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7】2 东宫清纪郎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自从映妃死后,太皇太后仿佛一瞬间又老了几岁。他今年已经七十八了,尽管常年保养,仍抵不住岁月的雕刻。而今,这把岁月的雕刻刀又在他脸上多划下几道深口,让他的面容如同枯树皮一样,不仅沟壑纵横,还遍布深斑,无论涂抹多么珍贵的膏脂都抹不平遮不住。
他一心想着为后人铺路,却未曾想过,后人竟比他先走一步,成了前人。
这是天意吗?老天爷要把绵延数代的家族毁灭?没有了皇恩,方家算什么?应、墨、冯三家算什么?充其量就是地主富绅而已。当然,他确实可以改立皇帝,可这样做风险太大,而且谁也不能保证新帝不会像瑶帝一样对四大家族充满敌意。
不得不承认,瑶帝这副牌居然打得还不赖,看来,十多年的帝王生涯让他变聪明了。
楼下传来响动,他挪了挪身子,坐得更舒服些。
“老祖宗,”行香子端着茶盘走上楼,说道,“玉佛阁窗小不通风,现在天气热,坐久了生汗,若再出去着了风,要生病的。”
“我不热,觉得刚刚好。”太皇太后抚弄披肩,发现行香子已经彻底换上夏装,制式不变,质地却更轻薄。他认得那料子,是一种昂贵的冰丝绸,贴身穿透气清凉,十分舒爽。
这其实也是僭越。
而这也是他没有在玄青被映妃指责僭越时大发雷霆的原因。如果玄青该罚,那么行香子也该罚。并且他敢说,各宫主子身边的大宫人们都或多或少地有这种现象,这是连瑶帝在内的所有人默认的。
而且就他所知,这种风气在银汉宫更甚。瑶帝宠信银朱,默许他在银汉宫附近霸占一套独立小楼作为居所,并指派数人只为他一人服务。瑶帝曾公开表示过,银朱作为银汉宫的大宫人——甚至是名义上的帝宫大总管——就该有人伺候才对。
因此,如果应嘉柠的观察能力再强些,那么就会发现行香子往日的穿戴也是出格的,就不会闹到在慎刑司自取其辱的地步,也不会因此和昼妃结下梁子。
“您在想什么?”行香子给他添上温凉的苦荞茶。
“在想嘉柠。”他从小茶几上拿起一封信,递出去,“看看吧,是应氏写的。”
“奴才不敢窥探应氏家主的私信。”
“无妨,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废话。”
行香子双手接过信,匆匆浏览一遍,将信放回:“您同意了?”
“对于第一件事,我同意了;对于第二件,我打算告诉他死了这份心。”
“您放弃应氏了?”行香子跪坐在太皇太后脚边,为他按揉膝盖和小腿,手法娴熟老道,力度拿捏得恰到好处。
“不是放弃,而是没必要了。”太皇太后拿起茶杯送到嘴边,还没喝到,茶水却洒了出来,滴到衣襟上。行香子见了,忙把茶杯拿稳,又用帕子擦净衣服上的茶渍,说道:“都是奴才不好,茶水添得满了。”
然而太皇太后却知道,这跟行香子无关,是他的手在抖。以前他就有这种毛病,拿东西时一不留神,就会发现手哆哆嗦嗦的,但这种颤抖是可以停止的,当他有意识地努力控制手部肌肉时,抖动就会止住。可今天,无论他如何控制手腕手指,那微小却频繁的抖动都没有停下来,连同茶杯里的水一起晃动。虽然他极力想将杯子平稳地送到嘴边,可最后还是失败了。
他看了眼行香子,示意他坐到椅子上,解释道:“嘉柠是应氏这一代中最出彩的,再选送进来的都不如他,皇上许是连看的心情都没有。这是其一。其二,就算现在入宫也不会是高位,再怎么争也是没用的,所以与其送进来在这尔虞我诈的宫廷过一辈子,不如就在外面当个潇洒的名门贵公子,一生无忧无虑。”
“老祖宗想的总是这么周到。”行香子笑了,“不过,要依着奴才看,还应该有个其三。”
“你呀,也是成精了,我怎么想你能知道吗?”
