起最真挚的笑容落座于桌旁。

    瑶帝含笑:“怎么用了这么久,朕都等急了。”

    他答道:“刚刚睡了一小觉,陛下遣人来时,我正迷糊着,又梳洗了一下,这才耽搁了时间。”垂眸盯着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说道,“我自罚一杯。”说罢,仰面喝下。清凉甘甜的液体彻底带走焦虑,心情再度爽朗明快起来。

    瑶帝举杯共饮。

    他举着筷子,指着桌上一道菜品问:“这是什么,像羊角。”

    瑶帝答道:“用春笋做的,里面卷着肉馅,再浇上汁,算是这一带的民间特色。至于叫什么,可真不知道,得看了食单才行。”

    晴贵侍夹了一枚尝了,鲜香爽口,非常美味,说道:“的确独特,只是云华的笋不如我家乡的甜,若是用幽逻的春笋,定能更美味。”

    瑶帝饶有兴趣道:“有机会可要尝一尝,若真是如此,便让人带些种苗回来,在云华也种上。”

    晴贵侍陆续品尝其他菜肴,都是以往在宫中不常见的,一时胃口大开,叹道:“比宫里做得还好吃。”

    瑶帝边吃边道:“那是自然,宫里尚食局的人只会翻来覆去做那几样,也提供不出什么新食单,朕都吃腻了,还不如小厨房里的好。”

    “小厨房?”

    “有些宫里开了灶,能单独做吃食。”瑶帝解释道,“碧泉宫、皎月宫和思明宫还有其他一些太妃的宫里都有。”

    晴贵侍打心眼里羡慕:“真好,这样就能让人只做自己喜欢的。”

    “你若喜欢,朕也在深鸣宫弄一个,再请个幽逻岛的厨子,专门给你做家乡菜。”

    晴贵侍笑道:“太好了,我知道好多好吃的东西,都让陛下尝一尝。”

    “那朕会变胖的。”

    “不会……”

    他们嬉笑着,气氛渐渐暧昧,看彼此的眼神染上绯色。他们一直聊着,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从桌旁聊到床上,再到梦里,无不情意绵绵,爱意满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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