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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山雨欲来(上)

    在一连下过两场雨后,闷热反常的天气终于过去,帝都尚京迎来了期盼已久的凉爽。

    那是属于初秋的晴爽,弥漫着久违的惬意。天空很高,蓝得透亮,好像一幅平展顺滑的丝绸铺在天上,一丝杂乱的线头都找不到。太阳也不再是违背常理的金黄色,重回耀眼的红,给万物带来足够多的暖意,却又不会令人感到任何不舒服。风也是舒适清爽的,迎面吹着让人只想微笑。

    尚京的初秋是最美的,没有夏季酷暑,没有冬季严寒,花儿还红着,叶儿还绿着,一切都恰到好处。

    如果没有时疫,那么这个秋天将是最完美的——城里的百姓都这么说。

    对于居住在尚京的人们而言,玉泽十四年的秋天真是糟糕透了。

    越来越多的人从病区出逃,将疫虫带到城中各个地方。发病的人日益增加,医馆药铺人满为患,有些绝望的病人家属甚至开始烧纸燃符,借助咒语巫蛊救命。这本是明令禁止的事,但现在官府已无力管控,或者说无人去管,所有能派上用场的人都被抽调出去严防死守四座城门。

    封城是阻止疫虫进一步外泄至都城之外的唯一方法,现在谁也出不去尚京,除了它的主人。

    瑶帝是在八月初六那日离开帝都的,同时离开的还有高官十四人以及他们的从属官员四十八人。此外,随行的各等级侍从二百余人,侍卫数千。

    皇帝和朝廷官员的离开给人们释放出很不好的信号,那浩浩荡荡的队伍充满仓惶的意味,好似逃窜。仪仗用的明黄色华盖好像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匆忙盖上去,弄得歪歪扭扭,勉强入目。

    有人说,皇帝病了,出宫治病;也有人说皇帝抛弃了尚京,要另选都城——尽管这些人事先都见到了瑶帝要去黎山封禅祈福的告示,但对他们来说,封禅之事远不如自己中午的饭食来的更有吸引力。

    然而,无论百姓们如何猜测如何不满,对帝王的恐惧敬畏还是让他们本能地去臣服和接受。他们顺从地跪拜在长街两旁,恭敬地遥望那长蛇般的队伍穿过城门,直到朱红色的大门合上才不甘愿地站起身,一边揉着膝盖一边心中咒骂。

    ——胆小的皇帝啊,竟丢下他的子民跑了!

    不过这些,瑶帝是听不见的。

    此时,他正坐在异常高大宽敞的马车里,和昀皇贵妃喝酒调笑。

    酒是甘醇的,灌在肚子里有些热辣,升腾起阵阵通透淋漓。他一连喝下三杯,说道:“真是不容易,终于能出来了。”

    昀皇贵妃给他们各自斟满酒杯,说道:“没想到,钦天监的话竟真管用了。”

    “其实还有太医院的帮衬,他们说黎山古时有药神下凡,此番前去可以祈求药神保佑百姓安康。此话一出,谁还敢反驳,要是再有异议那就是与整个黎民百姓作对,是要被大家指着鼻子骂的。”瑶帝语气有些愤然,闷头灌了一口酒,“这帮人也是虚伪,宁肯得罪朕,也不愿背负天下人的骂名,也不知道他们到底给谁干活。”

    昀皇贵妃倒不觉得什么,毕竟朝廷上下对他的破例随行保持缄默,算是给镇国公一个天大的脸面,要是他跟着一起抱怨,再让有心人听去,那以后就不好做人了。他如此想着,说道:“我要敬陛下一杯。”双手拿起酒杯,稍一行礼便仰头饮下。

    “为什么敬酒?”

    “因为我是史上第一个以帝妃身份同行的人。”昀皇贵妃姣好的容颜清亮明媚,素雅利落的装扮让他多了几分英气,“若不是您,季氏又怎能有这份天大的荣耀?”

    “其实一开始是想带你和贵妃一起的,但没想到他……”瑶帝叹口气,问道,“听说你昨日去探望他了?”

    “也不算探望,他病得厉害,太医院的人只敢让我在外间隔着门说话。”

    瑶帝感到好笑,摇头晃脑:“朕倒是好奇,你跟他说什么了。你们不是互相看不顺眼嘛,还能去探病?别回头是骂他吧。”

    “陛下怎么把我想的这么粗鲁。”昀皇贵妃道,“昙贵妃现在虚弱得厉害,几乎说不出话,我只来得及问了一下近况,就被医官请走了。”

    “他没有一点儿好转吗,朕听说他三天前就已止泻。”

    “确实不再上吐下泻,但他消耗太多,神智恍惚。”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他怎么就得上这病了呢。”

    昀皇贵妃分不清这是问话还是自语,偷偷观察瑶帝的表情,发现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些许审视的意味。他略惋惜道:“我也纳闷呢,这种病已经很久没在宫中流行,那疫虫怎么说来就来呢,让人都没个准备。”