“要没有其三,清纪郎就不会进宫了。”
太皇太后故意叹口气:“看来你真是个精怪,竟知道我脑子里想的事。这样的人可得拉出去让道士作法除妖,可不能留我身边了。”
行香子重新端了茶送到他跟前,服侍着喝下去,然后才道:“您只要舍得就行,奴才毫无怨言,只要您一声令下,奴才就跟那捉妖道士走。”
“你是笃定我舍不得才敢这么说,要是其他人早跪地上求饶了。”太皇太后看着行香子,露出少有的发自内心的微笑,没有轻视没有算计也不装模作样,就是一个垂暮之人在面对比自己年轻三十余岁的晚辈时该有的和善的笑容。那一刻,他似乎又年轻了几岁,显得容光焕发,几乎全白的发丝上漂浮着银光。他享受了一会儿难得的宁静,说道:“其实我也没想过该怎么用他,上次把他召进宫只是单纯地想恶心一下梁瑶。”
行香子对瑶帝的名讳无动于衷,这已经不是太皇太后第一次直呼其名了。
“不过……”太皇太后突然想到什么,感慨,“许久不见,他仍然令人惊艳。也许他不适合直接去当太子妃,应该和别人一样由春选入宫,这样按部就班地过上几年,兴许皇上就没那么反感了。”
“可奴才听说,皇上不喜欢他是因为……”
“如昼吗?”太皇太后带着明显的轻蔑说道,“那的确是个导火索,不过真正原因还是,他是我选的人,并且姓冯。可惜那日他们见面时你回避了,否则就能看见梁瑶那副吃了苍蝇屎的表情。哈哈哈……”
行香子也陪着笑起来,其实瑶帝和清纪郎之间的恩怨他根本不关心,但只要太皇太后开心,他也愿意当八卦听一听,就当娱乐了。“当时什么情况,您给说说吧。”
“那天已经是傍晚了,皇上来的时候板着一张臭脸……”
就在他们两人在玉佛阁二楼聊天时,坐在银汉宫里的瑶帝打了几个喷嚏。白茸从他身后搂过来,趴在肩背上,娇嗔:“这准是谁念叨陛下了吧,您还不快想想冷落了哪位美人。”
“朕这是偶感风寒造成的。”
白茸笑道:“七月天还能感到风寒,风热还差不多。”手指在瑶帝脖子上戳了一下,像个小钻头似的。
瑶帝偏头:“肯定是昨天晚上太累了,发了汗之后又着凉。”
“您这话说的好像我没有服侍好一样,哪一次做完不是我给您换衣擦汗盖被子?”白茸又在那脖子上戳,好似报复瑶帝。
“小乖乖哟,哪儿敢说你的不是啊,那肯定是有人念叨朕了,所以才打喷嚏的。”瑶帝回头堵上那张诱人的小嘴儿,舌头勾进乱捅一气。一吻完毕,白茸微喘,用袖子胡乱抹了嘴角,坐到他身旁,支着脑袋问:“那陛下说说看,是谁念叨了?”
瑶帝望着面前半挽的黑发和深邃的眼眸,冷不防想起如昼,进而脑海中忽然蹦出另一张面孔来,脱口而出:“冯漾……”
白茸未料听到这个名字,眨眨眼:“东宫清纪郎冯漾?”
