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7】9 谋定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又过三四日,宫中时疫彻底控制住,再无人发病。这本是好事,但白茸仍发愁,六局不断上报人手紧缺,事情积压无人去做。
一日,章尚宫又来到毓臻宫诉苦,对他道:“现在能用上的人手都用了,可还是不够啊。六局一共短缺人手七十余人,像一些做杂事的空缺可以先不管,可有些位子上是不能空的。像尚功局的司计、尚服局的司衣、尚寝局的司灯……这些是要职,不能总没人。”
白茸翻开手中的册子,里面是所空缺的职位和人数,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看得眉心疼。“一时半会儿确实没有人去干这些事,要不,你让底下的人先顶上,一人干两人的事,多些俸钱。”
“昼主子有所不知,有些位子是不能兼顾的。像司计、典计和掌计是绝不能由同一人担当。若物资的清点、发放、记录和审核全由一人负责,那很容易造成贪污。六局办事,每个人只能经手一道关卡,上下互为监督。”
“原来是这样。”白茸说道,“我记得这个月要外放一批人出去,此事可以先缓缓,让他们再多干上两个月,你抓紧时间再招一批人入宫。”
章尚宫点头,回道:“可就算这样也不够啊。”
白茸想了想:“皇上离宫,司舆司掌羽仪伞扇之职的人会闲下来,先让这些人去顶尚寝局司灯处的空缺,想来钱尚寝是不会有异议的。尚服局司衣处就让司仗处的人去顶,反正现在也没有朝贺,同样也不需要仪仗队的人干活。至于尚功局司计处,还是让他们自己身兼数职吧,我会让苏方过去监察,他可是出了名的眼尖,应该可以起到些监管作用。”
章尚宫道:“采选新宫人的事,还需报给尚仪局。”
“我会去和舒尚仪说的,你和他尽快把空缺补上。”
章尚宫走后,白茸从椅子上站起来活动筋骨,一边伸懒腰一边道:“真是麻烦啊,事情好多。”
玄青为他捶背:“琐事确实多,但主子做得很不错,等昙贵妃彻底病愈的时候就会发现,他已经管不了六局了。”
“我刚才在章尚宫面前显得很无知,他会不会笑话我?”
玄青道:“不会的,有些事只有接触之后才能明白其中关窍,章尚宫是不会有其他想法的。”
白茸想起昙贵妃,心情郁闷:“颜梦华真的快好了?”
“比之前上吐下泻好多了,但一日三顿药还是不能断,外面的白帷帐也没撤掉。”
“真是不甘心啊。”白茸小声嘟囔。
玄青道:“现在思明宫中太医院值守的人少了,外人虽不能进入,但东西可以直接往里送。”
白茸明白这是个机会,小声道:“你有好法子吗?”
“食水有人查验,不好做什么,但用的东西……”
白茸会意,慢慢点头:“你能弄来吗?”
玄青垂眼,微微颔首。
***
庄逸宫正殿,光线一如既往地照不到深处。少了阳光的爱抚,殿中的一切就像是被抹去了颜色,灰白陈旧,如同上首座位上一动不动的老人,高高在上却了无生气。
旼妃坐在下首洋洋洒洒说了好半天,也不见太皇太后有任何表示,按捺住不满,用茶水润了润发干的嗓子,说道:“老祖宗以为如何呢?”
太皇太后松弛的皮肤挂在眼角,让他那双鹰眼变成了三角形,看起来格外诡异:“为了昙贵妃,你还真是不择手段。记得皇上曾评价你谦顺善良,现在看来谦顺是真,可这善良二字嘛,名不副实啊。”
旼妃感到一丝羞辱,脸颊发烫,刚还发冷的身体忽而热起来,一挺胸膛,脱口道:“您不是也一样吗?昔日可比肩日月的云梦方公子现如今坐到阴暗处行那阴暗事,枉费当年溢美之词。”
“哦?是吗?”太皇太后苍老的面容犹如寒风中的碎冰,散发着寒冷严酷,谁也看不出那沟壑之下掩藏的情绪。
沉寂在空气中蔓延。
旼妃后悔自己的冲动,有心调和,可只窥了一眼上位者晦暗不明的表情,已想好的说辞就缩回肚子,嘴再也张不开。
他下意识朝殿外望,院中宁静祥和,看起来暖融融的。他迫切地想逃离这个令人胆寒的地方,去外面好好晒晒太阳,将过快的心跳放慢下来,舒缓过分紧张的神经。可他又不能这么做,理智告诉他,事已至此,绝不能退缩。
“老祖宗……”他终于开了口,打破诡异的静谧,声音低沉,语气卑微,好像做错事的孩子在承认过错时用到的开场白。
太皇太后发出一声笑,干巴巴道:“想认错?”他右腿搭在左腿上,手里捻着念珠,继续道,“那就说说错哪儿了。”
“我刚才……”旼妃想了好久也没想好说什么,语气充满不确定性。
“你何错之有呢?”太皇太后打断他,又是一声笑。但这一次,旼妃从那笑声中听出别样的落寞。“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变了样,只是不自知罢了。”
“我刚才一时心急冲撞了您,您……”旼妃重回平静。
“罢了,不说刚才,说以后吧。”太皇太后耷拉着眼皮,问道,“计划有几成胜算?”
