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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连环(上)

    直到生命尽头,白茸都记得那橘色秋日下的一抹蓝。

    他曾见过很多蓝色,但都没有此时眼中的蓝来得动人心魄。不是空山新雨的通透之蓝,不是庄严贵重的宝石之蓝,亦不是丝绸锦缎的珠光之蓝,那是一种莫可言状的蓝,深邃、缥缈,层叠如瀚海波澜,轻薄如碧水浮光。

    包裹在蓝色中的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美,身后的暖阳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玫金色,举手投足皆萦绕悲悯众生的光芒,圣洁如神使。白茸看痴了,产生出一种错觉,如果没有遇到瑶帝,那么他一定会爱上他,为他倾倒、膜拜。

    温柔醉人的声音在院中回荡,就连围拢住白茸的宫人们也都下意识松开手,仔细聆听。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请太皇太后明鉴。”昕贵侍说完,走向白茸,心疼道:“你也真是的,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太皇太后说清楚呢。宫中虽禁赌,但玩马吊牌至多也只算博戏,不是真正赌博,你担心什么呢。”

    “我……”

    “不就是输了几个钱嘛,也至于这样要面子?赵采人和柳采人还轮番学猫叫狗叫呢。”

    “他们……”白茸有些懵,不知该怎么接话。

    “唉,这其实也怪我,明知你不善饮酒还劝着你喝,结果醉成那样,一觉醒来竟什么都忘了。”昕贵侍懊恼地捶了自己一下,一双眼睛真诚明亮。

    白茸终于明白过来,紧握住他的手,说道:“都说喝酒误事,可到我这儿,那就是误了性命啊。我说怎么脑子晕晕的,昨天晚上的事都记不清了,只以为一直在屋里睡觉。”说罢,看向旼妃,“你要证据,不知昕贵侍这个人证如何?”

    旼妃犹自狐疑,并没有回答。

    太皇太后先看了看昕贵侍,又审视白茸,极力想从那两张脸上看出些破绽,可盯了半晌也没瞧出什么,昕贵侍这番话说得可谓滴水不漏。片刻,他说道:“都谁参加了?”

    昕贵侍回答:“除了我和昼妃外,还有秦选侍、赵采人和柳采人。”

    “马吊牌只能四人玩,你们五人怎么玩?”

    “柳、赵二位采人不太会玩,所以他们算作一拨人。”

    太皇太后吩咐一个宫人去把另三人寻来。

    直到现在,白茸才发现平素和太皇太后形影不离的行香子并不在场。他感到奇怪,按说庄逸宫发生了这么多事,行香子作为大宫人最应该守在主人身旁。

    就在他思索之际,太皇太后问道:“当时输赢如何?”

    昕贵侍不慌不忙道:“昨夜秦选侍手气最好,总共赢了四十两银子,我没赢也没输,还是五十两的本钱。两位采人本钱少些,全输光了,后来也没让他们再添,说好赢了收钱,输了便学个小动物叫。”随后掩面笑了几下,又道:“昼妃输得最惨,带来的八十两本钱全输光了,还抵了一枚银戒指和一支镶红宝石的金簪子。”

    “是吗?”太皇太后哼了一声,对白茸道,“你怎么如此不济,玩个牌能输个精光。”

    白茸沉着脸,不情愿道:“我不经常玩,看不太明白牌面,只能凑合玩个大概。”

    这时,旼妃忽然插口:“昕贵侍好本领啊,两片嘴唇一张一合就编出个故事,把昼妃的嫌疑洗得干干净净。”

    昕贵侍偏头:“怎么是编,我说的是事实。”

    旼妃道:“我来问你,昨天是谁坐庄?多少番?每轮输赢账目何在?”

    昕贵侍先看他一眼,然后对太皇太后道:“昨天我们轮流坐庄,其中秦选侍坐庄连赢十一把,堪称一绝。至于番数,一开始只定两番,后来改为四番。银钱往来记录皆有,就在深鸣宫。”

    这番话不仅让旼妃和太皇太后感到惊讶,连白茸也吃了一惊。他心里很清楚,昨天晚上没有吃酒也没有玩牌,所谓输赢账目从何而来?