“肯定是他背地里说朕的坏话。”此时,瑶帝脸上蒙上一层寒霜。
七月天气,冰天雪地。
白茸明白不该窥探他们之间的私事,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很想深入到那段往事中追本溯源,了解瑶帝那些讳莫如深的秘事,从中享受和爱人共同分担秘密的快感,并借此向所有人证明自己才是让瑶帝全身心信任的人。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引导:“他怎么敢指责您呢,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他都只是您的臣下。”
“你要这么想说明你还不了解他。”瑶帝语气中明显有种厌恶。
“我听夏太妃说,他知书达理善解人意,说话做事特别周到,是个近乎于完美的人。”
“完美?”瑶帝记起遴选太子妃时父皇的评价,似乎也用的这两个字。
他拿起酒杯摇晃,清澈的酒水形成细小的漩涡。
曾经,他也被冯漾挺拔的身姿、俊美的面容、迷人的声音迷惑过,也爱恋过。可时间久了才逐渐发现,和他同床共枕的人只是一具上了发条的傀儡。什么时候微笑,什么蹙眉,什么时候端坐,什么时候斜躺,什么时候展开折扇,什么时候抬手扶簪,甚至于情爱中一高一低的呻吟……所有的一切都是精心设计好的,有定数。
这让他感到恐惧。冯漾活得不像真正的人,更像是《帝王起居注》里的白纸黑字,什么时辰干什么事,什么事说什么话,什么话配什么表情……精准无误。
他甚至有些同情冯漾,这是经过了怎样的教导才能剥离所有自我,只为遵循可笑的礼仪。
渐渐的,他们疏远了。而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无论他多么冷漠,冯漾始终都是那副温柔体贴的样子,哪怕他用最粗暴的方式去征服他的身体,那具布满凌虐痕迹的身体的主人依然会微笑顺从地跪在地上,感谢恩典。
后来,他终于明白了。不管他如何做,冯漾始终都会保持这个状态,因为他要做皇后,而皇后就该是这样的,不骄不躁、贤惠温柔。至于其他人的感受,冯漾从不往心里去,甚至连他自己的感觉都不在乎。
他又想起如昼了,很多人都不明白如昼哪点好,以至于他最后要用废后的方式去报复冯漾。是啊,如昼跟冯漾一比几乎一无是处,长相、气质、才学、性情、乃至情爱技巧……皆不如。
如昼只有一样能比过冯漾,那就是,他是个活生生的人。高兴时会笑,难过时会哭,生气时会指着鼻子骂,一起出游时会因为尿急找不到茅厕而跺脚。
这才是正常的人。
而这些在冯漾身上从没体现过,他仿佛不受吃喝拉撒睡的困扰,飞升成仙,没了人味儿。
“陛下?”白茸问,“怎么不说话了?”
瑶帝看着他,忽然道:“朕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千万别变成其他人。”
“其他人?”
“就是那种成天戴着面具,假言假语假哭假笑。”
白茸不明白瑶帝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刚要承诺什么,就听对方又道,“冯漾就是这样的人。而且,别人尚且人前人后两种模样,他却是永远一张面孔。”
“可这不正好说明他表里如一吗?”
“你不明白,也体会不到,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的真面目,可朕见识过一次。那种虚伪真是叹为观止。”
瑶帝挪到床边坐下,白茸顺势枕在他腿上,蜷起身子,手互相扣着,听他娓娓道来。
——那是梁瑶婚后的第三年,还没遇到如昼。有一天,他在花园散步,走到僻静处时看到有个宫人坐在树下伤心哭泣。
他问出了什么事。
宫人回答:“奴才的嗣父去世了,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他见那宫人长得清秀动人,哭起来分外凄美,心生同情,将自己的手帕递出去,安慰了几句,问道:“为何没有提前告假出去探望?”
“告假了,但太子妃不允。”
“为什么?”
“他说……”宫人再度哭出来,“只有直系亡故才能回去,其余皆不准。”
“这也太不近人情了。”他听后大呼荒唐,并在晚些时候,找到冯漾,开门见山指责其没有同情心。而冯漾后面的话让他震惊。
“不允许他出宫是遵循宫规,我也无法通融。可他嗣父亡故之后,我准了假,还出钱厚葬,他还有什么不满呢?”
“人家想回去见最后一面,留个念想。你出钱再多,也换不回失去的时间。”
“规定如此……”
“你身边的人不都经常出去吗,也没见你约束他们。”
“我的人出去是替我办事,可他出宫是办私事,这怎么能一样?”
“说到底,你还是没有同情心。能不能出去办私事,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这件事要是早些报到我这里,我早就让人家赶回去了。”
冯漾微微低头:“您教训的是,以后我一定谨记。”
短短一句话让他没了脾气,好像重拳打在棉花上,有火发不出。
又过几天,冯漾将他请到一处阁楼。在装潢典雅舒适的房间中,一人端坐珠帘之后,金钗掩鬓,衣袍精美。他细看,才发现原来就是前几天那个向他哭诉的宫人,经此打扮,美丽更胜以往。
冯漾撩起珠帘,微笑道:“我见陈宫人颇有姿色,您还将手帕送于他,就特地将他带到这里,这样就能……”话留半截,会心一笑。
他傻呆呆站在原地,对着那张伪善的脸恶心到极点。
陈宫人确实长得不错,但他从没往那方面想过,至少那次见面时只是对他的遭遇感到抱歉,单纯地想去安慰。
白茸听到此处忍不住道:“这个冯漾还真是善解人意,竟然还主动往你身边塞人。”
“是啊,不可思议吧。别人都是唯恐宠爱被分出去,他呢,是巴不得多找些人过来与他一起侍奉。”瑶帝道,“想要专宠是人之常情,朕理解这种心情。可他反其道而行,这让朕觉得他脑子有病。”
“那后来呢,那位陈宫人怎么样了?”白茸想起夏太妃以前说过的话,问道,“听说您之前有位陈妃,出自潜邸,就是他吗?”
