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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 祖孙间的对话(下)

    瑶帝步入殿内,距离上首座三步之遥时站定,随意道:“太皇太后直呼朕之名讳,似乎不妥吧。”

    太皇太后纹丝不动,垂眼道:“你在我殿前大呼小叫,故意搅我安宁,也很不妥啊。”

    “那没辙,谁让朕是皇帝呢,想什么时候来就能什么时候来。别人就是再不高兴也得笑着迎接。”

    太皇太后对他这番听起来无赖却又是事实的言论无话可说,索性不理会,让人给瑶帝端上茶点,等瑶帝就座后才道:“直接说明来意吧,省的浪费彼此时间。”语气四平八稳,从容且镇定,两道目光极其锐利,直射进人心里。

    瑶帝就在这冷眼中冷静下来,设想中的质问一句都说不出口。

    是啊,他能说什么呢。就算他再怎么讨厌方氏,人家也是太皇太后,他明面上也得尊着敬着,否则就会被言官们集体口诛笔伐。他承认自己不是明君,但就是因为已经落了个喜好美色作风奢靡的风评,所以才更不能在史书上留下其他恶名,他能够容忍别人说他是昏君,但绝不能容忍被说成是暴君。为了一个冷宫之人而威逼太皇太后这种事情,一旦做下,那就是个污点,有理也变没理。所以与其争一口气,还不如利用此事让太皇太后在以后的事上做出妥协。

    他想通关窍,心中又平静几分,刻意逼出几分温柔,笑道:“听说您老人家身体不大好,朕想着过来探望一下。”

    太皇太后呵的一声笑了,端着的架子一下子松下不少,放缓声道:“年纪大了,病就找上来了,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劳皇帝挂心了。”

    “去年北域各国朝贡,送来很多滋养圣品,回头朕让他们送过来,您随意挑拣着用。”

    “难得你有心,你自己留用吧。”

    “朕身体还算不错,恐怕近二十年还都用不着呢,东西总放库里就不好了。”

    太皇太后淡淡道:“我这身体也还没到需要用药吊命的时候。”

    瑶帝喝了口茶,继续道:“尚京比不得江南水乡,夏天酷暑冬天酷寒,您刚回宫不久一定还不适应,有些事就让别人闹去,您在庄逸宫颐养天年,对精气神都有好处。”

    太皇太后道:“你说的是哪些事啊?”

    “何必明知故问。”瑶帝往椅背上靠,“各宫各处都有人管着,您就当个闲散人怡然自得不好吗?”

    “可我过得并不怡然。”太皇太后眯眼审视瑶帝,品鉴一番后,淡淡道,“有些事不能由着别人胡闹,你给个准话,大家都安生。”

    瑶帝按捺住烦躁,说道:“这是朕自己的事,您……”

    “怎么是自己的事!”太皇太后打断道,“寻常百姓都要把子嗣之事放在首位,何况是一国之君。你总这么拖着,想拖到什么时候?后宫里的纷争全都源于你的暧昧,你若早早封后,由皇后坐镇内宫,还能生出诸多事端吗?”

    “太皇太后管的也太宽了吧。先帝封后时您要插手,现在轮到朕册封皇后,您还要管?管东管西要管到什么时候?”瑶帝语调不满,眼中透着不耐烦和厌恶。

    太皇太后端视瑶帝,声音不带任何情绪:“我若不管,你们就会由着性子胡来,把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往上拱。”

    瞬间,瑶帝的火气就在这“拱”字落下后腾地窜起来。他十分反感这个字眼,好像他和先帝是两只拱白菜的猪,纵使他们父子关系因如昼的死变得不可调和,也无法忍受这样的暗讽。他强压怒气,冷笑:“是上不得台面呢,什么下作手段都使得出来,连冷宫里的庶人都不放过,非要嚼舌根子置人于死地,这样的烂白菜就算洗净做成翡翠汤也要恶心死人。”

    “说来说去,还是说到这上了。”太皇太后慢慢起身,走到瑶帝面前,语气透着深深的不解,“一个庶人,死就死了。皇帝阅人无数,什么美人没见过,至于这样生气吗?”

    “他是什么人,朕自会认定,而且这也不是他被你处死的理由。”

    “他谋害嫔妃,难道不该死?”

    “别说得好像在替天行道。你不过是听了映嫔的话,害怕白茸从冷宫出来,所以才处死了他。”

    “这事跟嘉柠没关系,是颜梦华找到我的。”

    瑶帝仿佛听到十分滑稽荒唐的事,哭笑不得:“你们真是……互相推诿……嘴里没一句实话。白茸要真是无足轻重就好了,就能活了,不至于叫你们害了去。如今他死了,你们不仅敢做不敢当,更污蔑他有罪,企图为这种冤杀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种行径与外面逼死人的地痞流氓有什么不同。”说到后来,神色激动,双眼充血。

    太皇太后看到瑶帝眼中闪着光,忽然生不起气来,像是要安慰他似的,紧挨他坐下,低声道:“你要是觉得白茸死得冤,就恢复封号,给他在妃陵立个衣冠冢,再陪些珍奇,让他地下享用。我再找僧人为他念经超度,让他下辈子投胎个好人家。”

    瑶帝动动嘴唇,想骂他这些顶个屁用。可话到嘴边又骂不出,心知这是太皇太后变相的道歉,若是不接受便再无法善了。他正想着,太皇太后又道:“我倒是好奇,陛下既然心系白茸,就该早些找辙接出来,哪怕是放到别苑也好,为何要拖这么长时间?”