“八成。”
“我以为会是十成。”
“世上哪有万全之策,一旦展开,就有很多事不受控制。”
太皇太后似是斟酌一阵,扭头对身边的行香子低声交谈几句,然后慢慢道:“好吧,我赌你这八成胜算,只是动作要快。”
“您不会失望的。就在昨天,昼妃刚刚下令暂缓宫人外放,并让这些人原位留用,用以缓解六局无人可用的局面。”旼妃道,“那个人,也在其中。”
太皇太后道:“具体怎么做,六局人多眼杂,里外全是人,不好做手脚。”
“若是以前,确实不好做。但昼妃还下了另一道令。”旼妃起身,来到太皇太后座下,仰起头悄声说了几句,太皇太后边听边点头,最后道:“主意不错,就看你能不能顺利实行了。”
“有一点还得请您出马。”
“什么?”
旼妃道:“牵制住夏太妃,到时候若是他在现场胡搅蛮缠,结果就不好预料了。”
“这个好办,那个老无赖好对付。但若昼妃不肯承认那要如何?”
“我会准备好一切,只要他无法自证,您就可以定罪。而且,按照宫规,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他若坚决否认,您可动用重刑,而且刑死无过。”
“好一个刑死无过,我倒是期待他不承认了。”太皇太后放下念珠,身体探出,俯视脚下的人,手指碰上光滑的脸蛋。那柔润光洁的触感让他心生嫉妒,不断在脑海中撕扯那张美丽的脸皮。“之前说过的事怎么着了,时间太久了,我已失去耐心。”
旼妃强迫自己直视前方,无视那咄咄逼人的目光,答道:“那件事已经办妥,您可以放心。”
“把东西交给我。”太皇太后的声音虚无缥缈,却又含着无法拒绝的权威。
旼妃努力抵抗住来自头顶的压力,镇定道:“还是把东西交给昙贵妃比较好,他很善于处理这些。”
太皇太后注视眼前人半晌,心中咒骂几句,然后一抬手让旼妃起立,冷冷道:“你走吧,就这么说定了。”
旼妃屈膝一拜,快步走出殿外。就在他坐上步辇命人一路小跑着逃离时,太皇太后高高的座椅之后,精美的织锦绣帘动了动。一双素手从里面拨开两边帐子,修长窈窕的丽影出现在太皇太后身前。那人身穿淡紫长衫,衣摆处绣着大片金莲,莲间点缀绿叶。若仔细看,就会发现那莲花花蕊和绿叶分别由细碎的黄色水晶和翡翠镶嵌而成。长衫外面另罩一件白色纱衣,透出若隐若现的金莲花,把人衬托得朦胧恬淡,好似云中月,雪中花。整套衣服华丽异常。
“老祖宗怎么不先把东西拿到手?”冯漾抽出腰间折扇,一边摇一边坐到刚刚旼妃坐过的位子上,随手将桌上的半杯温茶泼到身后的一盆绿植中。
太皇太后看了眼那盆长势喜人的滴水观音,新出的卷芽嫩黄嫩黄的,叶尖处残留一滴水珠。他道:“旼妃进宫也有些年头了,又出身官宦人家,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哄住的。他不信任我,不会把东西先交出来,他害怕我拿到后会置昙贵妃不顾。”
冯漾往殿门口望了望,低声道:“传闻他和昙贵妃……”
“哼,一对儿恬不知耻的贱货。”太皇太后把念珠交给行香子,接着说,“这等败坏德道污染皇室圣誉的人就该绞杀。要依着我,他们早就死上十回了。”
冯漾慨叹:“皇上可真是大度啊,这口气竟能咽下去。”
“昙贵妃轻易动不得,他知道这个道理。”
冯漾面色平静,心里却想,一个蛮族王子轻易动不得,那他这个燕陵世家的继承人就能轻易动得?