“就是他。”瑶帝顺手抚摸白茸的后背,继续道,“那天朕走了,但后来还是把他留在身边。他很乖巧,说话细声细气,虽然也很沉静,但跟太子妃比起来更具有一种率真。跟他在一起,朕觉得很舒服,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束缚。朕登基后想给他一个昭字作封号,可他拒绝了。”
“为什么?”
“他那会儿身体已经不太好了。他说这么好的字用他身上,过不了几年就会废置,不如留下给后来人用。”瑶帝惆怅。
白茸坐起来道:“冯漾也太教条了,通融一下又不是难事。”
“朕一开始也觉得他是太死板,可后来才从旁人嘴里得知真相。”瑶帝道,“事后他向旁人透露,陈宫人的嗣父得的是急病,他害怕陈宫人回去之后把病气带回来,因此咬定规矩不松口。”
“这么想似乎也没错。可是,他完全可以让人家先回去,然后等上几天,若陈宫人身体没有异样,再召回。”
“他本来可以这么做,但这样一来,伺候他的人就少了一个,他是最离不开人的。在燕陵冯家,前后三十多人专门伺候他,若算是间接服侍的,得有五六十人。而当时朕作为东宫太子,平日也就十来个随从。”
“如此看来,他当真是太冷漠。”
瑶帝也道:“这样的人最让人恶心,表面上看他给死者风光大葬是善举,可实际上,那只是他用来彰显慈爱之心的一个工具。他要真善良,就不会连举手之劳都不愿意帮。”
白茸想了想,说道:“那日我碰见他了。”
瑶帝惊讶:“怎么没听你说过?”
“只打了个照面,他问了安就走了,我都没说上话。”
瑶帝几乎能想象出那完美的屈膝礼和清冷的语调,冷笑一声,让白茸坐到腿上,嘲讽道:“他心里肯定不舒坦,活该。”
“不舒坦什么,我又没惹他?”
“他跟太皇太后是一路人,都很看重出身。”瑶帝没有明说,但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了,白茸道:“那让他气死去。”并且,在见识到瑶帝的态度之后,他更大胆了,进一步问道:“那天您见到他了吗?”
不提这件事还好,一提起来瑶帝就生气,闷声道:“见了,那老东西三催四请,朕快烦死了,索性就去庄逸宫见了他一面。结果,不见还好,一见又快被气死。”
“发生什么了?”白茸拿起床边桌上的小壶,倒了一杯果酒,递给瑶帝润嗓子,然后饶有兴趣道,“陛下快说说,说出来就不生气了。”
瑶帝喝下一半果酒,另一半喂给白茸,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他那态度让人瞧着生气。”
当时,他带着一肚子不满走进庄逸宫,冯漾就坐在太皇太后下首,沉默地喝着茶水。见他来了,没有第一时间起身行礼,而是等到他跟太皇太后打了招呼之后才放下茶杯,不卑不亢地端庄一拜。当然,这本身也没什么,瑶帝对先后顺序并没有特别的感觉,但他十分在意冯漾的屈膝礼。因为按照常理,这是属于后宫嫔妃的一种简洁礼仪,分深拜和浅拜两种。前者用于稍正式的场合或是重大事件当中,例如除夕敬贺之时;后者则更随意些,多用于非正式场合或嫔妃间低位对高位的见礼。
冯漾身为东宫清纪郎,已经不属于后宫一员,而是属于领俸禄的朝臣,按理是要跪拜的,可他也像后宫嫔妃似的弯了弯膝头,眉目低垂,恭顺谦卑。
瑶帝那满肚子的厌恶就在这不合时宜的一拜中爆发出来:“清纪郎是不是脑子糊涂了,行的是什么礼,不伦不类。”
冯漾不慌不忙道:“我虽不幸被贬,但自认容止可观、德行方正,也从未把自己当做陛下的外臣,所以行后宫觐见之礼并无不妥。”
瑶帝哈哈笑了:“你自认?你凭什么自认?朕是皇帝,朕说你容止不可观,德行不方正,自废你后位之日起,你就是个庶人。这个清纪郎的闲职还是你父亲求来的,为的是给你留些体面。”
冯漾跪下来,重新叩拜,刚要起身时,只听瑶帝道:“朕没让你起,你就跪着回话吧。”他先是看了眼太皇太后,然后淡然道:“敢问陛下我犯了何错,需要跪省?”
