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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 昕贵侍

    白茸赶到碧泉宫时,昀皇贵妃正在偏厅里问话。

    那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宫人,又矮又瘦,跪在地上哆哆嗦嗦。

    昀皇贵妃冲他点头致意,让他坐到边上,又继续问话。“那天,晴贵侍写了一封信交给田贵侍?”

    “是这样。”

    “什么内容?”

    “不知道。”小宫人回答:“奴才曾问过,主子没有明说。”

    昀皇贵妃道:“你之明说是何意,难道他暗示过什么?”

    小宫人仔细回忆,小声道:“他说有了那东西以后生活就有保障了,皇上会天天流连深鸣宫。”

    昀皇贵妃心想能让皇上流连忘返的大概也只有那方面的事,心下大概有了推测方向,接着问:“他没说什么法子?”

    “没有。”小宫人低下头,有些难过,田贵侍在他眼里是个难得的善人。

    昀皇贵妃把小宫人打发走,对白茸道:“看来田贵侍口风很紧,没有跟身边人透露过。”

    “他藏了东西?”白茸听到来龙去脉,再联想旼妃之前作为,忽然明白过来,“一定这是这样,他生前肯定握有什么秘密。”

    “这事你知道?”

    白茸道:“也是才想到的,他死后,思明宫解禁,旼妃曾去深鸣宫探访,我无意中碰见,观他言行应该也在找东西。”

    “一定是颜梦华让他去的。”昀皇贵妃边想边道,“这下就能说通了。他先让旼妃去找,但没找到,所以今天又以打扫深鸣宫的借口亲自去了一趟。”

    白茸拿起茶杯看看又放下,说道:“我好奇的是,田贵侍到底藏了什么能让他如此紧张?”

    “东西是晴贵侍交给他的,晴贵侍肯定知道关于昙贵妃的某些秘辛,他自知要被灭口,因此把秘密透露给田贵侍。”昀皇贵妃想起那个外柔内刚的人,不禁感叹,“不论是什么,肯定都是大事,否则颜梦华不会这么着急。田贵侍不简单啊,居然临死还能将他一军。”

    “田贵侍提前收藏好,是不是说明他早知会有这一天?”

    “你还不知道晴贵侍的事吧,我现在就告诉你,听完你就明白了。”

    半个时辰后,白茸从碧泉宫走出,问玄青:“出了这么大的事皇上竟然没有追究幽逻岛的责任?”

    玄青嫌别人伺候不周到,执意要跟出来,走路一瘸一拐的,此时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听夏太妃说,皇上感觉稍微好点的时候,曾让人到南部海岸大肆操练,战船开到了幽逻岛海域,还专门派了特使去谈。至于谈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但此后幽逻岛又赔付了很多,光白银就有六千万,据说这是幽逻岛四年的国库收入总和。还有其他一些珍品,有龙涎香、珍珠、珊瑚、药材等等。”

    六千万……这是白茸不敢想象的数目,他想这些白银堆起来恐怕真的能称之为银山了。“要这么看,他这伤没白受啊。”他鬼使神差来一句,说罢还嘿嘿笑了一下。

    玄青惊恐道:“主子慎言,这是大逆不道。”

    白茸捂住嘴偷乐,小声道:“我说的也是实话,一两银子能买四五百个大白馒头,六千万得买下多少个馒头啊,别说下辈子,就是下下下辈子的馒头都够用了。”

    玄青也笑了,越发觉得白茸率真可爱。笑着笑着,他突然就理解为什么瑶帝喜欢和白茸在一起了。因为白茸身上有种烟火气,那是瑶帝身为帝王很少见过的甚至有时还会向往的气质。没有时刻假模假样端架子,言谈举止也从不考虑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一切随心随性,是真正可以关起门来过日子的人,是最真实的平凡的人。而平凡二字,正是瑶帝这一生最渴望又不可及的东西。

    想到这里,他道:“天底下只有您敢说这样的话,也只有您说这样的话皇上不会生气。”

    白茸得意极了,甩开手大步向前走。不过很快他又失落了,步子慢下来:“皇上为什么又让昙贵妃重新协理内宫,他做了那么多坏事,怎么还要用他?”

