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6】26 秦选侍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秦选侍是第一次住进真正意义上的宫殿里,对什么都新奇,到处转悠到处观看,虽然只是配殿,但比尚紫苑豪华数倍,心中别提多欢喜。
“主子慢些再看吧,您新晋位,按理该去拜会深鸣宫主位。”说话的是尚宫局新拨给他的近侍阿凌。
“可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个拜会法?”秦选侍为难,“你知道吗?”
阿凌回道:“您别担心,其实就是见见面聊聊天,您只要能接住话就行。而且,那位昕贵侍也刚进宫不久,又是外族之人,兴许心里头比您还忐忑。”
“现在就去吗?”
阿凌算算时间:“就现在吧,昕贵侍今日没出去。”
他们一前一后来到主殿门前,很快便被邀请进去。秦选侍小心翼翼行过礼,大着胆子去瞧对面坐着的人。
淡愁眉,秋波目,皓齿红唇,清丽自然。
昕贵侍爽朗地笑道:“不用多礼,我们同住一宫,往来势必比旁人还要亲密些,希望以后能相互照应扶持,有事互相商量。”
秦选侍坐在他下首,微笑道:“以后还要仰仗您了。”
昕贵侍道:“在宫里我们都得仰仗皇上,只是深鸣宫地处偏僻,虽然安静怡然,却不能时常被照顾到。”
秦选侍不知他的苦闷,只觉得这里什么都好,就算离皇上再远那也是相对而言,总比尚紫苑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热闹得多。他这厢想着,外面已然站了一人,对昕贵侍笑道:“谁说照顾不到,我今儿晚上就打发皇上到你这儿歇着来。”
“快别了,皇上就是来了也是苦着脸。”昕贵侍说罢,才给秦选侍做了介绍,“这位是昼妃。”
秦选侍还未说什么,白茸就抢先道:“你还真是天赋异禀啊,连着唱了那么多天的歌,我耳朵都听疼了,你嗓子竟然没坏。”
“我……”秦选侍没想到对方一上来就提起这件事,霎时间冷汗直流。他下意识对上那双直勾勾的眼睛,接着又像意识到什么似的,马上低下头:“一时兴起,打扰到您休息,真是罪该万死。”
“不用万死,一死足矣。”
秦选侍吓得张大嘴巴,差点叫出声来。旁边的昕贵侍也吓了一跳,忙问:“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白茸见昕贵侍那秀美的容颜充满惶恐,明亮的眸子里闪动不安,忽而笑起来:“瞧把你们吓得,我开玩笑的。”他朝秦选侍一摆手,算是给他压惊,随意道:“你叫什么?”
“秦雁。大雁的雁。”秦选侍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来,语调透着颤音,一双眼只敢往地上瞧。
白茸让他抬起头,上下打量,内心赞叹,的确漂亮啊!五官无论是单看还是凑一起看都很明艳。不过令人遗憾的是这种美毫无特色,放在佳丽如云的后宫里并不出彩,也无怪乎瑶帝看完就把人忘了,实在是长得太千篇一律了。这么想着,他反倒得意起自己的容貌来,下意识摸了一下脸颊,露出微笑。
他这一笑可不要紧,把另两人弄得不明所以,昕贵侍一度以为他牙疼。秦选侍出自教坊,虽然看懂那娇柔的姿态,但也看呆了。还从来没人把这种无病呻吟似的龋齿笑做得如此自然而富于生活气息,透着一股子纯真可爱,让人忍不住去揉捏那弹性十足的肌肤。
白茸得意够了,随意坐到椅子上,托腮道:“你歌唱得好听,皇上没夸吗?”