“你说呢?”瑶帝反问。
“我在别苑一住就是十多年,每日三省,谨言慎行,实在不知所犯何事?”
“如昼的事。”瑶帝咬牙。
“陛下痛失所爱的悲恸我可以理解,但不明白的是,圣旨是先帝所发,于我何干?整件事我都只是个旁观者。难道仅仅是因为我没有救他吗?可雷霆之下,我用什么去抗衡?”
瑶帝道:“如昼来的第二天,你进宫一趟,天知道你说了什么去污蔑他。”
“真是冤枉,我什么都没说。进宫一事也是早安排好的。”
“朕不信。”
跪了许久,冯漾的腿针扎似的疼,钻心的痛楚通过薄薄的膝盖骨一直传导进后腰和脊背,连带着上半身也酸痛不已。他想换个姿势,可还没挪上半寸,就已经疼得受不了,不得不辛苦维持现有的卑微。他深呼吸,仰视瑶帝,缓缓道:“陛下……如昼之死我也很心痛,但您不能为此而迁怒于无辜之人,您觉得他死的冤,那我呢,难道我就不冤?”
“他死了,你活着,所以你不冤。”瑶帝无不残忍地说。
“听说您又找了替身,我以为您已经释怀往事了。”
“你什么意思?”
“有位昼妃,与如昼神似,颇得宠爱。”
“他们是两个人,不要混为一谈。”
“那为何赐他昼字?”
“朕遵循赐号惯例封他为昼,哪那么多为什么,少自己瞎琢磨。”
“我什么都没想过,既然您爱他,那便祝您和他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少在这里假惺惺。”
“陛下为何如此对我?”冯漾水汪汪的双眸中充满无奈和悲伤,容颜苍白透明,唯有那唇娇艳欲滴,显出别样的凄楚,“您就这么厌恶我?您自己保护不了喜欢的人,就把罪名安我头上,试图以此逃脱内心的谴责。我倒想问您一句,在将我送往别苑之后,您是不是就能睡安稳了,踏实了?”
“……”
冯漾继续:“您在怀念故人的时候可曾想过住在别苑的我?您废我皇后之位时,曾下令让我每日抄写经文,这么多年来抄写出的东西都可以填满整座书房,可您来看过吗?您真的在乎过吗?”
瑶帝沉默不语。
“陛下其实根本不在乎我抄不抄经吧,因为那只是安抚您内心深处不安的一种手段,说出来做个姿态罢了。您其实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爱如昼。”
“闭嘴。”瑶帝站起来,对一直看戏的太皇太后道,“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明知道朕不想见他。”
太皇太后慢悠悠道:“人老了就喜欢念旧,冯漾也是我很喜欢的孩子,把他招来陪我说话解闷,难道也不行?”