    玄青想了一下,缓缓道:“因为抛开一切不谈,他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当初他管理内宫时很有一套,六局各处都很服帖,账目也清楚,从来没出过岔子,比皇贵妃管得还要好。”

    白茸道:“管理内宫很难吗,我看夏太妃就只是看看文书册子。”

    “并不是特别难,六局早有规章条例,大家都照章办事。难点在于其中的度该如何把握拿捏。这些事非得常年在宫中之人才能理清。”

    白茸想到自己的履历,前半生被人呼来喝去,好容易飞上枝头,好日子还没过几天就被关到冷宫整一年,自己尚且看不清错综复杂的关系,更解决不了别人的。“这么复杂我才不想管。”他嘟囔一句。

    玄青知道他的心思,说道:“您执掌内宫是迟早的事,不急这一时。”

    白茸道:“你总能这么贴心,有你在身边真好。”

    ***

    五月十四,宜迁居。

    深鸣宫前,站着十二个宫人,为首一人年约二十七八,身材微胖,圆圆的脸上挂着两个酒窝,一看就很喜庆。

    他本叫阿白,因害怕冲了昼妃名讳被改为阿日,上峰点他来侍奉新主时又觉这个日字取得实在不好,于是又改名阿悦。

    他们一行人在深鸣宫等了很长时间,从旭日东升等到日上三竿,有人已经不耐烦了,开始交头接耳。

    阿悦一斜眼,厉声道:“都安静!今天是第一次拜主,能不能留下就看今日,要想混出个模样来就老老实实,把尾巴夹紧了。”

    正说着,宫门口有人说话。

    “这就到了,您小心脚下。”舒尚仪边说边引路,后面跟着的是一位年轻丽人。他来到主殿前,对阿悦等人道:“这位就是新晋的昕贵侍,你们要尽心侍奉,不可怠慢。”说完,特意单独介绍阿悦,称其进宫十余年,一直侍奉一位老太妃,那位老太妃是仁宗皇帝,也就是瑶帝祖父在晚年时新纳的,一直活到三年前才病故。此后,他被调到尚宫局做事,直到最近又被调出。称其为人忠诚,办事稳妥。

    阿悦大着胆子去瞧面前的人。白净的略带棱角的脸上有一双与众不同的浅灰眼眸,妆容不是宫中惯有的青黛眉点朱唇,而是更趋于自然透净的浅平眉,唇形很美,铺就一层健康的淡粉,下巴上有一颗芝麻粒大小的黑痣,让整个人看起来多了几分俏皮。

    昕贵侍浅笑:“我初来乍到,以后要是有不懂的地方,你可得告诉我。”声音柔和,如晨间溪流浸润心脾。

    阿悦连声说是,忙把昕贵侍请进殿中,待舒尚仪走后,说道:“这里重新布置了,也不知您喜好什么样的,您先看看,要是哪儿不满意,奴才让他们马上更改。”

    昕贵侍在殿中走了一圈,看看这摸摸那,有不少地方——诸如推拉门上的彩绘、地板竹席上的花纹、各式灯具、各式摆件等等——都隐约透着幽逻岛的风格,令他倍感欣喜。回到正堂后,他说:“我都很满意,不用改。听说这里以前是宥连鸣泽住的地方?”

    阿悦道:“正是晴贵侍的住所。”

    昕贵侍看着他,问道:“他是得什么病死的?”

    “出了急疹。”

    “按说只有孩童才容易死于急疹,大人倒少见。怎么他……”

    阿悦打断:“主子,往事已矣。”

    昕贵侍明白,不再问下去,而是道:“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皇上?”

    “主子别急,一切皆有定数。”

    “是啊,凡事急不得。”有个好听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阿悦看了一眼,身子拜下:“贵妃金安。”

    昕贵侍心下了然,也行一礼,动作自然大方,俨然练过千百次。

    昙贵妃看了半晌,放心下来,面前的人眉目清秀,身材纤细,看起来弱不禁风,比之前的晴贵侍差太多,这样的人入不了瑶帝的眼。这么多年的侍奉让他已经摸清了瑶帝的喜好,那位荒诞不经的帝王于情事上最放得开也最喜欢各种花样,太过柔弱的身子骨是绝对不爱碰的。

    如此一来,少了个敌人,多了个棋子。

    他扬起诚挚的笑容,说道:“我查了典籍,按书中描述把宫殿重新布置,也不知里面的摆设是否遵循幽逻风俗?”