    昕贵侍带着歉意对白茸道:“我让翠涛记下的,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最后每个人的输赢。”

    旼妃对太皇太后道:“我请旨去拿。”

    太皇太后道:“不是还抵了银戒指和金簪吗,一并拿过来,再去毓臻宫拿库册,对着找,看看那些是不是昼妃的东西。”说完,稍稍停顿,对昕贵侍道,“如果找不到佐证,那就要治你个包庇欺瞒之罪,你就到无常宫去过后半辈子吧。”

    旼妃得到允许,命竹月带人火速赶往深鸣宫。

    白茸的胳膊和手疼得厉害,可他现在所有心思都放到蔚蓝的身影上,没空理会那越演越烈的钝痛。他走到昕贵侍身旁,担心地看着他。

    阿瀛已经死了,绝不能再把昕贵侍牵连进来。

    他刚想说什么,就见秦选侍朝这边走,身后还跟着两位丽人。

    秦选侍等三人给太皇太后行了大礼,就这样跪在地上,听太皇太后问话。

    所问的就是昕贵侍曾说过的内容。

    白茸紧张地听他们一问一答,心都要跳出来,然而一番询问下来,无论是秦选侍还是柳、赵两位采人,所说之事全部和昕贵侍的话吻合,互为印证,无懈可击。他一度怀疑牌桌上的输赢是真的,是自己出现了记忆偏差。

    但同时,他也意识到那些回答太流畅太完美,仿佛提前打了草稿。他暗地里观察太皇太后的神色,那张布满褶皱的脸上果然露出一丝疑惑。

    “秦选侍好记性啊,牌桌上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记得一清二楚,倒像是特意背过。”

    “太皇太后有所不知,我本是教坊乐师,记性好,否则怎么能脱谱演奏近百种曲子呢。”

    旼妃冷冷道:“如今你是选侍,是皇上的美人,怎么还以乐师自居,此乃对皇室的大不敬。”

    秦选侍一愣,眼神飘向太皇太后:“旼妃教训的是,我以后一定谨言慎行,时刻牢记身份。但我说的是实话,教坊的乐人们记忆力都好,而且,记性这东西也不会因为我成了皇上的人就会变差。”

    太皇太后站累了,坐到早就准备好的宽椅中,品了几口茶水,慢悠悠道:“听说柳采人曾在尚功局司计司做事,具体是什么差事?”

    秦选侍右后方一个眉眼清丽的人稍稍抬起身子,回道:“负责物品登记和一些折旧报废的计算。”

    “想来你对数字很敏感了,那就来说说,你昨天输了多少赢了多少,每一轮都要说。”

    柳采人脸色发白,嘴唇没有一点儿血色。

    “说啊。”旼妃催促。

    白茸忍不住道:“这么多轮,怎么记得住。”

    “你住口!”太皇太后大声斥道,“不要以为有昕贵侍编的故事你就能脱罪!”接着又对柳采人说:“你若编不出来,趁早实话实说,我会考虑放你一马。若你说出来的跟昕贵侍记录的对不上,那就跟昕贵侍作伴到无常宫过日子去吧。”

    “我……我……”柳采人支支吾吾。

    秦选侍急得不得了,和同样暗自着急的昕贵侍几番眼神对视,最后一咬牙,打算回身提醒。就在他有所动作时,年纪最小的赵采人突然用手肘顶了柳采人一下,脆生生道:“犹豫什么呢,还不快说。”

    “呃……”

    “昨天出牌时也不见你犹豫,要是能像今天似的多想想,也不至于头两把就输光,害得我后面学猫叫。”

    柳采人气道:“这怎么能怪我,是你一个劲儿催我,我都没看准牌面是什么就打出去了。”

    “牌在你手里,不怪你怪谁?”

    “好没道理啊,要不是你在我耳边聒噪,我能打错牌?”

    眼见两人吵起来,太皇太后一拍扶手:“够了,都安静。”他支住额头,眉心酸痛,脑子快被赵采人尖细的嗓音戳出窟窿来。午后的太阳晒得他头发晕身子发沉,现在已经不想再说什么,只想躺在床上吃蜜饯果子。

    此时,竹月回来了,呈上记录簿、戒指和金簪,说道:“奴才查验过了,戒指和金簪是今年五月十六日皇上赏赐之物。”说罢,又递出一张纸,“牌局明细在此,请您过目。”

    太皇太后一一看下来,竟与昕贵侍所说丝毫不差。他将纸随意扔出,说道:“好了,就这样吧,我累了。”摆摆手,示意身前三人站起来。

    昕贵侍道:“请太皇太后保重身体,我们就不打扰了,请告退。”

    “不能走!”旼妃叫住正要离开的众人,对太皇太后道,“昼妃的事怎能就这样不了了之?”

    太皇太后憋着火气,恨道:“现有数人为昼妃作证,你还要怎样?”

    旼妃咬牙:“可我也有人证。”

    白茸蹒跚来到他身前,指着一直等在一旁的丑陋宫人道:“你的意思是,五位主子说的话都赶不上一个奴才的胡言乱语?我倒要问问,你和这丑奴什么关系,只相信他的话?”