“夸了……”秦选侍犹豫道。
“他喜欢听歌,可是又懒,那天晚上非要在我的毓臻宫里听,可屋里听不真切,于是我让他到外面听个仔细去。”
话说到这份上,秦选侍算是明白了,那天的好机会不是命运给他的,而是昼妃施舍的。而结合昼妃刚进门时说过的话,意识到昼妃是可以左右皇帝决定的人。
他对白茸道:“多谢您!要不是您,我可能到现在都见不到皇上。”
“不用谢,只要皇上开心就好。不过后面的事,还得靠你自己了。”
秦选侍脑子转的快,刹那间已是百转千回,小心道:“在这宫中我谁也不认识……”
白茸微笑:“你不是刚认识了昕贵侍和我吗?”
秦选侍马上接口:“以后少不得要多请教您和昕贵侍了。”
白茸笑道:“一切都好说。”
昕贵侍看着他俩一来一去,心中了然。等送走他们后,招来翠涛,问道:“刚才你也在屋中,对昼妃那番话有什么看法?”
“奴才觉得昼妃似乎在……”
“怎么想便怎么说,你是我的人,关起门来议论并无不妥。”
翠涛下定决心道:“拉帮结派。”
昕贵侍来到居室一角,那里有个五尺长三尺宽的下沉式池塘,里面没有水,左上角一横一竖两块黑石,右下方则是一小片不规则形状的绿苔,其余地方铺满细细的白沙。
他拿起放置一旁的长耙,小心地在白沙上划出一圈圈曲线,仿佛清泉中泛起的涟漪。
翠涛见怪不怪,静立一旁。昕贵侍曾告诉他,这是“寂景”,是幽逻岛独有的一种庭院之景。以沙为水,以石为岛,将山川云海缩之千里,呈于方寸。起初,他只觉得这种东西很有意思,不过看久了,倒真体会出一些意境来。每每从旁经过,都会下意识看几眼,本是俗物的砂石瞬间超凡脱俗起来。
而此时,昕贵侍的心境又与翠涛这种局外人的感受大不相同。了无生机的枯槁为他带来超脱时间与空间的宁静,尘世间繁杂的一切都浓缩在那一道道涟漪中,随着似有若无的扩散一点点消失,只余最初坚如磐石的一丝念头——那也是他来到云华的目的。
翠涛终是等得不耐烦了,唤了一声。
昕贵侍意识到花费太多时间冥想,转身离开那片由砂石构成的天地,跪坐到小茶几边,展开一把折扇,当折扇又啪的一声合上时,问道:“昼妃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奴才真不好评价,没人能把另一人看全面。”
“只说你看到的那一面。”
翠涛想了一下:“昼妃很特别,身上似乎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决绝又坚韧。”
“那昙贵妃又是怎样的人呢?”
“他……”翠涛想起那些传闻,以及围绕那端庄优雅的人身边所发生的各种事件,犹豫道,“也很复杂,千变万化。”
“他们二人皆有圣眷,又同掌内宫,依你看皇上更偏向谁?”
翠涛答道:“奴才不敢妄议皇上,更不敢揣测圣心,不过昼妃能从冷宫里出来并复宠,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他去过冷宫?”昕贵侍更加好奇。
“因为涉嫌谋害嫔妃,所以发配冷宫。后来被处死,但侥幸未死,被永宁宫夏太妃收作养子,今年春天被晋升为妃。”
“这么说来,他本事不小啊。”昕贵侍在那简短的答语中觉察到惊心动魄的交战,追问,“他是何时进冷宫的?”
翠涛掰指头算,说道:“大概前年夏天吧。”
昕贵侍又打开折扇端详,那是他从家乡带来的,一面绘制花鸟,一面题了诗句: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字迹工整,笔画中尽显潇洒,宛如故作矜持的行草。
翠涛见过他摆弄过很多次折扇,不禁问:“主子似乎很重视它,此物有特别之处吗?”
“家乡故人所赠,没什么特别的。”昕贵侍不愿多谈,吩咐道,“你去库里,拿些幽逻岛特产的香丸包装好,改天我要去毓臻宫。”
“您是去送礼?”