    “跟家乡很像,多谢您费心。”昕贵侍请昙贵妃坐下,阿悦机灵地端茶过来。

    昙贵妃问起昕贵侍家世,后者答道:“宥连鸣泽是我远房堂兄的孩子,按辈分算是我的侄儿。”

    “竟是这样?”昙贵妃很惊讶。

    昕贵侍解释:“这在我们那不算什么,还发生过父子共侍一君的事。”

    当然不算什么,昙贵妃惊讶的点在于是侄子先进宫而后叔父再入宫侍奉,似乎顺序反了。至于父子共侍,他只觉得恶心,心中更加看不起幽逻岛,将它视为真正的蛮夷之地。

    他照例说了些场面话,最后提起镇国公。

    昕贵侍想了想:“我听说过镇国公,但未见过,鸣泽是见过的,还谈了话。”

    “哦?他们如此亲近吗,我听说他对镇国公没什么好印象。”

    昕贵侍含笑:“他如何想我就不知道了。”

    “那你呢,对镇国公又是什么看法?”

    “我?”昕贵侍清浅一笑,“我没有看法,我既不懂行军打仗也对政治不感兴趣,惟愿天下太平,百姓可以安居乐业。”

    “所以你是自愿来的?”

    昕贵侍道:“听闻您的家乡在灵海洲,您也是自愿来的?”

    昙贵妃莞尔:“看来你我都是身不由己。”

    昕贵侍没有搭话,心里却想,如果外界传言属实,那么昙贵妃的这句身不由己就是天大的笑话。

    “以后每日早上,都要去给碧泉宫的皇贵妃请安,你可别忘了。”昙贵妃提醒。

    “听说昀皇贵妃姓季?”

    “不错,镇国公是他的叔父。”昙贵妃起身告辞,留下昕贵侍独自品味其中关系。

    第二日清晨,昕贵侍起了个大早,特意让阿悦为他打造一个精致庄重的妆容,戴上一副纯金制作的头面首饰,然后挑出一件银灰色的暗纹长袍指给阿悦。

    “主子为何这样搭配?”阿悦觉得那么漂亮完美的妆面应该至少配上宽袍大袖的层叠衣衫才好。

    “头上的金蝉簪已然出众,若再穿得花里胡哨,别人就不知道该看哪儿了。穿衣打扮要有重点才行,否则就眼花缭乱,没一样能吸引得住眼球。”说着,他不用阿悦服侍,自己换上衣裳,然后又对阿悦道,“我知道云华帝宫里有给近侍起彩名的习惯,我看你还没有,不如我给你起一个?”

    阿悦没想到这天大的好事落自己头上,当下跪地磕头谢恩。

    “那就叫……翠涛,如何?”昕贵侍道,“竹海浮荡,碧翠波涛。”

    “这名字真好。”

    出宫门时,翠涛招来一个外殿伺候的宫人让他报给尚宫局,更改名册,自己则跟随昕贵侍一起来到碧泉宫。

    这一天来给碧泉宫请安的人到得很齐,大家都想看看这位一来就能被封为昕贵侍的“同僚”。

    昀皇贵妃亲自安排好座位——排在暚贵侍和余贵侍之间——又一一给昕贵侍作介绍。每介绍一位,昕贵侍都会行礼,礼节娴熟,应对自如,完全不像外邦人。

    都介绍完,昀皇贵妃叹道:“你的云华官话说得真好,几乎听不出乡音。”

    昕贵侍只坐前半张椅子,腰背挺得很直,半侧身子面对上首,答道:“多谢您的夸奖,我幼年时曾在尚京居住过三年,后来又数次来尚京游学,因此尚京官话于我而言就是族语。”

    “原来如此。”昀皇贵妃问道,“不知游学到访的哪座学府?”

    “十一岁时拜访南凌书院,十四岁时拜访广平书院,十七岁时入静息太学院。”

    旼妃由衷赞叹:“都是尚京最好的学府,尤其是静息,能到那里研学是每个尚京人的梦想。昕贵侍一定是学富五车。”

    “您过奖了,以我的学识远达不到进入静息太学院的资格,不过是经人介绍过去旁听了几个月,窥得一些皮毛。”昕贵侍笑得恬淡,让人看了十分舒服。

    话虽如此,旼妃却心知要取得旁听的资格也是很不容易的。每年申请旁听的人数以千计,可真正能进入的却只有二十来人,不仅推荐人的背景要硬、学识高,申请人本身也要通过两轮答辩,才能获准进入。由此可见,昕贵侍才貌双绝。

    昙贵妃道:“宫中多个有才情的人是天大的好事,否则我们这些人都不知道该跟谁聊天去。”说罢,目光在暄妃和白茸身上扫过。

    白茸感受到视线中的不屑,佯装没看见,不欲生事。然而暄妃却不干了,笑着问昕贵侍:“你到尚京是专门读书的?真是辛苦,不知读的什么书?”