真是岂有此理,天下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了。
行香子新端了茶过来,顺手将桌上的茶杯收走,这时,太皇太后对他道:“直接扔了,那等毫无廉耻心的人用过的东西我看着就恶心。”
冯漾拿起新茶细细品尝,说道:“我喝过不少地方产的碧银芽,可只有您家茶园出产的碧银芽茶汤颜色最翠绿明亮,泡出的形状也最好看。而且滋味醇和,回味甘爽,颇有古书中记载的‘玉露烟霞’之风范。”
太皇太后笑道:“云梦偏南,湿气重,最适合种茶。方家在百年前就开始种植碧银芽,经过数代努力,培育出的茶比外面茶园子里长出来的杂草不知强上多少倍。此茶一直不对外流通,就是要确保不被他人研究效仿。你若喜欢,走时就带上几块茶饼,回去自己或泡或煮,很方便。”
冯漾含笑欠身,语音宛转:“如此真是太好了,谢过老祖宗。”
“唉,我知你在别苑过得不如意,也没别的法子让你更顺心一些,就只能在这些身外之物上下下功夫了。”
冯漾道:“别苑安静,正好修身养性。”
太皇太后嗯了一声:“是啊,那里无人打扰,是个可以潜心钻研的好地方。”
冯漾会心一笑:“您这次唤我前来是让我钻研什么呢?”
太皇太后道:“如今要编纂一部《历代贤妃传》,我看了一下翰林院给出的初稿,写得并不好,我已命他们更改,但我和映妃的那部分希望你负责撰写。”
“不知他们如何写的?”
行香子适时拿出几张纸交给冯漾。匆匆浏览后,冯漾把纸还回去,拧着眉道:“怎么写成这样,两篇文章罔顾事实,胡乱编造,明褒暗贬,字字犀利,这哪是颂扬,分明是折辱。”
“这是皇帝在变着法子损我们呢。嘉柠那么好的孩子愣是被他们说成善妒的小人,简直是睁眼说瞎话。”太皇太后越说越气,想到针对自己的那些暗讽,不由得喘起来,嗬嗬声好像濒死的老牛在做最后的挣扎。
那声音令冯漾感到害怕,忙站起身走了几步,急问:“老祖宗,您没事吧?”说罢又去看行香子,后者拿出香囊放在太皇太后鼻下。
过了一会儿,太皇太后缓过来,呼吸趋于平稳,情绪逐渐平静。他将香囊捂在胸口,揉了又揉,继续道,“你说这样的书能刊印出去吗,让世人如何看待我们?得亏应家还没有看到书稿,要是看了还不得跳起来。”
“皇上此举是何用意呢,只是单纯的对着干?”冯漾并没有坐回去,而是又摇起折扇在殿中漫步。
“当然没有这么简单。他是要反衬出别人的贤惠,踩压我们,捧高别人。”太皇太后咳了两声,怒火又被拱起来。
冯漾停下脚步,回身道:“别人?他想把谁写进去?”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等待那个呼之欲出的令人生厌的名字。
太皇太后似乎猜到他想法,慢声细语道:“别担心,他是想把贤妃写进去。”
冯漾反应了一阵,才明白过来贤妃指的是谁,紧绷的精神松下来,忽而一笑:“他出身低微,何来贤字之说。”
太皇太后道:“自古,称贤者必定出身世家,身份高贵、血统优良,哪儿容得他混淆视听,鱼目混珠。这个‘贤’字用他身上已经是抬举,如今竟还要为他写书立传,简直不可理喻。”
冯漾以扇掩面,踱步到太皇太后面前,一欠身拿掉香囊,轻声道:“不能老闻,用久了就不顶事儿了。皇上想让他的嗣父被人世代传颂,殊不知这是自取其辱。”
“说得好,咱们就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等他从黎山回来时,看到的将是一个笑话。”
冯漾啪的一声合上扇子,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瑶帝那张愤怒的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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