“不错。”
“主子还是拿别的吧,昼妃不喜熏香。”
昕贵侍生疑:“为什么,他的衣服明显也是熏过的。”
翠涛将一些传闻转述给昕贵侍,然后总结似的说道:“无论这些事情是真是假,他和昙贵妃不对付,而昙贵妃最擅用香,想来是恨屋及乌。”
“既如此就换一个礼物吧,把我带来的人偶娃娃拿出来,挑个漆盒装好。”
***
秦选侍回到自己屋中,反复思量方才之事,对阿凌说:“真是吓死我了,还以为真要死了。”
阿凌面无表情道:“您无过错,昼妃不会把您怎么样的。”
“在他看来,我主动亲近皇上便是过错吧。”
阿凌道:“宫中所有人都希望亲近皇上,这不是罪过。昼妃把话放明面上说,就不会暗地里对您如何,您需要担心的是那些看起来对您无害的人。”
“比如谁?”
“昙贵妃。”
提起那个人,秦选侍有些不舒服,想起一桩旧事。那是在大年初一的下午,教坊内的人因为节庆关系自娱自乐。他正和另几位乐师讨论晚上玩什么游戏,尚宫局的人忽然闯了进来,吆五喝六地寻找一位叫阿荣的舞伎。
很快,人找到了。
尚宫局的人要将他带走,教坊司的领班出面协调,却被告知这是昙贵妃的命令。
秦选侍至今还记得领班卑微的恳请和尚宫局宫人冷漠的表情,以及阿荣被拉走时绝望的哭泣。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更没人敢问阿荣的结局。
他捡起地上的一串手环,那是从阿荣身上掉下来的,做工精美绝伦,一看就不是他们这等人能拥有的。领班认出手串,叹道:“天家的恩赐不是我们这种人能承受的,就是这东西害他遭人嫉恨。”
然而,也正是那手串勾起他的遐思,多么美丽的饰品啊,如果他能拥有就好了。如果阿荣都能被赏赐,那么他洁白的手腕和美丽的容颜更加配得上无与伦比的宝石和精美的丝绸锦缎。接着,他想起暄妃,那位早年间也是舞伎的人只是在瑶帝面前转了几圈,就被临幸宠爱,从此脱离贱籍一步登天。既然暄妃可以,为何他不可以呢?更何况贱籍卑微,就算他将来出了教坊寻得良人,也只能以嗣人的身份委身人下。同样都是服嗣药诞下子嗣,与其给默默无闻的老百姓绵延子孙,还不如放手一搏,成为亲王的嗣父。
于是,他生平第一次勾勒长眉,点染朱唇,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信念,在舞乐声中给投给瑶帝妩媚的一瞥。
一眼足矣。
接着,他被临幸,被彤使记录,然后……被遗忘。
要不是这次织耕苑活动,他几乎就认命了。可当瑶帝出现在苑内,温和地对宠妃们说笑时,那死了的心又活了。
他不怨恨、不嫉妒,心里像明镜似的,明白要想获得瑶帝青睐,只能靠自己。
“主子……”阿凌呼唤,“皇上派人来了,说有赏。”
秦选侍赶忙走到院中,地上有个大箱子,一人手中捧着红色的三层妆匣,另一人正微笑地打量他,恭敬道:“秦主子,皇上特地赐下六匹锦缎、三副头面。您谢恩之后把东西收下,奴才就能回去复旨了。”
阿凌上前送出一些细小的银豆,对传旨宫人小声道:“我们主子刚刚晋位,很多事情不太懂,家底子也薄,一些小意思请别见怪。”
宫人含笑收下,同样压低声音:“秦主子眼力好,攀上大树,以后有的是好日子。”
阿凌笑而不语,将人送出。回来时,就见秦选侍还盯着箱子发呆,随即招来两人把东西抬回屋子,打开查看。
箱子里叠放了很多色彩斑斓的织锦,质地柔软舒适,粗略看下来有七八样之多,绝不止六匹。而那妆匣中的不仅有款式精美的金钗金环,更有两盒搽脸用的面膏。秦选侍用指尖挑了上一点抹在手腕,轻薄莹润,淡香宜人。
“是宫里常用的芙蓉霜,经常涂抹,对肌肤特别有好处。”阿凌道。
秦选侍问:“你对宫里的事很熟悉,入宫多少年了?”