    旼妃咬牙怒道:“你少转移话题。”

    “莫非你和他也上过床,睡过觉?”

    “你……你简直……”旼妃颤抖着说不出话,直想再抽上几个耳光。

    白茸一斜眼,对那宫人道:“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旼妃吗?”

    “啊……”宫人大骇,满脸恐惧。

    白茸质问:“你凭空捏造,诬陷好人,该当何罪?”

    此时,宫人已是瘫在地上抖如筛糠,喊出来:“不关奴才的事啊,都是……”

    “闭嘴!”旼妃气急败坏,上脚就是一踹,宫人嗷的一声在地上滚了几圈,停下后爬起来跪倒,磕头如捣蒜。“你这蠢货,信口开河造谣生事,合该立即处死。来人,把他拖出去杖毙。”

    宫人哭着被带下去。

    白茸冷笑:“你还真是雷厉风行,说杀就杀。你在害怕什么,怕他供出你吗?”

    旼妃已恢复气定神闲,慢悠悠道:“此等大逆不道的奴才不立即处置了难道还要留着过年吗?”

    白茸看向不远处的狼藉,阿瀛的尸身已经被清理走,只留下地上一片黑红。原本,在他的设想里,阿瀛会拿着一大笔钱到宫外过逍遥日子去。然而怎么也没料到,最后会是这么一个结局,他甚至都没法给阿瀛好好入殓。

    昕贵侍小心揽过他,低声道:“快走吧,夜长梦多。”

    他们在太皇太后的默许下往院门口走,迎面就见夏太妃怒气冲冲闯进来,后面紧跟着雪青和行香子。夏太妃一进院就把行香子推到前面,甩开嗓子喊道:“庄逸宫的奴才假传懿旨,太皇太后你到底管不管!”

    说罢,才看到白茸等人。他将白茸抱在怀里,摸着被打红的脸蛋儿心疼道:“你怎么如此不小心被狗爪子抓到了呢,你告诉我是哪只野狗伤了你,我定把它的爪子剁去。”

    白茸不敢说是太皇太后,眼睛只往旼妃身上瞅。夏太妃一回头,换上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周公子怎么有空在这儿杵着,你家那位不是已经病好了吗,不去暖被窝了?”

    旼妃被那阴阳怪气的称呼气得够呛,想发作却担心被夏太妃后面的话绕进去,毕竟人家可没指名道姓地说是谁。他无话可说,死死盯着夏太妃,脸色铁青。

    太皇太后本来已经有了倦意,一看见老对手,竟又来了精神,一抖袖子坐直身体,说道:“夏采金,你别太过分,敢在庄逸宫撒野,我照打不误。”

    “是谁过分啊?”夏太妃一叉腰,指着行香子道,“这狗奴才刚才到永宁宫传旨,愣说太皇太后在庄逸宫设宴请我,我再三确认,他指天发誓让我过来,还说可以边吃席边看戏。可我一到这才发现,哪有什么宴席,分明是诓我。这等胆大包天的奴才是不是更过分!”

    行香子道:“冤枉啊,奴才可没这么说过!”

    “哦?”夏太妃一扬眉,下巴抬高,说道,“那你是怎么说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再说一遍。”

    行香子看了看四周,昕贵侍等人满怀好奇地等着,而太皇太后正以奇怪的眼神盯着他。再看回夏太妃那张得意的脸,他明白过来,实话实说肯定是不行的,否则太皇太后就会授人以柄。

    这锅还得他自己背才行。

    “你说啊。”夏太妃催促。

    行香子把心一横,双膝着地,对太皇太后道:“是奴才的错,刚刚偷喝了几杯酒,脑子发昏,跑到永宁宫惊扰到太妃。”

    太皇太后道:“好端端饮什么酒,刚刚昼妃还因为喝酒误事,结果你又来这么一出,真是可恨,还不滚回屋子反省去。”

    行香子磕头谢恩,刚要爬起来却被一只大手按回去。夏太妃不依不饶道:“这罚得可真是轻描淡写啊,按宫规,假传旨意是要杖毙的,太皇太后不知道吗?”

    “此事全因行香子醉酒后胡言乱语所致,并非他本意,罪不至死。”

    夏太妃发出一声哼笑,目光鄙夷:“太皇太后真是严于律人宽于律己的典范。旁人犯错便喊打喊杀,庄逸宫之人犯错便落个回屋反省,个中差距也太大了些。你就是以这种姿态登上《历代贤妃传》的?”

    “你……”太皇太后气结,“那你要如何?”

