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8】2 血光
by 仙人掌上的仙人鼓乐笙箫齐鸣,舞伶们摇曳着依次步入中央,合着乐曲,摆动腰肢,像一条条长了腿的水蛇,柔软得叫人忍不住想捏一捏细腰,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骨头。
新人们很少能看到这种表演,眼睛都直了,一曲完毕,均拍手叫好。
舞伶一共跳了三支舞,紧接着是杂耍艺人表演。他们并不隶属教坊司,却也有些联系,专门为达官显贵们表演绝活,一个个身手敏捷,把戏笑料十足,惹得大家发出阵阵笑声。
夏太妃冷冷注视前方,往事走马灯似的在脑中闪过,最后停在一张可爱的肉嘟嘟的小脸上。他哼了一声,灌下一大口酒,恨不能把眼前的花生连同盘子一起拨到地上。太皇太后捕捉到他的愤怒,故意问道:“本是喜乐的日子,怎么还哼哈上了,谁惹你不快了?”
夏太妃斜眼:“有个不长眼的畜生惹我不开心,还明知故问,你说怎么办?”
太皇太后眼中带狠,死死盯着他:“既是惹你不快,那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夏太妃同样狠厉:“要我说,就该把那畜生拖出去打死,他活一日,我心里就不舒服一日,唯有他死了,我才舒心。”
太皇太后看了眼殿中央,杂耍艺人正在一个摞一个地叠在一起,表演竹枝顶碗,十几个瓷碗在竹枝抖动下不停转动,瓷碗上缘的金边好似一个个光环凭空闪动。他重新对上夏太妃那双利刃似的眼,说道:“好啊,如你所愿,只是你可别后悔。”说罢,不等对方反应,直接喝止住表演,冲殿外喊了一句来人,将艺人们团团围住。
事情来得太突然,包括夏太妃在内的所有人都忐忑地看着太皇太后,只听他道:“一帮不懂事的东西,表演什么不好,非要抖碗,勾起夏太妃的伤心事。全给我拿下,杖毙。”
霎时间,呼号求饶声大作,瓷碗碎了一地。
就在侍卫们拿人之际,夏太妃已回过神来,叫一声住手,对太皇太后道:“您这是何意,大过年的说杀就杀,不嫌晦气吗?”
“我这就是按你的意思办的呀,你说他们让你不顺心,要打死,我便照做了,你还有什么不满?”太皇太后故作矜持,叹道,“我是怜惜你痛失爱子,又被这些下三滥的东西勾起往事,这才为你出头,你可不要不知好歹。”
夏太妃叫道:“狗屁!我可没说要杀他们。”
“哦?原来你指的不是他们,那是我会错意了。”太皇太后乐呵呵地一抬手,侍卫们又下去,换上来几个宫人将死里逃生的艺人们带离,然后规整好地面。“那你口中说的畜生指的是谁呢?”说着,朝不远处投去一瞥。
夏太妃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话说绝,卸掉气势,勉强挤出一丝笑:“罢了,刚才我胡说的。大家继续吧,别为我一个人扫了兴致。”
“怎么是扫兴,你可是抚养皇上长大的人,与皇上亲近,这点特权还是有的。”太皇太后皮笑肉不笑,坐姿端正,朝一旁看时,眼皮底下露出一片浑浊,好似个死水潭子。夏太妃心知这是报复,正欲咽下苦果,准备说几句软话,不料有个优雅的嗓音横插过来。
“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昼妃此举太不厚道。”
是昙贵妃。
白茸心中咯噔一下,还未反应过来,太皇太后已然接下去:“说得不错,宴会之事由昼妃全权负责,现在发生这种事,昼妃难其此咎。夏太妃刚才还说要把惹他不快的人处死,我看不如就把昼妃拉出去打死好了。”
白茸哼笑,面色凛然,对昙贵妃道:“太妃之事,岂是你能揣测置喙?照你的道理,你得了脱水症拉在床上,我们其他人还不能用恭桶了。一旦用了,就是勾起你不堪的往事?”