“二十年了。”
“你之前在哪儿当差?”
阿凌回道:“庄逸宫。”
秦选侍更好奇了:“听说在庄逸宫里当差所拿的薪俸比别处高一级,料想应该是美差,你怎么出来了?”
阿凌心底抽搐,拿的钱是多,可风险也大。太皇太后喜怒无常,最难揣摩。那些和他同批入庄逸宫的人都没了,只剩下他一人小心翼翼支撑了这么多年。他本以为凭借自己的小心谨慎这辈子都会平安无事,谁知竟折在夏太妃手里。那天下午,当他在慎刑司挨完板子后,照例应该由庄逸宫来人把他接走,可等了半天却只有个宫人来通知陆言之一些事情,顺便表示,他已经被庄逸宫除名,此后就这么被扔在慎刑司无人问津。后来,还是陆言之的小徒弟阿笙看他可怜,派人将他先送往位于宫城东南的南七所休养,那里是不愿出宫的年老宫人们的最后归宿。
秦选侍半天等不着回话,问道:“在想什么?”
阿凌道:“奴才是因为尚宫局来了人事调令才出庄逸宫的。”
秦选侍并不相信,要真是这样,阿凌刚才就不会沉默那么长时间。不过他没再问下去,身为贱籍让他懂得底层人生活的艰辛与无奈。他笑了一下,想调节略微苦闷的气氛:“罢了,之前出自哪儿都没关系,往后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好好过活吧。”
阿凌道:“您得了赏赐是好事,该去毓臻宫登门拜谢。”
秦选侍又看不懂了:“这不是皇上赏的吗?”
“刚才听那宫人的意思,应该是昼妃让皇上赏的。”
“原来我承了他那么大的情。可他这么做目的是什么,我出身不好,无依无靠,能否活下来都是未知数。”
“您的出身恰恰是昼妃最看中的一点。”阿凌道,“您的无依无靠也正是他所需要的。奴才说句大不敬的话,一根草易折,可一捆草就能编粗绳。”
“可我能帮他什么?”
“这就得您亲自问他了。”
秦选侍看看四周,都是赏的,哪有自己的东西,目光忧虑:“我也没有像样的东西能拿得出手,若带过去的伴手礼太寒酸,岂不叫他笑话?”
阿凌却道:“昼妃不是粗浅的人,不会在意这些,事实上对他来说您愿意去毓臻宫就是最好的礼。”
“唉,我明白了,让我再想想吧。”
27 螳螂捕蝉
一连数天,昙贵妃不间断地探望映嫔,时间精确无误,只要一到早上辰时三刻,他的步辇准会在皎月宫落下。
为此,同住的雪选侍曾跟夕岚开玩笑:“再这样下去,贵妃就要顶替你了。”
而夕岚则没有这样的好心情去想这些事,比起昙贵妃莫名其妙的殷勤,他更在意映嫔的病况。
映嫔脸上的水泡好多了,不痛也不痒了,大有逐渐消下的趋势,而且似乎也没有留下疤。这本是好消息,可不知为什么,他却越加担心起来。因为在他看来,映嫔的精神每况愈下,常常出现昏睡不醒的时候。他曾问过曹太医,后者也觉得奇怪,但也仅仅是把这种现象归结于身体的自我修复。
他对此表示怀疑,经验和常识让他明白映嫔的嗜睡毫无道理。他没法公然质疑曹太医的研判,但出于强烈的疑惑,他写下饮剂药方并分装出一小瓶药膏拿给一位熟识的宫人,请他去外宫城时将药带出,让寻常医馆的人查验。检查结果当天晚上又被送回到他手上,汤药和药膏没有任何问题,甚至还被称作是圣药大加赞叹。然而,这个结果让他更忧虑了,如果药没问题,那是哪儿出问题了呢?