    “还不是因为……”瑶帝顿住,千丝万缕的念头闪过,忽地冷静下来,含糊道,“事多太忙,忘了。”

    “是昙嫔做的手脚吗?”太皇太后看出不寻常来。

    “为什么这么问?”瑶帝警惕起来。

    太皇太后正色道:“宫中最忌用药用蛊,若有人真这样做了必须严惩。颜梦华的浮生丹曾被质疑过成分违禁,虽然事后证明是有人造谣生事,但正所谓苍蝇不叮无缝蛋,他的嫌疑始终都在。”

    瑶帝很清楚太皇太后的意图,慢慢开口:“笑话,朕有那么蠢吗,被人下药还不自知?梦华受处罚是因为与另一起命案有关。”

    太皇太后若有所思:“我还以为是他给你下了迷魂药,让你忘了白茸,然后再杀人。”

    “浮生丹没问题。至于懿旨,那不是从庄逸宫发出的吗,与他何干?”

    “是啊,确实是从我这里发出的,与其他人没关系。”

    瑶帝明白他的意思,“其他人”里包含了映嫔。他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打心眼里佩服太皇太后清晰的逻辑,一点点用话将他绕进去,偏他还无话可说。

    再待下去没有意义了。事实上他已经认识到来到庄逸宫本身就毫无意义,既无法展开报复,也不能撒泼叫骂,最后只能是以类似这种平和谈话的方式虚与委蛇。

    他站起来告辞。

    太皇太后露出和蔼的微笑。

    瑶帝讨厌那伪善的笑容,像是吃了苍蝇屎一样膈应,在即将跨过门槛时忽然想起一事,转头道:“对了,朕忘说了,有件事该叫您知晓。因为昙、昀二人都降为嫔,而旼、暄二妃又没管过,因此,朕决定把内政之权交给夏太妃,毕竟他以前也经手过这些事,不至于管不好。”

    太皇太后面色如常:“那敢情好啊,托皇帝的福,他又能威风一阵子了。”

    ***

    圣旨传到永宁宫时,夏太妃正因为小厨房的事闷闷不乐。玄青劝过他,说御膳房的菜都是精心料理的,绝对可口,然而他就是不高兴。要按他的话说就是,小厨房是先帝专门给他建的,几十年没断过炊,那是先帝留给他的念想,要是断了,烟火气没了,先帝留在他这里的最后一缕魂儿便飘走了。

    “这下好了,赶紧去尚功局把柴火预支出来,看那帮龟孙子还有什么话说。”夏太妃将圣旨反复看了好几遍,心下欢喜,语气雀跃。

    玄青笑道:“恭喜主子,可算能扬眉吐气。”

    “能不能扬眉吐气倒在其次,有了这东西,咱们就更好办事了。”夏太妃说完,仔细看了玄青几眼,说道:“我对你们算是仁至义尽了,如若有一天他真能如你所愿,你们可不能忘了我这个大功臣。”

    玄青感动道:“您放心,您的大恩大德,奴才永远不会忘。”说罢,又有意无意地瞥向外面,“奴才相信,他也不会忘的。”

    “陪我去看看他吧。过了这么久,身子应该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他们一起来到西配殿玲珑阁,上到二层,一道珠帘隔开俗世繁华,里面的人就坐在桌旁,影影绰绰。

    夏太妃挑帘进去,说道:“你晚上又跑到咏梅园去了吧,身子还没好利索,要多养着才行。若着了风寒,更不利于恢复。”

    “我……闷得慌,想到外面走走。”声音微弱,有些气喘。

    “那也不能到咏梅园呀,那的梅花开了,这几天总有人去赏花。现在已经有人看见你了。”

    “啊?!那怎么办?”

    “万幸离得远,看不真切,没认出来。”夏太妃叹气,“此事我来想办法吧。现在时机未到,你还不能现身。在这之前咱们一定要小心,一旦被太皇太后发现,那就全完了。”

    “我知道错了,以后不去了,就老实待在屋里。”

    夏太妃满意点头,又道:“怎么愁眉苦脸的,昙贵妃降位禁足,你该高兴才是。”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慌得很。”

    “别怕。”夏太妃抱住他,“你现在不是无依无靠的人了,没人敢欺负你。”

    “我怕的是皇上……”

    “那你更不应该怕,是他负你在先,你有什么可怕的呢,该心虚的是他。”夏太妃偏头一笑,“这就是我教你的第一课,面对帝王,要做到收放自如,不卑不亢。你爱得卑微,人也就卑微了,你爱得轰轰烈烈,人自然也就挺直腰杆。”

    “可我本就卑微啊。”音调越发微弱。

    “谁说的?”夏太妃一扬眉,“你现在是我的养子,谁要敢轻贱你,我往死里整他。”

    “太妃……”

    夏太妃握住那双微凉的手,慨叹:“从现在起,别说不相干的话。为了你,我已押上所有。忘记以前,咱们再重新来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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