    “哈哈哈……”瑶帝笑了,“疫虫哪能给你时间准备,若都有了防范,人也就染不上病了。”随后,笑容逐渐消失,凝固住俊美的眉目,两片薄唇轻轻一扯,瞬间造就出一位忧郁的神子。“朕走后,也不知宫中会如何。”

    “您放心,有昼妃代管,出不了乱子。”

    “不是怕乱子,而是怕……”

    昀皇贵妃善解人意道:“他也不会有事的,宫中这几日并没有再增加病患,这是个好消息,说不定咱们还没走到黎山,时疫就已消失。”

    “但愿吧。”瑶帝又被服侍着饮下几杯,在酒精的作用下,脑子发晕,身下蠢蠢欲动。他倒卧在软垫上,从身后置物格里拿出本小册子,递出去:“快看看喜欢哪个?”

    昀皇贵妃接过册子,随手翻了几页,拧着眉头道:“陛下也真是的,怎么还带这种书呢?”

    “长路漫漫,总得有个消遣。”瑶帝说了个页码,让他翻看,“你觉得那个姿势如何,朕还没试过。”

    “这……”昀皇贵妃有些为难,图上的姿势古怪扭曲,需要一定的柔韧度才能完成,可他已经年过三十,胳膊腿早硬了,哪儿做得来扭腰搬腿呢。况且这是在马车里,隔着帘子却不隔音,要是让外人听见什么,多尴尬啊。尤其是随行的官员中还有他的叔父镇国公。

    他合上书,小心道:“陛下若是想嬉戏,可以等到前面的官驿……”

    “可朕等不及啊。”瑶帝声音含糊,双眼迷离。

    “那我……”他跪到瑶帝面前,双手钻进袍子,潜入裤内,微羞着脸刚想揉搓两把,却见瑶帝已阖眼睡着。他如释重负,整理好衣衫坐回去,又捡起那本册子仔细看了几眼。方才一拿到时他就觉得眼熟,如今再看才发觉,它竟同几年前陷害白茸时所用的书册一模一样。当年,瑶帝赶回来后把书要走,说那是物证,可如今想来,怕是他自己想看。又或许,说不定这书就是从银汉宫传出的,也极有可能就是瑶帝自己的,否则瑶帝为什么没有继续追查下去呢。

    也许,当时白茸申辩的那句“皇上看过”是真的。

    心跳突然加速,他没来由一阵后怕。得亏当时没把白茸打死,要是真死了,恐怕瑶帝就不会轻易罢休了。

    他把书扔到一旁,也想睡一会儿。然而一闭眼,脑海中浮现的是一扇棕黑色的雕花木门。

    那是前一天傍晚,他在思明宫中看到的昙贵妃寝室的木门。那上面雕着无数朵并蒂莲,细长的藤蔓弯弯曲曲互相缠绕,贯穿整块门板,诡异且华丽。他在说话的时候,眼睛就盯着那栩栩如生的莲花,不断在心中描摹。

    其实,刚才他撒谎了,昙贵妃固然身体虚弱,但说话的力气还是有的,而且还中气十足。

    “颜梦华,我来看看你。”他穿着太医院特别准备的白色罩衣,脸上蒙着纱巾,在门板上敲了几下。

    门那边没有动静。他又敲了几下,过了一会儿,有个微弱的声音道:“你来干嘛?”

    “我来看看你什么时候死。”他抚摸罩衣,略粗糙的麻布让手指很不舒服,“为你提前穿白衣哭丧。”

    “哈哈,你还真是孝子贤孙啊,就这么着急赶来奔丧?可惜让你失望了,我还没死呢。”声音发虚,却透着疯狂。

    也许是被前几个字刺激到,他砸了一下门板,心中啐几口吐沫,然后调整心情道:“阎王到了三更才收你呢,就是不知道以你现在这副臭气熏天的鬼样子,黑白无常见了是不是也要吐出来。”

    门那边突然沉默了,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人在走动。

    “我的病是不是你干的?”声音离得很近,就在门板那一侧。

    他答道:“不是!”

    “季如湄,别敢做不敢当。”

    “我说了,不是我!是你做坏事太多,遭了天谴。这叫做自作自……”话未说完,他眼前一花,一个明晃晃的东西突然从门缝刺出。他发出骇人的尖叫,定睛一看,那是根细长尖利的金簪,距离鼻尖仅半分。“你……竟敢……疯了吗?”他语无伦次,惊魂未定,被章丹护着带到几步远的地方,拍着胸脯顺气。

    门的那一边,昙贵妃爆发出一阵笑声,喘息道:“真是苍天无眼,就差一点点了。你那令人生厌的鼻子怎么不再高出半分呢,那样的话你就会再多出两个滑稽的鼻孔。”

    “颜梦华!你可真可恶,临死还要拉个垫背的!”他不顾章丹劝阻,冲到门边,一把打落仍旧嵌在缝隙中的金簪,“实话告诉你,皇上和我明日就要启程去黎山了,我将是云华历史上第一位陪伴皇帝登上黎山并全程参与封禅大典的后宫之人,我将会被历史记住,永垂不朽。而你,等我回来的时候,只能是黄土之下的烂骨头。”