映嫔就像个垂暮的老者,活泼的朝气都被抽走了,只剩下昏昏沉沉。
一定还得了别的病。当他把想法告诉前来探望的昙贵妃时,后者利落地打开药罐盖子,用棉巾点蘸里面的膏脂给床上悄无声息的人涂药。“你不要胡思乱想,他就是累了,虚耗太多,曹太医也说过,发肤上的病就得多休息。而且每日给他喝的药中也有安神的成分,嗜睡是正常的。他要总亢奋着,身体怎么好起来呢。”昙贵妃如是说。
夕岚对这番话没有反应,注意力全集中在昙贵妃点蘸药膏时用的方棉巾上,那不是皎月宫的东西。他清楚地看见,那方巾是昙贵妃从秋水手里接过的,那是思明宫之物。随即,他想起来,昙贵妃每次都会用思明宫的棉巾给映嫔擦拭。
每一次……
电光石火间,所有的一切融会贯通。
昙贵妃又蘸了一次药膏,这一回用的是夕岚早先放到桌上备用的棉巾。
“您别再来了。”夕岚按住那正要穿过帘帐的手,眼中闪过惊惧。
昙贵妃先是看向秋水,后者默默将殿门关闭,然后才对夕岚道:“放开。”声音清雅却透着不容反驳的高冷,凝固住六月温暖的空气,同时也冻结夕岚那颗匆匆乱跳的心。
手慢慢松开。
那纤长的裹着棉巾的手指继续攀上映嫔的脸颊,在擦过鼻下时故意停留,感知气息。昙贵妃缩回手,平静道:“还活着,别担心。”
夕岚目光惊恐:“为什么要这么做?”
昙贵拂掉映嫔鬓间碎发,目光怜爱,语气甜腻:“你比我清楚啊。你们用除虫的药粉祸害人,还试图把矛头引到我身上,这口气我能吞吗?”
“那也是您先把坑害昼妃的罪名引到映嫔身上的,我们主子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昙贵妃重新审视对方,年轻的脸庞充满愤怒和恐惧:“与其现在为别人叫冤,不如多想想自己。”
夕岚在颤抖,他已经预见到自己悲惨的结局,不甘心道:“奴才会把真相告诉太皇太后的,他会为映嫔做主。您别想害任何人,这里是皎月宫,只要喊一声,人们就会涌进来。而且雪选侍就在配殿,他也能听见。哪怕您是贵妃,也不能在这里为所欲为。”他说完有些气喘,倒在椅子里,几乎要瘫废。
“没想到你挺会说。”昙贵妃走过去,手肘支撑桌面,上身前倾,如同正在桌面玩游戏的顽皮孩童:“秋水要有你一半灵巧该多好,我就不用费工夫调教他了。”说完,又对秋水道,“瞅瞅人家的脑子多活分,一张嘴说得头头是道,哪像你说不了几句话就蔫头耷脑。”
秋水像个木头人似的,只往另两人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有任何回应,心想,活分的都死光了,现在思明宫里早没了生机。
夕岚在那双美目的直视下无所遁形,身子后仰,极力避免和对方有任何形式的接触:“您想干什么?”