    “有《世范》、《中论》、《太玄经》、《缉古算经》、《三略》、《六韬》、《一贯问答》……”

    暄妃笑着一一点头,说道:“可曾读过《春经》?”

    昕贵侍略迟疑地摇头,有些不确定道:“似乎不曾听闻,敢问这是论述什么的经典?”

    暄妃掩面而笑,妩媚的双眼顾盼生姿:“你和贵妃多聊聊吧,这《春经》他读得最好。”

    “何止《春经》,他的《诡道》读得也好。”昀皇贵妃突然说。

    昕贵侍似乎听出点别的意思,没有说话,只是暗中观察昙贵妃的反应。不过昙贵妃并没有流露出特别的情绪,语气平淡:“都是些杂书,略看过几眼,谈不上好字。要说读书好的人非皇贵妃莫属啊,别人都是看看而已,皇贵妃可是学以致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一挑眉,眼底铺满挑衅。

    昀皇贵妃轻哼了一声,不理他,对所有人说:“去年南方大旱,庄稼收成锐减,皇上已下令减免赋税,休养生息。并且与我商量了一下,希望我们后宫之人也能作出表率,以此表示对农事的重视。”

    白茸听瑶帝提过,当时没在意,此时好奇道:“具体要如何做?”

    “先帝后宫曾有过织耕苑,咱们也学着搞一个,地方是现成的。”

    “去种地?”映嫔张着嘴,很是不可思议,接着又看看其他人,四周充斥着疑惑的眼神。

    昀皇贵妃其实也不愿意搞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可既然坐在这个位子上就得装模作样一番,摆出仁爱和善的笑容,说道:“现在正值春夏之交,种些瓜果蔬菜既能彰显皇上的爱农之心,又能当做消闲趣事,一举两得 。”

    “我可没弄过这些东西。”映嫔看着修长的手指,抚摸无名指和小指上的甲套,嫌弃道,“而且天慢慢热起来,日头那么大,都把人晒黑了。”

    暚贵侍温声道:“能体会农人的不易倒是件好事,现在宫中铺张浪费严重。”

    昀皇贵妃接口:“正是此意,让大家也感受一下粒粒皆辛苦的辛劳。”

    昱嫔问:“所有人都参加吗?”

    “若无病无事,都要参加。”昀皇贵妃想了一下,又对昙贵妃说,“去把那些个在册的美人们也叫上,他们整日无所事事在宫里到处游荡,正好找点事情做。”

    白茸想起来,瑶帝后宫可不止屋中坐着的这几个人,还有更多无品阶无封号的美人,终其一生默默无闻,仅有彤使记录上的一个名字证明他们曾经在瑶帝的生命中匆匆出现过。

    如果当年旼妃没有找到他,没有在湖边制造一场偶遇,那么他很可能也会这样悲惨地度过一生。他看了旼妃一眼,也不知到底该谢他还是怨他。

    “皇上参加吗?”有人问。

    “皇上未说参加,也未说不参加。不过他国事繁忙,就算参加也不会太长时间。”昀皇贵妃说,“既然无异议,那就这么说定了,时间定在五月十九日,那天早上就不用过来请安了,直接去织耕苑,不认识路的就提前去一次,免得迟到。”

    “以后每日都去吗?”昱嫔问。

    “隔一日去一次。”昀皇贵妃说罢,宣布散会,单独留下昙贵妃详谈细节。

    “织耕苑早已荒废,短短几天打扫不出来,还是多等几天吧。”昙贵妃说。

    “再等几天就入夏了,还能种什么?”昀皇贵妃用了些茶水,续道,“你多派人手过去,亲自监督,相信底下的人会很快收拾好。毕竟,你在六局的口碑很好。”

    昙贵妃斜着眼睛看他,不发一言地走了。

    昀皇贵妃在他身后又加上一句:“可要尽心去办,太皇太后说不定也参加。”

    昙贵妃身子一顿,旋即接上脚步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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