瑶帝厌恶地摆手:“你爱见就见去,朕不想见。”
“原以为过了这么久你们的关系会缓和,现在看来是我一厢情愿了。”
瑶帝道:“现在见过了也聊过了,朕不想再呆下去,也不想再见到你。”最后一句是对冯漾说的。
冯漾没有看他,表情趋于平静,俯下身说道:“恭送陛下。”语气沉稳,就差把好走不送四个字写脸上。
瑶帝哼的一声结束了这荒唐的会面,大踏步离开。
白茸听完叙述,无不欢快地想,他们两人相遇时冯漾似乎对他不屑,而这回在瑶帝这里吃瘪,实在是大快人心。他在心里连说好几个活该,随口道:“希望他永远别回来。”
瑶帝也有这想法,嘿嘿一乐:“最好在别苑病死。”说罢,眼睛一亮,“对啊,朕怎么没想到。”
白茸却紧张道:“陛下不会想下毒吧?”他本是逞口舌之快,可没想真去害人,眼瞅瑶帝整个人都兴奋起来,心中后悔,焦急道:“您可别真害他呀,说到底他也罪不至死,又是世家公子,若真死在别苑,要怎么和他家人交代。要是再传出去是我一句话引起来的,那我罪过可就大了。”
“朕也没想杀他,给他整点要不了命的,只要把他栓到别苑跑不出来就行。”瑶帝抚摸手指上的玉指环,坏主意一个接一个往外蹦,边想边点头,也不知脑中幻化出什么龌龊的画面。幻想够了,欢快道:“就给他弄点泻药。一次不放多,一天拉七回,让他坐恭桶上起不来。他成天高高在上自比谪仙,看他窜稀的时候是不是也有仙人之姿。”
白茸听后心里咋舌,这坏招哪儿是一个皇帝能想出来的,就连他哥白莼也没这么损过。他看瑶帝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央求道:“您快别这么干了,泻药吃多了会死人的。”
“是吗?”瑶帝不信。
白茸郑重点头:“当然,以前在家的时候,我就听人家说过脱水症这个病,得上之后一直发高烧,上吐下泻,有时候都来不及用恭桶,就这么拉在床上,一天十来次,几天工夫就能死人。”
瑶帝也从书上读到过这个病,这种病一般都发生在环境脏差潮湿的地方,传染性极强,十人九死。他看到白茸严肃的表情推测对方也许真见识过那惨烈的情况,于是收起玩笑的态度,说道:“朕也就这么说说,可没有折磨人取乐的喜好,在脑袋里过过瘾罢了。”
白茸放心了。
他们又说了会儿话,白茸起身要回宫去。他昨日深夜无诏觐见,按规定本不该留宿,可瑶帝最不按规矩来,温存过后哪儿能轻易把人放走,于是他就在银汉宫睡了一晚。如今,瑶帝依然舍不得,想把美人抱怀里每时每刻抚摸,正欲出言挽留,就听银朱站在远处用恰到好处的声音说,翰林院三位编修在御书房外等候。
白茸自觉地从瑶帝身上下来,整理好衣服:“太阳都快下山了,陛下这个时候还要处理政事,真是勤勉。”
“也不是什么大事。”瑶帝还想亲他,白茸躲开,催促:“您快去吧,免得耽误正事,我可不想被扣上魅惑君主的罪名。”
“谁敢这么说,朕就砍了谁。”瑶帝脱口而出。
白茸一下子愣住,这话说得虽然霸气但也很暴戾,那一瞬间他甚至以为瑶帝被他那以暴虐著称的曾祖附体了。
而就在这刹那,瑶帝也意识到那句话的不妥,仿佛掩饰一样,干笑了两声,又让银朱过来给他更衣。
“翰林院的来干什么啊?”白茸很自然地不去提刚才的事。
“肯定是来商量编纂《历代贤妃传》的。”瑶帝的面容有一半被帝冕挡住,但白茸仍能从华美的串珠缝隙中窥探到俊脸上的一丝嘲讽。慢慢地,那优美的嘴唇上翘,浮现出意味深长的月牙:“应氏牵头组织,翰林院负责撰写。”
白茸好奇:“要把映妃写进去?”
“可不是嘛,为了把他写进去,云华三百多年中所有品德贤淑的后妃的事迹都要编纂出来。”瑶帝说完,对着穿衣镜稍作整理,突然加了一句,“简直吃饱了撑的,应家向太皇太后提出来,那老不死的居然允许了,依朕看他也想把自己写进去。”
白茸觉得现在的瑶帝颇像个半大少年,由着性子抱怨,十分可爱。他走过去接替银朱服侍他套上精美的缎面靴子,说道:“这也不是坏事,陛下怎么如此不愿?”
“就是觉得没意思,虚伪。应嘉柠干的事可算不上贤淑,居然也要写进书里传颂,恶心死了。”
“既然有不贤淑的,那肯定就有贤淑的。”白茸站起身,“这是一个机会,陛下难道不想把已故的贤妃写进去?而且他封号为贤,理所应当啊。”
瑶帝本意是随便从史书上划拉几个人充数,可听完白茸的提议后忽然觉得这是个无比精妙的主意,马上眉开眼笑:“说得对,嗣父一生温柔贤惠,合该被写进书里被世人所知。朕要好好遴选入册之人,全都要品行端庄贤良淑德。太皇太后和应氏不是想让映妃死后也风风光光嘛,朕就给他这个荣耀,让历代贤妃跟着他一起进书里逛一圈,看他夹在其中害不害臊。”
白茸抿嘴笑了,挽着瑶帝的胳膊一起出大殿,直到再也无法一起行路才依依不舍地分开,各走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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