“有件事很好奇,太皇太后在知道你这么忠心耿耿之后会不会大发慈悲地免了你的殉主。”
夕岚结结巴巴:“他……他……”
昙贵妃并不去分辨那个他字指代的究竟是谁,而是直接道:“他活不了多久的。药入肌理,渗入骨髓。你得为自己想想。”
夕岚不顾一切喊道:“他会醒过来的,会安排好一切,太皇太后会救他的。”
“你真这么想?”昙贵妃头一歪,凑得更近了,“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
咒语般的字句在夕岚面前淌过,他在这些文字的奇妙组合之下心神震荡,深深的无力感爬上脊背,以至于他觉得只这么坐着就耗尽所有力气和精神。
“为什么会这样,你们这是诬陷。”他问,声调抖动,好像舌头不是自己的。
昙贵妃深深望着他:“在命运面前别问为什么,要问怎么办。”
“如果是命运,那谁能抗的过?这注定就是个死局。”
“你还不知道吧,我在入宫前其实有另一个名字。‘颜’只是对灵海洲王室之姓的意译,梦华两字不过是我父王遵循云华习俗而新取的。在我的家乡,人们都叫我依纳,那是我嗣父取的,在灵海洲的族语中它是命运之神的名讳。”昙贵妃说这些话时,声音空灵,面庞呈现出混合了忧伤和痴狂的奇异神态,好像真的是尊超脱人间的命运之神,既享受着玩弄众生的快感,同时也为世人遭受的苦难而自责。“你若不知该怎么做,命运之神可以指明一条路。”
夕岚忍住已到嘴边的虚伪两字,重新摆正姿态,乞求道:“还请您放奴才一条生路。”
昙贵妃道:“你要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
“您如何保证?”
“放心,我不会食言的,我喜欢聪明人。等皎月宫事了,你就去思明宫,秋水年纪小,有些事需要有人带着做才行。”
夕岚却想,传闻思明宫只进不出,如果真进去了,恐怕很快就会被灭口,但似乎也只有这条路选了。
就在这时,床上的人动了。昙贵妃马上走过去坐在床边,柔声道:“你感觉好些了吗,脸上的疹子已经消下去大半。”
映嫔脑子嗡嗡的,过了半天才认出眼前的脸,说道:“真是太好了,快拿镜子来。”
夕岚端来镜子,不经意间对上昙贵妃颇具深意的一瞥,手指一松,镜子落下。昙贵妃眼疾手快接住镜子,交还给他,说道:“要小心啊。”
映嫔有气无力道:“你手拿稳了,我现在可经不住砸。”
昙贵妃对夕岚随口道:“还不赶紧端水来,你家主子口渴了。”
夕岚没动。
昙贵妃催他:“快去啊。”
夕岚艰难地迈开步子,生怕再回来时看见的是一具尸体。所幸,他端茶过来时,昙贵妃依旧保持原有姿势,正和映嫔闲聊。
“我梦见很多小时候的事,跟小伙伴一起玩耍,一起念书,大家都夸我漂亮,那时候真好,无忧无虑的。”映嫔语气发虚,眼神极力聚焦却仍显空洞。
昙贵妃含笑道:“小时候总盼着长大,觉得当大人好,可长大了才发现还是小时候好,什么事都不用想,每天开开心心的。”
映嫔道:“我不想喝药了,吃了药就犯困,这几日越睡越多,身上懒得很,说话都费劲儿。”
“那就别喝了,只抹药就行。”
映嫔抬抬手指,抹了一下昙贵妃的冰丝衣袖:“听说你这些天一直来照顾我,谢谢你。但你总往这跑会惹人闲话。”
“我不在意,你是老祖宗的体己人,他信任我才让我照顾你,我怎么能有负他老人家的嘱托。”
“哥哥这么做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吧。”
“病赶紧好起来,我们才能一起对付毓臻宫的贱人。这就是原因。”
映嫔道:“他一定趁我病的时候又把持住皇上,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昙贵妃握着他的手指,从手背抚摸至指尖,动作轻柔,好像呵护某种稀世珍宝,目光中泛着丝丝暗涌:“你很快就不需要操心这种事儿了。”
“你有法子?”