    “妄想。”门板晃动,昙贵妃像是靠在上面,“我的病已经好多了,我会看着你回宫的,然后……”

    “是吗,那咱们就拭目以待吧。”

    昀皇贵妃挑帘看看马车外,他们已经出了京畿,宽阔的官道两旁郁郁葱葱。黎山遥远,回来时将是深冬,那时就吹不到这么怡人的风了。

    他做几次深呼吸,回头看了眼依然酣睡的瑶帝,嘴角浮出耐人寻味的笑。

    白茸啊,机会给你了,就看你怎么做了。

    ***

    倚寿堂中,昱嫔双手合十,默念祝祷,将三炷香稳稳地插入炉中,然后一动不动。眼前是不断下落的香灰,脑中是故人的身影。

    对不起……

    可你不该来的,你该把生命挥霍在绚烂的丹阳春景里,而不是死在尚京的夏天,成了他人的替罪羊。你该活在族人的呵护中,而不是躺在冰冷的宫闱之内任人宰割。你本该做很多事享很多福的。你……

    脑海中的身影渐渐远去,庄严的神佛清晰可见。刹那间,他在垂怜肃穆的目光下无可遁形。阳光从外面照到佛像的身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投向地面时他感觉自己要被射穿。

    身体颤动,心神震荡。

    天啊,他都干了些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为自己开脱,可那些借口又能为他洗脱什么?无论如何粉饰,都不能掩盖他是这场悲剧的参与者的事实。

    他感到眩晕,再也受不了那自上而下的光,即便闭上眼也能清楚地感受到万箭穿心之苦。他一刻也不想待下去,猛然转身,却因脚下不稳而摔倒,幸好身旁的缙云及时扶住才免于受伤。他抓住缙云的胳膊,视线落在倚寿堂外,那里站着一个人,华发高挽,灰白衣衫。

    是雪选侍。

    “你也来拜佛?”昱嫔很快恢复自然,不着痕迹地理顺弄皱的衣摆,扬起真诚的笑容。身后庄严的佛像反衬出他的秀丽姿容,繁复的发髻上点缀无数珍珠,犹如落入凡间的精灵,俏皮可爱。

    雪选侍清浅一拜,说道:“刚过来。哥哥这是要走?”

    “礼拜完毕,正要回去。”

    “我记得哥哥曾说不相信神佛,为何会……”

    “现在也不信,只是散步时转到这里,便进去看看。”昱嫔跨过门槛来到外面,艳阳之下,发间的细小珍珠熠熠发光。“雪选侍近些天好似经常来?皎月宫没有关闭宫门吗?”他的梦曲宫是今天早些时候重新开放的,因为他们所有人都要恭送瑶帝出行,并祝福旅途顺利。

    雪选侍眉目中含着忧伤,说道:“皎月宫相继死了三位主子,里面的阴气太重,恐怕连疫虫都避之不及,因而闭了几日又开了。再说,太皇太后的庄逸宫封锁后没法亲自礼佛,我自当代替。”

    “你还带了经文?”昱嫔发现雪选侍身后的宫人手里拿着一叠纸。

    “自己抄的。”

    “给谁?”

    “映妃。”

    昱嫔忽然失去交谈下去的兴致,随意说了几句后告辞离开。回到梦曲宫,他对缙云道:“皎月宫是真不吉利,雪选侍一个人住居然不害怕。”

    缙云道:“身正不怕影子斜。”

    昱嫔反问:“你这是在讽我?”

    缙云面上一僵,连忙赔笑:“奴才自从跟了您,一心一意为主子做事,断不会有这种想法。”

    昱嫔冷笑:“没关系,连我自己都笑话自己呢。我费了这么大心力把应氏拉下去就为了给墨氏铺路,谁承想太皇太后却没这想法,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难道暚贵侍还入不了他的眼?”

    缙云低声道:“您这是何苦呢,个人有个人的命,暚贵侍的事自有他家的人操心去。再说您已经与昼妃交好,若来日他登上后位,必定对您亲近有加。”

    “他登上后位自然于我没坏处,但对四大家族来说是个不小的冲击。他认夏太妃为养父,以后所有的利好政策都会向夏氏倾斜,久而久之重商抑农,这是四大家族不愿看到的。就连情况特殊的墨氏也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他们不会让一个宫人夺走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这关乎脸面。一旦成真,世族的颜面将荡然无存,所有秩序都将崩塌。”

    “那主子是要跟昼妃分道了?”

    “还没到时候,暂且观望吧。前些天我那住在别苑的养兄被太皇太后召进宫……”声音渐渐消失,昱嫔支着脑袋神情阴郁。

    如果冯漾真的重回宫廷,那么他该如何自处?是兄弟俩一起对付昼妃还是联合昼妃断了冯漾的生路?

    迷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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