殿内鸦雀无声。
紧接着,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一声笑,虽然声音的主人及时收住,可大家还是听见了,下一瞬,又有几声怯生生的笑,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在这笑声中,昙贵妃的脸色一会儿铁青一会儿涨红一会儿惨白,像变戏法一样精彩纷呈。他努力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此时此刻竟无言以对,只能任凭那刺耳的笑声将自己扎透。对面的马采人也笑了,尽管是捂着嘴,可依然能从那颤抖的肩膀看出袖子背后的脸正挤成一团。
昙贵妃再也受不了侮辱,甩袖站起,说道:“白茸,你欺人太甚,像这种污言秽语也是在这高堂上说的吗?”
“怎么是污言秽语呢,在座的哪一个不拉屎撒尿啊,人之常情罢了。再说,是你欺人太甚吧,刻意把矛头指向我。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白茸也站起来,平静的眼中闪着轻蔑。
昙贵妃强压怒火,说道:“我说的是事实,你主理内宫的时间也不短了,怎么还不懂得避讳?”
“当事人都没对我问责,你却急着跳出来让我负责,真是笑死人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老子死了,火急火燎地要为老爹出头鸣冤。”
“你……”昙贵妃气结,胸口直疼,旼妃不得不帮他拍后背顺气。
太皇太后不管他们二人,转身面对夏太妃,用极小的声音说:“现在你觉得舒坦了?”
夏太妃语气森然:“我就不信你真敢在这打杀白茸。”
“要不要试试?”
夏太妃道:“可以啊,只是您要知道,皇上可不是十多年前的太子,白茸要是真死在您手上,保不准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您若愿意赌一把,那就正式下令好了。毕竟啊,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现在所有人都听您调遣,谁敢说个不字。”
太皇太后冷漠地转头,望着还在对峙的两人:“都闭嘴,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坐下。”
昙贵妃没听他的,直接离开,烟灰色的刺绣衣摆在身后涌动,宛如水墨画上徐徐漂浮的一缕尘烟。
白茸也没听他的,调整好呼吸,对太皇太后道:“听说去年除夕皇上赏了在场每人百两黄金,不知今年还有没有,我替大家伙儿问一问。”
太皇太后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这件事,有些摸不着头脑,压住火气答道:“这种不着调的事做一次就够,怎么会有第二次。”
一旁的襄太妃道:“怎么会是不着调呢,依我看,皇上对后宫的人那可真是大方,不像先帝,抠门得很。花自己银子还要看别人脸色。我到现在都没见过百两黄金长什么样。”
夏太妃道:“可不是嘛,咱们这些人哪见过那东西,别说百两了,先帝那会儿就算从内库拿出十两金子也得经过别人同意才行。”
在场的人都不是傻子,稍一琢磨便知夏太妃口中的“别人”指的是谁,又都齐刷刷看过去。太皇太后道:“坐吃山空的道理你们不懂吗,少在这阴阳怪气。那些年要不是我坚持定期检查内库账目,时刻劝诫先帝收敛一点,你们过节还能摆排场吗,全都喝西北风去。”说完又对白茸道,“你提这些到底想干什么?”
白茸提气,不紧不慢道:“去年有百两黄金做赏,而今年却一个大子儿没有,传出去未免有些寒酸。因此,我为大家准备了一些小礼物,让所有人高兴高兴。请大家看看椅垫下面,应该能找到一封红包,里面是礼单。”
众人一听有这等好事,纷纷站起来掀开椅垫寻找。很快,都找到了,不少人直接打开来看。
白茸道:“礼品是随机的,能拿到什么全凭运气。”说罢,也掀开椅垫翻找,拿到红包后并没有打开,而是对上首仍然端坐的三人道,“您三位也有,不妨找找看。”
襄太妃立即行动起来,身子一歪,从坐垫底下摸索出一个红信封,拆开后念出来:“东珠十颗。”边念边笑,显然对礼物十分满意。
夏太妃也拿到自己的,打开一下看,上面写着金刚石五颗。他想,五颗有点少,都穿不成东西,但又觉得这种形式很新颖,不由得留意起别人的运气来。
其他人有的是白银百两,有的是丝绸锦缎数匹,还有些玉如意玉摆件,簪花首饰之类。
总之,所有人都笑嘻嘻的,觉得捡到一个大便宜。
白茸见太皇太后依然纹丝不动,问道:“您不看看运气如何吗?”