    夏太妃道:“像这等搬弄是非的奴才就该从重处罚。我记得当值期间喝酒是要罚杖三十的,就算他假传懿旨并非出自本心也应以错传旨意为诫,罚杖四十。何况他刚刚还对我出言不逊,应该再罚四十。我看在他是你之近侍的面子上消了零头,杖一百。”

    行香子身子一软,差点没晕过去,这跟杖毙无异,甚至于更痛苦。

    太皇太后当着众人的面不好袒护,思来想去最后不情愿道:“那就杖六十好了。”

    “你不会算数吗?”夏太妃叫起来。

    太皇太后一瞪眼:“遵循宫规,杖罚六折起算。”

    “宫里没有这规矩。”

    “我庄逸宫有。”

    “以前怎么没听说?”

    “今天新立的。”

    夏太妃无语,憋了半晌才道:“好啊,那就开始吧,我监督。”

    行香子趴在地上,手脚被抓住,心中叫苦,欲哭无泪。他自当差以来还从没被这样重罚过。尤其是在当上庄逸宫的大宫人之后,大家更是把他当半个主子看待,各宫各处都要给他几分薄面。如今被当众打板子,这份羞辱莫说以后能不能抬起头来见人,单说此刻就是颜面尽失,眼瞅着地缝就想钻进去。

    身后噼里啪啦地打起来。

    他咬紧牙关不让惨叫脱出口,用全部意志力去抵挡难以忍受的钝痛。夏太妃对他的沉默很不满意,嚷嚷道:“你们没吃饭啊,高举轻落以为我看不出来?”说完又对太皇太后道,“你还真是护短啊,要不要我写封信给皇上宣扬一下你的仁德?他也许会赞扬你呢,不过对于行香子嘛……嘿嘿,那可就说不准了。你最好希望皇上对他的判罚也能打个折。”

    太皇太后气得牙痒,指着大门口道:“你给我滚!我的人自有我处置,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发号施令?”

    “哼!”夏太妃磨磨蹭蹭又延宕一段时间,直到行香子衣服上洇出血迹,喊叫连天时,才满意咧嘴笑了笑,对太皇太后说:“赏罚分明才是贤明之举,太皇太后可得保持住啊。”接着又对旼妃说:“至于你,我看可以荣登《历代恶妃榜》的前三名。”

    “什么?”旼妃从没听过这玩意儿,一脸惊悚,正待细问,只见夏太妃带着其余人已经走远。

    边上,太皇太后对仍在打板子的宫人喊道:“蠢货,还不停下!”

    宫人们赶忙扔掉东西,围在行香子边上,七手八脚将他扶起。只是行香子伤在屁股,坐也不行站也不行,稍一动弹便痛极惨呼,最后仍旧只能趴着才能勉强忍住疼。

    太皇太后心疼他,一腔怒火全发泄在行刑的宫人身上,怒道:“你们这帮榆木疙瘩,不知道轻些吗,若把人打坏了,我扒了你们的皮。这个月的俸钱都别想领了,全拿出来给行香子治伤。”说完又蹲下身子,说道:“夏采金就是个人精。我实在没想到他居然想出这么个法子来,当时人太多了,我没法为你辩解,只能委屈你了。”

    行香子忍痛道:“没关系,只要老祖宗的计划一切顺利就好。”

    太皇太后想起刚才的闹剧,不甘心道:“遗憾的是功亏一溃。”

    行香子一听这话,霎时间觉得自己就是冤大头,白挨了这顿板子。太皇太后见他形容惨淡,表情凄苦,知道他心里和身上都不好受,又柔声安慰了几句,让人将他抬回屋治伤休养。

    旼妃将太皇太后搀扶起来,说道:“老祖宗说错了,可不是功亏一篑。”

    “哦?那是什么?”太皇太后没好气地说。

    “自然是好戏刚开始。”

    太皇太后疑道:“你到底干了什么?”

    旼妃颇神秘道:“现在还不能透露,但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

    “那另一半呢?”太皇太后半是疑惑半是讽刺,“你这次说有八成胜算却依然让白茸逃脱,现今你口中之事只成了一半,似乎也没必要沾沾自喜。”

    旼妃道:“千算万算,漏掉了郁厘秋,他突然杀出来,摆出那么多人证物证,任谁都无法辩驳。”

    太皇太后叹气:“看来他也是心思缜密之人,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把所有事安排好,把所有可能都想到,实在是不容易啊。这样的人怎么偏偏帮了白茸呢?”

    “您放心,下一出大戏便是关于他的。”

    太皇太后问:“什么时候?”

    “只等皇上回銮。”

    “那还早着呢。”太皇太后累极,步上台阶,走回寝殿,“我要歇会儿,你自去吧,但希望你能洁身自好,我不想再听到什么不好的传闻。”

    旼妃低声应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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