“好好养病,很快就能眼不见心不烦。”昙贵妃说这句话时看了夕岚一眼,后者一直听着他们的对话,精神恍惚。眼前的一幕太不真实了。那个人是究竟怎么做到这一点的,用优雅温柔的目光和口吻去面对他正在毒杀的人。这种感觉让他窒息,他几乎是用喊的方式叫了一声,具体说的什么,包括他在内的三人都没听清,但昙贵妃捕捉到他那正在溃散的理智,带着歉意说:“我待久了,该走了。”
夕岚送他出去,呼吸到新鲜空气,心里舒畅多了。
昙贵妃对他道:“死气沉沉的屋子多没意思,相信你也有同感吧。”
夕岚眼神黯淡:“奴才还能说什么呢,本就是草芥,只能在摧枯拉朽的命运面前勉强偷生。”
“安心服侍映嫔吧,我会安排好一切,到时候会走个过场,你别怕。”
夕岚深深一拜:“那就有劳贵妃了。”
昙贵妃回到思明宫歇了一阵,匆匆用过午饭,正打算出去时,白茸来了。
“我正要去找你,咱们俩真是心有灵犀。”他说。
“跟你有灵犀?”白茸冷笑,“我宁可当个心窍不通的傻子。”
昙贵妃压根儿不把人请进殿,就这么站在庭院中央,面对面道:“东西呈上去也有好几天了,银汉宫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怎么完全没反应?”
白茸道:“皇上不是小孩子,不会拿到呈报后马上去问罪。事关庄逸宫,他得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做,三思而行。我现在担心的是,他会不会不信这些,然后暗地里再去调查。”
“关于这点你放心,皇上比你我更希望那上面写的内容是真的,就算知道是假的,也会让它成真。”昙贵妃略一停顿,继续道,“不过的确要加把劲儿才行,免得夜长梦多。”
“我会……”
“这件事你不用管了,我会去跟皇上说。”
“你?”白茸气笑了,“鬼知道你会说什么话。”
昙贵妃撩起一缕发丝,棕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铺满光泽,好像鎏金的缎面。“放心吧,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没法把你和季如湄拖进去,所以我不会说对你们不利的话。”
白茸的表情明显透露出不信任来。
“这件事我去提比你去提更有效果。第一,我和庄逸宫没有旧怨,所说的话更具有不偏不倚的公正性,能增加此事的真实程度。第二,我管理内宫,这么大的事本该由我出面去进一步阐述。第三,很多细节你并不知道,若是说错了又得费口舌找补,不如我直接去说。”
“还有哪些细节我不知道?”
“有好多呢,你就老老实实坐在毓臻宫里等好消息吧。”昙贵妃一摆手,将白茸请出思明宫,同时自己也登上步辇,扬长而去。
白茸心中不爽,心里诅咒昙贵妃从步辇上摔下来磕掉牙,暗骂了好几句,才一路散步回宫。一进宫门,就见有个宫人上来报称,白莼伤愈了,并且想要来拜会他。
他都快把这件事忘了,经此提醒才想起来,感叹道,“那么重的伤竟然养好了,他可真是皮糙肉厚啊。”接着又问那宫人,“他人现在在哪儿?”
“已经被东宁县令送进外宫城的虹霞馆。”
他让人离开,对玄青道:“他居然能进宫来,本事倒不小。”
“那天是东宁县令负责善后,也是他把白……公子送到医馆的,他肯定知晓了其中的关系,所以才能这么殷勤。”
白茸有些苦恼:“真是麻烦啊。”
玄青问:“您不想见?”
“白莼生性懒散奸滑,从不干正经事,而且他好赌,家里只要有钱都被他拿出去赌了。我早受够他了,巴不得他离我远远的。”
“您若不愿意见,回绝就好。”
白茸想起养兄躺在地上的凄惨模样,心又软了,叹口气:“算了,他那伤也是替我挨的,我要是不见,倒显得我没人情。况且他那种无赖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万一惹恼了,再到外面去说我的坏话,得不偿失。”
“那您什么时候见?”
“既然已经到外宫城就现在见吧,早见完早没事,免得他在虹霞馆里生出龌龊来。”
玄青领命而去,白茸在柜子里找出些散银,装在布包里,用手掂了掂,估计有百八十两。他感觉应该足够了,于是坐在窗前跷起腿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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