“一点儿小玩意儿也值得动吗?”太皇太后道,“不过我倒是好奇,这么多礼物从哪里出,毓臻宫的库房里似乎也没这么些东西。”
白茸不假思索:“当然是从内库。”
“内库为皇上私有,没有允许任何人不能擅动。”
“我已写信询问过,皇上同意了,还特意嘱咐我要大方些,不要像先帝那会儿似的,有好东西却遮着捂着,宁可放烂了也不拿出来。”
太皇太后可不信这番说辞,说道:“虽然皇上正在回来的路上,但离尚京还有些距离,书信一来一去至少要二十多天工夫,你……”
“我说行了,还看不看戏了?”襄太妃忽然打断,“我是来看戏子唱戏的,怎么看了半天只有你在说?”双手一摊,表情无辜。
夏太妃也道:“太皇太后就别计较了,又不是让您出钱出东西,究这么细干嘛,还是赶紧看戏吧,再耽误下去,戏就演不完了。”
太皇太后碍于众人眼巴巴的神情,不便多说什么,阴着脸说了一句开戏。大戏台的幕帘哗地朝两边打开,早已准备多时的戏子们甩开嗓子唱起来。
白茸坐下后喝了些茶压惊,看桌上摆满菜肴,才惊觉刚才光顾对峙,都没注意到菜已上齐。他指着其中一道豉汁蒸鸡,对秦选侍说:“这就是上次你说的那家店做的,快尝尝味道是不是一样。”
秦选侍尝了一口,答道:“味道一样,这是把厨子请进来了?”
“十天前就请进来了,专门拨给他二十人,负责这道菜。”
昕贵侍也尝了,味道偏咸,相较之下更喜欢另一道清蒸银鱼,佐料不多,能品出鱼肉独特的鲜美。他的座位并不正对戏台,而是朝东,正好能看到大殿深处。此时,就在最远处的高大殿柱之后,隐约露出一道人影。待那人影走近些,他才认出来,原来是昙贵妃。
他想,真有意思,昙贵妃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按照那个人骄傲的性格,受辱之后断不会再回到现场。而且更奇怪的是,回来也不坐回去,仅在角落里站着,好像上不得台面的宫人。
那道目光一直盯着白茸,这让昕贵侍感到不安,刚想提醒一下,却发现白茸面色惨白,嘴唇紧紧抿着,好像在忍受巨大的痛苦。同桌的其他人也发现异样,秦选侍问他怎么了,白茸摇摇头,不说话。
昕贵侍握住他的手,感觉那手心里全是冷汗:“是病了吗,哪儿难受啊?”转身想叫玄青,然而戏台上的乐曲声太大,完全盖住他的声音,而那玄青又背对他们坐在较远的地方,正和另一人说着什么,根本感知不到这边正发生的事。他见白茸一直盯着盘子里的半块鱼形饼,料想定是那糕点有异,于是拿起查看。就在此时,只听身边发出无数道惊呼,再看白茸,已呕出一口血来,靠在秦选侍肩膀,晕过去。
直到这时,其余众人才察觉到他们的异状,将圆桌围个水泄不通。暄妃大叫吐血了,夏太妃人还未冲过来就高声喊人去请太医,玄青正奋力拨开人群往里挤,其他人的目光或关切或惊恐,还有两三人因为晕血险些也昏过去。场面吵杂,竟比去年除夕夜瑶帝头疼晕死之时还要混乱。昕贵侍透过眼前乱糟糟的一切,发现只有太皇太后还在稳坐泰山,脸上像块白布,没有任何情绪。
再往远看,廊柱后面,那抹烟灰色早已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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